「俠者莊」總算出現在四人視野。
滿懷心事的鐵和夢、嬉笑怒罵的雲與月;鮮明對比的兩對,終於回到「俠者莊」。
守門人一見,喜的叫道:「鐵二爺、雲三爺、月姑娘、幽音小姐,你們可回來了!」
雲飄察言觀色,問道:「怎麼?莊內有事麼?」
這一問,一語中的。
守門人臉龐立即浮現層層結繞的憂懷。卻不語。
四人都是聰明人,看得明白。
月心瞳還待問,雲飄卻暗地扯扯她。
月心瞳又是一頓白眼,讓雲飄好生消受。
鐵毅向守門人點點頭,「請帶路,引見莊主!」
「是。鐵二爺。」
一行人來到宇凌心書房。
宇凌心的聲音傳出:「二弟、三弟,你們回來了。」
「大哥,我們回來了。」
「進來罷…」
宇凌心首先說話對象,是新近收的徒弟──夢幽音。「這一路上,可好?」
「都還好。多謝師父關心。」夢幽音恭謹的比著手勢。
欣慰的──「嗯、嗯,那就好。」宇凌心轉頭對鐵、雲道:「事辦得如何?」
鐵毅、雲飄對視,苦笑。
「是麼──無極散人依舊不願意出山。這也是意料中事──」
「哼哼!」月心瞳插嘴:「如果,他們的『好』師父,只是不願意出山,就好了。」
宇凌心納悶地看往鐵、雲。
鐵毅默聲不語,神色沉凝。
雲飄則是瀟灑地聳聳肩,像抖開兩片沾著的雲裳。伸手指著月心瞳。
宇凌心只好再望向月心瞳。
月心瞳則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臭雲飄,幹嘛指著瞳兒?又不是我搞砸的。」
雲飄露出一個不知好氣還是好笑的表情,「哪個混蛋說你搞砸了?」
………喲喲…這個表情挺好。就封作「第三號」唄………月心瞳挖寶般想著。
「不就是你──這個混蛋,指著瞳兒麼?」
雲飄為之氣結,「指住你,可並不代表說是你搞砸的。」
「是麼?嘿嘿…」
「嘿嘿什麼?」
「這一路上,你對瞳兒凶得很。誰知你有否暗暗怪罪瞳兒?」
雲飄差點一度昏厥,「你──」
「可是說不出話來?」
夢幽音聽得暗暗抿著嘴笑。眼底是漣漪般不斷擴開的傾羨。
而鐵毅卻有些受不了。這樣的對話,每天總有好幾回。再怎麼有趣,也不是這麼搞法。
更何況,毅隱隱約約察覺某種流勢。雲的流勢──正在飄忽和流逝中的雲──無可挽回的。
和雲飄一路成長過來的毅,或者比誰都更能探曉飄的變異罷…毅似乎可以感覺到有一種煩躁的騷動,於雲飄的眸,恣意縱橫、飆踐。只是,毅自己也有些自顧不暇。因之,並沒有細想。只是覺得不妥。好-單-純-的-覺-得-不-妥。簡直沒有道理。「三弟的意思是,煩請月小姐代為略作說明。」
月心瞳理所當然的,「瞳兒當然知道。要你多──」
一旁的夢幽音見狀,很快地扯扯月心瞳衣袖。
月心瞳不為己甚,嘟著嘴,放過鐵毅一馬,轉對宇凌心道:「甭說什麼要殲魔除邪啦…
依瞳兒看,他們的怪師父,恐怕就是邪魔哩…哼!住那種什麼鬼地方、擺什麼鬼陣咩…給人製造麻煩。還神秘神秘的一大堆臭高人的架子。哼、哼。瞳兒敢肯定,他一定是比我還要麻煩幾百倍的大麻煩。請不出他,倒也好啦。不然咧,要是惹出另一個大怪物,哼哼,依瞳兒看就很不好了。兩頭小怪物的師父,一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喂!你知道嗎?」
被「喂」一聲叫的宇凌心,猶然含笑聽著,「我不知道。」
月心瞳之氣憤的,「他們的師父,居然趕我們走耶…要是只有這樣倒也還好。因為,了不起他自去當他的孤僻怪物就算了。誰都有各自的癖好咩…瞳兒也有啊…可是,沒想到他們的師父,居然將為天下人請命的我們,一句話打發掉。你知道他說什麼──氣死人家了。老怪物!可惡的老怪物──害瞳兒穿越什麼鬼『暴沙原』,結果一句話就把我們給『弄走』。
