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雲 第三卷 第三章 刀斷翼
    鐵毅、雲飄、月心瞳、夢幽音,再度穿越“暴沙原”。依然風塵僕僕。只是,更多添幾分迷惘和癡然。他們兼程欲趕回“俠者莊”。距離“俠帖大會戰”的日子,也不遠了。他們得盡早回去。

    客棧內。人聲熙攘、門庭若市。一副好不鬧熱的光景。喧囂到了極處,似乎反成為一種寂靜。深深、幽幽的寂靜。彷佛生命走到寒涼的一端,體驗全然孤獨感的蝕髓侵腑。

    鐵毅坐在椅上。茗茶。無語。一如深夜底山脈;最巨大的寧靜體。

    鐵毅右手邊,是靜悄悄、垂頭坐著的夢幽音──歷劫歸來的夢幽音──亦無語。本無能語的無語。她頭抬也不抬,像只折翼小天鵝,以最優美的姿式,呈現她的傷慟與及哀念。

    夢幽音對面,坐的是雲飄。雲飄清柔的臉龐,淡淡然撫上一縷飄忽笑意,好若雲朵奔跑於青天,肆念流竄。笑在眉稍、笑在嘴縫、笑在眸神、………掩不住他那急欲從眸底,跳脫而出的智慧之光──頑童般。

    月心瞳自然在雲飄左方。她好若跌進迷巷,茫茫然。許多謎團,糾結於她的秀臉之中,形成一種耽奇的紋路,讓人無以自己地著迷。月心瞳唉聲歎氣起來。帶點恍惚的迷離味兒。

    格外吸引人。

    雲飄瞅看月心瞳,“瞳兒小姑娘,怎麼?又嫌悶麼?”

    月心瞳搖頭晃腦,也不說話。

    雲飄見月心瞳不回話,亦不理她。自顧自悠閒。

    等了好半晌,卻沒有什麼具體回應的月心瞳,抬眼一看,卻見雲飄正怡然自得的歡悅樣,像是十分陶醉。不禁的,她因雲飄隨時能夠化入心靈盡處去咀嚼孤獨之遼遠情態,感到一股充沛得差點讓她噎著的熱流,從腳跟直起,貫通頭部,再由喉頭,逼將出來──對雲飄如許的表情,她深切地殷殷沉醉。………飄飄這表情還真棒的哩…就叫它“零號表情”

    唄!………月心瞳斜睨雲飄,“喂!你們的師父,干嘛叫我們走咧?”

    雲飄兀自跌在自己的思緒底。並沒有搭理。

    而月心瞳亦一反常態,不追著雲飄問,反倒陪著雲飄,靜止下來。

    靜靜、靜靜的………

    ………何以這麼著意她?何以?歷經百生千世的傷楚,還不覺悟麼?愛戀就是這麼絕望──是絕望的呀…何況她是“她”托付的,又怎能呢?那是沒可能的。她不過是個小妹子、小妹子………是個小妹子………淡淡素素的扮妝,恰到好處襯出,她鵝蛋臉細致而溫澤的柔媚。臉頰處微微暈開的兩抹紅,深深艷艷,猶若貓兒的毛,劇烈吸引且激蕩人的撫弄欲望。………和“她”並不相同的面貌,卻同樣有著精彩而超俗的氣質。記得當初見到她,猶大大吃驚過。尤其是那一對眼。深深邃邃,像無底洞,沒有著地的可能。彷佛她隨時就要從兩孔之無限,消熔、飛解,從塵間化身而去。就像“她”。………

    ………當她落入商映罪手中,心竟揪痛起來。怒意更前所未有的升騰──鮮明!彷佛體內某種伏蟄的神秘機能,被完全點燃。於是乎,開始奇妙自焚。力量爆發式的充足。………

    隱隱約約,明白其實………不能夠。應該懂得,那是不能夠………不想再去獲得。沒有獲得,就不會有絕望。因為絕望,總是愛戀之後的殘骸荒屍。只要一天還想獲得,那麼失去的絕望的強力腐蝕,便會不斷來到。不能夠………

