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四等人上岸之後,一逕走進華容縣城。那時候的華容尚被人喚做安南。在城內南大街上有個美味閣,是當時安南城最有名的一家兼營酒食的飯館子。
說怪也真怪:侯四等人進了那家美味閣之後,只見酒客們無不是三三兩兩地在聚頭竊竊私議,神情惶惑,聲調詭秘。
侯四等人坐定了,堂倌上來招呼,侯四依四小習性點了酒菜。在那個手上捧著水牌,耳朵上挾著墨筆,胳膊上吊著濕毛巾的堂倌剛準備躬身而退之際,侯四將他一把拉住,低聲問道:「城裡出了什麼事兒?」
堂倌見侯四操著北方口音,知道不是本鄉本土人,現在見侯四突然間問起這個,臉色不由得遽然一變,當下嚅嚅地道:「沒……沒有什麼吧,小……小的弄不清楚。」
白男瞪眼道:「你真的不肯說?」
堂倌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侯四朝白男遞了一個眼色,順手從懷中摸出一塊碎銀,偷偷塞在那個堂倌手裡,然後仰起臉,含蓄地笑道:「夥計,我們點的菜拿筆記下來啊!」
堂倌手往懷裡一揣,復又伸出,自耳根上取下那支圓頭兒的墨筆,曖昧地強笑道:
「是,是……是的。」
他將墨筆取在手裡,在水牌上磨蹭了好一陣,才將水牌送至桌心,俯身低聲道:「就,就是這件事。」
眾人抬眼往水牌上看時,水牌上只有一個字:「仙。」
四小看罷,均是勃然大怒,白男手按桌面,幾乎騰身而起,侯四見狀,連忙輕輕擺手道:「由我再問。」
白男恨恨地罵道:「好可惡的傢伙。」
那個細眉細眼的堂倌見勢不對,忙不及地提筆又在水牌「仙」字上面加了一個「狐」
字。
侯四眉頭一皺,從堂倌手上奪下了那支墨筆,在「狐仙」兩字後面寫道:「在哪裡?」
堂倌無奈,只好又寫道:「王員外府。」
侯四接在王員外府後面寫道:「又在哪裡?」
堂倌寫道:「西城門。」
侯四再寫道:「多久的事?」
堂倌寫道:「十來天。」
侯四揮揮手,堂倌如獲大赦一般,擠著一雙細眉,彎起了一雙細眼,呵呵連聲地走開了。
堂倌剛走白男又罵道:「好貴的潤筆,一二三……噢,十二個字,幾兩?侯四叔!嘿,你給了他二兩?二兩銀子換來十二個東倒西歪的字,真渾蛋!」
大頭笑道:「白少俠,你在罵誰?」
白男罵的當然是堂倌,可是,他先問侯四給了多少錢,侯四告訴了他二兩的數字,他再罵出了上面這句話,在語氣上,如欲細細辨味,實在有點像罵侯四的。
眾人定神一想,全都失聲笑了出來。
侯四指著大頭笑罵道:「大頭該死!」
官家鳳也湊興笑道:「罰他!」『
大頭嘻嘻笑道:「罰我將這件公案在一個時辰內打聽清楚如何?」
眾人喊了一聲好,大頭乞兒從座位上立起身來,拔腳往外就跑。白男在大頭去後,向侯四問道:「大頭過去也沒有到過這裡,他這去哪兒打聽?」
侯四笑道:「你別為他擔心,他們這批窮化子的門道可多著哩!」
白男恍然地道:「噢,我幾乎忘記了他是丐幫中很有點地位的二代弟子哩!」
官家鳳這時天真地向侯四問道:「侯叔叔,您相信真有這等事麼?」
玄龍笑道:「子不語怪力亂神,我第一個不相信。」
侯四搖搖頭道:「世上盡多奇談怪聞,出人意表之外。在未曾親眼看到之前,誰也不敢一定說它有或是沒有,姑妄言之,姑妄信之也就是了。」
一剎那,酒菜來了,大家一面吃著,一面等著大頭。
約有炊許光景,大頭突自門外走進,臉上掛滿笑容,眾人都是一陣子高興,知道這個鬼靈精一定帶了很多的新鮮消息回來了。
白男迫不及待地搶著問道:「怎麼樣?真有這回事麼?」
大頭搖頭笑道:「說不出來。」
眾人聞言一怔,這是什麼話?