可惡、可惡!『你們的來意,我已知曉。走罷!』什麼跟什麼嘛…你不覺得老怪物很過分麼?啊啊 ̄ ̄ ̄不對,他還有說一句話。勉強再加一句他對丑色女講的話──『解開〔喜冤家〕的禁制,隨我來!』哼!前前後後,兩句話二十二個字。而且,重點重點噢…重點來了喔,他竟然趕我們走,然後留下丑色女喲…真是──嗯 ̄ ̄難不成他亦動了色心不成?真是老色鬼。咦?可是不對呵,他不是女的麼…那應該是她羅…可是………」駱驛不絕,月心瞳十分痛快地數落。
這一頓說將下來,讓在場的另外四個人,尷尬地面面相覷。
見識月心瞳「小兒女」情態的宇凌心,也一臉呆愕。他雖還算熟悉月心瞳。但沒想到〔香魂〕卯起來,卻是這麼的──呃,這麼的「精彩」。尤其她針對〔鐵-雲〕而發的冷嘲熱諷,更讓人聽得耳目一新。要說激賞麼,雖還不至於。然而,卻的確是………還有這種指桑罵槐的法子。真是大開「耳界」。………宇凌心只好這麼感歎。只是,月心瞳似乎已算「謙遜」,至少承認自己是麻煩人物。但重點當然是──這世上還有人比她麻煩!
鐵毅則是全然的啼笑皆非。………和瞳兒相處愈久,伶牙俐齒的功夫,想必會越發了得。進朱者赤、近墨者黑。師父他老人家要聽到人家罵他老怪物,不知會做如何想?………
就這點而言,真不希望她變成這樣子。………
鐵毅高速般滑過視線,暗暗瞄了夢幽音一眼。………不希望她也………
雲飄則是什麼也沒說。像是冷鋒上的一點雪。冰冰寒寒。
夢幽音正對她的師父,比著手語:「徒兒遭到商映罪的精神禁制之法,幸虧──」
「音音,你幹嘛維護那頭老怪物?我們都是女孩子,應該組成同一陣線呀…」
夢幽音對月心瞳的發言,真不知該怎麼回應。她比著手勢,「姊姊,我我我……」
已能理解手語的月心瞳,瞪起一雙清靈靈的大眼,「音音妹子,好值得一試呢…」
宇凌心這可有點嚇到。他苦笑,緊切插嘴道:「別別!光月大小姐一人,便足以讓江湖人傷透腦筋。已是萬夫莫敵、萬夫莫敵。千萬別再組什麼陣線。還請留給天下人一線生機!」
月心瞳揚揚然,得意至歡。
即便是〔俠〕也奈這個刁蠻女──莫可奈何呀!
而雲飄這時,卻猛地一省的模樣。彷彿忽然悟得什麼思機。
鐵毅隨即注意到,「小飄,你想到什麼?」
雲飄遲疑卻堅決──搖著頭。「沒什麼。只是個難以斷論的推想。還沒必要說出。」
鐵毅深知雲飄洒然之中,帶有極深的固執性格,自不多說。
月心瞳當然不做如是想。她又要張口。相信又是冷颼颼的利箭,將摜胸而過。
所幸──這時,宇凌心對夢幽音說道:「對了,幽音──」
「是。師父有什麼吩咐?」
宇凌心饒有興味的瞥了夢幽音一眼,「有一個人,等你許久。」
夢幽音不解。
「有人──等幽音?」鐵毅訝異極矣。
「嗯。那人也算是你的舊識。」
「我的──舊識?」
月心瞳立即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嚷著:「難道──是夢姊姊?」
雲飄摔了月心瞳一眼。極為不悅的。
鐵毅的心,沉了。
──沉到深深的海底──
對夢幽音的焦慮,一下子,幽蕩蕩,盡數撤去。彷彿殘餘物的清理,即便掃除一空,還是有種可怕的污穢氣息,於四遭流動。毅宛若墮落天使,直墜向永無盡頭的深淵。
痛楚鮮明得猶若刀傷──辛-辣-無-比。
可更多的還是,心口處緊緊糾著、之複雜的東西。
………心痛是為了什麼?和「她」不是早已清清楚楚──一,刀,兩,斷,麼?為何要心痛?心痛的是什麼?遺憾?恨意?悲澀?………「她」已經是另外「一側」的人。一個寂道滅生的女子。「她」所站的「那一側」,是這世上最遙遠的邊境。最-遙-遠。誰都碰觸不到。不是麼?………這是一道永遠不會結愈的傷口?………至少也得是個痂疤。至少總該………執迷不悟的究竟,是什麼?難以縫合的傷勢,又是為什麼?殤情──情傷。………
