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陸偉成見十多個衙差擁進城隍廟來,要捉拿徐書元,便問衙差道:「那叫化犯了甚麼罪,你們來捉拿他?」眾衙役中有認識陸偉成的,走出來說道:「原來是陸少爺,怪不得不知道這叫化子的來歷。這東西哪裡是當叫化子的,他是白蓮教的餘黨,姓徐名樂和。因他鼻顛上有顆紅痣,大家都叫他徐疙疸。幾年前在寶慶、常德、武岡一帶,犯案如山。統湖南省繪影圖形的捉拿他,漢人能見著他的面。都只道他已經隱姓埋名藏躲在甚麼地方,不會再出來了。誰知他竟敢假裝一個叫化子,坐在這廊簷底下。湊巧我們這個夥計因有點事兒到這廟裡來,一落眼便看出是徐疙疸,連忙跑回衙門報信。幸虧我們不曾魯莽,知道徐疙疸有通天的本領,不容易捉拿,沒敢稟報本府大老爺,只悄悄的約了這幾個人前來碰各人的運氣。若是徐疙疸的惡貫滿盈,合該死在這裡,我們就拿個正著。拿著了之後,再去稟報不遲。他不該死,我們是無淪有多少人也拿他不著的,免得稟報了自討麻煩。」陸偉成聽了,也不再追問,隨即出廟歸家。次日,向家中說明了,獨自騎了匹馬,到烏鴉山拜訪朱鎮岳。
這朱鎮岳的名字,在第二回書中,已經露過了面。只因沒工夫騰出筆墨來,細寫他的歷史。此刻寫到陸偉成學劍的事情上,本可趁勢將朱鎮岳的履歷追述—番。只是要寫朱鎮岳的履歷,從頭至尾至少也得二十萬字,方能說得清楚。因為朱鎮岳一生履歷,當中連帶的人物太多,若一一寫出,勢必喧賓奪主,反妨礙著奇俠傳中的人物。然而完全不寫,一則使看官們對於朱鎮岳三個字納悶,二則初集書中既經露過面,如果模模糊糊的放過去,似乎是一個大漏洞,於今只好取一個折衷的辦法,僅根據第三回書中清虛道人對柳遲介紹朱鎮岳夫婦的幾句話的來歷,追述一番,使看官們知道個大概罷了。至於與朱鎮岳連帶的人物的事實及朱鎮岳平生的事跡,另有專書敘述,不再多說。
卻說朱鎮岳原籍是常德烏鴉山的人。他父親名沛,字若霖。在陝西做了十多年知縣。朱鎮岳是在陝西生長的。有兩個哥子都在襁褓中死了,因此朱若霖夫妻把朱鎮岳看得十分珍重。朱若霖親自教他讀書,讀到十二歲,在陝西就很有點文名。十三歲的這一年,因跟著他母親到東門報恩寺迎香。報恩寺的住持雪門和尚看見了,說朱鎮岳的骨氣非凡,定要收在跟前做徒弟。朱若霖夫婦既把朱鎮岳看得比甚麼寶貝還要珍貴,如何肯無端送給一個和尚做徒弟呢?虧得雪門和尚費了許多唇舌,居然把朱若霖夫婦說得願意了,教朱鎮岳拜雪門和尚為師。不過他這拜給雪門和尚做徒弟,並不是也落發做和尚。因雪門和尚是咸豐年間畢派三大劍俠之一,要收朱鎮岳做徒弟,是要傳授朱鎮岳的劍術。
三大劍俠是誰呢?第一個是廣西人田廣勝,第二個是江蘇人周發廷,第三個就是報恩寺雪門和尚。怎麼叫做畢派呢?因這三個劍俠都是涼州畢南山的徒弟。朱鎮岳從雪門和尚練了幾年劍術,稟賦足天分高的人,無論學習甚麼東西,成功是比尋常人迅速些。朱鎮岳雖不能說盡得了雪門和尚的本領,然幾年苦練的工夫,已不等閒了。
