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從窗欞篩下,孤零零的,彷彿異鄉遊子──一葉血楓飄落岸上一般──一種純靜式的光輝,席捲室內。這是一間書房。淡淡淨淨。沒有多餘的裝飾。只有必要的生活品物,諸如桌椅、架子之類的。用空曠來形容蔓延於書房被的空氣,坦白說,相當的適宜。先天性的適宜。冷凜凜的。滄桑沉澱在這樣的空間底。青春走不入。唯獨寂寞亙久的充斥著。孤獨的化身。
一個背影,寥寥然地枯坐椅上。彷彿溪邊獨自垂釣的老翁。歲月在撲殺。風也被某種力量薰染得戚澀非常。宛若殘月。霜白。一個人。夜色淒迷。窗外一樹孤枝,哀哀而佇;滄桑在其間。
宇凌心。在書房。沉思中。
在光影肢體的膠合錯體下,他的面目,恍然然,十分模糊。不具象的風景一般。隨時都準備從眼界底,流逝殆盡。無止盡的,由視線抽離開來。然而,那一對眸,卻異乎鮮明的清澄著。煙雨浩緲中的一縷光火。燦明的龐然愁傷。
宇凌心右手食指輕輕撫擦鼻樑。拇指微微觸撐於臉頰。中、無名指生根般的釘在嘴際。
小指懸空。雙眉蹙起,糾結一如湖傍的石巖。驕傲而孤單。像是飽覽人間風霜的智者。
「一心,你──終於還是重出江湖了。終於啊…為何要再踏進你所鄙視的醜陋江湖──為什麼──是因為我嗎?一心啊一心………」宇凌心看著那白霜般的月光,臉上的悲色,愈發凝厚;猶如女人的妝粉。慘白與淒紅的組構。
他淒淒愁愁的低語著。
雪女在風雪間的低嚎。森冷的憂重。話語被吸入一股流蕩於幽暗之間的深河。瞬忽即沒。空氣棉花一樣的,將語聲彈散,彷彿一開始就沒有發生。密-室的完全結構體。宇凌心深陷其中。
心的密-室。戀的密-室。自我的密-室。
他的眉間推擠出更多的迷霧。
一如層層疊疊的海滔──線條繁複──沒有止盡的失速。
「我究竟該怎麼做?………到,底──我該怎麼做?………」
間斷的自語,不住的往外擴散。一絲一縷的,解體。融入夜之萬花千叢──惡是否會因此發酵?!
就如同〔俠〕之為〔俠〕,這個江湖,亦只有一個〔夫人〕!
〔俠〕的夫人,才是〔夫人〕。某種制約一樣,武林中,無人敢取易〔俠〕之封號。而〔夫人〕自此亦成為宇凌心妻子──本名朱天伶而今易為宇天伶──的專有屬號。除她宇天伶之外,天下再無其他的〔夫人〕。即便是《俠帖》裡的「織」蘭夫人,亦只是蘭夫人,而非〔夫人〕。普天之下,除卻〔俠〕之妻,再無人可以是〔夫人〕,再無人擔當得起這個尊銜。如斯的狀況,一方面當然是由於〔俠〕慈懷大恩遍滿天下的緣故;另一方面,則是由於她本身的確具備有被供稱為〔夫人〕的心胸與資格。
宇天伶出身於【朱大家族】,是如今【朱大家族】族長朱殿疼惜異常的掌上千金。【朱大家族】可謂富甲天下,當世第一,擁有最多錢鋪、商號、樓棧、船隊、鹽行………的武林第一家族。提到掌握江湖金錢命脈的【朱大家族】,誰都得必恭必敬。甭提朱殿族長了,單單是族中幾位大佬級人物,只要放出些許風聲,就能夠造成江湖大震動,產生連鎖反應,甚而導致各大門派勢力的重新洗盤與及整合。因此,有這麼一說──「足以左右天下大勢的地下王朝」──用以形容【朱大家族】,確實再好不過。
