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約摸是五更將盡,天空忽然降下一層淡淡的薄霧,到處迷濛一片,司徒烈在一陣驚喜之後,心情也變得跟天情差不多,有點茫然。
瘋和尚來了,但又去了,他想:是的,他是個信人,沒有忘記他於長白投計時的允諾,可是,他的出現僅如驚鴻一瞥,沒留下任何暗示,我該怎辦呢?
他不禁猶疑地忖道:難道他是有意將鬼見愁引開,要我單獨脫身?
想著,搖搖頭,又忖道:不對,他說過,他將來一定要親自將我完整無缺地交給我師父,他這人說話,一句就是一句,我如此刻出堡,海天茫茫,何處去找恩師?
可是,話固然這麼說,但鬼見愁並非一位等閒人物,他這一路合恨追去,瘋和尚要想摔開他,談何容易?
再說,就算他能擺得脫,他回頭,鬼見愁不也一樣回頭麼?
瘋和尚既不可能將鬼見愁引出堡外下手除去,也不可能向鬼見愁公開談判要人,那麼,瘋和尚這樣做,目的何在呢?
想來想去,終是不得要領。
正當司徒烈心緒繁紛,行止無措之際,七星塔影中,就是先前瘋和尚兩度發聲的那塊老地方,忽又傳出一聲低低的怪笑。
司徒烈不防有此,不由得大吃一驚。
他略一定神,發覺這笑聲竟也耳熟異常,好似曾在什麼地方聽過,而且也不止一次,可是,一時間,卻又想不出對方是誰。
當下他也無暇多想,身軀一挺,神功默運,同時面對發聲之處,跨上兩步,冷冷而低低地沉聲喝道:「暗處高人,是衝著少俠來的麼?」
陰影中,笑接道:「這還用問嗎,少俠?」
跟著唉聲一歎,又道:「跟了幾天鬼見愁,別的沒學上,出言吐語的這般冷酸勁兒,倒是妙肖三分,唉,我這老不死的,不論到哪裡,不是挨罵,就是遭損,唉唉,我好苦命啊!」
司徒烈驀地想起一人,失聲一啊,不容對方再說下去,一個騰步,急急朝塔下撲了過去,近前一看,果然沒錯,不是他,還是誰?
塔腳下,此刻正盤膝坐著一個年約六旬左右的老化子,只見他,彎眉細眼,鼻如扁蒜,白髮蒼蒼,臉色卻極紅潤,身穿一襲破舊布袍,下擺爛得像一撮流蘇,七纏八絞地打了五六個結,一副顢頇滑稽神情。
此公是誰?丐幫三老之一的神機怪乞是也!
司徒烈見是神機怪乞,心頭有著說不盡的高興,怪乞似乎看出司徒烈有很多話要說,不待司徒烈開口,便先搖頭止住,一面將酒葫蘆系回腰間,一面抹著嘴角酒渣,緩緩爬身而起,咕噥道:「他奶奶的……鬼地方……明知老魔不在,坐久了,一樣的心驚肉跳。」
說著,抬頭扮著鬼臉,露齒笑道:「好走啦,少俠,化子等著交差呢!」
話說完,又是一笑,領先長身而起,司徒烈恍然一悟,精神一振,跟後縱起,堡中巡守雖嚴,但在這種隆冬天明之前,霧又大,加之怪乞對堡中地形似不陌生,是以輕易地便出了堡。
出了堡,繼續前行,到達草橋鎮,正好天亮。
一路上,司徒烈使出精神,居然跟身法奇快的神機怪乞,走了個不先不後。
抵鎮後,神乞停步回身,朝司徒烈上下打量了一眼,苦笑一聲,搖搖頭,沒說什麼,像是驚奇,也像一種吾老矣,後生可畏的感慨。
司徒烈赧然一笑,低聲問道:「老前輩,您怎知道晚輩在堡中的呢?」
怪乞哼了一聲,翻著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球,冷笑道:「裝什麼蒜,小子?」
說著,臉一仰,又道:「受人支配使喚罷了,七星堡是什麼地方?那種地方,如沒有高人帶路,我化子再加三副膽子,也不敢妄人一步呀,你小子這種明知故問,老實說,我化子不欣賞!」
司徒烈暗暗吐舌,連忙賠笑道:「老前輩不辭辛勞,總為晚輩一人,晚輩知道。」
怪乞臉色一緩,點點頭道:「唔,這話倒還中聽一點。」
怪乞是性情中人,外剛內和,雖然發白如雪,卻仍有著一副赤子之心,對於怪乞,司徒烈瞭解得最為清楚,他知道怪乞這番做作,可能全為了適才在堡中見面之前,他對他一句暗處高人的頂撞,一想到一個六十開外的人,居然像孩子般地為了一點小節也要報復,不禁撲嗤一聲,笑了出來。
怪乞瞪眼喝道:「笑什麼?什麼事好笑?」
司徒烈忍笑一躬到地,大聲道:「好,好,不笑就不笑!」
果然,怪乞至此,也忍不住笑罵一聲,現出本來的嬉戲面目,老少二人,重又回復到年前相處於少林那段時日的親密。
二人在草橋一間小客店住下,早餐之際,司徒烈忽然想起他在少林曾對怪乞許下諾言,要為怪乞在兩年之內,將該幫在龍虎怪乞領導下的關洛分舵,內部有甚不妥之處打探清楚,因著種種事故,他至今尚未進行,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雖然兩年之期尚未超過,但他一想到自己的遲遲未行,不禁慚作暗生,為了取得怪乞諒解,於是他紅著臉,抬頭期期地向怪乞道:「老前輩……前在少林……晚輩說過……很抱歉……我想……」
怪乞臉色忽然一變,閉目搖頭道:「前論作罷,孩子,別再提這個了。」
司徒烈一怔,暗道:怪乞生了我的氣?可是,語氣不像呀!再說,我一直未得空閒,況且約期未過,他是知道的,生我的氣,實無理由。那麼,他做什麼這樣說話呢?
這時,怪乞突然雙目一掙,靜靜地又道:「別生誤會,孩子,我是說,現在用不著了!」
司徒烈忙問道:「已經打聽出來了嗎?」
怪乞點了點頭。
司徒烈關心地又道:「沒有什麼不妥,是嗎?」
怪乞搖了搖頭。
司徒烈心頭微微一震,他最後這樣問,實在只是一個人在常識上應有的說話技巧,其實,他從怪乞神色上,他早看出,丐幫關洛分舵,一定出了重大事故。
至於出了什麼樣的事故,在這種情況之下,誰都極想知道,加之司徒烈對怪乞的情感,更是無法例外。
司徒烈本就接著要問出口,可是,他忽然想及一點,是以話到喉頭,重又嚥回。
他想,不管關洛分舵發生了什麼事,但可想像到的,那絕不是什麼好事,俗語說得好,家醜不可外揚,人家幫內的不幸,我又怎可要求人家說給我聽呢?
這時,怪乞在狂飲一陣之後,忽然喃喃地道:「這種事會發生在龍虎師弟身上,真是夢想不到。」
跟著,唉聲一歎,搖搖頭,傷感地又道:「按理說,武林中任何幫派出了訛錯,都該由自身清理才對,可是,現在,我古如之能怎麼樣呢?追魂師兄又能怎樣呢?」
因為怪乞並不是在跟誰說話,所以司徒烈無從置詞,不過,怪乞的頹喪,令他極為難過,他想不到什麼事竟令武林中一代耆宿,赫赫有名的三老人物會灰心到這種地步,不禁鼓起勇氣,低聲懇切地道:「老前輩,我能為您分憂嗎?」
怪乞搖搖頭道:「你不能!」
大概話出口,忽然發覺語氣有欠婉轉,是以苦笑一聲,又道:「不單是你不能,孩子,這個忙,就是你師父游龍老人,也不一定幫得上。」
跟著,像加以解釋般地,繼續說道:「想想看,孩子,假如那是一件非常單純的事件,以我化子跟你師父幾十年的交情,還有少林那幾個和尚,再加上我們那個化子頭兒追魂師兄,不早就解決了嗎?」
司徒烈眉頭一皺,脫口道:「一奇,兩老,外加少林八大高僧解決不了的事,那是什麼呢?」
怪乞微微一歎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武林浩瀚似海,三奇三老者也,只不過目下武林道上舉目可見的幾名代表人物罷了,孩子,總有一天你會發覺一件事的,那便是武功成就愈高,名氣愈大的人,煩惱也就常較常人為多。」
司徒烈點點頭,挪動了一下身軀,不安地低聲又道:「請你原諒,老前輩,我,我想—
—晚輩能知道得更多一點麼?」
怪乞一氣喝乾碗中剩酒,長歎了一聲道:「那又有什麼不可以呢?說得簡單點,兩句話說完,丐幫關洛分舵被一個退隱已久的魔頭利用了,那魔頭的武功,在三十年前,就已無人能敵!」
司徒烈吃驚地道:「無人能敵?」
怪乞苦笑笑道:「也許我化子說得誇張了點,但是,老實說,我化子可真想不出當今武林中誰能克制了他。」
司徒烈忙道:「那人是誰?」
怪乞苦笑道:「就是告訴了你,你也不清楚。」
「這事我師父知道了嗎?」
「化子還沒跟他提起。」
司徒烈心想:你這化子也真是,原來我師父還不曉得這回事,你就說他老人家幫不上這個忙,也未免太那個了點。
他心中雖是大不服氣,但又不便明白出口辯責,想了半天,忽然被他想出一句話來,他抬頭強裝好奇地道:「既是這麼說,那人豈不成了天下第一人?」
怪乞凝目虛空,漫應道:「他何嘗不是以此自視。」
「比七星堡主如何?」
「七星堡主自己心裡明白。」
「七星堡主怎容得了他的呢?」
「忘了我說他失去音訊已達三十年之久嗎?」
司徒烈再也忍耐不住,不禁沉聲又道:「老前輩您以為那人真是無人能敵嗎?」
怪乞仰臉歎道:「以前有過。」
司徒烈忙問道:「以前是誰?」
「劍聖司徒望!」
司徒烈聽得心頭一震,忖道:原來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我爹一直居於三奇之首,怪不得七星堡主要容不得他老人家了。
想著,不禁鼻子一酸,暗歎道:爹,你在哪兒啊?假如你現在在這裡,烈兒該是多麼榮耀呀!
