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影搖紅 第十七章 無情羞花
    葛品揚改裝停當沒有多久,天已黑下來了。

    他走出杏林,走到湖邊。湖岸下每隔三五步就有一條漁船,這時均已分別點起燈火。燈火明滅,沿著弧形湖岸延展,放眼望去,猶如一串稀落而發光的珍珠。葛品揚知道這些漁船均為白龍幫所佈施的眼線,便老實不客氣地向就近一條漁船縱身而下。

    身形甫落,船尾立即傳出一聲低沉的沉喝:「月黑風高,朋友辨清南北東西沒有?」

    葛品揚明知對方說的是幫中切口,但卻無法回答,好在這身裝束頗有可待,因此他索性來個蠻的,什麼也不答,冷冷喝道:「睜開眼,開船!」

    船尾冒出一顆人頭,人頭上閃眨著一雙迷惑的眼神,短暫的剎那過去,一聲輕「噢」,人頭與眼神俱失去。緊接著,船離岸,向湖心破浪疾射而去。

    船身距離湖心小島尚有十餘丈遠近,船尾忽然嗤的一聲,冒起一道紅焰館火。

    葛品揚暗暗點頭,心想:看來那老人的話不錯了。

    紅焰信火像長虹似地筆直騰升,升至五六丈高處,化作一蓬紅星散落。

    隨著紅星散落,島上立即亮起十數對牛油火把,每隔十步光景一對,一直通向一座廟宇式的巨大建築物之前。

    葛品揚輕飄飄地一躍上岸,昂首闊步,在夾道火把中向前走去。

    廟宇式建築門口,一條偉岸的身形急步迎了上來,抱拳宏聲道:「自三月前奉屍鷹卓大哥頒達密諭後,卑座一直想前往總舵請示機宜,都為承創伊始,又有丐幫那批窮叫化掣肘,至未如願成行,今宵獲蒙紅鷹主蒞駕,闔舵生輝,有失遠迎,罪該萬死…」

    葛品揚恍然大悟:黃衣首鷹於開幫當日,便曾自詡勢力已遍佈天下,而自從我混入該幫以來,卻始終未見該幫與外界有何聯絡,原來是由屍鷹暗中主持其事。這樣看來,冷面仙子對我,可說純出於愛才的私心。由於我不是與五鳳四鷹他們一起從小由她帶大,竟一直未敢完全信任,連屍鷹都比我更接近心腹,我卻一無所知……」

    葛品揚迅忖著,點點頭,緩緩說道:「蕭分舵主好說了。」

    白龍蕭子水既然不稱敝幫而稱卑座,那麼,他喊一聲分舵主,大概是不會錯的了。」

    白龍蕭子水見這位總舵鷹主神態冷漠,還以為這位總舵大員未將一個小小巢湖分舵看在眼裡,邀寵心切,這時按捺不住,搶上一步,俯身引頸低低說道:「三天前,本舵……」

    葛品揚淡淡接口道:「本座知道,這是大功一件,挫折天龍堡,可以不擇手段。龍女乃藍公烈獨生掌珠,本座日間聞訊,專為此事提前趕來。蕭分舵主,本座得說一聲恭喜你了。」

    白龍蕭子水一呆,轉而又驚又喜地巴結道:「哪裡……是……是……正候紅鷹主發落。」

    葛品揚不敢操之過急,忖度時間尚早,便擺擺手道:「很好,等會兒再說吧。」

    白龍蕭子水喜透眉梢,一張方白無髭的扁臉上紅光閃漾,直起身來,將葛品揚一路恭引至聚議大廳外,大廳內,正趕著排設酒席。白龍又為葛品揚介見了分舵幾名香主。葛品揚見都是三流角色,更不放在心上,樂得自高自大,擺足一副總舵鷹主派頭,聽到一個名字嗯一聲,連頭都懶得點一下。