一個飛翔於自己的孤獨邊境的女子。一個絕不寂寞的女子。………為什麼不寂寞?孤獨而不寂寞?………也許,始終走不出,是因為不想走出。也許,始終無法癒合,亦是由於其實不想癒合………和「她」這樣絕頂精綵女子的邂逅,怎能容許僅僅存於記憶之中──且不過是條暗流?怎能!………寂寞來自人的孤獨。而孤獨並不隸屬於寂寞。寂-星-寞-霜。寂寞,雪一般飄舞於人生。孤獨呢?………孤獨像是黑暗。無窮無際的黑暗。………一個認清自己生命深處暗黑的人,還會寂寞麼?還會軟弱麼?還需要堅強麼?………「她」不需要………腦海中,滿滿是「她」的身影──真的是「她」麼?也許是她罷…不!怎會是她?
不會的!………
鐵毅眼底的幽音,忽然間,龐大起來。
龐大到讓他連呼吸都覺得困難;怠滯。
………到底是怎麼回事?………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時候開始,出現腦海的人,已不再是「她」?難道,已走出創痛的窠臼?可是,為何依然會心痛?如果走出了,應該不再會因為「她」而心痛?不是麼?可是──為什麼?………或者因為怯懦?因為,害怕跨出新步伐,所以將自己囚-禁-於-舊-傷-口?………心痛是因為意識到一度是那麼重要的「她」,而今居然消褪?因為──某種像是背叛自己的劇烈情緒?因為她的來到,驅離「她」種下的愴苦………這一切,委實太荒謬………如今究竟懷疑什麼?是──不相信她?
自己?還是這份感覺?………或者自己認為這繾綣的感覺,總有一天還是會消逝──何苦害到一個這麼美好的女子。更何況,她還這麼年輕………只是、只是………所以,不想再在愛戀的世界底,因為獲得,而絕望。這只是逃避的借口?只是在逃避面對自己的真實──和「她」的一段刻骨銘心,早已被拋卻?是這樣的麼………
夢幽音的心,也沉了。
看到鐵毅一聽到「夢姊姊」三個字,臉上神情好若紮實的被刺著一刀,瞬間扭曲起來的模樣,夢感到一股天翻地覆的歪斜,兜頭罩落──被傾沒了。夢姊姊的的確確活於他們之間。夢無法否認這一點。夢清楚意識到。看著鐵毅的痛,夢只覺自己像是也被千刀萬剮。痛得不得了。然後,驀地,鐵毅的視線──基於女性的敏銳,夢感受到毅的心。感動波潮般湧上。他的眼裡,有她。感動像是穿透孔竅的光,千百絲樣,彷若從此便可得到新生。然而,同時卻有一股極端詭冽的感覺在作用,像被異物通過所引起的顫悚;夢很不安。非常不安。
因為時間,還有其他一切一切,都在流逝。輕悄悄的流逝;彷彿一對透明翅膀,揮舞、揮舞著;然後,忽然就被空間底某個濃稠的黯黑,給吸融掉………
夢-確-實-的-驚-畏-著。
宇凌心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笑了笑後,帶著四人邁往外頭。
會客廳上,一名身著灰裳的男子,背著眾人視線,卓然而立。
宇凌心迎前,「韓幫主再度大駕光臨,宇某人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那人轉過身來。一臉柔和線條,彷若初雪之際,從天空飄落的曲線。可是爍於眼縫間的森冷目光,卻讓人不寒而慄──像是給人搗著一記重拳──這人的視線,予人相當大的壓迫感。其人緊抿的嘴,彷若海邊石岸的剛銳,看來凜然不可侵犯。
夢幽音一看到這人,陡然,胸口一震,只覺一陣天昏地暗。
而鐵毅與雲飄則異口同聲道:「原來是韓幫主!」
原來這人,便是當今黑道第一【涉寒幫】之主──曾與鐵毅一戰決雄的韓沖雪!