雖則,【朱大家族】實際上並沒有成立任何門派,但卻與白道的各大門派,有著千絲萬縷、緊密聯繫、難以斷離的關係。甚至,有相當數量的門派,在其後都接受著【朱大家族】
的支持和控制。以「錢即權」、「憑藉黃金之潮的力量,征雄武林」等理念,於江湖獨樹一幟的【朱大家族】,可說是武林白道的霸尊。是以,【朱大家族】於白道的重要性,與黑道第一幫【涉寒幫】,分庭抗禮、不相上下。兩者一明、一暗,宛若雙頭蛇,彼此不停的於各方面拉鋸著。是以,也有不少人私下揣測,〔鐵-雲〕之所以能夠那麼迅速的登上《俠帖》的原因,或者與鐵毅打擊【涉寒幫】致使其於黑道獨霸的聲勢,短時間裡下滑許多,有著相當程度的干係。
總之,宇天伶就是這麼樣一個有著龐大勢力家族的成員。然而,她並沒有一般豪族世家的千金脾氣。反倒以慈悲心聞名。常常發起救濟貧苦民眾的行動,於武林中有著相當的活躍。在宇天伶嫁與宇凌心之前,相當多人皆以「菩薩」,來稱呼宇天伶。還有值得一提的是,宇天伶亦是江湖美人榜上,赫然有名的絕代佳人。由斯可見得,宇天伶不論在私或者在公,都有著一定的特殊性與標誌性──從比較利益而殘酷的面上來思慮的話,就是宇天伶對【朱大家族】來說,是一個可資利用的瑰-寶。亦因此,宇天伶的婚姻大事,也就普遍受到江湖人的關矚。
當宇凌心和宇天伶欲要成親的事底定之時,武林人莫不樂見其成。那是一樁看似簡直沒有道理不幸福的美滿結合。同時,理所當然的,〔俠〕與宇天伶的婚結,更在相當程度上,提升且改易【朱大家族】難以避免的為富不仁的形象。
可謂是皆大歡喜──關於宇凌心和宇天伶的姻親之事!
然則,究竟是否真的一如表面上所見?
──天曉得!
總而言之,宇天伶成了〔夫人〕。
無可疑怠、亦是獨一無二的〔夫人〕。
優雅而閒然、十分熟悉的腳步聲,在房門外,輕輕漾揚。
不久後,便響起敲門聲:「叩、叩!」
宇凌心眉頭那緊密糾結,恍若瘤塊的肉團,一下子褪盡。紋路在謊言之內。
他抽開右手,姆、中指相扣,運勁一彈,一股凝勁,油然飛出,震開房門。
「娘子,請進!」他說。
門外。
款款然的,一個身影,游了進來。
好一個絕世容姿的美人!
一頭柔順烏黑長髮,挽起於頂,紮了髻;彷彿空谷底的一株奇花異卉,幽然地仰望著天際。靈山飛雨盈盈流蕩的秀龐,細緻得像一股股交織的溫潤的光澤。好若蝶舞之姿的櫻口,曼妙依懸於其所在部位。挺鼻的直線,一如長空的一線透藍,深然而壓倒式的絕對著。而一對眸,更似揉融谷間的淒迷、峰端的遼遠,組媾成一副既亂暈,卻又澄然的天與地合歡之景。………是這麼樣的一個女子。
月光大片大片的潑了進來。
密-室的崩解。
宇凌心瞬忽間立起來,迎前,攙著宇天伶。
宇天伶很自然的將一對潤澤光纖的皓腕,掛在宇凌心的手臂。
宇凌心左手在身後微一拂。門受勁一引,合上。
「娘子,這末夜了,如此清冷,怎麼還起身?若是著涼,可怎麼辦才好?總得護著肚底的骨肉啊…」溫溫和和的語聲,比雨露還晶瑩還輕透。宇凌心動作之溫柔的,將宇天伶扶至一旁椅上。
宇天伶大腹便便。流雲逸擺的裙裳之下,高高隆起。離臨盆日,似已不遠。雖則如此,她看來依然光麗、依然動人非常。關乎宇天伶有孕之事,亦為近日武林的大事之一。尤其,【朱大家族】更大肆為這還未出生的嬰孩,舉辦個三天三夜的「祈生會」。希欲這即將來到世間的孩子能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因之,這還不具備「生命之實質」的小人兒,可說是備受矚目──或者用三千寵愛集一身,來稱述之,亦未嘗非是適宜的。