    不消片刻,酒菜俱上,葛品揚心想:吃飽了,有精神,正好宰你們這批為虎作悵的武林敗類。

    於是,除了酒,他放量暢享,菜以湖產為主,極為鮮美可口。

    酒過三巡,白龍正待起身為葛品揚把盞酌酒之際,忽有一名幫徒抓著一隻拍翅不已的灰色健鴿走上廳階。

    白龍扭頭注目道:「信鴿?」

    一那名幫徒躬腰答道:「信筒上有五鳳標記,諒系總舵發來!」

    白龍哦了一聲道:「送上來!」

    葛品揚心中南咕,表面上仍然不動聲色,白龍自幫徒手上接過一隻五風交舞的彩色小捲筒,本想開拆,略作猶疑,忽又住手。

    葛品揚漫不經意地點點頭道:「那就先給本座看看吧。」

    白龍不敢違拗,雙手捧上,葛品揚取過,挑開封口,緩緩展開。

    略過一目,幾乎驚噫出聲,原來紙片上竟寫的是:「諭示巢湖分舵主蕭:總舵紅鷹主因故開革,遺缺由屍鷹卓白骨暫領,並自即日起頒給五鷹鷹旗、該旗除鷹鳳圖花有別外,余與鳳旗同。嗣後五鷹出使時,一律先行出示鷹旗,違者即為偽冒!五鳳太上手諭。」

    葛品揚暗道一聲「僥倖」,隨即從容目注紙片,朗聲緩緩念道:「諭示巢湖分舵主蕭:

    總舵紅鷹主近日奉命巡查淮揚各地分舵,各分舵有事啟報,可徑報由該紅鷹主匯報,並由該紅鷹主就便指示各分舵今後之時務機宜。如有怠忽,以叛幫論!五鳳太上諭示五鳳幫主會銜布達。」

    葛品揚吐音鏗鏘,字字均如金石擲地。合廳上下,一致低眉垂手,白龍且避席傾身,狀至誠恐,如聆綸旨。

    葛品揚讀畢,隨手一摺,緩緩遞出道:「蕭分舵主請過目。」

    白龍雙手平頂伸出,葛品揚淡淡接下去道:「此諭責付本座之權職過重,本座目力有限,如因一字之訛,而致黑白顛倒的話,咳,咳,所以,最好請蕭分舵主拿去重複……」

    白龍一呆,雙手如被毒蛇咬了一口般閃縮回去,一面不住賠笑道:「紅鷹主這……

    這……這豈不是太……太見外了?老實說,就是沒有這道手諭,還不一樣,您吩咐什麼就是什麼。」

    葛品揚「唔」了一聲點點頭道:「巢湖分舵在兩淮算是出色的了!」

    白龍受寵若驚,恨不得磕下頭去,又抱拳又躬身地道:「全仗紅鷹主鼎力栽培,鼎力栽培!」

    葛品揚忽生奇想,他忖道:假如今天這一段讓五鳳幫那一群知道了,那一群將作何感想呢?

    於是,他一面不經意地將紙諭壓在一隻空杯底下,一面向白龍交代道:「以原鴿申復上去,說本座今天到了!」

    「周師爺!」白龍叫道:「拿紙筆過來,即席草擬覆文,正好請總舵紅鷹主為你潤飾潤飾。」

    一名尖下巴的師爺應聲而至,兩婢側隨,一捧硯,一捧盂,那名周師爺則一手托紙,一手握筆,等待分舵主進一步吩咐。

    葛品揚喝了一口酒,向師爺淡淡說道:「沒有什麼,愈簡單愈好,就這樣寫吧:諭奉悉,諭至適值紅鷹主蒞舵,已由紅鷹主當堂啟宣。另本舵擄獲之天龍堡主親女一名,亦交紅鷹主即日押返總舵,余待後稟,巢湖分舵主蕭拜奏!」

    周師爺一邊點頭,一邊揮毫如飛,葛品揚話完,他已差不多寫好了。

    白龍嘖嘖有聲,讚的不是師爺,而是葛品揚,但見他誇張地搖頭歎說道:「你們瞧,我們這位紅鷹主的才華……」

    葛品揚又好笑,又噁心,他為了慎重起見,覺得事雖順利,最好還是拿點真貨色出來比較穩妥。

    於是,俟那名師爺退下,他從懷中取出那面五風令。

    「紅鳳幫主久聞蕭分舵主幹練過人,所以要本座帶來這面五鳳令,日後蕭分舵主去總舵,不妨先持此令到紅鳳幫主那邊,她說她另外有點事要交給你辦。」

    白龍蕭子水,不過是兩淮一帶的一名小小水寇頭子,白龍幫興起於八年之前,組幫不及一年,即因黃山白石先生一聲哼而偃旗息鼓,如今他做夢也想不到赫赫五鳳之一的紅鳳幫主竟也知道他的名頭,一時喜昏了頭,以致伸出去接旗的手也止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是……好……謝……」他已不知如何說才好,「謝幫主,謝鷹主,謝謝……謝太上恩典……蕭某人,不,卑座,謝……謝謝……謝謝謝。」