    ………這些日子以來,想的人,都是她………為什麼是她?………深-入-夢-髓-的──都是她。………這樣不行。必須有距離。不能誤了人家。她只是小妹子。只、是、小、妹、子。這一點分際,要有。絕對不能夠………更何況,一旦距離喪失,美感就會淪落──總會淪落。日墜月升,很自然的真理。可有誰能夠在夕斜西山的最後一瞬,依然抱有飽滿的歡愉,而不落寞惆悵?又有誰能夠享受一夜月清皎的洗沐之後,對柔之光盤的消失,能夠無動所衷?………全程的幸福和歡戀,是沒可能的。終究都是要失去。終──究──都──是──要──失──去──的………

    周圍聲音,漸漸寂止。不自然的寂止。猶如懸宕於墓園的空氣,總是帶著異常的栗動感,讓人心生煩擾。浮動的靜態,反而更覺不堪。就像工匠復制藝術大師的塑像抑或圖卷,不單捕捉不到神韻,且還染上無謂的風塵之氣,反倒展現何所謂“破壞的重現”。而今的靜然,有著如許的偏差感。雲飄眉頭一皺,“鏗當”簡直可以聽到一聲琉璃裂響似的,他“重回”塵世──雲碎成片塊,大雨以降。

    雲飄動,月心瞳也動。牽一發動全身一樣的動。

    雲飄視線迅快一移。爾後落於月心瞳身上。

    月心瞳嬌紅著臉。雲飄身影不斷重疊其中的恍惚眼神,很快的,也回復清明。

    雲飄看著月心瞳的“失態”。………這也太好沒規矩。一個女孩子家,怎麼這生看人的?羞也不羞………然而,他也沒說什麼。只微微一笑,首次出聲,道:“看來,我們的靜悄,倒干擾到這地方的喧鬧呀…”

    “這什麼話?誰有意見了麼?哪個人敢?”月心瞳的大千金脾氣,又要發作。

    雲飄搖頭,“沒聽見誰有意見──”

    “那你又說?”

    雲飄灑然而笑,嘴角斜起的弧度,好似一只雲砌作的懶大貓,慵慵然趴在晴空。

    ………嗯…這也是好棒的………就叫它“一號”唄…挺好的喔………

    “聽月大小姐這麼百媚千嬌的一喝,有意見的,也變沒意見了,對不?”

    雲一雙晶瑩剔明的眼,彷佛要把月看透。

    月心瞳不禁紅了臉──對雲飄看住她的灼熱。

    夢幽音偷眼覷覷四周,飛霞不覺抹紅臉頰。

    原來,他們這一桌,委實男的俊、女的俏。一上來動也不動。話亦沒半句。這也難怪眾人看怪物般靜下來。嘴邊雖沒有議論。可他們逡巡的視線──之受不了的。夢幽音左手邊的鐵毅,而今卻還是一副山塌不驚的模樣!更惹注視。

    雲飄承接眾人的觀看,雖還悠然自若。可卻怎麼樣,也避免不掉其中含有的“重量”──干預和介入。………大隱隱於市,的確僅是個夢。永不可能實現的夢。只要“他人之眼”

    永遠存在,隱士的生涯,終究只會是場虎頭蛇尾的鬧劇。………

    雲飄自在感慨。而月心瞳卻已發話,“飄──呃,雲飄雲少俠,嘿嘿…”

    雲飄沒好氣瞪了月心瞳一眼。

    月心瞳好玩的吐著舌頭,模樣俏皮可愛,又有誰人能氣得她來?她輕拍著胸脯,“還好改口的快。不讓一定給你恨死了。瞳兒說呀…你到底還沒回答先前我的問題哩…啊!而且,什麼叫做‘又嫌悶嗎’?好像瞳兒好愛玩似的。哼…”

    雲飄一副懶得理她的模樣,“瞳兒姑娘──”

    “干 ̄ ̄ ̄嘛?”

    “小生有幾點想做澄清。”

    “噢,你說唄…”

    “第一,我並不會‘恨死’大小姐你。第二,你本來就好愛玩的。這一點恐怕比真理更具備確實性。第三,我根本沒聽到什麼問題。”雲飄聳了聳肩,像是抖開頰底的兩朵雲之精靈,“懂麼?”