韓沖雪拱手道:「宇大俠,再次叨擾!鐵少俠、雲少俠,久違!」
主客一陣禮遜之語,這才坐定。
月心瞳最不耐煩這等交際,早閃到邊邊自個兒玩去。
「上回幫主親來,卻不巧宇某人正閉關,著實過意不去。不知韓幫主所為何來?」
韓沖雪不答反問:「宇大俠,你又豈會不知韓某因什而來?」
宇凌心莫可深測的笑了。
鐵毅和雲飄對視,頗是不解。
韓沖雪的目光,忽而落定夢幽音身上。幽明不定。
夢幽音只覺愈發昏眩,險險便要坐不住。
鐵毅用柔勁托住夢幽音的身子,輕聲問:「幽音,你可是不舒服?」
夢幽音香汗淋漓,要搖頭,卻又動作不開。只感覺劇烈的頭痛,宛如猛獸利牙,緊緊箍囁頭部;尖-銳!昏眩和嘔吐感激盪於胸口。從腳跟底竄起的冷意,刺穿夢體內的防禦機能──關於回憶的防禦機能。記憶開始倒流………然而,又是支離破碎。
鐵意之擔心,「幽音你──」
韓沖雪森森眸光,像是枷鎖般安往夢幽音,「夢幽,爹總算找到你了!」
夢幽音一震。
鐵毅一震。
雲飄和在一旁活蹦亂跳的月心瞳,俱是一愕。
鐵毅轉頭看往韓沖雪。毅甚至聽到自己頸骨「嘰喀…」作響的聲音。
宇凌心卻是穩如泰山。看來他早便知曉。情事似乎一如他預料。
夢幽音囈語般,「夢幽?爹?夢幽?爹?夢幽?爹?……」
韓沖雪帶走原本喚作韓夢幽的夢幽音。
鐵毅趺然而坐。像是軀體內部極深處,被掏空某些東西──失魂落魄。
「這也是大哥收幽音為弟子的原因之一麼?」雲飄突然對宇凌心說道。
聽到「幽音」兩字,鐵毅稍有反應地動了動身子。
宇凌心用極為讚賞的目光,對雲飄道:「三弟呀…你的敏銳,有時可真讓人害怕。」
雲飄只有苦笑。………和這個新近拜的大哥,相處久了,其實不難發現他其實是個很「活潑」的人。像是活躍於空氣中的分子。只是這麼正義凜然的人,有這麼一面,又著實讓人難以接受………「大哥好說了。」
月心瞳卻是不明白,「你們在說些什麼?」
宇凌心笑而不語。
於是,說明的任務,自然而然落到雲飄身上。
更何況,一開始,月心瞳的眼光,早鎖定雲飄!
雲飄只好摸摸鼻子,擔任起解說員的任務。「『俠者莊』雖非門派,但畢竟是白道精神領袖。可以相信大哥應該和【涉寒幫】有所接觸。所以,大哥已經見過幽──嗯,夢幽姑娘,也非什麼意外之事。」
「身為『正道』指標的『俠者莊』,和黑道第一幫【涉寒幫】,有所接觸?」
雲飄淡然說道:「毋用訝異。雖說『正』、『異』兩道有別。然則,以綠林盜傑為主體的黑道,卻往往遊走於兩方。所謂『正』、『異』不過是〈邪〉〈魔〉〈佛〉〈道〉等內藝所作的區分。照大哥行事風格來看,當以『多一敵不若多一友』為要則,盡力拉攏綠林諸派。【涉寒幫】號稱黑道第一幫,但在經營商號方面,卻屢屢遭受【朱大家族】壓制;且一向被武林正道人士視為邪魔一路,諸多行事甚為不便。殘酷已極的黑暗第一幫【魔之宗】,想必亦給與相當的壓力。可說三面尷尬,俱不討好。這麼一想的話,韓幫主和大哥有接觸,自是合理。更何況,依我看,韓幫主氣度非凡,必不計門派正邪分際。有利者存之,無利者殲之;乃是絕對現實主義者。正由於他是如此的梟雄人物,去年和【涉寒幫】因其七大護法草菅人命引起的衝突,他才能容得我和師兄。否則若他僅是視野狹小、睚眥必報的黑道之霸,又怎可能和師兄以刀會友,傳為佳話?!」
宇凌心擊掌笑道:「好!有你這思路分明、足智多謀的三弟,大哥寢食必安呀…」
雲飄消受不起這等笑語,「大哥,你別老說些讓人全身發寒的話。」
「嗯 ̄ ̄瞳兒真不懂你這樣說,究竟是褒,還是貶?弄不──明白-…」