他胡思亂想了一陣,迅定心神,抬臉又道:「除了……劍聖……再無他人了麼?」
「還有一位。」
「誰?」
「就在眼前。」
「誰?」
「他快來了。」
「瘋和尚?」
「是的,孩子,瘋和尚!」
怪乞輕輕一歎,又道:「這位大和尚,實在是個謎一般人物,上次在少林,經你師父夜探證實,此人在武學上之成就,實在高深莫測,這還罷了,奇就奇在此人似乎是無所不知,耳目之靈,令人歎為觀止。」
微頓又道:「就拿化子這次的家務事來說,我化子也不過月前剛剛得到實情,自以為隱秘無比,除我化子一人而外,再無他人知道此事,詎知昨天這兒碰到他,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就衝著化子嘻嘻笑道:喂,老化子,咱們談宗交易如何?我發怔道:什麼交易?他大笑道:包你有賺無路,絕不吃虧!我越發莫名其妙,他笑著又道:現在聽我和尚說明交易內容,那便是你化子幫我完成我對天山趙老幾許下的諾言,我和尚助你展愁眉。說著,不容我開口,拉了我就跑。」
司徒烈不禁插口道:「跑去哪裡呢?」
怪乞瞪眼道:「這還要問?」
司徒烈哦了一聲道:「七星堡?」
怪乞道:「可不是?跑了一陣,化子發覺路不對勁,頭一抬,七星堡已在眼前,那時候,天剛黑,化子腳下一頓,稍為猶疑了一下,他笑道:怕麼?我怒道:笑話!他點頭笑道:這還像話,不然我和尚可要疑心你是冒牌貨了!說著,從懷中摸出兩條狗腿,兩個酒葫蘆,分給我一半,笑道:拿去解悶或者壯膽吧。」
司徒烈笑得一笑,不禁疑問道:「你們去時才天黑,一夜怎樣打發過去的?」
怪乞瞥了他一眼道:「還不是為了你這小子。」
司徒烈扮著鬼臉道:「全為了我小子,不見得吧?」
怪乞翻眼要罵,轉又破顏一笑,跟著繼續說道:「這以前,人家都說我古化子滑稽突梯,言行在在惹人發笑,誰想到一碰這和尚,我古化子可就差遠啦!走到堡前,他指著堡樓對我說道:老化子,咱們都是有身份的人,要進去,就得走正門,你說對不對?」
「走正門進去?」
「是呀,我當時也聽得一怔,和尚笑著又道:不相信麼?看我的!」
「怎麼進去法的呢?」
「聽我說呀」
怪乞狠狠地瞪了一眼,這才說下去道:「他領著我,大搖大擺的一直走到堡樓之下,雙掌一擊,立即從堡內竄出一條黑影,相隔十步左右,沉聲喝道:來人通名!和尚右手食指於後前一堅,吹氣道:噓!那守堡人一怔,和尚低聲道:洒家要進堡參觀參觀,借條路!口裡說著,食指一彈,來人業已呆若木雞,我暗驚道:啊,一元指!」
司徒烈忙道:「老前輩,什麼叫一元指?」
怪乞歎道:「數百年前,武林中出現了一本奇書,叫做一元經,經過一次舉行於湘南九疑第七峰的武林大會,結果為武聖趙玄龍所得一一你師父就是武聖五世後裔元經後來不知所終,但據傳說,一元經除了正本之外,另有三種節本流傳於世,那便是:先天太極式,觀心大法,魚龍十八變!」
略頓又道:「一元指,據說便是先天太極式變化運用的武功之一種!」
司徒烈道:「游龍拳呢?」
怪乞道:「游龍掌出自魚龍十八變。」
司徒烈道:「那麼,瘋和尚也是出自武聖門下嘍?」
怪乞道:「這就不是化子所能解答的了,老實說,這問題就是你那武聖嫡系的師父,可能也無法清楚,數百年來,輾轉相傳,誰又能知道那麼多?」
「那麼說下去吧!」
「一元經,包羅萬象,三種節本,也是不世奇珍,那上面的武功,只要學成一種,便能獨步一時,化子能知道這麼多,也就值得自豪的了。」
司徒烈又道:「您怎知道瘋和尚使的是一元指的呢?」
怪乞道:「你問這個,可先聽我說個簡短的故事,百年前,少林忽然來了個遊方和尚,當時的少林方丈知道來人是位武家高手,是以招待得異常慇勤周詳,那遊方和尚在方丈導引之下,參觀了所有經堂院殿,最後來至少林達摩院,仰臉朝五丈來高的殿梁打量了一眼,一聲不響地筆直拔起,用手在殿樑上抓下一把木屑,哈哈笑道:好木料,可惜年代久了點,貴寺還有什麼可以看看的嗎?」
「孩子,別瞧輕了那遊方和尚這一手,要知道平常縱起五丈來高雖是不易,但一個在輕功上有特別造詣的名家,仍然算不得稀奇,奇就奇在那和尚的身法,起落無聲,輕靈似燕,而最可貴的便是他手上那把木屑,提縱術全憑一口真氣,半空中使不得力,他居然於到達五丈高處,仍能以內家真力抓下木屑來,實是世所罕見,也怪不得他仗此賣狂。」
司徒烈道:「這不令少林方丈難堪嗎?」
「那正是那遊方和尚的目的!」
「後來呢?」
「當時,少林方丈當然明白對方的用意,當下謙虛有禮地合掌躬身道:阿彌陀佛,師只好功力!遊方和尚正自面有德色之際,少林方丈伸手向上一面圈劃,一面溫聲又道:敝寺別無可堪寓目之處,要有,也只剩得這上面的一行古跡了!遊方和尚循聲抬頭向上一望,當場臉色大變!」
「哦?」
「你道那遊方和尚看到了什麼?」
「看到了什麼?」
「原來那支平滑的殿樑上,就在那遊方和尚抓下木屑的不遠處,此刻突然平添了一行筆力蒼勁,勾畫了了,寫得龍飛鳳武的大字」
「一行什麼字?」
「天下第一寺!」
「什麼?在五丈高處以指寫字?」
「孩子,這種武功就是一元指!」
司徒烈聽得瞪大了雙眼,怪乞繼續說道:「這個故事是少林上代掌門百愚禪師為我述說的,老化子為此還特地到達摩院去看了一趟,那行字,至今仍在,你將來再去少林,盡可查驗。」
「以後呢?」
「之後,那遊方和尚深知少林果然名不虛傳,不容輕侮,當下一聲不響地朝大殿上達摩祖師的金像拜了三拜,肅容掉身而去!」
「啊,真有意思。」
怪乞感歎著又道:「百愚禪師在世時,跟我化子的交情,最稱莫逆,這段秘事,除了我化子,鮮有人知,老禪師又說,一元指並非少林絕藝之一,可能是那位方丈由俗家帶來,格於寺規,後代僧人也沒人得到傳授,但一元指的威力,卻為少林上下所熟知,化子當時聽了,滿以為這種玄奇武學既已失傳,這種事最多留在肚子裡當做典故藏著罷了,想不到今生今世,居然親眼看到了,說來也是奇緣。」
說完,又是一歎,同時吩咐店家添來一碗酒。
司徒烈想了一下,忽然問道:「老前輩,您何以知道瘋和尚使的是一元指呢?」
怪乞喝了一口酒,點點頭道:「問得好,孩子,假如我是你,也將難免有此一問呢!告訴你,孩子,化子斷定它是一元指,共有二點根據:第一,當化子情不自禁脫口說出一元指三個字時,瘋和尚回頭朝化子瞥了一眼,目光中充滿疑訝,好似說:哦?你也知道這個?跟著點頭一笑,表示著:唔,瞧不出你這化子,還真有點眼力見識!第二,從百愚禪師那裡,化子得知,一元指施展時,有著,種不容假藉的莊嚴法相,那便是出手者當時不論處於何種環境之下,均必目煥采華,面露微笑,一如我佛拈花!」
司徒烈暗忖道:一元劍法的最高境界也正如此啊!
他忽又想到:一元指,一元劍法,相同的心訣境界,這是巧合呢?抑或瘋和尚真是我爹的化身?噢,不,他又想:一元經上的武功,輾轉流傳,習成者不知凡幾,百年前少林的方丈便是一例,我拿這個作為設想依據,也太幼稚可笑了!