    ………“第二號表情”出現羅………看著雲之灑脫,月心瞳之歡悅的。

    可雲飄接下來的話,卻讓月心瞳氣死了,不免大發嬌嗔:“臭雲飄,你………”

    雲、月陷入糾纏局面。鐵毅和夢幽音這對,亦不遑多讓。然則,卻是另一種格局。夢幽音明白這一點。鐵毅的沉默,就像環繞大山的一場雪霧,確實阻攔她的視野。夢幽音無法穿越某種城壁似的障礙。………被硬生生的推離………

    自從歷經落入商映罪之手的一劫後,鐵毅赫然對夢幽音冷淡、疏離起來。一種膜一般的隔閡感,鮮靈靈作用於她和鐵毅之間。………不懂為何會這樣的?鐵大哥為何這麼冷淡?………是她做錯什麼麼?她不懂。

    夢幽音明明白白感覺到,因為某些她所不知道的“什麼”,她和鐵毅陷入僵局;心-理-的-糾-纏。和月心瞳與雲飄的嬉笑怒罵不同,那是比距離更為堅實的氛圍──彷佛空氣俱數斷絕──展示著某種完全態;密-閉!!!

    幽音的心,痛了。

    情勢出乎意料之外。她還不能掌握。青春的熱力,終究太過熾絢,以致於暈散她的理解力和行動力。幽音並不懂得該如何自處,更遑論去釋放她和鐵毅之間的情感和距離。於是,只有莽撞闖進內心深處的闃黑。不僅,言語死去的啞了;同時,亦文思俱絕,連濃濃情意,都陷入暗墨之間,不再發出溫柔而明亮的纖澤。夢幽音宛若一株葬在地獄底的幽夢──永不見光日。

    ………

    亂了一陣後──月和雲毫無顧忌的玩鬧──尤其是月心瞳,更理直氣壯已極。誰人要敢看好戲似偷覷他們,無不被她凶然中帶著無限明媚春光的眼神,給瞪得渾身酥麻。然而,客棧內雖不乏爭狠斗殺之輩,倒也沒有人敢欺前褻戲之。畢竟,光是鐵毅不動之刀威、雲飄欲飛之劍意,便足以震懾這些在刀頭上吮血過日子的所謂豪傑們。

    看著月心瞳膽於眾人視線之下,自由一如和星兒乘興共舞一闕輝瑩燦爛的模樣,飄不禁略有所思。只是,眸裡更多的是,隱隱浮動,彷佛嘲諷的冷光。身在世局中、雲深無盡處。

    雲潛入最沉切的心靈暗角──一個人的孤飛──可表象上,他卻還和月心瞳有說有笑。甚而,還打打鬧鬧。一副之享受的模樣。是否有一只連飄都無所知的魔鬼,正驚伏於他的體內?………

    “不是說要請你們師父出山,以壓制〔魔〕的氣焰麼?”月心瞳嚷著。

    雲飄只覺從自己口中吐出的言語,像是物體剝落的外殼,破碎、不具意義。“天總有不從人願的時候。又何況,師父還未出手,只不過現個身,就迫得當今被〔魔〕欽點最有資格和他一競高下的‘異道’人物商映罪,解除對幽音的宰制。這麼一來,江湖又少了個讓人頭疼的人物。師尊修為之高,亦可見一班。也許匪夷所思,正好用來形容師尊,不是麼?”

    “哼!你干嘛顧左右而言他?瞳兒倒覺得,到頭來好像是我們被趕走一樣──”

    卻原來當時就在情勢正要全面驚狂之際,忽然來到戰局之人,便是〔元尊〕!

    “不然!所謂高人自有莫測高深的處事方法。瞳兒的小腦瓜,可懂得這道理?”

    月心瞳白了雲飄一眼,“你瞧不起瞳兒?抑或──女人?”

    雲飄一楞。好大的罪名!從意識深淵的絕大歡愉,迅速退回肉軀。

    “不然,為什麼說瞳兒是小腦袋?”