朱鎮岳當拜雪門和尚為師的時候,朱若霖正升了西安府知府。朱若霖在陝西將近做了二十年的官,這二十年宦囊所積,也有二十多萬兩銀子。那時甘肅的捻匪正在猖撅,陝西也在搖動,朱若霖恐怕一旦變起倉卒,一生所積的二十多萬銀子太笨重了,不能運回家鄉。知道雪門和尚的本領了得,江湖上沒人不聞名畏懼,想要求雪門和尚押送這二十多萬銀子由水路運回常德。無奈雪門和尚是個方外人,不肯擔當這種差使,卻擔保朱鎮岳能押送回籍,沿途萬無一失。朱若霖見雪門和尚這們說,雖不放心自己兒子能負這們重的責任,然當時雪門和尚既不肯去,除了自己兒子,委實找不出第二個比較妥當的人來,也只好聽天由命.買了十萬兩銀子的黃金和十萬兩白銀,由陸路運到龍駒寨,再由龍駒寨包了一艘大民船,把二十萬金銀裝上。朱鎮岳這時午紀才得二十歲,這番又是初次單獨山門,就押運這們多金銀硬貨。凡是知道這回事的人,沒一個不代替朱鎮岳耽憂。
朱鎮岳卻行若無事的,上船即吩咐一般船戶水手道:「你們都知道這船上裝載的是二十萬金銀。這種草亂的時候,押著這種船在江湖河裡行走,確不是一件當耍的事,你們大家都得小心一點兒。但是我教你們大家小心,並不是要你們小心防強盜,如果有強盜前來打劫,教你們小心有甚麼用處?我說的小心,是教你們小心聽我的吩咐。水路全仗順風,此去常德府,誰也算不定須行多少日子。照行船的慣例,凡遇順風,總得行船,風色不順,就得停泊。有時一連刮了十天半月的倒風,船便得停泊十天半月不能開頭。我這回卻不然,不問風色如何,我說要開船,那怕刮著極大的倒風,也是要立刻開船的。我說這碼頭須停泊多少日子,那怕整天整夜的刮著順風,也是要停著不能動的。有時經過一個埠頭,看天色本可以停船了,我說不能停,就不能停。荒僻蘆葦之中,本不是停船的所在,然我說要停在這裡,就得停在這裡。總之,事事須聽我的吩咐。遵著我的吩咐,再出了意外,便有天大的亂子,也不與你們相干。」
一般船戶水手見朱鎮岳這般吩咐,當然諾諾連聲的答應。開船之後,一切都請命而行。每到一處碼頭,朱鎮岳必上岸拜訪這碼頭上的能人。一路上雖也經過幾次明搶暗劫,然沒有一個能上得朱鎮岳的手。朱鎮岳雖在少年,卻並不存心傷人,每次只顯出一點兒驚人的本領來,將搶劫的強徒打退便了。因此朱三公子的聲名,綠林好漢中無人不知道,也無人不佩服,更沒有記恨前來報復的。
船行了不少的日子。這日,已進了湖南的境界,船停泊在白魚磯。朱鎮岳知道白魚磯一帶,並沒有大能為的人,便懶得上岸去拜訪。這時,正是八月間天氣,夜裡月色清明如鏡。朱鎮岳坐在船頭,對著波光月影,想起這一趟獨自押運著這一船金銀,行了幾個月水路,沿途遇了不少的強人,居然能平安無事的到了湖南境界。若再有幾日順風,就很容易的得到家鄉。二十歲的人,能擔當這們重大的任務,在江湖上行走的,只怕古今的英雄當中,也沒有幾個有這般能耐。想到此處,不覺得意起來。即叫跟隨的人取了壺酒來,獨自對著月光,淺斟漫酌。不知不覺的,已飲到了三更時分。