宇天伶嫻靜宛似空中樓閣的一尾歸燕,安逸而寧謐。她說著:「不礙事的。產婆也說了的,偶爾起身走動走動,對胎兒有相當好處的。倒是夜深了,相公又怎麼不入寢?」
宇凌心亦坐了下來。「嗯,還有些事兒沒處理完。再一會兒,便能睡了。」
「相公,是否有心事?看你近來總是眉目深鎖的。有什麼事不妨說出。雖天伶也許並不懂得相公的難處。但一人計短,兩人計長。或者,天伶亦能為相公參詳參詳出什麼法子來哩…」
宇凌心笑著搖了搖頭,「沒的事。只是近來江湖諸多瑣事煩心。並無什麼心事。讓娘子掛慮了,真是──哎、哎,我這個丈夫,可相當不成材,總使娘子替為夫操煩啊…這真是──」
「耶…相公這是什麼話來的?天伶可是你的妻。不操煩你,為誰操煩來?何況,天伶肚裡已有著你的血肉──正所謂『血肉連心』,不是有這麼樣的說法嗎?就算不想為你心煩,亦不能夠。不是這麼樣嗎?」
「是。是。娘子說的是。是為夫失言了。娘子恕罪則個!」宇凌心賠罪道。
宇天伶斜睨了宇凌心一眼。隨即轉開了頭。神情似笑非笑的。她說:「有時,天伶真覺得,相公與我分外陌生呀…總是隔著千層霧、萬重紗似的。朦朧朧的,像是對生人般對著我。唉…相公你究竟──」
「沒這回事。娘子多慮了。」宇凌心不待宇天伶說完,便截斷她的話語。
「是嗎?」
「當然是的。為夫又怎會欺瞞娘子?」宇凌心正視他的妻。浩浩然的。無盡之勢。只是那一份坦蕩之後,卻有著確實的抑鬱,在閃動著。彷彿一個孤單的國王,獨對著空無一人的城國。
宇天伶輕輕的一息。沒再說什麼。
「夜了,娘子該休息了。讓為夫送娘子回房。」宇凌心勸解似的說道。
「是夜了。的確是──夜了。」宇天伶起身。
宇凌心趕緊也站起。
「別。相公還是快快將事處理了,才能好生安寢。這段路,不妨事。天伶自個兒走回便是,相公就別送了。只是,可別太晚睡。明兒,爺他們要來呢…還得偏勞相公你代為好生招待哩…」
「這、這──娘子這是哪兒的話?爹來了,為夫這個做女婿的,自是會竭能招待。只是,咱們這兒窮鄉僻壤的,說是招待,可真不知要如何招待起。亦不知爹他老人家能否滿意?」
「沒的事。爺並不在意這些。有誠則順。總之,一切偏煩相公。我先回房了。相公別送。天伶自個兒可以的。」說完,宇天伶逕顧的立起。纖腰微扭,往外去了。門的「咿呀」
聲,猶如畫卷底的一抹淡淡煙愁,飄啊旋的,於夜空之間,瞬息起歿。
宇凌心就那麼樣的佇於原地。一臉的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想似的。只是目送著。
宇天伶緩緩行走的姿式,看來真有清風愉然的樣態。在門初開之際,驀然,一股、一股的光輝竄進。以銀河般的聲勢,灌滿室內。密-室又一度的崩解。好若被月光鑿穿一樣。宇天伶的背影,突地化作琉璃式的透明感──淒愴至極的哀傷。