還是大頭自己解釋了這句話的涵義,他接著道:
「肚子餓了。」白男秀目微翻,才待發話時,侯四已攔在前面笑說道:「由他去罷,你還愁他憋得住?」
官家鳳也笑道:「曾聽家父言及,丐幫人物上上下下的脾氣都差不多,越逗越毛,愈捧愈發騷,最好不去理他,凡事倒還順利得多。」
大頭埋頭大嚼,仰首痛飲,好一會兒之後,這才揉揉肚皮咕噥道:「若依丐幫人物的習性,吃飽了照例要睡一頓,天掉下來也」
不等大頭說完,白男早笑著喝道:「髒大頭,你敢?」
大頭這才笑得一笑,從頭說道:「事情是這樣的,王員外是這兒的首富,院宅廣敞,膝下獨生一子,今年年方廿,生得一表人才,倜儻不群。這位王公子平常除了在僕從的簇擁下,偶至郊外習習騎射聊散身心外,多半在後花園一角的書樓上溫習經史。
約在十多日前,府中使女偶爾經過書樓下,隱約聽得樓上傳來一陣嬉笑之聲,心下大異,當時不敢聲張,悄悄地至前院報告了主母。員外夫人聞報,大為驚駭,起初尚以為是府中年齡較大的婢女和小主人有了曖昧,吩咐先時發覺的那個婢女偷偷上樓賽看,不管看到什麼,都不許跟別人說起,以免得傳揚出去,不好聽。
那個小婢依言前去,躡手躡腳上了樓梯。說也奇怪,不等婢女湊近窗門,那位王公子已自門縫內探出半邊臉來,沉臉喝道:『誰教你來的?」
婢女吃了一驚,吶響地道:『主母」
王公子不等婢女再說下去,立刻喝道:『下去!」
婢女不敢違背,只好往前院依實向主母報告了。
員外夫人起初尚以為兒子年青臉嫩,怕人撞破好事才會惱羞成怒地喝罵婢女,滿以為避過今朝,不難問個水落石出,再予婉轉開導也不為遲。他們夫婦只此一子,別說動了一個寫了賣身契的婢女,就是所有的婢女都給……」
白男喝道:「大頭,字眼上請你檢點些!」
大頭吐了一下舌頭,笑了笑,繼續說道:「可是,自那一天開始,那位公子再也不肯下樓了。婢女去請他下樓吃飯,他卻吩咐婢女將飯菜端上樓去。飯菜端去之後,他隔著房門吩咐,東西全部放在門外地上就可以了,等會兒他自己會得拿進去。
無論如何,他不肯打開那書樓的門窗。
員外夫人著了急,趁一次書樓上有異聲傳出之際,火急地將府中所有的婢女傳齊一點人數,嘿,一個也不少!員外夫人這一下是真正的慌了,一面派下人通知王員外,一面親自扶著兩個婢女往後花園而來。
來到書樓下,一個婢女仰頭高喊道:『相公,主母來啦!」
喊聲過後不久,王公子的頭從窗戶中探出來了,只見他面容略顯消瘦,強笑著問候道:
『孩兒正為明春趕考事痛下苦功哩,母親大人何事親移玉趾?」
員外夫人悲聲道:『兒子,王門三代孤丁,兒子,你,你……」
王公子眉頭一皺,不悅地道:『母親,孩兒不小啦,什麼事都會明白的,您安心吧!」
這時,王員外也聞報趕來,他先望望他那淚痕滿面的夫人,再抬頭看看樓窗口他那獨生子消瘦的面龐,突然厲聲道:『澤槐,你下來。」
澤槐就是那個王公子的學名。據說這位澤槐公子平常雖屬嬌生慣養,但對這位管教俱嚴的老子卻是相當懼畏,這時不知道給什麼東西迷了心竅,竟然抗聲回道:『孩兒功課正緊,一時不想下樓。」
王員外勃然大怒道:『你不下來我就上去!」
一面說一面捋著衣袖,拔步便欲登樓。
這時,那個名喚澤槐的王公子,臉色遽變,嘴唇翕動著,似欲出聲阻止卻又壯不起膽子來。
王員外的腳步已經踏上了樓梯的第一級。
就在這個時候,王公子的肩胛似乎被什麼東西扭動了一下,王公子雙耳微微一側,在王員外踏上樓梯一半的當口,他突然暴睜雙目,厲聲道:『父親大人請止步,否則孩兒便從這扇窗口跳下去了。」
王員外聞聲愕然止步,面容灰敗地仰臉恨聲地道:『澤槐,你,你好!」
王公子這時已經人了魔一般,跺足大喊道:『走!走!都給我走,誰也不許再留在這裡。」
一面喊著,一面探出上半個身軀,張著雙臂,作奮身縱投狀。
員外夫人一見大驚,連忙顫聲哭喊道:『不能啊兒子,兒子,你爹爹下來啦,兒子,我們走啦,你……保重……」
二老淚眼相對地默望一陣,相將扶著婢女走出園門。身後啪地一聲輕響,書樓的窗門又給關上了。