朱鎮岳覺得涼露襲人,正待回艙睡覺。才立起身來,猛覺得船身往下略沉了一沉。朱鎮岳是個生性機警的人,即知道是有大本領的人上了船。抬頭迎著月光一看,只見一個魁偉絕倫的漢子,一隻腳立在桅尖上,一隻腳向天翹起來。那漢子的身法真快,朱鎮岳剛-問了一聲是誰,已一閃落到了船頭,雙腳踏實的時候,正如風飄秋葉,絲毫不聞聲息。朱鎮岳萬分想不到此地竟有這種能人,想問出姓名來再動手。誰知那漢子不等朱鎮岳有問話的工夫,已放出劍光來,朝朱鎮岳便刺。朱鎮岳見如此魯莽,不由得發怒,也回劍對殺起來。二人周旋了好一會,那漢子畢竟不是朱鎮岳的對手,身上受了好幾處傷,狼狽不堪的逃去了。
朱鎮岳這番雖打勝了,然心裡非常納悶。暗想這白魚磯地方,不曾聽說有如此能人。並且這人的劍法,和我的劍法一般無二。他突如其來,也不答話,究竟是來劫銀子呢?還是有意來看我本領的呢?他既得這們高強的本領,就不應看了這點銀子便眼紅。若是有意來看我本領的,卻為甚麼不肯和我答話呢?我師傅曾向我說過,同練畢派劍術的,連我師傅只得三個人:一個在廣西,一個在江蘇,湖南地方沒有。如果這人是和我同派的,就光明正大的來看我的本領也很容易,如何犯著是這們來呢?倘若我的手段毒辣些兒,是這們把一條性命誤送在我手裡,豈不後悔也來不及?他這番雖是打敗了,然當與我交手的時候,他半點也不肯放鬆,竟是用性命相撲的樣子,有意來看我的本領,也不應該逼得這們緊。朱鎮岳是這們想來想去,畢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只得放過一邊,等到有機會,再探訪這人的蹤跡。
又行了幾日,這日已到了白馬隘地方,離常德只有八九十里水程了。若明日風色好,只須一日工夫,便能達到目的地。朱鎮岳因在白魚磯稍為大意了些兒,就遇了一個有能為的漢子,便不敢再大意了。那怕是一處很小的鄉鎮碼頭,都得上岸去探訪探訪。恐怕在大功告成的時候,出一個岔子,弄得前功盡棄。
這日船抵白馬隘的時候,天色還很早。朱鎮岳將要上岸去,照例吩咐船戶道:「我上岸去了,你們看守著船頭船尾,不許閒雜人等上船來。」這幾句話,從龍駒寨開頭,朱鎮岳凡是停船上岸,沒一次不是這們吩咐,船戶水手都聽得厭了。一路之上,也沒外人上過船,船戶水手心中,因也不把這些話當一回事,只大家齊聲應是便了。
朱鎮岳上岸去沒一會,忽有一個蓬首垢而的叫化,彎腰曲背,慢慢的挨近船邊來,伸手向船戶要討點兒飯吃。船戶揮手喝道:「你向別處去討罷,我這裡是沒有打發的。」叫化停了一停,流著眼淚哀求道:「你教我向哪裡去討呢?我在這裡已討了大半日,還不曾討得一顆飯到口。可憐我已餓的不能動了,殘菜剩飯不拘多少,胡亂給我吃點兒吧。」船戶聽了這叫化說話帶些陝西口音,不覺動了同鄉之念。打量了叫化幾眼,問道:「你是哪裡人?我看你年紀很輕,大約還不過十六七歲模樣兒,也還生得不醜,怎麼會在這裡當叫化呢?」