欲走還留。宇天伶回首又睇了宇凌心一眼。………癡癡愁愁,人間幾回休?………眼底是一重又一重幽深的怨。月娘的絲線,像是發光的水母──柔軟的觸鬚,一條條的,於空虛之間,彎彎回回的游動著,將宇天伶渲染個直若光的本體。
原本,木然於原地的宇凌心,頓時乍醒,便待迎前。
但宇天伶像是知曉了什麼。深閨底的愁亂。她揮了揮衣袖,沒說什麼,就走了。
宇凌心的步履,自然而然的停下。彷若鯨的擱淺,有種可怕的荒涼感。落寞爬滿宇凌心的眸子。蕭索非常。森闃的林。寂寞的寂靜。宇凌心怔立看著宇天伶的離去。但眸神那般的空茫,卻又是什麼都沒看入眼似的。………
是的。夜深了………
隔日。一大早。雞啼之前。
宇凌心人已在院子。練著功。他拿著手中名器焚書劍,隨心揮灑,滿天精芒。
「『武』是江湖人的根本命脈。」與其說那是個通識性的認知。毋寧說是個賦含絕對意義的生存之法則。對淌著血過日子的武林人來說,生命是沒有保障的。想要活下去,就必須比-誰-都-還-要-強。那是唯一能夠稱得上「保障」的法子。是以,真正的高手,每日定時定量的自我修煉,是必須的。那是和隱蘊於軀體底的某份脈動,深深凝合的需求。猶如陽光、空氣、水。甚或用「慾望」──人的核心地帶的悸求──來形容,亦十分符合。………宇凌心顯然很清楚這樣的法則。
焚書劍光急溜,長空之間,赫然閃過一道一道劇烈──蠕動著──的光狀。
劈風四起,恍若平地捲開一席又一席的小型風暴。狂掃、狂掃。速度和空氣擦出花火。
光艷,驚人。宇凌心的身影,於劍輝底褪沒。像是天地間唯有光之風、光之暴存續著。
殘-景。
院裡的風光,在宇凌心這一輪劍與勁──〔焚劍之篇〕與【正意集】〔正意浩然功〕真氣──的完美結合下,碎化成一幕幕瘡痍。慘不忍睹。枝斷、業零、花折。佔地廣大的院,左方一排的老樹,被劍力割得遍體鱗傷。地面則是縱橫交錯的劍痕,有若麒麟之獸暴走後的淒絕樣;簡直柔腸寸斷。甚者,院的石牆,也都仿如被頑童狠狠摔在路面的魚屍,鱗片俱崩,滿是可悲的嘲諷式的裂口。而且,還留有餘燼。
焚劍;劍之焚。
〔焚劍之篇〕──
宇凌心運劍宛若風舞。颶風之舞。焚焚而舞的風。焚-風。
風-在-焚。書-在-焚。劍-亦-在-焚。
焚焚焚!!!
炙熱而狂野的劍鋒之風,將宇凌心週遭的一切,都捲入萬劫不復的光漩底去。
劍猶然舞。
風猶然焚。
人猶然狂。
人與劍像是以記憶般的速度,往那遙遙而逝的曾經,飛快穿梭而去。模糊而破碎。光影在支離。其中,無遠弗屆的,生命──生──命──只能嚎哭。夜狼之嗥。「咆呼…咆呼…
咆呼…」
日光灑漫院內後,有聲音在垣外嚷著:「啟稟公子,朱老大爺人已在迎賓廳。」
「嗯──我知曉了。你先款待著。我稍後即至。」宇凌心說道。
說話間,劍勢不停。他的動作,好若一發不可收拾。一股勁的綿密湧來。想要抑止也辦不到。忽焉前、忽焉右、忽焉後、忽焉上、忽焉左、………奇妙在歡歌。宇凌心似乎正陷溺著。毫無道理。但卻又是某種必然。………有著如許的氛圍。
而後──終於!
他筋疲力竭的停下。
劍、風、焚,俱去。
劍背收倚於背際。宇凌心抹了抹汗。喘息之聲,微可聽聞。這一輪劍之勁舞,似乎令他耗出了不少的真力。但瞬息即復。沒多久,他──宇凌心又是平時那副儒雅高慈的模樣。氣定八方、超俗之姿。
宇凌心手一彈,焚書劍飛出,鑿入牆面。
整柄劍直沒入頂。好深厚的功力!