「怎麼說?」
「聽起來,這個韓沖雪像是只要沒有利益,就會斷絕任何恩仇的人。」
「據我的觀察,確然是。」
「如果沒有利用價值,就割捨掉──這樣的人,怎能算是好人?」
「並沒有說是好或者壞。只是說出以為然的事實罷了。更何況,雲某從不覺得有所謂好與壞、黑和白。韓幫主在世俗界定底,也許不能算是什麼英雄好漢。但至少,他正視的是,更確實的東西。而非無聊的價值觀判定。在我看來,就是這麼回事。反之呢──」雲飄瞟向宇凌心,「大哥收夢幽姑娘為徒,卻是根據無謂的意識形態劃分而作出的『適宜』處置。第一,當然夢幽姑娘的確擁有極佳資質和才能。第二,無可疑問,夢幽姑娘必須具備某『正道』身份,才足以匹配師兄。大哥連這點都考慮進去──【涉寒幫】幫主之女,和堂堂《俠帖》之『鐵』,這這,嘿嘿…」
月心瞳沉默了。雲飄這一番「重話」,狠狠抽撻她。無關於內容。而是語氣。冷冷淡淡的語氣,像是千年冰山的飄移──無-聲-的-肅-穆──懷有絕冽異常的氣息。月感受得到。於是,月首度以無聲靜謐,反常地面對雲飄。
宇凌心兩眼清亮望住雲飄,「三弟似頗不以為然。諷刺味這般之濃。」
「不。只是,唉…飄不希望被束縛。而大哥你──罷!」
宇凌心眼底又是那濃郁得像是光暈般的哀傷。
深沉。
雲飄緘默。一瞬間,雲明白,他刺傷了敬愛的大哥。
寂靜宛若無聲的風雪,不停、不停的飄落。
彷若沒有邊際。
宇凌心再度開口。卻完全不提相關的事兒。「有一件事,想煩勞二弟!」
鐵毅之迷亂,指著自己,「我?」
宇凌心領著鐵毅、雲飄,還有默聲不語的月心瞳,齊至練武室。
才踏進門檻,鐵毅冷冷的顫了一下。
戰鬥本能,立即甦醒。
因為,劍氣。
殺意森寒的劍氣。
一名抱劍傲立,兩鬢霜白的男子,立於暗黑室內,動也不動。
宇凌心對三人,介紹道:「宇某大哥──〔劍動九天、俠之武者〕宇雷心。」
宇雷心點點頭,表示招呼。神情倨傲已極。
宇凌心眼神一黯。
雲飄懂得宇凌心對宇雷心為人處世有相當不滿,但礙於自己兄長的難處──他恭謹地道:「在下雲飄,見過宇雷心宇大俠。雲某久仰大名。今日得見,宇大俠氣勢果然不凡。佩服、佩服!」
雲飄的恭謹,顯然好對宇雷心脾胃。他總算有些反應,「雲少俠,過譽。」
月心瞳難得的,沒有射出譏諷之箭。
鐵毅則是沉沉冷冷,渾身散露灰敗氣息。宛若死域之人。
宇雷心斜眼眄看鐵毅。對鐵毅的無禮,他顯得不大滿意。
雲飄看在眼裡。………這世上還真有總覺得錯的都是別人的愚瞀之人………
宇凌心對宇雷心道:「大哥,我這拜弟──有些心不在焉。還請手下留情!」
「哼!」宇雷心好不客氣。
雲飄踏前道:「以師兄的狀態,不若讓小弟來──」
鐵毅突然伸手搭到雲飄左肩,來到宇雷心面前。
宇凌心對雲飄搖搖頭。
雲飄只好退下。
「好,今日就讓宇某人先戰『鐵』的刀。再來領教雲飄少俠的劍!」
宇凌心走開幾步。
鐵毅和宇雷心針鋒相對。
殺機瀰漫──宛若幾十噸冰雪,赫然倒下,將大地掩個緊實。
「便讓你這狂傲小子,試試本人的〔劍雷絕藝〕!」
「大哥,你──」宇凌心像要說什麼。
「毋用多說。要奪走〔俠〕名號,總要有點本事。鐵少俠不至於這麼膿包罷?」
宇凌心黯然一息,對鐵毅說道:「二弟啊…請毫無保留的出手。別顧忌大哥。」
鐵毅眸子底,是兩團糊糊的蛋白,彷彿靈魂被蒸熟,成為十足具象的失真狀態。
「請!」宇雷心一字說完,劍夾帶滾滾雷聲,勁沖鐵毅。
鐵毅不動。
劍,到──
同時,鐵毅動。
暗動!