    葛品揚悠閒地接口道:「帶那個什麼龍女出來,暫時點上昏啞兩穴,吵吵鬧鬧的不成體統。」

    葛品揚一時疏忽,忘了服用變音丸,假如龍女神志清楚,不難一下聽出他的口音,以龍女那性格,一旦聽出他是誰,不脫口喊出來才怪。

    白龍扭頭大喝道:「帶人!」

    緊接著,又喝了一聲道:「給我站住!」

    白龍面對手下一班幫徒,可真夠威風,兩名執事頭目腳步剛動,立刻止步回身,白龍朝隔席兩名香主望了一眼,大聲接道:「張、王兩位香主勞神一趟,家叔不在,羞花嬸嬸不必親自出來了。」

    羞花嬸嬸?葛品揚一驚:是巧合,抑或就是以前淫魔三姬中的羞花姬?

    還有,白龍的叔叔又是誰呢?就是三姬投向的三煞之一麼?

    據妙手空空兒說,羞花、閉月、沉魚落雁三姬人人均具一身上乘武功,那麼,能被三姬托庇的三煞自是更不必說了?

    白龍說「家叔不在」。此所謂不在,當系臨時離去之意,那麼,要是那位什麼「家叔」

    突於此時趕回又怎辦?

    他倒不在乎鬥一鬥什麼「家叔」或者「羞花嬸嬸」,只是擔心營救師妹受阻。如今,他有點後悔,他實在應該先取得丐幫巢湖分舵的諒解,到時候,師妹交丐幫弟子,自己則可放手廝拼。而今,包括師妹在內,在未作解釋以前,幾乎人人是敵人,顧了這邊,就顧不了那邊,人非神仙,如何應付得了?

    困惱,猶如突然自天而降似的,但是,葛品揚知道,在困惱的時候發愁,並不是一個聰明人應該有的事。

    他待兩名香主受命而去後,緩緩說道:「真沒想到令叔賢也在這裡。」

    他如說「令叔伉儷」就不對了,羞花姬與這位「令叔」結合,一定還不太久,他要表示出對這位「令叔」早已知名,並須表示出知名的是以前的「令叔」遠在還沒有姘上羞花姬之前的「令叔」。

    白龍似頗以這位叔叔為做,聞言之下,臉上自卑之色一掃而空,頭一昂,意氣飛揚地道:「是的,很多人都會意外的,想當年,咱這位師叔,在天目山,一夜連斃太白九雄的時候……」

    葛品揚暗暗一驚,訝忖道:天目無情翁?

    二十多年前,武林中一片混亂,巨寇盈野,梟魔遍地,天目無情翁便是其中最最狠毒而冷酷的一個了。

    嗣後,師父天龍大俠於五十壽宴上,一套天龍爪法,九支連環龍鱗鏢,令黑白兩道側目;加以宴會甫畢,龍門棋士、知機子、天風俠以及太湖水雲老人等又與師父擇地密會,似有聯手蕩魔之意,武林中,一夜澄清了。

    這是天龍堡主一夕間成為武林中無名有實的領袖之緣起。

    群魔斂跡,有一段時候,仍是眾說紛紜。有人說,群魔怕了以天龍為首的五老,也有人說,群魔正在暗中籌組反抗勢力。

    不過,傳說不久就沒有了下文,武林中也一次安靜了達二十年之久。

    葛品揚定了一下神,點了點頭道:「這很好,我們太上不久前還提起過,只是一時不悉此老近況,無法延攬,既是這麼說……」

    白龍興奮地道:「不晚,不晚,家叔也有此意。他老人家才來不久,要不是為了丐幫分舵那批窮叫化,卑座早已詳申上去了。」

    葛品揚又知道了一點,原來丐幫欲拼無力,是顧忌著這一對男女魔頭!

    葛品揚想到此處,不禁對丐幫那兩名正副分舵主益感敬佩,今夜,他們將為一句話奮不顧身傾舵而來,該是何等壯烈?