這叫化聽子,更哭著說道:「我原是陝西人。因在七八歲的時候,跟隨著父親到常德做生意,家中也有不少的產業。只怪我自己不好,不肯認真讀書,也不肯規規矩矩的做生意。去年同我父親到這白馬隘來收帳,偶然看上了一個姑娘,一時捨不得離開。回常德後,就偷了我父親二百兩銀子,瞞著家裡人,仍到白馬隘來,和那姑娘相好。二百兩銀子用不了多久,銀子一用光,那姑娘便不肯留我了,將我趕了出來。我無顏回常德去,就流落在這裡。可憐我父親只得我這一個兒子,忽然間不見了我,也不知急到甚麼樣子。我於今實在苦的不能受了,滿心想回常德去。水路雖只八九十里,但是沒有船錢,身上又是這種模樣,誰也不肯把船載我去。早路有一百四五十里,我此刻害了一身的病,那裡能行走得這們遠。眼見得我不久就得死在這白馬隘,屍骨莫說回家鄉,就是要想回常德,等我父親瞧一眼,也是做不到的事。」說到這裡,竟掩面放聲痛哭起來。
這船戶是一個心腸很軟的人,聽了這些可慘的話,又看了這種可憐的情形,不因不由的躊躇了一會道:「我也是陝西人,難得在這裡遇著同鄉。這船正是要到常德去,若是風色好,只明日一天便到了。載你一個人回常德,原不是一件難事。不過這船不比尋常的船,這是西安府的朱三公子包定了的船。朱三公子曾吩咐了,不許閒雜人等上船。這干係非同小可,我不敢擔當。飯菜是沒要緊的東西,我倒可作主,給你飽吃一頓。我再可尋兩件衣服給你,雖說不得稱身合式,比你此刻身穿的略為光彩一點就得咧,搭便船回常德也容易些。」船戶說罷,自去船梢裡端了一大碗飯菜出來,教叫化就河岸上吃。又轉身到艙裡,尋了兩件半舊的衣服,拿出來交給叫化。
叫化略吃了些飯菜,即退還船戶道:「餓極了,反吃不下。最好是慢慢的做幾次吃下去。承你老看顧同鄉的情分這們待我,我心裡實在感激了不得,我在這河邊討吃,已有幾個月了。給殘萊剩飯我吃的不是沒有,然像你老這般和顏悅色跟我談天的,實在一個也不曾遇見過。我今日能在這地方遇見鄉親,真是不容易的事。賞我的飯菜,又給我的衣服,我更不應該不知足,再說甚麼。只是你老雖把這衣服給我穿了,我想趁便船去常德,仍是做不到的事。我的體質又弱又多病,這衣服到我身上,不要幾個時辰,就得被幾個強梁的叫化剝了去,甚至身上還得挨他們打幾下。因此這衣服我也不敢穿,你老還是不給我的好。如果蒙你老可憐我,肯給我船梢一尺的地方,蹲幾個時辰,得到常德,你老便是我的重生父母,到死也感激你老的恩典。到常德之後,並得請你老到我家裡去款待。古語說得好:救人須救徹。不知你老肯慈悲慈悲麼?」說著,嗓音又硬了,眼睛又紅了。
船戶聽了這些話,看了這種情形,心腸不由得更軟了。慨然答道:「好,我就擔了這干係罷。你來蹲在船梢裡,不要聲響。只要到了常德,朱三公子便知道,也沒要緊了。」叫化連聲道謝。船戶遂將叫化引到船梢,揭開兩塊艙板,指著裡面,對叫化道: 「朱三公子每次上岸回船,照例須滿船搜看一遍。你躲在這艙板底下,不要聲響。等公子回來,搜看一遍之後,我再放你出來坐著。」叫化向船戶作了個揖道:「我決不敢聲響,連累你老。」隨即鑽進船底,蹲伏做一團。船戶將木板蓋好,自以為朱三公子不會察覺。