於是,他抬頭又問道:「好的,老前輩,再說下去吧!」
「瘋和尚以一元指將那個看來身手不弱的堡徒,輕描淡寫地遙遙點中了穴道之後,又上前將那人姿態擺好,遠看上去,抬頭挺胸,雙目平視,雄赳赳,氣昂昂,他拍著那人肩胛笑道:朋友,神氣些,好叫你們堡主見了讚許你的盡忠職守。」
「進了堡門,他見人就是一指,同時順手拉好那人站立姿態,先後治倒了廿來個,最後,他指著一座燈光輝煌的所在,朝我笑道:那邊就是七星廳,七星堡主正在飲酒作樂,化子,去喝一杯如何?我搖搖頭道:沒胃口!他笑道:那麼隨我來吧!」
「於是,我們走進一間書房,他又笑道:這是這兒施總管的書房,還乾淨,化子,你躺會兒吧!我訝道:你要去哪兒?他笑笑,沒答理我,一人走了出去,走到門口,回頭大聲道:時候一到,我來喊你!」
老化子一肚悶氣,只有拿狗腿燒酒出氣,吃完了心想,管他娘,睡一覺再說,約摸四更左右,和尚未了,他笑道:「記住,化子,等會兒,和尚帶得走的,全帶走,剩下那娃兒,限你明天午正草橋交人!」
說至此處,怪乞喝了口酒道:「底下的,你都見到了,用不著再說啦!」
司徒烈朝外望了望天色道:「老前輩,快午時了吧?」
怪乞點點頭,司徒烈又道:「老前輩,既然瘋和尚已經自告奮勇找上了您,答應幫您解決困難,而您又認為瘋和尚定能勝任愉快,您老做什還為此事煩惱呢?」
怪乞搖搖頭,喃喃地道:「孩子……你……你不知道。」
司徒烈不解怪乞之意,正待發問之際,門外有人啞聲大笑接口道:「你不知道的,孩子,化子是為了家務事卻要假手外人而難過,這就叫做人窮志不短,另外還有個詞兒死要臉!」
說曹操,曹操到,進來的正是瘋和尚。
別來雖久,人仍未變,瘋和尚還是以前那副老樣子,扁鼻闊嘴,吊眉橫眼,一頭亂髮,一襲僧袍油垢重徐,髒得發亮,兩道眼神冷森怕人,他一路笑了進來,口中語無倫次地嚷著道:「好好,化子會辦事,酒家一定在還本之外,外加優厚利息……個子小有個子小的好處,鬼見愁那老小子……他媽媽的……跑得真快……幾乎比跟七星堡主和游龍老兒賽跑還累人……不過,也真好耍子,那老小子追丟了我,回去準得痛哭一場,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洒家又多了個生死冤家啦!」
和尚進門,神機怪乞朝他狠狠地翻了一眼,仍坐在老地方喝他的酒,對和尚不理不睬,和尚拍手笑道:「瞧,化子被洒家說破心事,老羞成怒啦!」
司徒烈見了瘋和尚,別有一種親切之感,這時連忙起身迎去。
和尚將他拉至亮處,瞇著眼,上下端詳了好一會,這才點頭呵呵笑道:「不錯,不錯,鬼見愁那老小子保管得很好……不但完整無缺,而且長得又大又高,哈哈,天山那個白胡老兒找不上我和尚的麻煩啦!」
司徒烈心裡有很多話要說,卻不知打哪兒開始才好。
瘋和尚忽然一望天色,將他朝後院直拉,大聲道:「娃兒,來,咱們去後邊說幾句見不得人的知心話!」
回頭朝怪乞扮了個鬼臉,笑道:「化子,你要氣,你就氣個飽吧!」
到了後院,和尚從懷中摸出一個其髒無比的舊紙包兒,一把塞在司徒烈手裡,不容司徒烈推辭,也不容司徒烈查問,低聲吩咐道:「一人獨處時,方可打開。不許讓任何人知道!」
停了一停,加重語氣又道:「任何人,連你那白鬍子師父也不例外,雖然這事在你小子很為難,但是,你小子別怕,這是我和尚的吩咐,一切有我和尚擔待!」
司徒烈無可奈何,只好依言收起。
和尚看著他將那個紙包兒藏好,忽然露齒一笑,神秘地低聲道:「孩子,我知道你想知道一個人的下落曉得到什麼地方去找他嗎?」
司徒烈心頭一動,目中光閃忙道:「是的大師敢請指點迷津。」
和尚笑得一笑,才待開口時,外屋突然響起一道洪亮的聲音道:「大和尚何在?老朽依言準時拜會佛駕來了!」
和尚笑意一斂,失聲道:「唉唉,你那死鬼師父來啦!」
跟著朝外屋破口大罵道:「來就來了,叫什麼,外邊等等!」
掉臉又朝司徒烈匆匆地道:「用點智慧,孩子,多想想,你就會知道的。」
口裡說著,人已朝外邊走去,司徒烈慌忙跟了出來。
外屋中央,此刻正有一位老人,背剪雙手,昂然挺立著。
但見這位老人,年約六旬開外,身高六尺以上,古劍眉,丹鳳眼,直鼻方口,膚色亮潤有如紫銅,雙目開合間,精芒四射,相貌極為古雅威嚴。
他,這位老人,正是司徒烈時刻暗惦於心,武聖嫡裔,為人古道熱腸,嫉惡如仇,名列三奇,以游龍三式名滿武林,天山游龍老人趙笑峰的廬山真面目。
司徒烈口喊恩師,一個箭步,業已搶前拜伏於地。
老人神色微顯激動,伸手將他拉起,攏在懷中,撫摩端視了良久,這才低頭藹然地低聲問道:「孩子……你……你好嗎?」
司徒烈也顫聲低低答道:「我……很好……師父。」
怪乞看著,連連點頭,這時端起也不知道是第幾碗酒,一飲而盡,用衣袖擦著嘴角,滿臉快慰之容。
只有那位瘋和尚,好似任游龍老人來的不是時候,剛才的怨氣,尚未全消,一直偏臉望在別處。
這時,他從旁冷冷地道:「喂,姓趙的,你們師徒親熱完了沒有?」
游龍老人怪啊一聲,回頭微笑道:「大和尚還有什麼吩咐?」
瘋和尚哼了一聲道:「等你驗收啊!」
游龍老人風趣地一笑道:「果然如約,完整無缺!」
瘋和尚又哼了一聲道:「那麼我們便算交割清楚啦!」
話說之間,人已向門外走去。
人到門口,回頭大聲道:「這小子長高也長大了,算是找零,免費並贈,正好與前日之事相抵!」
說著,扮了個鬼臉,哈哈一陣瘋笑,這才揚長而去。
瘋和尚這裡剛剛一走,游龍老人劍眉聳動,好似忽然想起什麼,長袍飄飄,人已搶出,高聲喊道:「大和尚,留步!」
遠遠傳來笑聲道:「法緣前定,你留我不留。」
笑聲漸去漸遠,終至不可復聞。
游龍老人似有所失,悵然良久,方始頓足一歎,怏怏而回。
神機怪乞不知因了什麼,這時正端一隻空酒碗,怔怔地凝目出神,一臉悶悶不樂之色,游龍老人見了,方想問時,司徒烈忽然低聲驚呼道:「師父,古老前輩,看,那是什麼?」
兩老抬頭循聲朗司徒烈指處一看,但見對面兩丈開外的店壁上,上面不知什麼時候被人以指力寫了這麼一行字:字留古化子,請展愁眉。
怪乞喃喃地道:「一元指……又是一元指。」
游龍老人霍然而驚道:「一元指?」
跟著也喃喃起來道:「這樣說來……這和尚……他……他竟是跟老夫同出一源了?」
嗣又向怪乞蹙眉道:「化子,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
怪乞搖搖頭道:「說來話長,慢慢再說吧。」
雙目一睜,也道:「化子忘了問你,你要他留步,又是什麼意思?」
游龍老人竟也答道:「說來話長。」
說著,揮揮手又道:「走,老化子,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
三人結賬出店,游龍老人前行領路,朝北街城腳走去,片刻之後,到達一座破舊的關帝廟。
司徒烈抬頭一看,暗道:咦,這不正是我上次辭別白夫人母女的地方嗎?他又忖道:她們母女,現在不知道在哪裡?那個脾氣不太好,但卻異常討人歡喜的小秋妹妹,大概也跟我一樣,長大了不少吧?唉,上次我答應過她教她一元劍法,結果匆匆分別,未能履行諾言,人無信而不立,想起來,總不自在,以後再相見,我一定抽空先完了這樁心願再說。
他思忖之際,已近廟門,忽聽他師父朝怪乞笑道:「化子,到這兒來,老夫順便帶你見兩個人。」
怪乞發怔道:「帶我見誰?」
游龍老人笑道:「上次在少林忘了麼?」
怪乞失聲一哦,游龍老人已自側身一讓,笑道:「記起來了吧?請,她們母女久聞你化子大名,也正想著見見您呢!」
這一說,司徒烈也記起來了,上次在少林,當他向游龍老人報告別後經過,曾提到在洛陽古園遇見的哀娘母女一段,怪乞事後問游龍老人哀娘是誰,游龍老人以話岔開,未作正面回答,現在他師父口中說的母女,除了白夫人母女,當然不會再是他人了!