二老回到前院內房,私下又計議了一陣,一致認為兒子是給狐狸精迷上了。兩位老人唯想遲了無救,到了這個時候,也顧不得什麼家聲了,便四下托人聘請術士,只要能將狐仙驅逐,保得兒子平安,任憑索價多少亦是在所不計。
很多江湖郎中貪著王府多金,一個個在王員外面前誇下海口,聲稱包治包好。有的畫符,有的設壇唸咒,有人披髮仗劍踽步行法,也有人滿園設禁,布下什麼陣什麼陣的,要提活狐……結果呢,人人遭遇相同,都是在行法緊急時發出一聲哎喲,倒地人事不省。
那些人死了嗎?沒有!那只是一種暫時性的暈厥,等到著人抬至外間,不待大夫把脈配藥,便自甦醒了。你若問他們見著了什麼,他們一個個面紅耳赤地說這位狐仙道行太深了,他們治不了。說完話,連酬勞也不敢再提,相繼踉蹌而去。
書樓上仍然笑語如故。
王公子也一天比一天更瘦了。……」
大頭乞兒說至此處,突然頓住。
眾人聽得正是人神,忽見大頭一語打住,均是眉頭一皺。白男急急迫問道:「現在呢?」
大頭神秘地道:「現在麼?現在有一個更為精彩的消息。」
白男催道:「說呀!」
大頭反問道:「說什麼?」
官家鳳笑道:「丐幫人物的老毛病又犯啦。」
大頭忽然板起面孔,正色地道:「這只是一個動人的消息而已,真正的結果尚未產生,教我如何說法?」
大頭此語一出,眾人越發不解了。
倒是侯四間人經歷老到,這時從旁笑說道:「我可想到了。」
白男連忙道:「侯四叔,你倒說說看。」
侯四解釋道:「可能王府最近又請到了什麼高明的術士,只是尚未動手而已,所以大頭適才說什麼結果尚未產生。」侯四說著,朝大頭望著笑問道:「是不是這樣子的,臭大頭?」
白男附和道:「對,臭大頭,髒大頭又升一級啦,恭喜,恭喜。」
眾人一陣大笑。
眾人笑畢,大頭乞兒扮了一個鬼臉,含有報復性地笑說道:「大體上總算給侯叔叔猜中了。」
白男不禁脫口問道:「細節呢?」
大頭留難道:「我要洗頭去啦,等我把頭上的臭味洗淨後再說如何?」
說著,立起身來,居然裝出一副開步模樣。
白男跟著立了起來,伸出右手,在大頭眼前一晃道:「大頭,你敢走,你就先嘗嘗白家降龍伏虎拳裡第十七招『細數龍鱗』的滋味。」
大頭雙肩一縮,只好仍舊坐下,他涎臉笑道:「你們用武力逼我,我哪肯說實話?我不實說,你們聽了又有什麼味道?」
白男哼道:「難不成要我們大夥兒朝你臭大頭下跪?」
大頭搖搖頭,慢吞吞地道:「沒有那麼嚴重。」
玄龍也有點忍耐不住了,插嘴道:「那你要些什麼?」
大頭拍手道:「好,有錢的人開口了。大頭需求不多」說著,一手摘下了腰間那只黑漆斑駁的葫蘆,揚了一揚,又道:「一葫蘆可矣!」
玄龍道一聲好,立即吩咐堂倌將大頭的葫蘆取去盛滿上等好酒,酒來後,玄龍笑道:
「現在怎麼樣?」
大頭笑道:「現在沒得話說了。」
三小齊聲叱道:「什麼,大頭,你真個耍賴?」
大頭大笑道:「你們這些年輕人真是性急,既無耐心,又不會聽話,我說沒得話說是指葫蘆裡有了酒,一切均已心滿意足,再無他求之意,唉,你們誤會到哪兒去啦?」
大頭見眾人的胃口均已吊足,這才笑說道:「我這些消息都是剛才出門湊巧碰上一個敝同行,我看他年紀雖然比我大一倍,但是衣擺上只結了一個結,比起我這個能結三個結的二代弟子要小兩輩,便即毫不客氣地受了他的跪杖大禮」
玄龍好奇地道:「什麼,跪仗大禮?」
侯四笑著代為解釋道:「這就是他們丐幫人物的臭規矩,平輩相見,點頭為禮。見了長一輩的,立杖為禮,見了長兩輩以上的,便要行跪杖大利了。他們一行人物不是每個人都有一根或竹或木的打狗棒麼?因為碰頭可能在大庭廣眾之中,行禮諸多不便,為了不見人眼目起見,他們便規定以手中仗棒代替。點頭禮毋須細說了,立杖,就是豎杖胸前,靜立不動,直待長輩走過了,什麼吩咐交待完畢,經過特許,方能自由活動。跪杖禮和立杖禮的情形差不多,只是一個將杖持在手中,一個將杖平放地下而已。在丐幫人物來說,有資格受別的弟子一個跪杖大禮是相當不容易的呢!」
玄龍等三小聽出了趣味,反將正題暫時擱開了。官家鳳等候四說完,也忙著發問道:
「他們派中的身份既以農結來區別高低,那麼,這種衣結是以武功高低評定的嗎?攝魂叟前輩幾個結?有人比他更多嗎?會不會有人為了出風頭,故意多結幾個?」
大頭乞兒聽到最後,噗哧一聲笑了。
官家鳳才待責問時,侯四早又笑著代答道:「攝魂叟老兒現在是四個結,丐幫中地位最崇高的人可以結五個。以目前來說,他們全派中結五個結只有兩個,那兩位都是攝魂叟老兒的師叔輩。至於衣結和武功,可以說毫無牽連,不過,有時候卻又很難說。這怎麼說呢?原來丐門中班輩劃分甚嚴,要多結一個結看上去也很容易也很難。就拿這個大頭來說罷,他是掌門人的嫡親弟子,因為掌門人原來是四個結的輩分,他一進門。便有了三個結的資格。假如他大頭投的是兩個結的人門下,他便只有結一個結的資格了。若說到升級,那可難透了,上一代的人如有一個在,其餘的人便得永遠維持著衣擺上的結數。就說攝魂叟老兒,他目前雖然貴為一派掌門,如果他那兩位師叔在世一天,他就沒有結上五個結的資格。只要攝魂叟老兒升了五結高位,這個大頭自然也就成了四結長輩了。所以說,丐幫中儘管人才濟濟,弟子滿天下,結到三個結的人卻是寥寥可數,甚至有人以一結終老的呢!因為結數全依入門輩分而定,各人傳授不同,受授人稟賦也有差別,青勝於藍,冰寒於水的例子屢見不鮮,故所以說,結數多的人,武功不一定比結數少的人高,但因班輩嚴謹,在正常情形之下,結數多,輩分高,武功也自然要略為強些,這就是我開頭所說結數與武功的微妙而又不可作為準繩的複雜關係。不過,有一點是值得讚揚的,就是他們派中將衣結看得很重要,只要碰上多一個結的,無論識與不識,三句切口一遞,立即俯頭聽令驅使,雖蹈火赴湯,在所不辭。你們想想看,有了兩個結以上的結,在派中已是知名人物,何從假冒得了?外行人固然無從冒起,本派弟子均知派規嚴厲,根本就不會有這份膽量!」
三小同時哦了一聲道:「唷,失敬了,這位還是丐門中的高人哩!」
大頭揚揚自得地接口道:「誰說不是?」
眾人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官家鳳偏頭想了一下,又道:「一個結的人收了徒弟怎辦?」
侯四笑道:「一個結的人根本沒有收徒的資格周!」
白男實畢,又向大頭催道:「現在請我們這位三結高人繼續說下去吧!」
大頭端起桌上一杯殘酒,一吸而盡,咂咂嘴接下去說道:「從我們那一個弟子口中,我得到了一個最最刺激的消息,那就是王府今天晚上將有一齣好戲可看。據說有個專驅邪魔狐鬼的高人,前天偷偷送了個信給王員外,只要他肯拿出兩萬銀子,包他人到魔除。」
白男不屑地冷笑道:「高人?嘿,要起錢來這麼黑心,縱高我想也不會高到哪兒去!」
大頭道:「假如那人把銀子轉送到漠北去救濟去年旱災所造成的大群災民,那麼那人高不高呢?」
眾人失聲道:「有這等事?」
大頭正色道:「如何不真?兩萬銀子根本不過那人之手,由王員外本人具名,轉托鄱陽威武鏢局押送,還會有假麼?」
侯四忽然向大頭問道:「那人是誰?」
大頭笑道:「這個倒不太清楚。」
玄龍問道:「王員外答應了沒有?」
大頭笑道:「就是再加二萬也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呀!」
白男道:「假如王員外是個好人,這個數目實在太大了點。」
大頭笑道:「就因為他為人尚且不錯,才只要了他兩萬,否則的話,再加十倍也不一定能成事兒呢!」
官家鳳懷疑道:「那人是何來路,怎的恁地有自信?」
大頭笑道:「此人會不會言過其實,當場出醜,我們何不親臨參觀一番?」
官家鳳道:「准人觀看嗎?」
大頭笑道:「一定要主人准麼?」
白男高興地道:「這倒新鮮。」
天色已經不早,侯四領四小找好客棧,白男和官家鳳一人要了一個單間,侯四等三人合住一個統間,各人分別調神養息,靜等半夜去看趕狐仙。
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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