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玉道:「可恨之至,不過有幾個臭銅錢,竟敢如此慢客?非給他顏色不可。」
傅震宇淡淡一笑道:「尉遲兄,有錢人都如此,也許,是我們來得早了一些!」
「笑話?」尉遲玉道:「日上三竿了,偌大的屋子,一片冷清清,好像死絕了一樣。」
傅震宇突然一遞跟色,朗聲說:「我們剛才渡江之時,正當日出,微有薄霧,雲推日舞,漁帆點點,意態如畫,江色幻變,忽青忽紫,確實好看,恐怕倪雲林也畫不出這種江漢奇景吧?」
連城璧與尉遲玉也已聽出已有不少人掩到後廳,也自會意,尉遲玉剛一軒眉,連城壁道:「不錯,不錯,傅兄形容得妙,唐宋六朝的詩與詞,也大多是描寫江漢的。」
猛聽步履聲響,那個師爺已大步走出,陪笑道:「敝東翁正在更衣,馬上向三位致歉請罪。」
目光一注傅震宇,道:「敝東翁見過尊刺,得悉閣下乃傅大俠哲嗣,不勝之喜,幾乎握發倒展出迎,還是在下提醒,容整衣出見。」
尉遲玉笑道:「傅兄,還是托你的福,咱們沾光。」
師爺忙笑道:「少俠客氣,在下正要請教二位大名。」
尉遲玉仰面道:「咱還沒有問你呢。」
師爺恭聲道:「豈敢,在下南宮秀。」
連城璧「哦」了一聲:「原來『賽留候』就是閣下?」
「好說,在下現在不過濫竽一席賬房清客而已。」
傅震宇笑道:「真是大才小用,當日留候成自退,從赤松子游,閣下是隨陶朱公游,果然古今輝映,幸會之至。」
「賽留候」南宮秀明知是譏刺他,毫不介意,緩聲道:「丈夫處世,能屈能伸,作客寄居,不算失德。」
傅震宇點頭道:「是,當年留候如無圯橋進履,忍辱襟懷,焉能得黃石真傳?而成漢家三傑之首?」
南宮秀從容沉聲道:「時有不同,勢亦各異,譬如君家,亦有盛衰,少俠突然問世,想必已得驚世絕學,重振家門,有厚望焉,先此致賀,能惠告師門更佳。」
是以牙還牙,也不含暗譏傅震宇之意。
步履已由遠而近,香風先到,只見魚貫走出十二位宮裝美人,傾城傾國,環珮細碎,雁翅排開,分向左右一站,一聲勁咳入耳,呵呵的笑聲揚起:「傅少俠,寵降蝸居,老夫大喜之至」
流蘇飄處,一個癡肥如豬,挺著大肚子的紅面老者,已緩步走出。
當然是「江漢一蚨」東方青白了。
傅震宇神色不動,揚聲笑道:「可是由衷之言?」
好不禮貌,一開口,就叫人難以措詞,下不了台。
東方青白瞇成一條縫的細眼,笑得如彌勒佛一樣,一面向傅震宇走來,一面哈哈道:「老夫生平,信用第一,當年與令尊,也可說得是同輩好友,托點大,稱傅少俠一聲賢侄吧?」
傅震宇凝聲道:「前輩既以父執自居,晚輩敢有不情之請。」
東方青白胖臉一擠,放聲笑道:「賢侄何必客氣?只要愚叔微力所及,無不從命」。
傅震宇目光飛光,道:「前輩風範,見面勝於聞名,人皆言前輩視錢如命,枉受鄙吝惡名,三人市虎,曾能殺人,真是人言可畏晚輩幾乎失禮了。」
說罷,離座,向東方青白瀟灑長揖。
他一改倨傲清狂之態,語如金石交鳴,加之儀容俊逸,如玉山照人,贏得美人一致星眸輕注,妙目水旋。
連城璧和尉遲玉暗暗納罕,暗道:「這是『江漢一蚨』嗎?好大方,儼然忠厚長者,勝過孟嘗君之慨,真是奇怪。」
但仔細一想,人心隔肚皮,各人一張嘴,要如何說如何說,是否心口如一?另一回事,要看發展了。
連城璧也迅即起身,向東方青白一揖,道:「見過東方前輩。」