想到又能見到白夫人和小秋妹妹,司徒烈的心立即狂跳起來。
怪乞顯得很高興,哈哈一笑,連嚷好極好極,人業已急步跨門而入,游龍老人朝司徒烈含笑點點頭,司徒烈說不出為了什麼原因,竟覺得雙頰發燒,尚幸他臉上經過易容手術,塗有紫色,是以游龍老人並未發覺,點頭一笑,先自走進。
穿過荒蕪不堪的前段,進入後院一間破舊的柴房,抬眼看去時,游龍老人正在為怪乞向一位在衣裙上擦著油手,微微而笑的中年婦人介紹。
司徒烈看出,那中年婦人正是白夫人。
白夫人此刻顯示的是本來面目,跟他在洛陽杏園初見時一樣,面容清麗,嫻靜端莊,唇角永遠浮漾著一絲微笑,令人見了有春風拂面之感。
他趁白夫人尚無暇望他的這一剎那,迅速四下掃目搜去,發現遠處院角有一個布衣少女正在蹲著生火爐,雖然他看到的只是那少女的背影,但他知道,那少女準是自己擬名白依娘的冷小秋無疑。
司徒烈若非礙於有三位長輩在側,真想悄悄走過去唬她一跳。
他忖道:我想她不會生氣的……頂多裝裝生氣的樣子……如她發現了是我的話。
正當他思想出神之際,耳邊忽然響起一個和憂的聲音道:「過來,孩子,讓我看看呀!」
司徒烈心頭猛然一跳,他知道是白夫人在喊他,好似被人窺破心事一般,雙頰又是一陣熱,同時越趄著走了過去。
對於一個值得憐愛的人,每一位長輩的憐愛,幾乎都是相同的。
白夫人也像瘋和尚跟他師父游龍老人剛見到他一樣,拉起他的雙手,偏著臉,將他週身打量了好幾遍,這才笑向游龍老人道:「大哥,你有了這孩子,七星堡主就拿不出什麼炫耀於你啦!」
她搖了搖司徒烈的手,微笑著又道:「我們正在做飯,孩子,你過去幫你妹妹生火吧。」
司徒烈有些猶豫,游龍老人也道:「去呀!烈兒,早點弄好,我們正好邊吃邊談。」
司徒烈違命不得,只好低諾一聲,兩步分為三步地向院角少女走去,那少女似乎不慣於這種粗活兒弄得滿院是煙,火苗仍未升起,司徒烈走近,她全未覺,她這時正在一手揉著眼睛,一手扇火,一面忿忿地低聲罵道:「再不著……看姑娘不拿水來澆你才怪……鬼火……
這廟裡今兒一定有鬼。」
司徒烈聽了,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少女聞聲一驚,口中喝問一聲是誰,同時迅速直身轉了過來,她朝司徒烈望著,一雙秀美明亮的眼神中,充滿了疑訝。
顯然地,她還沒有認出司徒烈是誰。
司徒烈暗忖道:唔,她已長高了不少,但也比以前更美了。
他也望著她,微微含笑,始終不開口。
少女明眸流轉,忽然瞥及遠處的游龍老人和怪乞,低噢一聲,恍然大悟,粉臉上立即飛起了兩朵緋雲。
她嘟嘴呼了一聲,似乎正想扮個表示不屑的鬼臉說點什麼出氣,明眸一滾,忽改初衷,當下以袖掩口,吃吃笑道:「怪不得火起不來,說有鬼,果然有鬼。」
不容司徒烈接口,笑著又道:「輕諾寡信的年輕紫臉鬼。」
司徒烈微笑答道:「我也見到一個鬼。」
少女脫口問道:「什麼鬼?」
司徒烈微笑道:「淘氣鬼!」
少女跺足轉過身去,哼道:「誰在跟你說話?不要臉!」
司徒烈搶到前面,低聲笑道:「這麼說來,你見到的豈不成了個輕諾寡信,年輕的,不要臉的紫臉鬼了麼?」
「臉皮真厚。」
「好,不要臉的厚臉紫臉鬼。」
少女終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
司徒烈蹲下身去,從少女手上搶過那把破蒲扇,一陣撥弄,三二下,就將火苗扇了起來,一面半仰著臉笑道:「要聽故事麼?」
少女沒開口,於是司徒烈將別後經過的約略說了一遍,少女故意眼望別處,司徒烈知道她在很注意的聽,果然,他一說完,少女就冷諷道:「誰要聽?鬼話連篇,自己將自己說成一個大英雄,虧你不臉紅。」
司徒烈急道:「不騙你,全是真的。」
少女冷笑道:「越說不騙人,折扣越大。」
司徒烈苦笑道:「你就是不相信我。」
少女冷笑接道:「自從你教會了我一元劍法之後。」
司徒烈忙道:「我現在馬上可以教你。」
少女搖頭道:「現在我不想學了!」
司徒烈無法再說下去,二人開始默默做菜燙酒,直到酒萊全部弄好,在開始往裡屋端送之前,冷小秋突然將他喊住道:「喂,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司徒烈走過來,睜目怔怔地道:「你要問什麼?」
她望了他一眼,輕輕一哼,卻沒開口。
司徒烈發急低聲催道:「秋,問什麼快問呀!」
她眼光移向別處,沒聲道:「沒什麼,我問你,你剛才提到的那位什麼青城迷娘,我想她人一定生得非常年青漂亮是嗎?」
這一問,大出司徒烈意料之外。
他除了啊出一聲,竟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謝謝你,我已經得到答覆了!」
她冷冷一笑,話說完,從司徒烈手上搶過酒菜,飛一般地奔去裡屋。
飯桌上游龍老人命司徒烈將去長白前後的經過說了一遍,司徒烈說完後,用一眼瞥身旁的冷小秋,意思說:如何?我有沒有瞞了你什麼?
冷小秋臉一偏,避開了他的視線,好像表示:不相信就是不相信!
游龍老人沉吟了片刻,鳳目一掃全桌,開始說道:「老夫到達長白,在烈兒之後,老夫趕去長白的目的,老夫剛才已經說過,一方面不放心烈兒的安全,一方面則是想徹底弄個明白,五年前,逍遙村劍聖司徒老兒居處的那把無名毒火,到底是誰在幕後主使?」
老人喝了大口酒,繼續說下去道:「很早很早,老夫就風聞這件公案,可能跟七星堡那個老魔有關,而動手的,卻是長白黑道上的一些跳樑小丑,為了取得確證,老夫有個想法,那便是從最低層的人物著手,於是,老夫一到長白,首先找上七醜八怪那一群,嘿,你道怎麼著?」
怪乞不禁插口道:「怎麼著?」
老人冷笑道:「那班傢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一聽老夫查問這事,便由八怪之首的冥怪跟老夫約了一個地點,屆時七醜八怪一個不缺,全到了,他們滿口承認有他們一份,同時說出他們系應一叟二老之邀,一叟二老之上還有誰,則稱不知。」
「這話可信嗎?」
「似屬實情。」
老人冷笑著,又道:「當時,老夫覺得非常奇怪,心想:他們又沒有什麼證據落在老夫手裡,只要他們同聲推諉,老實說,老夫非蠻不近情之人,縱不肯信,也將無可奈何,他們做什麼不打自招,承擔得這麼乾脆呢?」
怪乞不禁點頭道:「正是呀!」
老人哼得一聲,冷笑道:「你道他們打的什麼主意?」
「他們打的什麼主意?」
「嘿,說來真是荒唐之至,老夫正自納罕之際,冥怪似已瞧透老夫心思,怪聲笑道:游龍掌,你在想些什麼啊?老夫冷冷答道:老夫想什麼,你不是已經看出來了嗎?冥怪朝其餘諸人擠眉弄眼地又笑道:為咱們兄弟的爽直深感詫異,是麼?不容老夫開口,諸人齊聲大笑起來!」
「何事可笑?」
「聽我說呀!老夫當時始終沒想到正題上去,還以為他們是有計劃地先承認下來,然後再向老夫要憑什麼疑心他們的證據,老夫拿不出,便顯得師出無名,這樣,他們得著借口,就可將老夫的名聲到處喧騰糟蹋了。」
「是這意思嗎?」
「唉,化子,我不說過這是一種錯誤的想法麼?」
怪乞喃喃自語道:「好,又是一枚軟釘子!」
說得大家都笑了,老人接下去說道:「老夫這樣一想,反覺不安,竟自後悔這種調查手法太欠完善,詎知冥怪沉不住氣,先自道出秘密,他怪聲奸笑道:趙笑峰,咱們兄弟早就等著這一天,想不到來的是你,看樣子咱們十五個人能留下三分之二也就不錯啦!」
「什麼?他們要硬拚?」
老人哈哈大笑道:「一點不錯,正是這樣!」
老人笑了一陣又道:「冥怪此語一出,諸人立即呼嘯散開,剎眼之間,將老夫因在核心,冥怪追上一步,兇惡地又道:十五對一,咱們也沒將自己估計多高,老兒,你認命了吧!跟著仰天笑道:禍福前定,死了的活該,活下來的,又可發次橫財,人為財死,值得,哈哈!老夫心下一動,乘機冷冷問道:向誰邀功去?冥怪大笑道:向誰麼?不知道!旋又笑道:雖然你老兒不可能會有一吃十五的機會,就算咱們知道,說來還是不便,總而言之,一事不煩二主,仍是一叟二老從中轉手,老兒,明白嗎?」
微微一頓,接著說道:「直到這個時候,老夫方始明白了他們的用意,以後的事,也用不著詳說,那是無可避免的結果。」
聽到這裡,小秋發急道:「結果勝負如何呢?」
此語一出,司徒烈首先微微一笑,三老跟著也是微微一笑,小秋明眸滾動,突然悟出眾人微笑之意,粉頰不禁羞得緋紅。
知道自己問得太幼稚,七醜八怪事先已表明,為了滅口邀功,決不令游龍老人活著離開當場,假如勝的是對方,今天誰還會聽到這段故事?