而他卻走了。理也不理。無所謂的。
於是,焚書寂寞。
廳內。
一陣頗有大刀金馬之味兒的笑,放聲恣拔。老當益壯。豪邁。
「爹,您老來了。」宇凌心轉出。簾微掀。人已至內。
「喔喔喔…是凌心啊,來、來、來!」這被咸認為當今「帝王之尊」、「武林幕後的操盤者」的朱殿,初初看來,完全是一副糟老頭子的模樣。白蒼的發,十足的凋零相。稍稍鼓起的圓圓的肚,與及一雙矮矮短短的腿,彷彿一個因風張揚的紅兜兜撐在兩隻豬腳上──怪異無倫──有著某種深陷於滄桑的悲涼感;但同時,亦浮現著一股子堅實的存在感。見其人,著實難將之與其聲鏈結。那般雄健的聲音,悲乎郁然,簡直海闊天青,遼遠非常。但再怎麼看,糟老頭就是糟老頭。聲音跟相貌,半丁點兒,都相結不上。某種物質空缺了的光景。如斯的人物,誰人可以想見,他居然赫赫便是武林中足可翻雲覆雨、要生要死的【朱大家族】的族長?!
宇凌心走上前。「爹舟波勞頓,想必累了。沒能去恭迎您老,凌心真是愧慚!」
「哪的話!凌心怎麼跟你老丈人客氣起來了。伶兒臨盆在即。你本當留在她身邊,不該四處遊走。咳。老夫總算還有兩條腿,哪裡都可以去得。也沒甚好接的。倒是,第一產總是難免心神不穩。對伶兒,你得多著意點!」
「那當然、那當然。凌心曉得的。」
「嗯。那敢情好極。哈哈…」
「是呀…伶兒是朱家的寶貝兒。若是她出了問題,咱們非得與你算上一帳──」
朱殿眉尖一聳,眼底那團渾沌,瞬忽間剝去,外露無比凶焰。「國兒,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咳、咳,對凌心未免太也失禮。伶兒既已嫁過宇家,自是宇家的人。就算是生死,亦輪不到我們干預。哪到你來多嘴。何況,凌心對伶兒的照顧,是有目共睹的。誰人不知我朱殿的好女兒,嫁了個好丈夫。給你這麼一說,生像伶兒吃了虧似的。都這麼大的人了,還口不擇言!快將賠罪!」訓末,還轉頭對宇凌心說道:「你說是嗎,凌心?」
那被喚為國兒的,是朱殿的第六子朱文國。朱文國的年齡,足足大宇天伶有十八歲以上。宇天伶算是朱殿老來得女,且他膝下又都是男兒,總共七個兒子,因此對他的唯一女兒,從小便是倍加護寵,絕不稍拂逆她的意思。至於朱文國嘛…在【朱大家族】裡的地位,不上不下的,頂多只任個閒職罷了。在朱殿那帝王式的權威壓迫之下,朱文國跟個窩囊廢沒兩樣。給其父這麼一喝,自是乖乖拱手道:「朱文國失言了,請凌心大人大量,見諒則個!」但眼底卻是殺機溢然。他怕的是一手只握動盪武林之權的【朱大家族】族長;但可不懼所謂之〔俠〕啊…因為不管是怎樣的〔俠〕,都得要吃飯、營生的。
宇凌心忙道豈敢,「六舅子,凌心定好好看守伶兒。你指教的本是。何錯之有。」
朱文國見當今江湖被奉譽為唯一之〔俠〕的宇凌心,竟對他這般謙遜,不禁又得意起來,「嘿,我道也是。爹說得好。伶兒果真嫁得一個好丈夫。看凌心若斯誠懇,想來定必會十分妥善照顧伶兒。我這個做哥哥的,自然──亦放心──」
說著的同時,朱文國還不忘回首偷覷著他的父親。
朱殿在旁凝笑聽著。但眸子底,卻是一片滿滿的猙獰。猙獰如獸。
朱文國頓時冷栗淋身。彷彿在冬季的風雪紛飛下,還被水打濕一樣。
朱殿一發覺有人在瞧他,那股子陰暗的表情,迅速遠去──窗外風景的飛逝。
朱文國已不敢說話。
宇凌心的感能,相當敏銳。現場發生的景況,他豁然盡皆入眼,無一有漏。
朱殿若無其事說:「對了,近來伶兒可好?」
「都還好。大夫每三日來一回。這麼些日子下來,並沒多大差錯。爹請寬心!」