    “這不過是比較可愛的說法。”雲飄稍稍遲疑,說道。

    “瞳兒可一點都不覺得小腦瓜是所謂‘比較可愛’。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唄…瞳兒可不像有些人明明不懂,卻還裝著一副很懂的樣子,教訓人說什麼高人就是高人之類雲雲的廢話。哼…”

    雲飄被罵得狗血淋頭。其眼底一抹迷邃光影,卻益發譎然。

    驀地,月心瞳一直睨著雲飄。一直一直──有好一會兒不說話。

    “喂!我覺得你很不專心喔…像是露著腹部漂浮在海面的魚屍。”

    “哈哈…真好玩的形容。不過,瞳兒也太多心了。”雲飄說。

    “是麼?哼──”月心瞳好“堅定”的質疑;甚且,還有丁點兒不屑。

    就在此時,旁邊有人小聲說道:“小倆口吵嘴了──”

    那人再怎麼控制聲量,都沒可能逃離《俠帖》高手耳力的收聽范疇。理所當然,月心瞳自無遺漏。她驀而雙腿一收,氣勁上提,整個人翻一圈,從椅子抽開軀體,凌空跳到那人頂上,左腳踩著人家的頭,右腳掌點直、一掃,足印烙實。再一個腳蹬,人又飛起。彷佛虛空托著她,月心瞳緩緩飄回落定,一個左掌揮出,“啪!”確確實實的聲響。而後,滑翔一樣,月心瞳蕩回椅上。

    這幾下,電光石火間,發生且完成!

    那人給摑一大巴掌,整個人倒飛,撞上牆壁,軟軟地癱下來。所有人這時才注意到月心瞳宜嬌宜嗔的怒目而視。那人一臉空茫,只愕愕然望著前方,彷佛意識脫竅而去。猶幸的是,月心瞳總算留了力氣。那多嘴之人還不至命斃當場。只是,右邊臉頰烙下黃撲撲的灰塵足樣;而左邊嘛…則是高高脹紅,像鼓起一塊異形奇狀的肉團。

    一眾盡皆嘩然!

    誰也沒有想到這看來嫩極的小雛兒,出手居然如斯狠辣。

    雲飄皺眉,“瞳兒,你──”

    雲飄話還沒說完,一直閉著雙眸的鐵毅,卻驟地起身說道:“走罷…”

    率先走出去。

    誰也沒有敢攔阻他們──

    因-為-刀-和-劍!!!

    “瞳兒方才下手未免太狠,全不留情面給人,知不知已犯眾怒?”

    “犯就犯了唄…他們能拿我怎樣哩?”

    雲飄自討沒趣,聳了聳肩,自笑了。不再言語。

    看到雲飄一副沒所謂的樣子,瞳就有氣。於是乎,理也不理他,逕自走快。

    雲飄則維持同樣的速度,不疾不徐。

    鐵毅走至雲飄的身邊,沉聲說:“不去安撫?”

    雲飄搖頭,“師兄,你呢?”

    “… … …”

    雲飄回頭看去。

    夢幽音遠遠落於他們身後。

    鐵毅沒有回頭。毅明白。然而,毅並不能夠──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

    “這樣真的好麼,師兄?”雲飄問。

    鐵毅默然。

    雲飄也不追問。他另開話題,“師兄記得師父出現的時候──”

    “有古怪。”鐵毅想也不想,回答道。

    “嗯…我也做如是想。”

    鐵毅點頭。

    “莫非,我們一直來以為的‘天迷大道嶺’,也是陣勢的一環?”

    “有──這個可能。”鐵毅邊走邊答。………師父現身之際,周遭環境赫地迅速變易。

    確實頗有詭密。………而更奇妙的是,毅居然見到一條短短的曲徑,以及一間草茅蓋成的小屋。………師尊就站在門口,隱隱忽忽,直像置身蒙蒙煙雨………

    “毅師兄,我們一直以為‘天迷大道嶺’是處小山丘,是真實的。不像其他人眼中所見,盡是空山靈雨、漫無邊際的虛幻之影。可這個信念,如今也該動搖。他人所見,不是真實。而我們所曾經確切認知到的真實,似亦非真實。也或者,我們那日所見,才不是真實。

    究竟什麼是真實?是我們以為的?還是我們所見的?真實到底存不存在?是否只存在於師父的心?而師父又為什麼要──瞞我們!?”

    “師父他──唉…”鐵毅沉默好半晌,才續道:“也或者,根本沒有真實。”

    “連布下彌天大謊般陣局的師父,也是這樣麼?”