    葛品暢心有所思,無暇答理,只有點頭。

    白龍意猶未盡,又說道:「不但家叔心存此意,就是家嬸,也對本幫五鳳幫主們嚮往得很,家嬸說過,如太上幫主有心,她還有兩位妹妹……」

    羞花姬的姐妹當然是閉月和沉魚落雁兩姬了!

    另外兩姬所投何人?下落如何?正是葛品揚一併想知道的,才待設詞套問時,白龍忽然叫說道:「噢,人來了!」

    兩名香主將一張籐榻抬至席前放下,榻上,龍女閉目側臥,身上覆蓋著一張薄毯,秀髮散亂,臉色蒼白而憔悴,呼吸均勻,似乎睡得很甜。

    葛品揚心中有如油沸,恨不得馬上將廳中群寇劈個稀爛,然後抱起師妹離去。

    是的,他可能這樣做,也應該這樣做,但是,如今卻不能了。

    天目無情翁隨時會出現,羞花姬就在裡面,這是兩大顧忌,而最大顧忌,丐幫分舵的人馬不久就要來,他不能獨善其身,一走了之。

    兩名香主中的張香主躬身啟報道:「羞花娘娘說,她老人家很想見這位紅鷹主,要卑職告訴分舵主說……」

    白龍拿眼光望向葛品揚,等待表示。

    葛品揚沉吟著,偶溜廳外,見月影上階,時辰已經不早,於是緩緩站起身來,淡淡說道:「無情仙翁與娘娘兩位,份屬前輩,理應由本幫太上或五鳳幫主接見。本座要務在身,公私兩不便……」

    略頓,揮揮手接下去道:「張、王兩位香主速為本座備船,將此榻抬上去。」

    白龍爽答一聲:「是!」

    接著,一眾離席,葛品揚監視張、王兩人抬榻而行。

    出大廳,至湖邊,張、王二人將榻放下,正要去招呼漁船攏近之際,湖面上忽然有三隻漁船如箭般駛至,對面湖岸,信火呼嘯,滿天爆竄。

    張、王二人一呆,雙雙失聲道:「丐幫劫船闖舵?」

    白龍注目一聲冷笑道:「來得正好,免得費心去找,留一個活的,我姓蕭的就算白活四十多歲。」

    葛品揚側挪一步,站去榻旁,冷冷下令道:「由本座來對付!」

    白龍應得一聲「是」,忙向一邊退開。

    葛品揚靜立不動,目注來船。三船靠岸,三十餘名丐幫弟子如飛蝗般紛紛躍登岸灘,迅速背水結成一道陣形。

    那名長方臉的丐幫巢湖分舵主,目光在白龍幫這邊一陣掃搜,臉現疑訝之色,忽然踏出一步,沉聲道:「貴幫有位朋友怎麼不見在場?」

    白龍望望葛品揚,不敢搶著回答。葛品揚故意低低冷笑道:「好狂妄,居然敢找無情仙翁?」

    白龍一聽,也誤會丐幫來人口中的「有位朋友」是指師叔無情翁而言,不禁為之冷笑不已。

    葛品揚星目閃動,忽然想到一個處置辦法,於是向白龍喝道:「蕭分舵主帶本舵弟子退到那邊去,站遠點。」

    白龍還以為這位總舵的紅鷹主準備獨力退敵,他知道總舵五鷹身手不凡,自是放心得很,於是頭一點,轉過身去。

    就在這時候,一條纖巧身形,突然流星般自大廳方面疾射而來。

    身形對正葛品揚後心,不帶一絲聲息,又輕又快,臨近三丈處,單臂一揚,似有暗器出手。

    白龍抬頭之下,先是一呆,忽然驚呼道:「羞花嬸嬸,你葛品揚反應極快,早已警覺回頭。

    他不須詳察來人面貌,已知來者可能是誰,當下什麼也不去想,亦無迎敵表示,身軀一側,三點寒星掠肩而過。

    側身同時,揮手一拂,以太極真氣震開龍女週身穴道。龍女一「啊」,悠悠醒來,秀目尚未睜開,耳中已傳入一陣急促而熟悉的聲音:「鳳妹,我是品揚,倒竄,向湖邊那丐幫分舵弟子表明身份,然後合力控制船隻!」