她見第一個發出微笑的是司徒烈,似乎有氣,狠狠地翻了司徒烈一眼,朝她媽媽白夫人大聲道:「自作聰明的人,最令人討厭!」
又轉向游龍老人道:「舅爹勝了,誰不知道?但對方傷亡如何,舅爹沒說,能說依兒問錯了麼?」
白夫人微嗔道:「依兒,你又強詞奪理了!」
游龍老人卻忙著含笑點頭道:「你沒錯,乖孩子,都怪舅爹說得太含混。」
目掃眾人,又道:「結果是這樣的,事實與冥怪的預計恰恰相反,老夫僥倖得到了可能性較少的那一半機會,一吃十五!」
微微一笑,又道:「他們確沒有高估自己,只是他們將老夫估得太低罷了!」
怪乞嚷道:「要得,化子敬你三大盅!」
游龍老人笑道:「目下酒很貴,少找藉口。」
怪乞翻眼道:「出口傷人,再罰三盅!」
游龍老人笑道:「這麼一來,酒豈不是都給老夫一人喝了麼?」
怪乞一本正經地道:「念在多年情誼,化子自應如數奉陪。」
說得眾人又都笑了,兩老對干了五六盅,游龍老人繼續說道:「老夫收拾了七醜八怪之後,下一步便去查察長白三仙,詎知老夫趕到朝陽觀時,三仙業已不見人影,剛才聽烈兒這麼說,才曉得那時三仙已死於胖瘦二老之手,同時二老一叟也於當日為鬼見愁所殺。」
老人歎道:「為了本身利益,不擇手段,毫無道義可言,大概便是武林黑白兩道的重要分野之處吧?」
跟著又道:「老夫不得頭緒,便開始打聽烈兒行蹤,據一家客店夥計說,他見過卸任川督的護行鏢伙中,有一個面目英俊的後生,極像老夫要找之人。」
小秋忽然瞥了司徒烈一眼,冷冷一笑道:「那店伙的眼睛,一定有毛病。」
白夫人才待叱責,游龍老人搖手笑道:「別打岔,讓我說下去,老夫剛獲端倪,正欲打聽川中來的是那家鏢局時,竟跟鬼見愁那個老怪物不期而遇,老夫暗忖:乾脆直截了當找這老鬼吧!於是,老夫道:姓陰的,有空嗎?他冷冷答道:隨時候教。就這樣約定,次夜三更,朝陽觀前相見!」
老人頓了一下道:「朝陽觀前的一切,剛才烈兒已說得頗為清楚,現在,老夫可從略,自老夫緊追瘋和尚說起。」
老人喝了口酒,這才說下去道:「關於疚和尚的來歷,的確令人困惑,老夫曾經有過很多設想,有時候,漸漸明白,他似乎像極某人化身,可是如據此以某些事實加以引證,卻又愈證愈糊塗。」
老人不禁歎了一聲道:「老夫一生中,見過不少怪事,可從沒給難倒過,如今可算第一次遇上了,非但老夫如此,七星堡主對這事也一樣不得要領,這真是武林史上立奇的一頁。」
老人頓了頓,又道:「不過,有兩點是可以確定的,第一。和尚是正派人物。第二、武功造詣驚人。他瘋瘋癲癲的言行,也許是偽裝,也許是天性,但他忽然出現於長白,打岔老夫正事,老夫當時,的確氣惱異常,老夫並無與他爭勝之心,不過卻想追上他問個明白,他這樣做,到底目的何在?」
「老夫雖然知道降速和尚不下,但自度也絕無大虧可吃,因此立即穿林跟人,那知和尚腳下快極,老夫入林,人已不見。」
「尚好這和尚笑聲不絕,方未將人追丟,說來慚愧,原來人家是笑聲在為我引路,如他想擺脫我,老夫一樣奈何不得。」
怪乞道:「他一定有話要跟你說。」
老人點頭道:「可不是出了竹林,抬頭一看,嘿,他竟當路盤坐,朝老夫招手笑道:關外難得有此好月色,咱們坐下來談談!老夫見他那副悠閒神情,真有點啼笑皆非。他見老夫不答腔,立即破口大罵道:不識抬舉的老東西,三奇之稱算什麼?游龍三式又有什麼了不起?」
怪乞大笑道:「罵得好!」
滿於一盅,笑著又道:「化子技不如人,受了幾十年間氣,今兒可一下出清啦!」
游龍老人笑瞪了他一眼,怪乞一吐舌頭,口喊壯膽,又是一盅,老人笑笑,眉頭微皺,繼續述說道:「他似乎愈罵愈起勁,索性指著老夫鼻子罵道:洒家那點不如你?洒家叫你坐,這是你的榮耀,老匹夫!老狗頭!」
怪乞開心地大笑起來。
老人朝他笑問道:「化子,還要不要聽?」
怪乞忙道:「要,要!」
老人笑道:「要聽就替我安靜點!」
怪乞哼道:「別神氣,停會兒化子不笑你個加倍才怪。」
老人笑笑,接下去道:「他罵我,無非想我發火而已,老夫當然不上當,老夫容他罵夠,一聲不響,上前坐下,開門見山,靜靜地道:『大和尚,老夫想先請教一件事。』他嚷道:『別吞吞吐吐的,有屁快放!』老夫仰臉漫聲道:『大和尚,你對老夫太不禮貌了,這以前,武林中只有一人敢對老夫如此』老夫話說一半,故意住口。」
怪乞不禁岔口道:「你老兒這是什麼用意?」
老人肅容點頭道:「當然有用意!」
跟著繼續說道:「和尚聽了,翻眼道:那人是誰?」
怪乞忍不住又道:「那人是誰?化子也正要問呢!」
老人接著說道:「老夫當時雙目狂注和尚之面,沉聲道:劍聖司徒望!」
怪乞失聲道:「什麼?老兒,你也懷疑他是劍聖?」
老人反問道:「這麼說,你化子已有過這種想法了?」
怪乞點點頭,神態肅穆,兩老默然對望,隨又分別垂下了頭,屋內立即靜了下來,司徒烈心中騰湧著一種說不出好受而又難過的滋味,他忖道:爹在武林中,普遍受到人們的尊敬和懷念,做人做到我爹這樣,也就足以自豪自慰啦!