    “嗯。是罷,我想。”

    雲飄眼底蓄滿濃厚愁緒,看著鐵毅。

    鐵毅近乎喃喃說道:“飄弟,你可記得師父所言,設陣之法首要注重的事項?”

    “未曾或忘。第一事項乃‘陣之為陣,謀可人定;若論其局,仍由天成。’”

    “便是了。”鐵毅對雲飄道:“師父他老人家早就告知,所謂陣者,便是以物設局,讓人不知不覺間,跌入陣的暗示之中,而執迷難破。當然,大智慧者或許一眼便可盡勘。然而,我們倆還不到這樣的境界。”

    “所以,師兄的意思是,我們或者該這麼想,局是陣的質量。而陣當然就是局的重量。

    因為鋪排、架設等等,讓得以天地萬物組成的陣,與重量多層次的結合,為局的存在,埋下最直接和確實的途徑,而釀出最強的質量。”

    鐵毅若然有思,“正是。便如人生與夢。夢是人生底看似最輕盈的存有。然則,它卻是最大根柢──人-生-的-質-量。沒有夢,人生僅是一場無意義,不停消耗的沉重;於是,徒然地浪費軀體這塊肉的重量,直至死矣。陣就像是人生。人生缺少夢,就像一個失去天成之局的陣勢──便等於人沒有靈魂。最輕的,反倒最重。抹滅輕,重將變成虛幻一方,而非真確落實生命的某種起端與盡頭。在陣與局的關系之中,似亦存有相當的智慧諦悟。”

    “師兄這段見解,精辟甚極。相信已為陣局之說──嗯,等等。”

    “… … …”

    “如果輕與重的概念,能和武藝結合的話──”

    鐵毅忽然停下步伐,目光炯炯而亮,瞬忽間,整個人予人一種像是要消逝到幻虛彼方的奇異感。赫然,他劈出一拳。結結實實的一拳。彷佛一整座大山壓下的一拳。然而,這一拳,勁勢到了最後,竟奇妙地化若鴻毛般輕浮。

    鐵毅正拳揮盡──

    空氣一陣天驚地動似的震蕩。

    夢幽音與月心瞳只覺一股巨大的昏眩,撼侵入體。胃腸直要造反似。嘔吐感淒厲至極的,從肚腹處迅捷攀上,像是一節溫熱軟體生物。讓人分外有種想要就此死去,彷佛羞辱一樣的厲切。

    鐵、雲的對話,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因此,月、夢兩人聽得清清楚楚。不消說月心瞳;她的兩耳,自是高高的伸揚著哩…就連夢幽音亦聽得入神,暫且拋開心頭紛紛糟糟,糾亂一團的情緒。

    所謂秘辛,抑或故事,與及關乎生命思索等等,總是能夠於短暫的時間底,禁痛藥般,止愈深烙人心的傷勢與疼楚。這麼一想的話,人有時似乎也是很簡單的生物嘛…

    然則,鐵毅猛然而悟,搗出的一拳,卻讓專心聆聽的兩人,飽嘗苦果。

    月心瞳立即翻臉,喝道:“大混蛋鐵毅,給本姑娘住手!”

    鐵毅並沒有理會。

    雲飄的反應,則更讓月心瞳氣結。

    雲居然便要擊掌而歌,“好一記輕重流匯的拳!”

    “或者,也可劍重、刀輕?”鐵毅像是聽不到月心瞳的抗議。

    雲飄哈哈一笑,“對對對!師兄說的是。也許另外一種型態也………”

    兩人陷入熱切的討論。武術因子,如血液般,洶湧於體內。鐵和雲的語詞,愈發快疾起來。兩人簡直像同位一體般說著。一人說一句;劈哩啪啦的,一連串密集的絕響。甚至還當場演練起來。一時間,滿空氣勁舞飛。

    自是日開始,〔鐵-雲〕的〔天-地-無-限〕,除了原有其師教授之“有-和-無”

    的極限根基外,他們還另外賦予這套合擊招式,一種嶄新風華──那就是另一種兩極:“輕-與-重”!