    龍女藍家鳳不愧為龍門虎女,不待葛品揚語畢,真氣猛提,人已向湖邊丐幫弟子結陣之處倒飛而去。

    羞花姬一身青布勁裝,青布包頭,打扮雖然樸素,仍不掩羞花之容。

    這時,暗器打空,身形落下,跺足一聲:「真是個大混蛋!」

    香肩一振,便待再度騰撲而起。

    白龍不知這聲大混蛋是罵自己,還以為這位嬸嬸因是葛品揚不肯會見而惱羞成怒,當下又驚又急的,忙橫身相攔,大叫道:「嬸嬸,您不知道……?」

    羞花姬欲進不得,玉容發青,咬牙止步道:「你知道什麼你且說說看!」白龍打拱作揖地懇求道:「嬸嬸息怒,我們這位紅鷹主,說真的,他也有他的不得已之處,並不是有意簡慢嬸嬸,這點嬸嬸可得……」

    羞花姬伸手一個耳光,怒叱道:「混蛋!」

    白龍一個踉蹌,站定後,掩頰駭然道:「嬸嬸怎麼出手打人?」

    羞花姬本擬躍撲,忽然手一揚冷笑道:「周師爺交奴的,拿去看看吧!」

    白龍伸手一抄,見是剛才那張飛鴿密諭,急急打開,就目還沒有看完一行,臉色已然大變,霍然抬頭,向葛品揚張目叫道:「你,你,你!」

    葛品揚眼一溜,見丐幫那邊,已因這邊突生內變,知道事情有異,一個個戒備觀望,以致龍女飛落後,也無人自亂陣腳。龍女已自身邊取出一面藍色小旗,僅在手中揚了揚,眾丐立即驚喜地齊呼:「龍女藍家鳳!」

    葛品揚看在眼中,已無後顧之憂,當下微微一笑,伸手摘下臉上那幅紅紗罩,朝白龍莞爾笑道:「我便是貴幫總舵因故開革了的前任紅鷹主,天龍第三徒,葛品揚葛三少俠!」

    笑了笑,又接道:「禮多人不怪,一頓酒席換來一支五鳳令,閣下也不算吃虧了!」

    下弦月清澈如水,月色下的葛品揚如玉樹之臨風,修眉入鬢,目似朗星,鼻樑挺直,朱唇稜角分明,貝齒微露,氣態從容、瀟酒而俊逸。

    白龍呆住了,羞花姬的一雙秋波也發直起來。

    白龍清醒了,驀地大吼道:「姓蕭的跟你小子拼了!」

    他大概想到種種不堪收拾之後果,人已在驚怒過度下陷於瘋狂,身隨聲起,猛往葛品揚撲來。

    葛品揚靜立不動,淡淡笑道:「要拼,你這條癡龍還差得遠,說不得,葛少俠成全你就是了。」

    就在這時候,一聲脆叱響起:「滾回去,少獻醜了!」

    發話的是羞花姬,羞花姬纖掌一揚,發出一股掌風,竟又將白龍蕭子水打了一個踉蹌。

    白龍蕭子水挨了這一掌,神志反而清楚過來,楞了楞,赧然退去一邊。

    羞花姬轉正嬌軀沉喝道:「老娘陪你……」

    這聲「老娘」,當系挾怒出口,但是,「老娘」這兩字,無論如何是不恰當的。照妙手空空兒說,三姬如今只有三旬出頭年紀,尤其對面看來,如說這位羞花美人有二十五歲,都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事。

    「陪你」之下,無以為繼了,龍女一哼,同時向地上啐了一口,手掠秀髮,冷笑著掉過臉向湖中望去。

    葛品揚皺了皺眉頭道:「不能罷手麼?」

    羞花姬逼上一步,盈盈注目道:「你以為奴肯放手嗎?」

    兩者原來亦僅相隔丈許,縮短這一步,已剩下不足八尺之遙,加以這種全無敵對氣味的反問,益發將局面弄得曖昧而尷尬起來。

    嚴格說來,這名羞花姬並不比五鳳和黃衣首婢諸女強到哪裡去,但是,女人如花,美有品種,梅花不能並提,玫瑰也不能代表牡丹,這名羞花姬不比五鳳諸女強,較之凌波仙子,自是更遜一籌。但是話雖如此,有一點,卻是葛品揚前此在任何見過的女子身上所沒有見到的,那便是一個「媚」字。