一想到父親至今下落不明,不禁又是一陣傷感。
沉默了片刻,怪乞首先喃喃開口道:「我們這是怎麼啦?……說下去呀,老兒。」
老人輕歎一聲,鳳目一睜,精光隱現,這才接說道:「我們,凡是知道司徒老兒的人,均無法不生此種遐想,不過,想可以想,但卻誰也無法肯定,老夫當時,此念一萌,情難自制,立生試探之心,老夫以轟雷不及掩耳的方式說出司徒望這名號,同時注定對方,就是想察看對方的反應,老夫自信,司徒老兒縱擅做作,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老人。」
怪乞急問道:「他當時反應如何?」
老人歎道:「我說不出來。」
怪乞又怒又急道:「這是什麼話?」
老人歎道:「這就是說,從他反應上,老夫沒得到任何啟示,它雖然沒有動搖我的設想,但也並未因而增強老夫對此種設想的信心。」
又一頓道:「老夫繼續說下去,你們聽著,自己推敲吧!」
老人喝了口酒,接著說道:「和尚當時聽了,先是一怔,自語道:誰?劍聖司徒望?跟著跳身而起,大罵道:姓趙的,你這是什麼意思?洒家比不上司徒望?還是你在抬出司徒望這個字號來唬人?這下似乎動了真氣,在罵了老夫無數聲匹夫狗頭之後,哼著又道:司徒望又有什麼值得炫耀的,他姓司徒的要有種是個真好漢,他就不該被人家一把火燒得家破人亡!」
怪乞失聲道:「他真是這樣罵的麼?」
老人靜靜地反問道:「正是這樣,你化子有何感想?」
怪乞喃喃地道:「如他自己罵自己,似乎刻薄了點。」
老人靜靜地道:「因此你以為他不可能會是司徒老兒的化身?」
怪乞猶疑地點了點頭。
游龍老人卻連連搖頭道:「化子,你錯了!」
怪乞哦了一聲,雙目中閃起一片異光。
游龍老人靜靜地又道:「化子,如果不是丐幫內部不安,令你化子心神難定,老夫對你化子的神機之號,實在不敢苟同。」
鳳目一睜,沉聲道:「化子,和尚罵雖罵得毒,但卻同時罵出了毛病,你化子發覺沒有?」
怪乞忙道:「什麼毛病?」
老人肅容道:「我問你,化子。司徒老兒遭火燒,武林中共有幾人知道?」
怪乞失聲道:「對,對!」
老人接著道:「老夫設非在七星塔牢中無意遇上烈兒這孩子,根本不知此事,你化子知道得更遲,最近才從老夫這裡曉得一點梗略,想看看,咱們尚且如此,其他的人,除了知道劍聖久未在武林中走動外,誰又知道這件公案的發生?」
跟著又道:「曉得這件公案者,以前只有兩種人。加害者與被加害者。」
怪乞喃喃道:「瘋和尚當然不屬前一種。」
老人道:「那你又相信他就是司徒望了?」
怪乞茫然地道:「如果不是,該怎解釋呢?」
老人苦笑道:「不錯,這正是老夫當時的疑問。」
怪乞忙道:「循此求證沒有?」
老人道:「你想呢?」
怪乞又道:「結果如何?」
老人苦笑著道:「老夫因為這和尚不管他是不是司徒老兒的化身,都非易與之輩,是以當時奮發現了他話裡的破綻,並未立即有所表示。」
怪乞忙道:「你怎麼做法的?」
老人道:「老夫沉住氣,仍按著預定計劃行事,容他罵完,悻悻然重新坐下之後,這才正容向他聲明道:大和尚,你誤會了,老夫不是這意思。他氣虎虎地責間道:不是這意思,又是什麼意思?你倒說說看!老夫正容道:敢在老夫面前任情嬉笑怒罵,毫無顧忌的人,老夫一生中,只遇過兩個,一個是劍聖司徒望,一位是大和尚您,由您大和尚今天對待老夫的態度,老夫因而想起那位多年不通音訊的司徒老友,這也是人之常情,不料大和尚竟為此大發雷霆,實出老夫意料之外。」
怪乞點點頭道:「我知道了,你老兒準備慢慢來。」
老人也點點頭道:「正是如此!老夫解釋完了,故意仰起臉,朝天長歎一聲,自語道:
老夫之所以一再容忍,就是因了這一點。老夫見他聽得很出神,接著又道:老夫跟司徒望交往半生,情誼逾手足,老夫瞭解他,不亞於瞭解自己,但老夫就沒聽說過我那老友精於易容之術,不然的話,老夫可真要誤會大和尚您就是他化身呢!」
怪乞道:「旁敲側擊,妙!」
跟著又問道:「他聽了有什麼表示沒有?」
老人搖頭道:「他聽了,只輕輕哼了一聲,那一哼,到底代表了什麼用意,老夫相信,誰也無法明白。」
怪乞失望地道:「後來呢?」
老人繼續說道:「老夫並未因此中止原計劃,跟著又長歎一聲道:老夫居然會有這種遐想,說來真是荒唐可笑,假如您是司徒老兒化身,您該知道,老夫已為你們父子付出幾許憂勞,說什麼您也不會忍心再做作下去的。老夫說至此處,上身前傾,突然沉聲道:大和尚,您說是嗎?」
怪乞緊張地道:「問得好!他怎麼回答?」
老人苦笑一聲道:「他怎麼回答是嗎?嘿,他先順口答道:是呀!跟著眼皮一翻,不屑地冷笑道:姓趙的,別拍洒家馬屁了,你姓趙的把司徒望捧得上了天,開口劍聖,閉口刀聖,哼,洒家可不以有些地方像他而為榮!接著雙掌一豎,冷笑道:你去找他來,他用劍,洒家用這個,你做證人,洒家陪他比劃比劃,且看誰行!」
怪乞一拍桌子道:「全完啦!」
老人繼續說道:「老夫見此路不通,只好單刀直入了!」
怪乞精神又是一振,忙道:「你問他怎知司徒望被火燒是不是?」
老人苦笑點頭道:「只剩這著棋了。」
怪乞促聲道:「他解釋了沒有?」
「解釋了。」
「解釋得令人滿意嗎?」
「不太令人滿意。」
「他說不出消息來源?」
「根本避而不談!」
怪乞又是一拍桌子,大聲道:「那就全對啦!」
「什麼對啦?」
怪乞吼道:「你直可以賞他兩巴掌,然後喊他一聲司徒望!」
「憑什麼?」
「憑他交不出消息來源!」
老人靜靜地道:「別窮吼,化子,老夫話還沒說完呢!」
怪乞怔怔地道:「你不是說?」
老人搖搖頭,歎道:「他雖沒有對消息來源加以正面答覆,但老夫剛才說過,他解釋了,那是一種間接的解釋,是的,那種間接的解釋不能令人滿意,不過,它卻證明了一件事。」
「證明了什麼事?」
「他可以不告訴老夫他的消息來源。」
「這,這怎麼說?」
「且容老夫說出來,你就明白了!正如你化子所猜想的,老夫問他,司徒望遭火,他從哪兒聽來的,他搖頭道:酒家不需回答你這個!老夫當時,確有著你化子的想法,真想上去賞他兩巴掌再說,老夫不住冷笑,心頭實已怒極,隨時都有暴發的可能,就在這時,他似看出老夫心意,仰天大笑道:知道這點事,算什麼?哈哈,和尚曉得的秘密,可多著哩!」
「他笑了一陣,朝老夫扮了個鬼臉,又道:不舉個把實例,諒你老兒定不服氣,好,老兒,你聽著,第一件、七星堡中有本一元經,對不對?第二件、你老兒因此經為武聖故物,你老兒身為武聖嫡孫,不願祖遺寶物落在外人之手,曾為此事先後入堡三次,每次均籍論武輸招,自動進入七星鐵牢,因為你相信一元經可能藏在那裡面,可是每次都是徒勞往返,空嘗囚禁滋味,結果卻是一無所獲,有這回事麼?哈哈!」
怪乞哦道:「真有此事?」
老人嚴肅地道:「他說得一字不假。」
怪乞訝道:「連我都不知道呀!」
老人沉聲道:「除了武聖後人,誰也不知道。」
怪乞道:「那麼……他……他怎知道的呢?」
老人肅容道:「這正是老夫希望知道的一點,所以,他以這個來說明他可以不告訴老夫司徒望事件的消息來源,老夫除了暗自震驚外,無話可說。」
「之後呢?」
「事情愈來愈奇,也愈出老夫想像之外,他跟著笑聲一收,正容道:酒家身為佛門弟子,生有菩薩心腸,一切均為慈悲為本,今夜洒家找你來,就為了幫你解決這件事,你老兒如認為自己是三奇之一,這樣做有損尊嚴的話,咱們可以到此為止,你東我西,立即住口不談!」
「就跟我化子的口吻一樣。」
「老夫氣量當然不會小到這種程度,當下強自鎮定,抬頭正容答道:既是這麼說,就請大和尚指點迷津,老夫感激不盡。」
「這種地方,化子就比你老兒差點火候了!」
游龍老人繼續說道:「和尚聽了,非常高興,他點點頭,咧嘴笑道:要得,要得!這才是三奇人物應有的風度!跟著道:洒家做法很簡單,從現在起,你把你那寶貝徒兒交給洒家,洒家托付鬼見愁,來年春正,酒家再向鬼見愁處討回來,親自交付於你,保證完整無缺,如少一根毛,洒家願陪一顆頭!」
老人朝司徒烈瞥了一眼,又道:「至此,老夫方始悟及,剛才朝陽觀前鬼見愁身邊那紫臉少年,原來就是烈兒,這時候,和尚已站了起來,臨走,他回頭笑道:一元經下落如何,到時候問你徒兒,保險清楚!說著,口唱金縷曲,大步而去!」
怪乞喃喃地道:「怪物一個。」
有關一元經,以及施天青,七星七嬌的這一段,因為是個重大秘密,未得師父游龍老人吩咐,司徒烈自是不便輕說,他這時朝師父望了一眼,老人並無要他補述之意,因此也就繼續保持著緘默。
這時,小秋哼了一聲,冷笑道:「瘋和尚果然是個瘋和尚,這種大事,居然交給一個……哼,口是心非……藏了一大截,還說沒騙人……和尚沒賠腦袋,真是天曉得。」
白夫人喝道:「丫頭燙酒去!」
小秋姑娘出屋後,白夫人撫著司徒烈肩頭笑道:「口是心非,她是說她自己呢,孩子,你是男人家,讓她點,在我面前,她常問你,下次她再搶白你,你就拿這個羞她,我幫著你。」
白夫人這麼一說,三老都笑了。
司徒烈嗯應著,赧然低頭,心裡有著一種甜蜜之感,他忖道:我早知道她不是真恨我的。
怪乞果然是個風趣人物,關於一元經的事,他一直絕口不問,這令司徒烈對他更是欽佩,這時,游龍老人又道:「現在,老夫要說到適才在鎮上追喊和尚留步的原因了。」