    於是乎,好自然的,鐵、雲二人完全棄漏夢、月的存在。月心瞳的責怒,變得尷尬萬分──像是空氣中騷動不安的粒子,氛圍似呢喃,卻始終沒有什麼事兒發生──完全落空。

    夢幽音唯有搖頭苦笑。幽幽然,像極一株開在陰暗谷間的嬌弱小花;清怨無方。

    而月心瞳卻氣得兩頰鼓鼓。但總算她還明白,這時刻是〔鐵-雲〕的重要關鍵。即便她再怎麼刁蠻、任性,亦知萬萬打擾不得。………但是,之後呢…哼哼!一定尋你晦氣、找你算帳!………

    “級數”到了鐵、雲這樣的強者,於武技的純熟度、反應度、運用度、………等等方面,都達至巔峰狀態。其實已進無可進。這時若想再提升,則必須藉由生命歷練,以及摸索哲思等等堆積而成,和“級數”相對的“境界”,才能有所突破。易言之,就是從“技巧”

    面向,不停粹煉自己,臻於完全狀態之後,再以心以靈,飛越到“藝術”層次;即“功”;回到內我──由圓周返向核心──重新開始對武藝的思索與及體驗,再融會技巧的應用,以期躍抵武藝的最至境:純-粹!

    這是一個內和外,交迭修練、相輔相續的過程。外與內、完全與純粹、圓周與核心、“級數”與“境界”、“技巧”與“藝術”,都是相對而言。或者,說它是一種周而復始的循環體系。由外而內,再由內而外………於兩極中,亙久不息地回游。彷佛天然界的運轉姿態。一物歿、一物起。自然而然,順理而動,依道而寂。一切塵事,莫非如是。

    而最終,希望能夠去至破碎輪回、肢解空虛的大滅大生之境。超越人之生、人之死。而悟盡天下滄桑、生死源頭。這便是武的最終極意義──可惜的是,大多數人都流於表象的“技”。鮮少有人可以踏入“功法”,以體驗道之無限啊…

    夢幽音還沒什麼事。可是,月心瞳卻一步接一步的退。夢看著月姊姊不住的後退,著實不解。而月呢…卻是苦頭吃足。雲和鐵兩人的勁力交擊,對月心瞳來說,像是拿刀剮她的肉脾,拿針刺她的心腑似。但月也深知,他倆非朝她而來。

    【迷月香之流】雖已漸漸歸屬〈道派〉系統。不過呢,那指的是,其祖匯集〔太乙兩極意〕和〔驚月狂〕而成的〔月極驚狂〕之【月統】。而非【香系】。偏不巧,月心瞳的〔香髓洗魂〕,便是〈邪系〉成份極重的【香系】。由於系統不同,而引起的相互沖激?夢妹子沒什麼。看來她的〔正意浩然功〕,或者已有相當基礎──不,就是她修為不高,也一定不會這般天旋地轉………月心瞳難過得想吐。

    過了一會兒後,鐵、雲的動作,慢慢趨於緩和。

    而後──終於停頓。

    兩人對視大笑。

    大口大口呼吸的月心瞳,悶著一肚子怒火,只待順過一口氣,便要發洩。

    雲不知禍到臨頭,“師兄,我們這‘以陣入武’可是精彩萬分呀…”

    鐵毅點頭。“便是。師父所說的‘以一通百’、‘以百貫一’,確有其深意。”

    “說到這,要不是‘暴沙原’並不符師父所言暗-示-之-局的話,我甚至會懷疑連‘暴沙原’都是師父擺的陣。唉…看來我們兩師兄弟真不懂師父。有許多許多的事,都太過模糊。”雲飄一連串說下來,不無感慨,“對了,師兄你想過麼?”

    “… … …”

    “關於我們是什麼人的事。最近常想著這事兒。”

    鐵毅的視線,一道光束似,射穿雲飄,“小飄──”

    “是。”面對鐵毅猶如一座清澈透明之山般的神態,雲飄不禁亦正經起來。

    “過去只會是束縛以及墮落。窮究身分的根源,終究僅能得到虛妄。”

    說著,鐵毅不覺地看了夢幽音一眼。

    貫穿軀體──的熱流。

    這一看,讓鐵毅靜水之心,赫然熱渴地攪動開來。

    口干──舌燥。

    雲飄忽而苦笑,“是嗎?”語氣中有巨大的疑竇和迷思。“也許這些,我都該明白。只是一想到,我們生活這許久的一切,居然都是虛假,不禁有些難以置信。甚至有微微怒意,張揚而起。毅師兄,你不覺得生命的一切,根本都是虛妄?真要說什麼是虛妄的話,那末小飄認為生-命-就-是-虛-妄的啊!不折不扣的虛妄。全,部,都,是,啊!所謂‘現在’的這個瞬間,也許就是生命足跡真能夠踩得踏實、穩健的定點──這也許是真的,然而那又如何?生命的緣起緣滅,還是沒有人知曉它的真實面目。什麼才不是虛妄?過去、現在、將來,都是未知的一部分。龐大的暗黑的未知呀…不是麼?”