    黑道五英中的媚娘胡卿卿,異於常女者,也是一個「媚」字,但是,媚娘之「媚」是媚在眼角,媚在眉梢,換句話說,媚在見面就能發現的表面上,而這位羞花姬,則媚在骨子裡。

    初看不怎麼樣,再看便覺稍有不同,再看又不同,愈看愈美。

    雖然在女人而言,這不是姻淑美、端莊美,因為她令人心蕩神馳,遐涉非非;但是美色悅目,乃人之天性,葛品揚唇角的笑意漸由自然而呆滯。

    「想想看」羞花姬再通一步,「奴會放過了你嗎?」

    面湖而立的龍女藍家鳳,突然別轉身子低聲道:「喂,化子大哥,你看那邊!」

    這幾句話說得很輕,分舵諸丐聽到了,葛品揚也隱隱聽得一點餘音。

    然而,僅這一點餘音也就夠了,葛品揚悚然驚覺,以致龍女再望過來時,他臉上已又回復了先前的氣定神閒。

    但是,龍女仍覺不滿,冷笑道:「這樣對站著倒蠻風雅的,你們就慢慢耗下去吧!」

    話音中,人已向湖中掠去,以龍女一身不讓常、霍二位師兄的身手,湖面此刻平靜無波,提氣虛渡,自然不算一回事。

    諸丐雖驚,卻不便攔阻,葛品揚返身便追,高喊道:「等等,鳳妹,我有話說!」

    龍女身形不停,遠遠傳來冷笑道:「妹妹哪有姐姐好,有話去終南慢慢說吧!」

    葛品揚連喊「鳳妹」,腳下向前,也欲向湖中縱去,忽然間,勁風逼體,同時於身後響起羞花姬的清叱道:「奴這邊也得說說清楚!」

    葛品揚勃然大怒,返身一招「天龍回首」,喝道:「不想死就滾開!」

    同時向丐幫眾弟子揮手道:「兄弟們上船,暫時撤退,一切應稟明貴幫總舵,由神丐樂老幫主決定後再發難亦不為遲!」

    葛品揚因沒將羞花姬放在心上,打出的一掌,系天龍爪與天風三式混合併用,並未運出先天太極真氣。

    一掌發出,看也不去看,似乎全為了與丐幫眾丐說話方便,不意禍水三姬並非易與之輩,話說完立覺不對。

    兩股掌風相遇,不但未將對方震退,自己反因重心不穩,給逼得連退兩步方將身形穩住。

    葛品揚一「哦」,定身抬頭道:「還真有兩手呢?」

    羞花姬出手便佔上風,還以為葛品揚技僅止此,寬心放落,春意頓生,當下咯咯一陣媚笑,掩唇嫣然道:「才知道?叫你佩服得五體投地的絕招……」

    葛品揚沉臉喝道:「少說廢話!」

    羞花姬咯咯笑道:「廢話?你一旦身歷其境,便不會這樣說了……」

    葛品揚見眾丐已全部落船,扭頭喝道:「你們先走,別管我!」

    羞花姬咯咯接口笑道:「是的,他留在這裡,自然有人悉心伺候。」

    白龍幫上下,對羞花姬如此放浪形骸,竟無一人介意。葛品揚看在眼裡,不禁暗暗稱異。

    羞花姬似已瞧透葛品揚心思,咯咯一笑,又道:「放心,那老鬼與奴有君子協定,連他們舵主都不在乎,他們誰又會多管閒事,所以說……」

    葛品揚冷冷接口道:「所以說淫有淫報!」

    話出口,先天太極真氣運集六成,雙掌猛然一發。羞花姬見他掌招發出,不但招勢毫不凌厲,勁道亦僅如和風拂面,不禁為之曬然。

    於是,玉掌單揚,臉上笑意更濃,準備隨招打趣,驀覺迎面和風並不如自己所料的那般稀鬆,而是股緩緩而來,然卻無可抗拒的氣山勁海,暗呼一聲「不妙」,欲待縱身閃避,已然晚了一步。