尉遲玉也如法泡製。
東方青白連聲道:「免禮,免禮,尚請教二位咳,咳,藐躬賤腿,年老多病,我們還是坐下再說。」
一面退向主位,全身肥肉直顫,坐入寬大的太師椅,連城璧和尉遲玉報了姓氏,各自歸座。
傅震宇朗聲道:「前輩財多身子弱,正宜納福,珍攝餘年,雄心大志,乃少年人的事,二位賢郎,允稱跨灶之兒」
東方青白噯噯接口道:「別誇獎我那兩個不成材的犬子了,只會敗家罷了,那一點能繼承父志呢?」
連城璧已瞥見「賽留候」南宮秀目光飛閃。
東方青白就上氣不接下氣的嚥了話。
傅震宇大笑道:「不然!前輩可知馮馭彈俠客孟嘗,薛邑市義的故事?」
東方青白呵呵首,綠豆眼在一條縫中向南宮秀連眨。
南宮秀輕咳一聲,笑道:「傅少俠胸羅萬象,敝東翁正有此意,不然,也不容許二位少東這般散漫了。」
傅震宇暗笑道:「原來如此,老財奴是靠這個『軍師』耳提面授,由這老狐狸安排的?南宮秀呀南宮秀,我熟讀『太公陰符篇』『鬼谷縱橫論』,你想同我鬥智麼?」
又迅忖道:「對方不明虛實之下,舉棋不定,大不了一面佈置爪牙應變,一面對我敷衍,如能先鎮住南宮秀,才可敲山震虎,此其時矣,我正等你上釣哩。」
東方青白自己得「揭示」,忙道:「生子富如孫仲謀,犬子不過小有聰明,燕雀之志,奚足與三位鴻鵠比哉?咳咳。」
傅震宇大笑而起,震聲道:「前輩真有試人之目,晚輩等也不敢妄自菲薄,專誠造擾,擬借黃白阿堵各百萬兩一用。」
東方青白擠成一條縫的細眼連張,疏眉連剔,呵呵道:「賢侄你你
說什麼?」
傅震宇大聲道:「前輩可是重聽?腎虧所致,豈可欠補?金錢身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該是人用錢,而不是錢用人,請南宮師爺重述一遍。」
連城璧與尉遲玉也疑心自己耳朵有了毛病?聽錯了?
以他們二人的想法,傅震宇即使有找麻煩之意,借題生事,也不過黃金萬兩之數,在對一錢如命的東方青白來說,已夠談涎上湧有餘。
不料,傅震宇隨口一句,就是黃金,白銀各百萬兩,真是獅子大開口了。
東方青白呢,他是先在內室聽了南宮秀的面授機宜,並非看重傅震宇,而是想由他身上弄到夢寐以求的「空門四寶」。
他以為傅震宇初出茅廬,未經世事,年幼可欺,大不了百兩,千兩銀子,把傅震宇應付過去,拉攏一下,再走下步棋,才不藉以長輩自居,故示傻容。
傅震宇一句話,就夠他破膽,難怪以為聽錯了。
只聽南宮秀閒閒的道:「此數雖巨,亦小事耳,請教傅少俠作何作途?」
「當然有用!」
東方青白忙叫:「南宮老弟」
南宮秀狀如未聞,目注傅震宇,大聲道:「傅少俠,在下洗耳恭聽。」
傅震宇沉聲道:「閣下可做得了主?」
「一句話,只要少俠言之有理。」
「閣下真會慷他人之慨,要天給一半,只要能保證,我當然有理。」
南宮秀揚眉道:「南宮秀願以虛名保證。」
「得以尊頭加上最好。」
南宮秀神色不變,笑道:「大好頭顱,能值百萬亦足自負了,請說。」
傅震宇狂笑道:「好,傅某家破人亡,再上江湖為人子者,報父仇,振家聲,份內事,百廢待舉,在下需用,夠了麼?」
南宮秀點頭道:「有理!此志可嘉。」
傅震宇沉聲道:「只是借用而已,有借有還,如不夠用,隨時再擾。」
「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傅少俠,就是此意?」