「哎,總是頭一回啊…老夫都快是外公了。這這,怎能不緊張哩…這可比當初我家那口子生第一胎還緊張啊…若伶兒她娘還在,定然也跟我一般,急得像是熱火上的螞蟻。只女人家畢竟是女人家,總知道個底兒,亦能比較安然坦處。我自個兒就不行了。要是你丈母娘還在世,咳,老夫便用不著這般驚擾了。唉、唉…你們說──這可如何是好哇…」朱殿對著堂內的眾人發詢。
隨著朱殿來到的這一幫人,除了他的六子朱文國外,還有【朱大家族】的幾位成員:神州最大的當鋪「錢字第一鋪」的總管朱基、南海一帶三大船隊之一【風之行】的總船長朱大管、【朱大家族】全國鹽行總聯絡人朱友等人。
朱大管一副子的魯爽:「沒事的。老大你也真是。這有什麼好操心!大管家裡婆子細細小小的,還不是給咱添了十幾個活蹦亂跳、吵翻天的小丁點兒。看小姐她身子還挺好。而且也習過武。沒事的、沒事的。我保老大你有個呱呱落地的好外孫。」
朱友也說了:「是的。小姐的氣色極好。理當母子平安。大老闆還請放心候著。」
朱基點點頭。搖頭晃腦。「不錯、不錯。大管和朱友說的甚好。我亦作如是觀。」
朱文國則默然不語。
「咳,老夫也不是不明白你們說的。只是,咳、咳──就是寬不下心了。這種感覺,可真是、可真是──什麼來著──噢,欲語無從。對了,就是欲語無從。你們這些粗莽漢子,又怎會懂得?咳、哎…」
眾人再一番勸慰。
朱殿擺了擺手,「罷罷!你們甭說了。啊,凌心,伶兒的害喜,嚴不嚴厲?………大夫怎麼說?………吃的補的,可有齊全?要不我遣人送來。………胎兒呢?胎兒的狀還好不?………」一連串的問題,綿密如愁雨似的,漫天淹了下來。
「爹,這些都無問題。伶兒既是我宇家人。我必好好的對著她。爹,請你寬懷。相信娘她老人家泉下有知,亦一定會好生保佑天伶的。天伶絕對會生個健健康康的好寶貝。爹,您老就放心吧!」宇凌心這麼說了。
「是嗎?那我也………其實交給凌心你來照顧伶兒,老夫本該放心。只是──」
「只是?」宇凌心靜靜的聽著。臉上的表情,好猶和煦的冬陽,密密緻致的。
「凌心啊…可別說老夫倚老賣老。原本你辦事,我放心。但是有些話還是不得不說。說了嘛,怕你以為老夫在干預你的行事。但不說嘛,老夫卻是怕你自此墮入萬劫不復。老夫亦為難得緊呀…」
「爹您有事,請直言。凌心無不恭聆!」
「是嘛,老夫想以你『俠心凌宇』的浩瀚心胸、虛懷若谷,想當然會廣納眾人的意見。
哈、哈,不錯、不錯!當初伶兒會愛煞你,不是沒有理由的。而老夫總算也沒看走眼。把伶兒嫁出,可是剝去老夫心頭的一塊肉呀…真是猶幸!」
宇凌心一路聽下來。沒有什麼話。只是眼中有一絲絲嘲諷式的精光。隱而不露。
朱殿自顧說他的,「所謂的『人言』,那是相當可怕。尤其到了我這把歲數,更是體驗深刻啊…你們還年輕,可能不懂得其中況味。橫眉冷對千夫指,聽來是豪氣干雲沒錯。但真要做起來,可真有得瞧的。當然羅,『人言』之言,有好,也有壞。『百好一說,一壞千傳。』這可是至理名言。老夫尊信不已。你們聽過這句話否?」
朱友諂媚的說:「還要請大老闆指教指教!」