天色將近黃昏。朱鎮岳回到船上,照例在船頭船尾巡視了一遍。回到艙裡,將船戶叫到跟前,喝問道:「你這東西,好大的膽量。怎敢不遵我的吩咐,引人到船梢躲著?」船戶一聽這話,臉上不由得驚變了顏色,口裡一時嚇得答不出話來。朱鎮岳一疊連聲的催問道:「快說!引上來的甚麼人?」船戶心想,公子已經知道了,是隱瞞不過去的。只得說道:「請公子息怒,小的不敢引壞人上船。是一個年輕小叫化,他家也住在常德,因流落在此地,不得回鄉,來船上討吃,一再懇求便載他回常德。小的不合一時糊塗,存了個可憐他的念頭,將他引到船梢底下蹲伏。以為只有一日,便到了常德,所以不敢報給公子聽。」朱鎮岳停了一停,起身說道:「帶我去看看,是個甚麼模樣的小叫化。」船戶遂把朱鎮岳引到船梢,將木板揭開,對叫化說道:「快出來叩見公子。公子已知道有人上了船,我不敢再隱瞞,怪不得我不救你。」那叫化戰戰兢兢的立了起來,低頭站著,十分害怕的樣子。
朱鎮岳仔細端詳了兩眼,順手朝著船戶臉上,就是一個嘴巴打去。罵道:「你這種蠢東西,哪裡這們不知禮節?這般教人蹲伏著,豈是待客的道理?」罵畢,即轉身對叫化拱手陪笑道:「請好漢恕船戶是村野愚夫,肉眼不識英雄,小可又不在船上,多有得罪之處。請進前面艙裡去,坐著細談罷。」可是作怪,那叫化初見朱鎮岳的時候,嚇得那們縮瑟不堪的樣子,及聽朱鎮岳說了這番客氣話,便立時改變了態度,笑容滿面的也對朱鎮岳拱了拱手,答道:「豈敢,豈敢。江湖上人都稱朱三公子了得,固是名不虛傳,敬佩,敬佩。我此刻還有事去,改日再來領教罷。」說完,要走。朱鎮岳那裡肯放呢?連忙攔住說道:「瞧我不起的,不至親降玉趾。這船上比不得家中,並沒好的款待,只請喝一杯寡酒,請教請教姓名,略表我一點兒敬意。」叫化略沉吟了一下,即點頭應道:「也罷。與公子相會,也非偶然。」
朱鎮岳欣然叫廚子安排酒萊,邀叫化進艙。朱鎮岳取出自己的衣服來,雙手遞給叫化道:「請暫時更換了,好飲酒敘談。」叫化也不客氣。有當差的送過水來,叫化洗去了手臉污垢,換了衣服,頓時容光煥發,面如冠玉,眾船戶水手偷看了,都吃驚道怪。
須臾,酒菜擺好。朱鎮岳推叫化上坐,自己主位相陪。酒過三巡,朱鎮岳才舉杯說道:「兄弟這番奉家父母及師尊之命,冒昧押運二十萬金銀回常德。這二十—萬金銀,是家父一生宦囊所積,其中毫無不義之財。因此沿途多少豪傑,都承念及這點,不忍多與兄弟為難,兄弟乃得平安到此。今承足下光顧,必是有緩急之處,務請明白指示一個數目。需用多少,如數奉上,決不敢稍存吝惜。不過尊姓大名,仍得請教。」說罷,斟了一杯酒送上。
叫比哈哈大笑道:「公子的眼力,確是不差。但是認我是為緩急需錢使用,來此轉銀子念頭的,就未免擬於不倫了。我家雖非富有,然我並沒有需銀錢使用的事。公子這番好意,我不敢領情。」 朱鎮岳聽了,不覺面生慚愧,連忙起身陪罪道:「兄弟該死,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望足下恕兄弟粗莽,請明白指示來意。」叫化反問道:「公子還記得在白魚磯遇的強盜麼?」朱鎮岳驚道;「怎麼不記得,兄弟看那人並不是強盜,是怎麼一回事呢?」叫化很注意似的望著朱鎮岳,問道:「公子怎的知道那人不是強盜呢?」朱鎮岳笑道:「這何難知道。有那們本領的人,如何會做強盜?