傅震宇微笑道:「不錯!」
「傅少俠,願聽一言麼?」
「請說。」
「君家之仇,君之之破,應向元兇索取才對,敝東翁無此義務,然乎?」
本是又氣又急,在喘氣的東方青白,咕的一聲,嚥下了一口濃痰,連道:
「對,對。」
「不對!傅震宇瞪目大喝:「東方前輩即以父執自居,請問在人情上,道義上,是否有幫助故友之後的義務?」
「有!」南宮秀笑道:「少俠,可知『肯是人情,不肯是本份』的老話?」
傅震宇仰天大笑,道:「留候之智,止此乎?」
「恕南宮秀不測高深。」
「請問東方全家人命,值得多少?」
「此何言耶?敝東翁與君家無仇無怨!」
「可是,有恩!」
「何意?」
「我,有對東方家救命之恩。」
「什麼話?」東方青白抖顫著,站了起來,脖子都粗了,可見他的氣憤。
傅震宇大笑道:「夏蟲不可語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誰能保證前輩安全?」
「哈哈!」南宮秀大笑起身,道:「傅少俠,你才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呢,當今之世,敢說一句,無人敢於擅動『錦繡別墅』一草一木。」
傅震宇揚眉道:「就憑閣下這班人手麼?」
「已夠了。」
「再加一倍也不夠!」
「笑話!」
「閣下,你才是愚不可及哩,就以閣下而論,你能接我幾招?」
「傅少俠家學淵源,自有驚人身手,南宮秀雖微不足道,以此地能人之眾,無殊龍潭虎穴,少俠如不三思,恐貽伊戚有失敝東翁愛護後輩之雅意。」
「好話,好意,在我視之,不過土雞瓦犬罷了,南宮大俠久聞閣下文武兼長,傅某不才,願以三招為限,擒你於反掌之間。」
此方一出,那十二位美人為之失色,亦為之忍笑。
南宮秀面不改色,徐徐道:「年青人,目無餘子,勇氣可嘉,但不可大生,傅少俠,據我所知,傅家只有閣下一子」
傅震宇大笑道:「強者,力敵萬人,彼此不妨一試!」
一仰面,向南宮秀移近兩步。
這真是咄咄逼人,非迫人動手不可。
南宮秀也自心驚,他明白,狂者取,能發大言者,不是虛聲嚇人,卻是足以自恃
他剛叫了一聲:「傅少俠」
猛聲一鼓舞怒吼:「南宮師爺請退,割雞何用牛刀?讓我來打發這上門欺人的小子!」
話落,人出,一條人影,挾著凌成狂風,由後面湧身撲向傅震宇。
這一剎那間,沒有一個人開口,也沒有別人插手。
東方青白氣極了。
南宮秀是想先試一下傅震宇的斤兩。
連城璧與尉遲玉也有黃鶴樓上看翻船的心情。
來人十分迅疾,出手也辣,驚風狂捲,雙手一抖,就是「大琵琶」手。
傅震宇昂立如鶴,狀如不見,眼看對方連人撲到,掌力快要打實,他連眼皮也沒動一下,水袖一摔,如彈灰塵,冷笑一聲:「回去!無知狗才!」
來人真聽話,「呼」的一聲,來得猛,去得快,仍是倒飛回原處。
只把飛捲的流蘇蕩得老高。
這是什麼玩意?十二美人齊掩上口。
傅震宇仍是目注南宮秀道:「閣下,吝於露一手麼?
車載斗量,不過如此,我三招擒你,再請比你高明十倍者出來。」
南宮秀沉聲道:「閣下如此見辱,當捨命陪君子。」
「快如並剪哀梨,最好,南宮大俠,請。」
南宮秀吸了一口氣,神色從容,呼吸平靜,不見一點怒氣浮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