暗之刀宛若一襲流動的黑暗,遽爾瀑現宇雷心眼前。
「嘯!」
宛若虎的夜之咆。
夜空迷亂地震盪起來。
暗於空虛間,畫出一道耽美絕麗的弧度,飛到宇雷心利鋒上方──吞-噬。
刀吞-噬了劍。
甫一過招,便被壓制、動彈不得的宇雷心,狂怒甚極,兩手持劍,猛力喝叱,勁貫掌心虎口,硬是一扭,〔劍雷絕藝〕,再顯鋒芒。瞬間,一道驚雷,平地衝起,直上雲霄。
「當…」
金鐵交鳴聲,撼澈虛空。
刀光刃影錯亂間,鐵毅忽而退開。只見他兩眼蓄滿濃濃愁欲,彷彿由雁行脫序的孤雁,散發令人鼻酸的氛調。〔荒空千里〕。鐵毅握緊暗,充沛得像是要爆體而出的真力,洶洶然欲一展狂風。〔無恨天〕第六式。
──荒空無盡千里愁──
暗,動了。
鐵毅舉著黑刀,一個跳躍,去至宇雷心頭頂上空。
鐵毅看似毫不防備、中門大開,甚至於有些失落、茫惘。宇雷心知機不可失,一聲狂嘯,「小子,你死定了!」左足踏前,右腳微後,雙手用力,往上一撩,劍迅若電星,疾射鐵毅。
凌空撲下的鐵毅,手部和腕部劇烈彈動。或劈或斬或戳或刺或挑或格或封或卸或拍或散或擋………鐵毅人刀如一,宛若無窮無際。刀一化千。暗之刀開啟生命的黑色簾幕,蔽天淹地,照宇雷心襲去。
一招決雌雄、一式論成敗──且,一刀判生死!!!
鐵毅的刀,閃現濃厚死亡氣息,一股子腦全數塞往宇雷心。
宇雷心驚寒膽顫。他預料不到,鐵毅居然來真的──鐵毅竟真的想殺他!
暗厲卷的刀勢,層層疊疊,彷彿一道刀之虛空,照宇雷心掩落。
宇雷心懼意乍起即落。隨之而升的,是更強烈的憤怒。
因為──羞辱而來的憤怒!
刀行千里,愁無可愁,愁無盡愁。
鐵毅的刀,彷彿一道來自太古洪荒的黑色巨流,瞬間將宇雷心整個人吞沒。
宇雷心對滯存於空氣的重壓刀勁,感到莫可奈何。即便他再怎麼愚蠢,都已明白鐵毅確然遠遠在他之上。也正因為這個緣故,令宇雷心益發怒意勃揚。不能容許這樣的事發生。他才是最強的………這樣的思緒,深銘意識之中。
宇雷心全力抗壓,豁出體內真勁,硬向淹沒他的刀的無邊之暗,對撼上去。
劍光準確地撞上刀之洪流。
赫然的!