便是要做強盜,可下手的所在也很多,何必來轉同道的念頭?兄弟因此敢斷定他不是強盜。」 叫化又問道:「他或者不知是公子,也未可定。」朱鎮岳搖頭笑道:「他若不知是兄弟,來時的情形,便不是那們了。於今且請說那人怎麼樣,當時不肯道姓名,究竟是那個?兄弟正愁沒處打聽。」叫化笑道:「那人誠如公子所說,不是強盜。他本人既不肯向公子道姓名,我也不敢代他將姓名說出。那人因在公子手裡受了重傷,於今還在家調養。那人有朋友,有些代那人不服,要前來和公子見個高下,卻派了我先來探看一番。公子今夜小心點兒便了,多謝公子的厚意,我們後會有期。」說罷,起身作辭。
朱鎮岳竭力挽留住,說道:「此刻不到初更時候,還早得很,何妨坐一會,兄弟還有話奉問。」叫化又坐下來,說道: 「時候雖說尚早,不過我來的時候,曾和派我來的人約定,在二更以前,回報探看的情形,他等我回報了再來。若過了二更不見我回去,便認作我的形跡已被公子看破,本領敵不過公子,死在公了手裡了,他就前來替我報仇雪恨。那麼,和公子相見的時候,他既存著報仇的心,動起手來,就不免要毒辣些,依我的愚見,為公子著想,還是早放我回去的好。免得仇人見面,以性命相撲。設有差錯,公子固是後悔不及,就是我也對不起公子這番款待我的盛意。」
朱鎮岳聽完這番話,不覺怒形於色,勉強按納住火性的樣子說道:「足下這話,雖是一番好意,為兄弟著想。但是未免太把兄弟看的不成材了,兄弟也不敢領情。俗語說得好: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他不存報仇的心,兄弟也未必敵得他過。他便存著報仇的心,兄弟也未必就怕了他。足下既這們說,兄弟本來不必執意挽留的,至此也不能不把足下留在這裡了,倒要看他報仇的本領怎樣。足下萬不可去回報,只在這裡多飲幾杯。」叫化當說完那些話之後,很留意看朱鎮岳的神氣,見朱鎮岳發怒,倒笑容可掬的舉著大指頭向朱鎮岳道:「只就這點氣概上看來,已是一個好漢了。我遵命在此坐地便是。」
朱鎮岳忽然問道:「足下不要見怪,等歇那人前來報仇,兄弟免不了和他動手,那時足下怎麼樣呢?」叫化笑道:「我只坐在這裡,動也不動。公子蓋世的豪傑,固用不著我幫助.那人若是要我幫助的,也不至來會公子了。我作壁上觀,誰勝誰負,我都不出來顧問。」朱鎮岳點頭道;「這就是了。大丈夫言出如箭。兄弟有所佈置,足下也請不必顧問。」叫化連連應好。朱鎮岳遂將眾船戶水手都叫到跟前說道:「你們把大鑼大鼓,準備在船桅底下,半夜時分,若覺得船身擺簸得厲害,彷彿遇著大風浪似的當兒,就大家將鑼鼓擂打起來。手裡一面擂打,口裡一面吆喝,不妨鬧得凶狠。船身不平定,不可停止。」眾人齊聲答應了。各自退出艙外準備,也沒人敢問是甚麼用意.朱鎮岳吩咐了船戶去後,仍舊和叫化開懷暢飲,只不談叫化及白魚磯所遇那人的身世,知道叫化是決不肯說的。
二人飲到天交二鼓,朱鎮岳從箱裡取出一副軟甲來,披在身上.全身扎束停當了,向叫化笑道:「請清坐一會,就來奉陪。」叫化忙起身斟了杯酒奉上道:「預祝公子制勝克敵,請飲這杯。」朱鎮岳接過來放下道:「但願能托足下的鴻福,等回來再飲不遲。」
