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雲 第一卷 第三章 道無限
    鐵毅猛一沉喝:「滾出來!」

    鐵毅左手後探,掣取背上黑刀。

    暗之刀。

    出刀!

    凍如寂冰的刀風,狂飆捲起。

    人影閃動。

    鐵毅旋步一轉,刀一拖。

    一道凌冽氣勁瀑出,將人影全裹入,刀的浪天風舞之間。

    十雙血色瘋露的眼珠子。十柄精光發冷的劍。十頭人身的嗜血的獸。

    鐵毅心中一凜,刀勢暫緩。他正要發言問:「你們──」

    堂內十人,遽然齊地齊聲發嘯,掄動手上利劍,疾刺鐵毅。

    鐵毅眉一挑,暗之刀平舉鼻前。

    暗刀身的闕口,正對他的雙眸凝視。

    〔無恨天〕第一式:〔山影黯然〕!

    暗刀身、刀柄處的洞闕,浮出縷縷黑氣。環洞中的鐵毅的雙眸,一明一滅,綻射出驚異天心的絕采,直啄進十人瘋狂迷躁的眼。發動伏擊的十人,陡然一愣,佈滿血絲的暴亂的眼,裂開一撮清明。果然是精神被人宰制!成了沒有自主意識的行屍──鐵毅尋思著。十聲吼嘶,在堂內嘩啦蹦散。十人再度發動。方纔的澈醒,彷彿是場玩笑似的,轉眼瞬滅。

    鐵毅暗歎。暗之刀化平為豎。

    〔山影黯然〕的完整式,終於要使出!

    暗的洞缺,驀然瀑散出濃濃的氣:暗-氣!

    無邊無際的深重的黑氣,將堂內的所有空間,一併吸入;彷彿山傍暗影的寂寞的黑,深深地嵌進一切。黯然蝕魂的荒然氣味,滿滿溢著。山影依稀人黯然。無-限!黯然的有限,成為無限。

    暗的特性,在這一擊,完全發抒出來。

    十人已瘋狂的眼與心,都幻化出一幕無限。

    既然無限,何以一幕?

    因為,無限的鮮感,瞬間離去。

    只餘下,死亡吞噬的異軌感,和那最是清晰的霎時一感。

    然後,僅是滅的無意識。

    刀斬,血濺,人亡!

    黑暗沒去。堂內重歸光明。暗之刀已在鐵毅背上。

    堂內則躺了十具屍體。每人都是一刀畢命。傷在頸部。

    鐵毅綻光神眸,掠過幾絲疲憊。瞬息即復!

    他一個飛身,轉入大堂後。

    雲飄駕著逸雲騎,腦際盤算著剛才發現的疑慮。

    「一客、二掌、三鬼、六士、十劍、十九獅、三十八騎。」合稱〔炫嵐七衛〕。一客莫因愁、二掌呂氏兄弟、〔三十八疾騎〕,都已死絕。方纔那偷襲他的三人,很明顯的是七衛中的〔三鬼〕。【炫嵐堡】到底發生什麼事?何以,七衛裡便有四組,要攔他們入堡?其他的〔六士〕、〔十劍〕、〔十九獅〕,可都在堡裡?〔鷹神〕老前輩又怎麼了?方纔的黑衣人,又是誰?這之中,可是有什麼陰謀?還有,那只飛………嗯哼!?

    一團又一團的迷亂,鋪天網下。

    雲飄陷入沉深的思索。

    【炫嵐堡】堡口已在望!

    雲飄拂去躁急的心緒,兩眼放光,直驅入堡。

    逸雲騎理所當然的慢下步伐。理由同於鐵射駒。

    雲飄也目睹了,有血有肉無屍無人的淒荒場景。

    大哥呢?………

    澹澀、殺滅、森懼的氣氛,有若魔舞邪囂地霸然存於現場。

    雲飄凝意專神,環看四周。忽地,耳中傳來一陣暴響。

    前方,驚響,震起!

    雲飄抬眼一望,「神威堂」堂前,是大哥的鐵射駒。

    他一拍逸雲騎,人飛昇而起,逕往堂內逸去。

    鐵毅來到「神威堂」後。

    陰闃的寂暗中,一個人獨坐。一個很靜很靜的人,獨自坐著。

    但鐵毅卻不寒而慄。因為,現場冰冷至極的殺氣。鐵毅心頭一震。

    這人好高的修為!方纔,他竟感覺不到堂後還有人。這人,是誰?

    鐵毅體內真氣疾走。

    「是鐵毅?」平板的聲音,問。

    「正是鐵毅。閣下是?」

    「〔魔〕座下〔四妖〕,庾擘鱷。」

    鐵毅心一沉。原來是〔惡〕。【魔之宗】的〔四妖〕之〔惡〕!