宇雷心發現自己用力過猛,連人帶劍,整個衝上半空。
大駭。
原來,暗淹天滅地遮下的刀空,居然毫不受力,像是羽毛般輕柔。
以是,理所當然,就像使足力氣,搗擊空虛,最後只留下嘲笑式波動一樣。
重的是「刀勢」。輕的是「刀勁」。「刀勢」即用刀人的氣勢,屬於精神意志的戰法。
鐵毅挾失去夢幽音之怨之憤之憾,將自己融入〔荒空千里〕,以致宇雷心戰意失守,被暗之刀蘊涵的死亡氣味,確實地震懾。至於「刀勁」,則是實體發出的勁氣。一向而言,該是兩者相無配合,達成某種均衡、和諧,以克攻敵人。不料鐵毅這一刀,居然虛實不符。實之極,虛之端。而至乎將宇雷心玩弄股掌之中。
「勢」於武林人運用,經常作為「勁」的輔用。換言之,就是「勢」為僕,「勁」為主。兩者不可相易也。這算是相當普遍的常識。因為,誰也不敢拿自己的命去亂賭。須知,勢虛勁實,本是正理。又有誰會以勁為虛、以勢為實──這可是危殆萬分的行為。一個不好,就會落個殘肢命絕的下場。高手過招,真勁無不傾力而出,稍微不慎,便是亡殆之局。
即便是〔魔〕的〔魔臨天下〕,雖有許多虛實之用,但亦僅限於「勁」的範疇──勁虛勢即虛;勁實勢即實──只因其勁力旋變十分之迅速,往往予人一種化幻萬千的迷離感。然而,〔魔〕之功藝,也從未像鐵毅沛然莫御之一刀,居然是完全的虛──大膽至矣,僅憑「刀勢」虛張聲勢,壓倒敵人。若是宇雷心置之不理,一開始就捨生衝上,那麼鐵毅必命喪當下。說到底,鐵毅這天外一刀,可是完全背離江湖人以為然的刀理啊…
劍走輕靈。刀重沉厚。兩者是武學不易的道理。當然也有人反向而修。像宇雷心的〔劍雷絕藝〕,便是刻意逆向而為,造成十分獨特的效果。然則,一招內融匯輕與重兩種特質,確是萬中無一、燦爛絕倫!
鐵毅這一刀無-可-匹-敵-之-重-底,蘊-涵-盈-盈-而-舞-的-輕。確是巧妙非常!
完全將「輕與重」的精奧,展示出來。
這一刀──鐵毅昭顯著將來成為次代江湖大宗師的無限底蘊。
其實只是一瞬間的事──
宇雷心發出狂響雷音的劍、鐵毅展開無所不吞之勢的刀──轉眼間,兩人過招,已至於斯。
雲飄看得眉飛色舞。自他們領悟「輕與重」道藝之後,這還是首回被運用於實戰之中。
同為悟出「輕重之密」的人,雲飄從鐵毅用刀使勁的方法,體會得更多、咀嚼得更多、享受得更多。飄狀若歡狂。
而身為行家中行家、宗師中宗師的宇凌心,亦擊掌喝好。鐵毅這一刀,已極盡技藝虛實之化變。連宇凌心〔正意浩然功〕所謂「功行深處時,浩然無邊涯,實作幻虛言,幻亦何妨真」,都還是藉「勁」而發揮,從未動到「勢」的念頭。
月心瞳則是看傻了眼………竟有人可以「虛張聲勢」到一招內敗退宇雷心………
鐵毅的一刀,確然精絕萬分!!!
宇雷心回勢已不及。
而這時,鐵毅卻出現於宇雷心下方。
宇雷心怪叫:「這是什麼刀法!?」
鐵毅暗之刀上飆,點到宇雷心足下。
「咕通…」宇雷心瞬即從半空摔下。
鐵毅巧勁一引,將之推到宇凌心身邊。
宇凌心左手伸出,一拍。
宇雷心一震,兩眼鼓鼓欲脹的怒。但終於還是什麼都沒說。轉身便走。
………即便勝了宇雷心,又有什麼用?………
鐵毅望天廢歎。
垂手而得的勝利果實──且還是〔劍動九天、俠之武者〕──對毅而言,比諸夢花水月還要不值。………不-過-是-現-實-中-腐-爛-的-虛-幻………這一點毅比誰都清楚。這一場勝利帶給毅的,只是愈發龐大的失落和哀傷。
宛若從心口處滋生著破裂縫隙的哀傷。
………希望和絕望──究竟是怎樣的關係?………
剛剛那一戰,瞬間萌現的死意,猶然異常新鮮,懸浮於毅的腦際。
………已經失去她………她那麼堅定的看著。眸底的倒影,滿滿敘說一切。但是某種不知是什麼的情緒──或者是膽怯罷──並沒有回應她。並沒有。於是,她乖乖地被乃父帶走。………她真是韓沖雪的女兒?………
天上是她的倩影──
溫柔的巧笑倩兮的她。
鐵毅無語的一直望著穹空。
一直──無語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