    對於雲飄自言自語提出的問題,鐵毅無言。

    因為──鐵毅正被漩渦不斷揪扯:混-亂、混-亂、混-亂、混-亂、混-亂、………

    他壓根兒沒注意到雲飄的異狀和疑慮。

    目睹夢幽音眼底的淒然與及悲愴,鐵毅彷若被一團黑暗,兜頭罩下。

    光-的-死-絕──寂寞之風似的影,反客為主,成為確實意志,宰制著一切。

    雲飄似乎亦沒有期待,從鐵毅的口中,得到答案。

    “商映罪為何一見到師父,居然臉現猶疑之色,繼而又震撼已極?師兄你──”

    雲飄沒有再能多說下去。

    因為──月心瞳的怒意,宛如一頭猛虎,照他撲落。

    “雲──飄!”

    於是,無限的哀愁,洪濤般,將兩名男子卷入。

    ………她的眼神,是這麼這麼悲傷。像是從千生百世之外,橫越而來的寂寞;雪白的光潔。純淨無暇的悲傷。和“她”比較起來,這時的她,顯得更為亮眼。劇烈而凜厲的亮眼。

    被緊緊的吸附住了。究竟這是為什麼?………

    ………究竟在畏懼什麼?“畏懼”?為什麼是“畏懼”?有什麼道理是“畏懼”?何以腦中會浮現這樣的字眼?真的是──“畏懼”麼?真是如此?如果是,那麼畏懼的是什麼?

    是自己?還是“她”?或者是──她?………

    ………人生是如此嚴厲。沒有誰是堅強的。或者該這麼說,沒有誰可以永遠堅強。沒-有-誰-可-以!誰都是在軟弱和堅強之中,試圖尋找一條能夠偽裝,抑或發掘堅強的道路。誰都不例外。強和弱,原本就是一體。因為恐懼,才能有無畏之心。因為衰老,才能有青春之憶。因為寂寞,才能有狂放之歡。一切都在交替。難道不是如此?哈、哈、哈…生命何喜?生命又何悲?可是這人生呀…真值得喜、真值得悲,不是麼?………

    ………究竟在想些什麼?並不是那麼願意去厘清。發生了、結束了。於是,就是這麼一回事。什麼都不再想、什麼都不再說。於是、於是,就這樣過了一生。這人生啊…意義為何?歷程為何?終點為何?因果為何?人生──為何?………

    ………別再逃避!逃避她的眼光,讓人心傷魂碎。這樣的逃避,除了傷害彼此,還能有什麼。………不對,至少不會絕望。希望之翼將永遠存在。只要不真的去觸及,絕望就不會到來。和她就能一直這樣下去。………

    ………這是自欺欺人麼?………人生是否就要在不同樣式、次元的兩極之中渡過?一切都是相對的。然而──絕對呢?絕對在哪裡?如果沒有絕對,是否代表相對就是唯一的絕對?如果萬物萬事都在相對之間成立,且維續某種規律的話,她亦是相對的某個環節罷了──這樣對否?她只是一個相對──環節──可以接受如是的解釋?可,以,嗎?………傷害她,也可以是愛惜她。就如與小飄悟出的“輕與重”。然則,還是會寂寞、還是會心痛啊…

    這怎麼樣也無法欺瞞。………所以,說到底還是在逃避………

    ………她是否就是絕對?萬生的相對,既無法解釋心口緊緊糾-的痛,是否就代表“她即絕對”?換個角度想,逃避是千真萬確………不!不能承認。不能承認在逃避。絕對不能!………

    如今的鐵毅,就像一把斷翼的刀,在愛戀的世界底,飛不出燦爛耀眼的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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