朱鎮岳跨出艙門,心想白魚磯那漢子,來時先搶船桅,他朋友或者也是如此。我何不先在桅顛1上等候他來?遂聳身上了桅顛。這時隔白魚磯遇那漢子才得幾日,夜間的月色,仍甚分明。朱鎮岳在桅顛上約等了一個更次,猛見雪白的沙洲上,一條黑影比箭還快的向桅顛上射來。朱鎮岳不等他近身,即高聲喝了句:「來得好!」 那黑影似乎吃了一驚的樣子,閃折了一下,就到了朱鎮嶽立腳的下面。白光一道,已向朱鎮岳雙腳刺來。朱鎮岳自不敢放鬆,也發出劍光來對殺。於是二人翻上覆下,都不肯離開桅桿,只繞桅身狠鬥。
朱鎮岳藉著月色看來人的像貌,生得甚是兇惡,滿頭亂髮蓬鬆,散披在肩背上,滿臉絡腮鬍須,有二寸多長,張開和竹萸一樣。年齡老少雖看不出,然就這種像貌看起來,至少也應有四五十歲。身材卻不甚魁偉,舉動矯捷到了極處,本領遠在白魚磯那漢子之上。朱鎮岳和這人鬥了十幾次翻覆,因覺得這人的劍法,又和自己的一般無二,心裡委實有些放不下。一面招架著,一面喝問道:「來的不是畢門弟子嗎?何不通出姓名再鬥。」這人只當沒聽見,劍法更來得凶毒。朱鎮岳大怒,暗罵這東西好生無禮,也使出平生本領來抵敵。
二人鬥到這分際,桅底下鑼鼓,突然大響起來,兼著吆喝的聲音,震天動地。這人彷彿露出些驚慌的樣子,忽然改變劍法,朝朱鎮岳下部襲來。朱鎮岳認得這一下劍法,是畢派中最厲害的看家本領,只不容易施展得出來,若施展出來了,他派的人,無論有多大的本領,縱然不送性命,至少也得被斬斷一條腿。惟有畢派中練過這手工夫的,能避免得了。然不是本領比施展的高強得多的,仍得受點兒輕微的傷。朱鎮岳的本領,恰好與這人不相伯仲。一見這看家的劍法施展出來,不禁暗叫了聲:「不好!」憑空往上一躍,超過桅顛一丈多高,覺得那劍在右腳後跟上,略沾了一下。也就施展出自己的看家本領來,一劍刺到這人臉上,只聽得喳的一聲,這人一抹頭便向岸上逃去。朱鎮岳也不追趕,躍下桅來,船身一平定,鑼鼓吆喝之聲,立時寂然了。
朱鎮岳跑進艙來,叫化已迎著賀道:「恭喜,恭喜。好一場惡鬥。」朱鎮岳笑道:「這東西真厲害,險些兒使我沒命回家鄉。」說時,卸了軟甲,取出藥來,敷了腳跟上的傷處。對叫化說道:「這人的本領,兄弟自是佩服。但像他這般本領的人,還不能說有一無二,惟有他那種像貌之兇惡,恐怕在人世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來。於今已和我交過手了,足下可以將這人的姓名來歷,說給兄弟聽了麼?」叫化仍是搖頭笑道: 「公子將來自有知道的一日,此時用不著我說。公子珍重,我去了。」只見他身子一晃,已在岸上長嘯一聲,不知去向了。
朱鎮岳太息2了一會,暗想這幾個人的舉動,真教我摸不著頭腦。我此番算是初次出馬,從來不曾和人有過仇恨,況且曾和我交手的兩人,都是畢門的弟子,這個假裝叫化的,不待說也是同門了。彼此既是同門,平日又沒有宿嫌舊怨,何苦是這們一次、兩次的逼來呢?幸而我準備了鑼鼓,使他猛吃一驚,才能在他臉上還了一劍。不然,就不免要敗在他手裡了。只是這人不知曾練了一種甚麼工夫,面皮那們堅實,劍刺去喳的一聲響亮。