老人略頓之後,接說道:「之後,老夫也就從長白起程,再回中原,前幾天,大概是除夕的前一天吧,老夫忽又在洛陽城中碰到了瘋和尚,老夫正待向他查問烈兒近況時,他拍手大笑道:妙,妙,洒家想什麼有什麼,果然有菩薩保佑!老夫問道:和尚此話怎講?他笑道:酒家正在煩惱,不想遇見你,真是再好沒有了!老夫道:何事煩惱?他笑道:明夜有事,少個當差聽用的。老夫訝道:要我代找?他笑道:不,就是你好了!老夫先還以為他在說笑話,誆知他竟不征老夫同意,拉老夫至無人處,板著臉交代道:聽清了,不得有誤,明天除夕,天一黑,你可到金庸三清道觀找個人,找到之後,逗他起火,讓他追你,你將他往北邙落魂崖帶,到達時必須是三更過後不久,這樣,你任務便算完成,你可一走了之!說著,嘻嘻一笑,又道:走不脫,算你倒霉,不幸丟了老命,洒家免費送你一場法事。」
怪乞訝道:「金庸三清觀?去找誰?」
老人說道:「聽我說下去老夫習慣了和尚那一套,也就見怪不怪,當下耐性問道:
去找誰?他搖頭笑道:不能先說,說了你可能中途退卻。老夫呼了一聲道:少用激將法,到現在為止,老夫並沒答應你。他笑道:那沒關係,不過,洒家問你,你願不願早點見到你那徒兒呢?老夫無奈,只好說道:那怎麼個找法呢?他大笑了一陣,方道,很簡單,洒家傳你十字真言,包管有人出來見你。」
怪乞忙道:「哪十字?」
老人道:「降龍伏虎,拈白衣,見一人。」
怪乞失聲道:「啊,那是本幫弟子求見幫主的密語呀!」
老人也道:「降龍伏虎,龍虎者,可能是蛇與狗的雅稱,見一人的一字,有至上獨尊之意,代表幫主也有道理,只有拈白衣該作何解呢?」
怪乞失笑道:「那是說衣擺沒有半個結,表示你是本幫中最低等的弟子!」
老人恨聲道:「可惡!」
怪乞笑容一斂,臉色突沉,又道:「快說下去,老兒!」
老人望了他一眼,不明其意,怪乞此時,臉寒如霜,老人眉頭微皺,沒問什麼,接下去說道:「和尚交代完畢,又道:你老兒如不願顯露本來面目,可以掛片紗,那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斟酌著辦。分手時復又低聲笑道:你老兒一生中,只有趕人,尚沒被人趕過,這下子可嘗嘗箇中滋味,話是這麼說,到時候,見了人家面,認清人家是誰之後,心一慌,拔腿便跑,假走變成真逃,也不一定,不過,千萬記住,可別嚇昏頭而逃錯了路,哈哈!」
怪乞臉色越來越難看,老人乾咳了一聲,望向他道:「那人是誰,看樣子,你化子已經知道了?」
怪乞怒哼一聲,點了一下頭,司徒烈忽有所悟,不禁脫口道:「師父,那人是誰,烈兒也知道。」
游龍老人微感訝異地道:「哦,你也知道?」
司徒烈想了一下說道:「那人好像叫做陰陽秀士,又叫陰陽童子,外號百花魔,聽說是苗疆一個什麼百花教的教主師父說的是這個人麼?」
老人點點頭,怪乞的臉色至此益發難看起來。這時,小秋姑娘正好端著大壺熱灑走進,聞言哼了一聲,冷笑道:「唔,進來得真是不巧。」
坐定後,又朝司徒烈斜睨著,仰臉嗤鼻道:「酒熱得太快了,真對小俠抱歉。」
小秋姑娘的語意雖然含混,但座中三老是何等樣人,哪會有料不透箇中奧妙的道理?當下三老互瞥一眼,游龍老人跟白夫人,均是微微一笑。怪乞臉上雖未現出笑容,但因此一來,臉色已比先前緩和不少。
三老眉目傳神,自然逃不過兩小的眼睛。
小秋姑娘的反應是滿不在乎,她於說完之後,又哼了一聲,同時翹起薄唇扮了個鬼臉,不屑地仰面向上,恁誰也不理。
司徒烈臉上一熱,才待出言解釋時,忽然發現座中坐著三位長輩,期期然,竟是開口不得。
他這一廂正感為難,白夫人早伸手擰了小秋姑娘一把,笑罵道:「死丫頭,你可小心點,娘跟你司徒哥哥剛才已訂下了攻守同盟,你丫頭心裡明白,如敢再貧嘴,你就不妨試試看!」
老人跟怪乞,一齊哈哈大笑。
這一來小秋姑娘可再也無法矜持了,粉頰一紅,驀地離座二度飛身出屋面去。司徒烈臉上火熱,大感坐立不安。尚幸師父游龍老人於這時重新拾起了中斷的話頭,老人住笑乾咳了一聲,肅容繼續說道:「和尚交代完畢,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這才擠眉弄眼地扮著鬼臉,掉頭大步而去。第二天,黃昏時分,老夫懷著滿腹狐疑,一徑趕向金庸三清觀,一路上,老夫心想:這位什麼瘋和尚生性雖然滑稽突梯,但言語中一向甚少戲言,有時看上去像玩笑,每每都寓含極深意義,他這次說我在認清對方是誰之後,很可能心一慌,拔腿就跑,假誘變成真逃,想來決非無因。那麼,老夫此刻前去會見的,到底是誰呢?」
「老夫細數當今黑白兩道的風雲人物,不由得愈想愈糊塗,暗忖道:並非老夫倚老賣老,正派與老夫平輩論交者固然不乏其人,輩分高過老夫者,已是一位也沒有。談到黑道人物,誰也強不過七星堡主去,就算此去會的是七星堡主,事態也不會嚴重到那種程度難道那麼唔,老夫搖頭一歎,智計俱窮。」
「想著,想著,三清觀業已到達。這時天色已黑,老夫考慮了一下,終於從懷中掏出一粒變音丸,同時掛上了有生以來第一次的面紗,老夫接和尚吩咐,上前朝兩個在簷下佯裝打盹的中年乞丐咳了一聲,大聲道:『降龍伏虎,拈白衣,見一人』!」
老人說至此處,尷尬地笑了笑,接著說道:「老夫當時因為不明白這句十字真言的含義,口中喊出去,內心卻在想:萬一對方盤問兩句怎麼?老夫甚是懊惱,懊惱的是沒將這一點提出來跟和尚弄個清楚。哪想到還好,兩個中年乞丐聞聲之下,僅從肘彎中偷窺了老夫一眼,一言不發,雙雙起身,一閃沒入觀內。」
「片刻之後,一陣異香撲鼻,老夫一怔,從紗孔中閃目看時,首先挑出觀門外的,是兩盞六角宮燈,跟著雲裳曳地,款步出現了提燈人,竟是兩名頗具姿色的妙年少女,待老夫看清兩女分別在胸前繡著一枝玫瑰和一枝牡丹之後,老夫完全明白了,心道:噢噢,原來貴客來自苗疆!」
「當時老夫心中只有一點不明白,就是丐幫弟子怎會跟百花教混在一起的呢?話說之間,老夫目光至處,不禁又是一怔。這時,手提宮燈的兩名少女在觀門口兩邊一分,當中緩步踱出一人。但見此人年約三十左右,唇若徐朱,面似傅粉,一身文士儒服,瀟瀟灑灑,除了一雙眼神有點煞氣外,老魔竟然仍是三十年前的老樣子,老夫暗驚道:什麼?這廝還在人世?」
怪乞哼了一聲,老人輕輕一歎,繼續說道:「俗語說得好:小心天下去得。還好老夫當時戴著面紗,不然的話,要是讓那魔頭知道了老夫是誰,那就夠麻煩的了。這時候,陰陽老魔瞥及老夫臉上面紗,嘴角微微一扯,似欲喝令老夫除下。大概忽然想起我求見時報的是白衣弟子,彼此身份相差太遠,不屑開口發令,是以話到喉邊,重又忍住,只朝身後揮揮手,好像說:來人啦,把這個不懂規矩的傢伙帶進去!衣袖揮處,老魔身後立有兩條身形,如飛奔出!」
老人說至此處,怪乞突然冷冷岔口道:「兩條身形是誰?」
「就是先前通報的那兩位。」
「該殺!」
老人一怔,連忙搖頭道:「依老夫之見,那也怪不得他們。」
怪乞恨恨地道:「怪不得?哼!死有餘辜!」
老人又搖搖頭,歎道:「老化子,這個你就錯了。」
接著,臉色一整,正容道:「老夫依稀記得,貴幫那兩位弟子,每人衣擺上似乎都只有兩個衣結,依此而言,他兩在你們化子幫中的地位並不高,在那種情形之下,位卑言微,除了找死,你說他們有資格反對誰?」
怪乞默默,老人接下去道:「老夫一看情形不對,只要一還手,就有露出破綻的可能。
當下情急智生,不待兩條身形迫近,猛朝地下啐了一口,不屑地冷冷一笑,掉頭便走。那意思就表示:哼,我道是誰,原來是你,活見鬼!」
怪乞眉目略舒,好似稍覺快慰。
老人頓了頓,繼續說道:「老魔果被老夫這一舉動激怒,方喝得一聲:拿下!大概忽然發現老夫去勢甚速,身法有異,不似丐幫未等弟子。又喝道:滾開,由我來!話落身起,老夫所得身後衣袂破風之聲,知道老魔業已親身追來。
老人苦笑了一聲,又道:「不是老夫賣狂,如果老夫展開天山游龍身法,老魔雖然不是凡物,也將奈何老夫不了。可是,老夫心存顧忌,在不明老魔突然出現中原武林的動機之前,實在不願先惹一身麻煩,是以不得不將游龍身法稍加變化,這一來,老夫就苦了。」
「老夫提足十成功力,好不容易到達落魂崖下,已經微有汗意,而老魔已追至兩丈之內,老夫知道再不施展游龍身法的話,勢將無法避免返身一拼,與其那樣,還倒不如露出身份好,幸好斯時已是三更正,老夫暗吸一口清氣,驀地一式雲龍三現,猛升而起,身後似聽得老魔異常驚訝地一聲輕噫,接著嘿嘿一笑,跟了上來。到達巖頂,老夫目光一掃,不由得又是一怔!」
怪乞忙問道:「為什麼?」
老人苦笑道:「說來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原來上面早有了三個人,鬼見愁一旁負手而立,而七星堡主卻跟我們那位瘋大和尚打得難解難分!」
怪乞哦了一聲,旋又皺眉道:「什麼?難解難分?」
老人點點頭,答道:「其中是否另有原因,老夫不知道,當時的情形確是如此。」
怪乞也點點頭說道:「好的,老兒,說下去吧!」
於是老人接著說道:「當下老夫迅忖道:陰陽秀士眼七星堡主雖然是兩雄不並立,但在表面上,一直沒有鬧翻,加以有鬼見愁那老兒在場,陰陽秀士在沒有摸清鬼見愁的立場之先,決不致有什行動,但瘋和尚就不同了,他是碰到誰就開罪,一個弄不好,豈不成了三對一?」
「是呀!」
「老夫心頭立即泛起重重疑問,心想:瘋和尚對付得了嗎?抑或瘋和尚有意如此安排?