    一剎那,嬌軀因風而起,半空中三個倒翻,方陡然摔落。

    先天太極真氣本是一種王道武學,加以葛品揚亦無取命之意,所以,羞花姬雖出醜,卻未受半點傷。

    但是,這一招也夠令人奪魂喪志了。

    葛品揚冷冷一笑,轉身便走,身軀甫轉,左側突然有人間雷似的喝道:「給老夫滾回來!」

    葛品揚循聲扭頭望去,三丈開外的湖灘上,不知什麼時候起,已悄然出現了一名七旬左右的高瘦老人。

    老人背月而立,似乎來自西方湖面。

    但見他身穿一襲灰麻短布袍,長僅及膝,有如晾在兩根麻桿兒上;鷹圖、刀眉、鼻樑聳削,粗髭沿腮倒捲,雪茄似的臉孔上,陰陰沉沉的不見一絲表情,就好像黃梅季節的蒼穹。

    葛品揚想也不用想,便知道這大概就是那位什麼天目無情翁了。

    他見湖面上丐幫諸人乘坐的船隻已只剩下幾個灰色小點,一身了無牽掛,不由得豪興陡發,身軀一轉大步走了過去。

    人至距老人丈許外,身形一頓。

    他昂然冷笑道:「有何見教?」

    無情翁鷹目一寒道:「小子知不知道老夫何人?」

    葛品揚淡淡道:「早知道了!」

    「說說看?」

    「無情翁。」

    無情翁驀上一步,定睛不移地道:「小子這般大刺刺的,難道憑老夫這個名頭尚不足令你小子膽寒麼?」

    葛品揚紋風不動道:「非常抱歉!」

    「報名來!」

    「葛品揚。」

    「怎麼的幾個字?」

    「葛天氏之葛,人品的品,飛揚的揚!」

    「報師承!」

    「天龍堡。」

    「很好,去吧!」

    葛品揚微怔,接著,抱拳一拱,轉身向湖邊走去,心中止不住好笑:原以為不免有場惡戰,不意這老兒竟虛有其表。

    念未畢,忽聽身後又是一聲沉喝:「且住!」

    葛品揚回身有氣地道:「尊駕究竟是無情翁?還是無常翁?」

    無情翁聽如不聞,注目冷冷問道:「知道老夫破例放生的原因麼?」

    葛品揚暗暗一噢:原來是找顏面?這還不簡單。當下忍住笑,淡淡答道:「大概是尊駕今夜心情特別好吧?」

    無情翁輕輕一哼,冷冷糾正道:「應該說某些事情看得順眼!」

    這時,那個羞花姬已自地上站起,正一面以纖纖玉指勾掠著散披的雲鬢,一面含嗔帶怨地以眼梢幽幽斜睨著無情老魔,無限委屈地向老魔脈脈輸送著一種無聲勝有聲的誘惑和投訴。

    這名有著禍水之稱的武林尤物,本來就夠美夠媚,再經過這番有意的楚楚作態,這時,映著月色望去,越發顯得嬌柔迷人了。

    白龍幫上下,包括幫主白龍蕭子水在內,一時間,人人不克自制,全為這位尤物的絕色所迷,一個個口張延流,兩眼發直,忘其所以地露出一副失魂落魄之態。

    葛品揚這時也有點迷惑。

    某些事情看得順眼?他想:這話是諷刺?還是我聽錯了?

    這名老魔剛自湖上來,他抵達,當在羞花姬中掌摔落的那一剎那。如果他所說的某些事情便是指這個而言的話,那麼,連愛姬受辱都看得順眼,天底下還有什麼看不順眼的呢?

    「無情」應是「心狠」而不是「皮厚」,這種下台借口,豈不太勉強了些麼?

    無情翁說著,忽然一偏臉指著羞花姬,冷冷接下去道:「這女人,隨老夫已有七八年之久,見過的男人,不計其數,見到她的,沒有一個不色授神與,神魂顛倒,瘋狂而不能自拔的;而你小子,血氣方剛,不但無動於衷,剛才居然還能忍心重重地打她一掌,老夫活到七十七,現在是第一次稱許一個人,算你這姓葛的小子行!」

    葛品揚意外地一愣,忙叫道:「這個,我」

    他本想說出心底話,因為他不願接受這項讚美:羞花姬媚骨天生,誰見了,如說無動於衷,便是矯情。不過,一個人貴在發乎情而止於禮,這是一個武人應有的本色,所以這一點,也並不算什麼;話說明了,能罷休便罷休,否則,他也不在乎。

    可是,無情翁話一說完,連望也不望他一眼,即逕自掉討身軀,大步向島內走去。

    葛品揚搖頭一歎,哺哺自語道:「此魔若歸附五鳳幫,可忙之處,將不下於天山胖瘦雙魔和那位淫魔嚴尚性,未來的問題,看來是愈來愈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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