朱鎮岳正獨自坐在艙中揣想,只見船戶走進艙來,叩頭謝罪道:「小人今日不遵守公子的吩咐,幾乎弄出大亂於來。想不到這樣一個小小的叫化,竟是有意來船上臥底的。倘非公子有先見之明,知道有人上了船時,這般重大的干係,小人便粉身碎骨,也擔當不起。」朱鎮岳叫船戶起來,說道:「我何嘗有甚麼先見之明,這叫化假裝的雖不錯,但是粗心了一點兒,他自己留出一個上船的記號給我看,我才一望分明。這船板都是光滑乾淨的,平日你們打從岸上回船,穿了鞋子的,必得在跳板上脫了鞋子才下船。若是赤腳,也得用洗帚洗滌乾淨才下船,沒有腳上帶著泥沙在船板上亂踩的。
「這叫化因怕回來撞見他,壞了他的計算,只要哄騙得你答應了,就匆匆上船蹲伏。便沒想到泥沾的腳,踏在光滑乾淨的船板上,一步一步的都留下了痕跡,他上船不久,我就回來。你因天色已將近黃昏了,不曾留神船板上有腳印。我看腳尖朝著船梢,只有上船的印,沒有下船的印。無論甚麼人看了,也都知道上船的人不曾下船去。」船戶聽了這般解釋,這才恍然大悟。
天光一亮,就從白馬隘開船向常德進發。一帆風順,只一日便安抵了常德。朱鎮岳將金銀運回烏鴉山老宅。這時他家還有七十多歲的祖母,和叔伯堂兄弟人等,朱鎮岳還是第一次歸家,骨肉團圓,自有一番天倫樂趣,這都不用說他。在家盤桓了好多日,因心裡懸念在西安的父母,復束裝動身,仍由水路回龍駒寨去。這回僅帶了隨身盤費,肩上沒有擔負何項責任,比較來時,自是舒服多了。
這日,船仍停泊白魚磯。朱鎮岳想起那夜和那漢子交手的情形,心裡委實有些放心不下。思量我此刻身上也沒有什麼責任,何妨上岸去訪問訪問,看這一處有沒有畢門中弟子。主意已定,便與船戶說知,有事須在這裡耽擱些時,等事情辦妥了才開船。船是他包定的,開頭停泊,當然由他主張。朱鎮岳上岸訪問了三四口。這白魚磯本不是停船的碼頭,不過河面曲折,上下的船可以借此避避風浪。岸上只有七零八落的幾戶人家,做點小買賣,並沒有大些兒的商店。不須幾日工夫,周近數十里以內都訪遍了。休說沒有畢門的弟子,流傳在這一帶連一個會些兒把式的人也沒有。朱鎮岳訪得了這種情形,只得沒精打采的,打算次日開船前進。
這日天色已將晚了,朱鎮岳在船上坐著,覺得無聊。獨自在岸堤上,反操著兩手,踱來踱去。偶然一眼看見靠堤有個小小的茅棚,棚裡坐著一個白鬚老人,在那裡彎腰低頭打草鞋。棚簷下懸掛著無數打成了的草鞋。朱鎮岳看那老人的姿態精神,絕對不似尋常老年人的龍鍾樣子,不由得心中動了一動。暗想我何不如此這般的,去探看他一番。即算訪不著畢門弟子,能另外訪著一個奇人,豈不甚好?想罷,即匆匆回船。不知朱鎮岳打算如何去探看老人?那老人畢竟是誰?且待第四十一回再說。
1桅顛,船桅頂部。
2太息,長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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