    庾擘鱷,〔魔〕的四個大將之一。〔魔〕果然復出江湖!?

    〔惡〕、〔血〕、〔滅〕、〔罪〕。還有,最神秘最詭麗最可怕的最強者,〔魔〕啊!

    有這五人的重新出世,武林還能不陷入腥風殺雨中?浩瀚蒼生,何以多難多折若斯呀!?………鐵毅遏止不住,腦中沸燒的思潮。

    「聽聞你已被列入《俠帖》?」

    鐵毅並沒迴避,「鐵某的確是。」

    「『鐵。雲。織。雨。香。幽。亂。神。機。』」庾擘鱷啞聲道。「《俠帖》九大高手,就是這句子裡的九人?」

    「不錯。」

    「你被列在第一位?你是這九人的領袖?」

    鐵毅沉聲道:「鐵某一向不計較名次。亦非領袖。」

    「哦?」庾擘鱷顯然有點驚訝,「你們這些大俠們,向來不是最重名聲的嗎?」

    「鐵某從不認為我是俠者。」鐵毅坦然道。

    庾擘鱷大笑,「有意思、有意思。你這傢伙,實在很有意思!那你是如何名列《俠帖》來的?」

    鐵毅嘴角浮開一縷意味深長的笑:「只是,湊巧。或者是意外。」

    「湊巧?」庾擘鱷又一陣轟笑:「只是湊巧?或者意外?哈…怎麼所有的大俠,都像是同一個模子孵出來似的,口頭上全是什麼勞啥子的謙遜、虛懷若谷之類的?哼…簡直虛偽!

    哈哈哈…」

    鐵毅全不受庾擘鱷的挑動。他淡然道:「所謂湊巧說的是,恰巧我倆所厭棄所宰殺的混蛋,剛好也是老百姓深惡痛絕的對象。而所謂意外嘛,則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無心之入。關於這一點巧合和意外,我與雲飄,實在也有些莫名其妙。」

    庾擘鱷臉一沉。「你,耍,我?」

    「閣下要作如是想,鐵某──沒意見。」鐵毅眼中的厲味,愈發焰盛。

    兩人一同靜默。但彼此雙眸的凝注,卻透露出比諸口舌爭鋒更加銳燦的訊息交擊。自鐵毅與庾擘鱷開始對話後,他們便捲進了一場殺-劫!看來平淡的談論,卻隱含著陣陣血冽的殺機。

    他們都不動,因為,時機還沒到。

    他們都在等對方動,等敵方一瞬一息的疏忽浮躁。

    鐵毅不由得佩服庾擘鱷。因為,〔惡〕的確沉得住氣、耐得住性子。

    等──也可以是一種藝術。庾擘鱷用得很好。〔四妖〕之名,確然不假。

    庾擘鱷也佩服。他也佩服鐵毅。以庾擘鱷橫霸武林二十載的聲名資格歷練,當今江湖已少有人足以與他一峙。想不到,眼前這不足三十的男子鐵毅,竟撐得住;且深蘊的反擊威勢,並未減弱。好!

    馬蹄聲,傳來!

    鐵毅與庾擘鱷心頭,俱是一跳。

    庾擘鱷開口:「是雲飄?《俠帖》的『雲』?」

    鐵毅點頭。

    「你的幫手來了。」

    鐵毅還是點頭。

    「你不高興?」

    「鐵某,不必高興。」

    「怎麼說?」

    「這是,我和你之間的戰鬥。與他人無由!」鐵毅意簡言賅。

    庾擘鱷點點頭,又不說話了。

    鐵毅知曉,方纔他已渡過一劫。因為,庾擘鱷點出他心中的一微光寄望。那就是,他與雲飄的合璧攻擊!其實,鐵毅並無全然的把握,能夠必勝庾擘鱷。因此,在他的意識底下,自會有相當的層面,渴求著雲飄的到來。鐵毅當然明白這一點。

    是以,只要在庾擘鱷提出這一點時,他心情有一絲的波動。那麼,現在他與庾擘鱷,就必然不會再有對峙的可能了。因為,他已死;死於〔惡〕的〔挑生絕死鉤〕下。因之,鐵毅唯有擺棄、割卻了。

    他只有放開心中對雲飄盡速趕來的冀求,才能背水一戰、決意無悔!他必須將自己置在死地,才能後生。不!連所謂的生之念,也都該捨棄!唯有,忘了求生的本能,才能心無所礙的一戰!否則,他必然輸,也必然死。