要老夫跟他並肩作戰,來個二對三?可是,他和尚明明說過:我只要在三更過後不久將陰陽秀士引至崖頂,便算任務完成,可以一走了之!」
「這倒費解。」
「相當費解!」
老人苦笑著又道:「當時刻不容緩,老夫實在無法多想,便決定先依著和尚的交代做了再說,於是,老夫趁崖頂三人尚未發現老夫之際,猛一側身,朝不遠處的一條斷澗中翻落,身形剛隱,陰陽秀士已騰身而上。跟著,陰陽秀士在一株樹頂發話,老夫附身在澗邊一根枯籐上,分神不得,加上瘋和尚笑聲高掩一切,是以老夫沒有聽清。沒有多久,瘋和尚首先離去,陰陽秀士舍下老夫,又追上了和尚,接著七星堡主和鬼見愁也走了,老夫這才最後一個離開落魂崖。」
怪乞喃喃地道:「這是什麼意思呢?」
老人搖頭苦笑道:「什麼意思?到目前為止,老夫一樣莫名其妙。」
「依你老兒猜忖呢?」
游龍老人沉吟了片刻道:「依老夫猜想,和尚的用意可能非常簡單,這次陰陽秀士出現得很神秘,中原武林除了你們丐幫中少數幾人知道外,餘下可說無人知悉,和尚這樣做,可能只為了引起七星堡主的注意!」
微微一頓,又道:「如老夫猜得不錯,七星堡主跟鬼見愁便應該是和尚約去的才對。」
司徒烈點頭脫口道:「正是這樣,師父料對了!」
怪乞哦了一聲,三老齊朝司徒烈看了一眼,但是誰也沒有發問,怪乞低頭想了半晌,忽然抬臉朝游龍老人皺眉問道:「依此說來,這豈不成了瘋和尚對七星堡主的一番好意?」
「令人無法不作如是想!」
「那麼,演而繹之,瘋和尚是司徒望的化身豈不愈來愈不像了麼?」
「這一點,正是今老夫迷惑的地方。」
怪乞猶疑了一下道:「難道說瘋和尚真是五十年前一度出現於中原武林,中原武林人物為之噤若寒蟬,跟七星堡主師父有過八拜之交的奇人,大漠癩僧的傳人不成?」
游龍老人搖頭道:「你化子簡直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年前在少林寺,當瘋和尚反問七星堡主:大漠癩信是你什麼人?七星堡主道:家叔。瘋和尚立即笑接道:劣孫!化子,你忘了麼?」
神機怪乞臉色一紅,老人沉思著又道:「而且,老夫以為,瘋和尚這種做法可能另有用意,如說他是對七星堡主有心關懷,那倒未必見得。」
怪乞搭訕著問道:「另外還有甚用意,你倒說說看!」
「另外有甚用意老夫一時也想不透,不過,老夫現在感到迷惑的是,瘋和尚如果不是司徒老兒的話,他究竟是誰?他是真瘋呢?抑或佯狂?他的耳目何以那樣靈?何以會無事不知,無事不曉?」
游龍老人說完,怪乞正待答腔時,白夫人忽然笑向老人道:「設非大哥提及,我可差點忘了呢你們且先看看這個吧!」
白夫人一面說著,一面在衣裙上擦擦手,從斜襟裡取出一份折帖,攤在桌子中央,同時笑著解釋道:「這是瘋和尚送來的,他剛走,你們就進來了。」
眾人舉目看去,但見帖折上這樣寫著兩行歪歪斜斜的草字:
「五月五,岳陽樓上有盛會,免費參觀,與會者均為當今黑白兩道的風雲人物,膽小怕事者請三思而後行,大可不必打腫了臉充胖子。
好事者:瘋和尚謹啟」
老人看畢,首先哈哈大笑道:「妙,妙,請將不如激將,他又表現了一次先知先覺啦。」
怪乞也喃喃自語道:「化子雖算不得什麼風雲人物,但也非膽小怕事之輩,說不得屆時也得勉為其難地湊上一角了。」
老人拊掌大笑道:「斯應如響,化子第一個上榜!」
怪乞翻眼道:「難道還跑得了你?」
老人哈哈一笑,尚未有所表示,門口一黯,一條嬌小身形疾閃而入,眾人抬頭一看,原來是小秋姑娘。
小秋姑娘進屋後,豎指湊唇,輕輕一噓。
眾人微微錯愕,就在這時候,前殿傳來一聲悠唱:「降龍五虎,五炷香,湖!」護法拜地皇」
悠唱聲歇,大家一致望向神機怪乞,怪乞霍然起立,說道:「來的是湖廣分舵護法香主,化子先走一步了。」
怪乞一面說,一面丟給司徒烈一塊長方形的金牌,朝白夫人躬身一揖,匆匆出屋而去。
游龍老人返身朝怪乞背影喝道:「沉住點氣,化子,不然瘋和尚第一個饒不了你!」
怪乞掉臉點點頭,淒然一笑,大步奔向前殿。司徒烈展示手中金牌,金牌一面鐫著一隻酒葫蘆,一面鐫著一個八卦圖,他正待送請師父游龍老人察看,老人搖搖頭,輕輕一歎,說道:「師父知道了,烈兒,好好藏著,這是一面『神機令符』,與『追魂令符』『龍虎令符』合為丐幫三寶,在該幫以及當今武林中具有甚高威信,千萬失落不得。」
老人說著,忽然咦了一聲,問道:「烈兒,難道化子要對你有所差遣不成?」
司徒烈點點頭,赧然低聲將當初對怪乞的允諾說了一遍。老人聽了,不但沒有責怪他的不自量力,反而正容說道:「能贏得三老人物對你的信賴,這是你的光榮,雖然你目前的成就還不足以履行你的諾言,但君子一諾千金,人無信不立,你必須時時放在心上,盡力而為,烈兒,知道麼?」
小秋姑娘乾咳一聲,大聲念道:「君子一諾千金,人無信不立唔,這兩句古訓聽來真舒服。」
白夫人笑叱著伸手要批小秋姑娘的粉頰,小秋姑娘一閃避開,老人朝愛徒以目示意,司徒烈知道師父是吩咐他馬上去傳授小秋姑娘的一元劍法,才待欠身離座時,白夫人卻擺手止住他,笑道:「那個不忙,烈兒好像有話要說,且讓他先說了吧。」
老人便問司徒烈道:「烈兒,是嗎?」
司徒烈點點頭,跟著將他這次在七星堡中所見所聞,除了七嬌的一段,從頭至尾地詳說了一遍。老人聽了點點頭道:「這樣說來,老夫就不必操心了,一元經被你施大哥取去也是一樣,殊途同歸,將來他也一定要交給你的,烈兒,你有方法找到你施大哥嗎?」
司徒烈臉有不安之色,老人又道:「你想不出他可能去了哪裡麼?」
司徒烈不安地搖搖頭,低聲道:「師父,烈兒不安的不是為了這個。」
老人哦了一聲,注視著他,等他說下去。
「關於施大哥的下落,烈兒現在雖然不知道,但烈兒相信,烈兒慢慢地總可以想得出來,因為烈兒知道施大哥現在也一定非常念著烈兒烈兒不安的是,瘋大師曾在日間交給烈兒一樣東西,他吩咐別讓師父知道,他說,他可以為烈兒負全部責任,烈兒思之再三,仍感覺這一點,應該向師父稟明。」
老人呵呵笑道:「好,好,這樣已經夠了,孩子,你用不著為難,和尚有和尚的道理,師父只當不知道這回事也就是啦。」
跟著,揮手笑道:「這就去跟你秋妹練劍吧。」
司徒烈依言起身,小秋姑娘卻愛理不理,白夫人笑叱道:「死丫頭,好不識抬舉,一元劍法為萬般劍法之祖,你司徒叔叔的劍聖美稱,就是仗了這套劍法得來的,別人就是磕破了頭,也學不著哩!」
夫人見愛女不為所動,笑著又叱道:「只要你丫頭受得住,要娘多說幾句娘可不在乎—
—去不去?」
這下子有效了,小秋姑娘秀眸一瞪,先止住了他娘的話頭,這才紅著臉恨恨地走出屋子,司徒烈朝兩老分別一躬,含笑跟出。
花去一天一夜的工夫,司徒烈將一元劍法教完,教完一元劍法後,司徒烈心念一動,忽然暗喊道:噢噢,施大哥的去處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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