「是嗎?好吧…那老夫就恬不知恥的來上一段議論。這可是老夫活著這麼些年下來的心得呀…『人言』之好,是謂『美言』;『人言』之惡,是謂『流言』。『美言』使人如日中天、浩蕩匹靡。『流言』卻足以致使一切盡皆毀於一旦、悉數覆沒。這之間的分別,不可不慎。尤其江湖中人,更加好名。而『名』一字者,來自於『言』。『言』之好壞,便可定決『名』之優劣。『流言』若烽火之燃,稍有不慎,春風一生,必勢燎原之勢,絕不可擋。而所謂『百好一說,一壞千傳。』說的便是,要是好的事,不做個百來件,是不會有人去說的;而要是壞事嘛,則──哈哈,不經意間的疏漏,做了件壞事,就有百千人去傳論之。這就是所謂的人事呀…比方、嗯嗯,要比方什麼來的哩…嗯,對了,就拿凌心來說,他的聲譽,如今在江湖底,可是響噹噹的第一把交椅。這固然是由於他俠心義舉、善事做盡。但另外一方面,很重要的是,凌心懂得維續自身的清譽,絕不沾污到自己。但是嘛,如今──」
意有所指。意味深遠。意態模稜。
宇凌心聽得明白。他道:「爹是否有什麼要對凌心說的?」
「這嘛…」朱殿搔了搔他那灌木叢似的發,「凌心果然巧智得很。老夫確然有些言語想與你說個明白。不過呢…咳、咳,老夫也不願意給人過度涉入的印象。只是,近日總有些風言風語,在老夫耳傍旋繞。也不是怎麼在意。只是,總有些掛慮。」
「爹您老怎麼和我客氣起來了。有話但說何妨。」
「是嘛、是嘛,老夫還在想以凌心的胸襟,相信定會虛心受教的。總之,那麼,咳、咳──不知凌心可聽聞過前些日子,嘿,關於〔魔〕重出江湖,且與《俠帖》四大高手『鐵雲香幽』相會之事?」
「是。凌心清楚。還是我私下特別請托『幽』再履江湖的。不知怎的?」
「咳,亦不知哪兒傳出的消息。嗯,是這麼樣的。據說,咳、咳──對了,何以凌心不親自出手,卻要委請超凡脫俗、不入塵俗的〔幽然谷主〕夢殤情?咳,這未免委實太過奇怪罷。」
宇凌心無語。完全地靜寂於座上。時間似乎停止了。無生機的木偶。
某種確實而無聲的威嚴,真真切切,旋風於廳堂之內。
冷颼颼的,就連朱殿如此見慣大場面的人,亦不禁的心寒起來。
半晌──
他說話了:「凌心曾有明確的意向表示,我絕對不與『魔天縱橫』動手。絕不!」
「是、是。咳,老夫聽說過。嗯,聽說過。只是,老夫可不明白了。以凌心的實力,難道真的懼了〔魔〕不成?這可沒道理,同樣都名列武林四大宗師,彼此的高下,不經比較,又怎會曉知?江湖上對此,可是議論紛紛。當別人問及之際,老夫倒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這個做老丈人的,臉上可有些掛不住。凌心你總得說出個理由來,好讓老夫有些明白。」
宇凌心面龐上懸著的,還是先前謙謙有禮的模樣。但臉目之間,似有些模糊。那般的模糊,便恍若漂於大片山嵐雲霧之中的尖稜石巖。熱氣──氤氳。冷冷的膠膠的濡濕的氣體,擠滿著空間。
銳利的寂靜,深深、深深的根植著,像是籐蔓伸延式的意欲,爬入耳洞。
忽然,外頭遠遠傳來一個清晰的話聲──
「敢問,宇凌心宇大俠可在內?鐵毅特來請好!」
宇凌心旋即告罪一聲,「是鐵少俠,爹請少候!」立迎出去。
同一時間,那種細細瑣瑣、直鑽入耳內切割的──安謐──痛楚,悄悄化去。
臨走之前,宇凌心眉間一蹙,又一舒,像是烏雲盡去、天心開闊。
宇凌心走了之後,朱殿的臉,直像是翻動另外一個版面。陰沉如厄夜底的獸物。這糟老頭眼露暴光。暴狂式的精光。兇猛無儔。獨霸之尊。………似乎直到這一刻,他的某種「真」面貌,才湧了出來。糾結於朱殿臉上的猙獰肉塊,殺氣森厲──風雪埋葬了一切。他緊緊咬著自己的指甲。緊緊、緊緊的咬著。眼光殺人式的爍著;猶如縱橫沙場的大將之眸,凜然而傲──狠、狠、狠。
他似乎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