    鐵毅這一捨生就死,庾擘鱷亦不得不作出擇決。因為,鐵毅的心憂已去,而雲飄又將要來至;他可以說已陷進腹背受敵的危境。庾擘鱷實在沒有太多多餘的時間考慮。他得盡快做抉擇。鐵毅這一回的心理反擊,可重得讓他苦笑不出。

    鐵毅一切就緒。他清楚庾擘鱷也是。庾擘鱷已發招在即。鐵毅知曉,庾擘鱷沒有什麼其他選擇的可能性。庾擘鱷只有與他一戰,才能獲得生天。否則,只要庾擘鱷稍起逃生之意,那麼他的暗之刀,將受氣機牽引,而將之一刀絕命!

    〔水月夢蝶〕。

    〔無恨天〕的第二招。

    鐵毅的暗,已躍然欲斬。

    庾擘鱷,動。驀然就動了!

    他懷中直衝起一雙怪異彎折的雙鉤,蛇軌鑽出,直取鐵毅腹部。

    鐵毅,閃。暗影旋飄,彌天落向庾擘鱷的雙鉤。

    〔挑生絕死鉤〕,一生、一死。

    生是殘;死是滅。同等狠辣,同等霸道,同等貪血。

    鐵毅刀鋒寒冽。一股股的飆浮刀氣,破虛-出,鏤蛀整個空間。

    庾擘鱷強烈感受到,鐵毅一刀如夢似幻的無上武道。

    映於水湖凝鏡的星夜之月,鮮然活靈地刻入庾擘鱷的心版。

    水月思離蝶夢江。

    庾擘鱷的魂心,彷彿真的煥生出一隻翩然流舞的蝶。一隻若夢非夢的蝶。夢-蝶!

    蝶之夢。

    那將瘐擘鱷驟狂的心志,喪滅奪失。庾擘鱷知道他是被迫,而動;被迫充滿殺氣的動。

    而,鐵毅又還以虛實邈然的一招,致使他滿身滿心的殺氣,缺乏傾瀉的對象和方位;所以,只有反噬己身,造成一境的夢-蝕。庾擘鱷驀然察覺,他的雙鉤,於暗之刀的飛浮斬劈下,竟像兩把玩具似的不堪一擊。他駭然一驚。鐵毅的刀,竟已臻至刀意傷人的境界。

    鐵毅用刀的意念,竟可如此鮮活地傳進敵人的心眼之中。太是可怕!

    庾擘鱷清楚,他已避無可避。庾擘鱷猛然一喝,舌綻春雷。他自咬舌肉,灑出一口暗赤鮮血,恢復一絲清明;且,左殘鉤、右滅鉤,絢然爆出一堆星火光雨,硬打鐵毅的暗。

    鐵毅刀入碎光,恍若無形之體,一輪攪旋,全不受阻遏的,直戳庾擘鱷胸坎。

    庾擘鱷廢然暗歎。他知道,他已敗!

    敗在鐵毅以心御刀,剖開他心中執念的如一妙意。

    庾擘鱷一聲厲嘶,身形猛退,雙鉤急扔,帶著一灘血雨,疾縱離去。

    這時,聽聞震響的雲飄,也到了。他剛巧看到,庾擘鱷負傷飛逝的一幕。

    「噹!」庾擘鱷的雙鉤,被刀劈墜地面。

    雲飄星目一轉,看到鐵毅滿臉大汗,面色灰敗。

    他心中一驚,連忙飄至鐵毅身邊,急問:「大哥,你沒事吧?」

    鐵毅收刀,渾實暗黑的暗之刀,重回背上。他喑聲道:「沒──事。沒,事。」

    「真沒事?」雲飄十分不放心。

    鐵毅點頭,「沒事。小雲可放心!只是,〔惡〕果然是〔惡〕。雖則被大哥一刀之破,駭得逃去。但他雙鉤的反震力,與殺氣的威迫力,卻使我全身真力,不禁狂蕩。不過,那僅是一時岔氣,現時已好了。」

    雲飄聽得眉頭一舒、一皺,啞聲說:「那人真的就是〔四妖〕〔惡血滅罪〕的〔惡〕!

    唉…〔魔〕果然要現世了。江湖恐怕自此而後,要多事了。想不到〔神人〕老前輩一卜成真,武林真要陷入一片肅殺!嗯…以師尊登宇入道的驚天藝業,仍對余前輩的占卜之術,讚譽有加,以為超凡入聖。在我們行前,余前輩曾對我們提點:半年後,中原將有一血劫。這個預先之見,當初實在不該輕忽的啊!」

    「嗯。的確如此。」鐵毅亦有同感。

    〔神人〕余豐覺,便是《俠帖》中「鐵雲織雨香幽亂神機」的「神」。此人精於卜卦數術,天人相盡,風水妙談等奇幻異學。鐵、雲兩人本來不以為意,只是佩服余豐覺的驚人武藝。但如今思來,似乎余豐覺的預言,確有可信之處。

    「以大哥的功力與刀境,竟還無法完全取勝〔魔〕下〔四妖〕之一。看來,〔魔〕的功力,必更為驚人呀!」雲飄語重心長道。

    鐵毅沉重地點著頭。

    前景堪慮啊!

    鐵、雲兩人縱馬於堡內,隨意尋了個清淨的房舍,要作休憩。

    雲飄看了看逐漸陰暗的天色,「大哥,我們住在堡內,可妥當?」

    「無妨!這是測驗我們能力的好時機。可以渡過這一劫,小雲和我才能真正的達到刀與劍的極界。」鐵毅沉穩的聲音,說道。

    雲飄點點頭。他環顧四圍,又道:「【炫嵐堡】共分三堂、二廳。『神威堂』後,是『雷音廳』。其次是『天縱堂』、『電熾廳』。最後是『宇悠堂』。大哥,你與暗連結起的靈覺意視,可察出什麼?」

    鐵毅神情肅然,「先前,大哥一度以為整座堡只有埋伏在『神威堂』堂內的〔十劍〕。

    但沒想到,之後〔惡〕竟然亦伺機其中。這實在令我大為駭異!照理說,除非庾擘鱷的修為,大於我十幾倍,否則沒理由會遺漏啊…」

    「哦?所以,或許是【炫嵐堡】內尚有其他隱藏的密室與暗道,以致於〔惡〕可以來去無蹤、無聲、無息──」雲飄也思索著。

    「也許。」鐵毅山一般岳聳的眼神,有些飄搖。

    雲飄的心情,亦沉重非常。因為,他最是清楚,鐵毅他那與生俱來的奇特異賦,是如何的神妙與邃奧。過往幾度的危關,鐵毅總能先指點出殺機所在,進而使他們有足夠的時空,來思索如何避過與如何反擊。

    但這次的情況,卻截然不同。鐵毅也沒把握他的靈心妙視,還能發揮功效。

    暗之刀的闕口與鐵毅的心,所搭結起的無上法視,似乎存在著一層隔膜。為何會如此的?是否因為他們即將面對的力量,太是強大;是以,即使是鐵毅與暗這樣的組合,仍然無以廓清局勢!?

    雲飄語重心長,道:「看來,【炫嵐堡】大劫已臨,再難復原。〔鷹神〕前輩的求援,似乎來得太晚。」

    「堡中所發生的事,必然光怪陸離。因為,〔炫嵐七衛〕中,與大哥我最是熟稔的〔十劍〕,竟也會心神喪迷,反攻殺我──這實在古怪!」

    「的確古怪。其他莫因愁等人,雖非心志失喪,但也向我等擊殺。這之間,定必有什麼我們還不瞭解的癥結存在。」

    兩人陷入一片緘默裡,齊望沉暗的夜空。

    良久──

    鐵毅忽而一笑。

    雲飄也笑。

    「笑什麼?」鐵毅問。

    「大哥你呢?」雲飄反問。

    「我們出道至今,可敗過?」

    「沒有。」

    「那我們可有敗的可能?」

    「有。當然有。當然有覆敗的可能。」

    「過往的經歷裡,哪幾回有會敗的覺悟?」

    「只有,一回。」

    鐵毅頓了頓,雙眸驀地湛藍如天,「哪一回?」

    「與【狂殿教】之陣法〔-牙〕一戰的時候。」雲飄的眼神,也深迷起來。

    「是敗是勝?」

    「勝!」

    「何以,會勝?」

    「因為,我們忘-了。」

    「忘了?」

    「忘了敗,忘了勝,忘了中原,忘了聲譽,忘了師尊,忘了死生,忘了所有,忘了一切。只是由於我們都忘了,所以我們勝。」

    「成敗得失對錯是非生死,都是外物。」

    「本心動也不動,俱不受外境所轉所制。」

    鐵毅、雲飄相視一笑。

    無為而動、不求而獲、忘欲而生。……由內而外、以內涉外、及內制外。………道之極、道之還、道之遺、道之真、道之無。………這些都是他們的師父〔元尊〕一再戒訓的無-極-之-律。

    於這一剎那,兩人遽然省起師尊的教誨,心俱是一寬、一空。

    兩人長笑中,互握著手,齊步走入民宅。

    夜空依舊,星燦月柔。

    人也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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