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無名鎮上忽然出現一幅奇景。
先是從鎮頭上緩緩出現三名青衣老人。三名老人之中,一個挾著歷書,一個捧著羅盤,另一個則扛著一大捆細麻繩。
當這三名老人經過大街,走向鎮尾時,並未引起鎮上人多大注意。
但緊接著,一陣隆隆轆轆之聲傳來,無名鎮上每個人的眼睛都突然瞪大了。
一種格式相同,由兩頭健騾拖拉的四輪平底大板車,就像一只徐徐爬行的大蜈蚣,一輛接一輛,由鎮頭駛向鎮尾,足足過了一個多時辰,全部騾車方才過完。
這總數約三百多輛的騾車上面,裝載的只有四樣東西。
大理石。
紅磚。
石灰。
各種巨干原木。
用不著問,鎮上人馬上就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情。
這是一個大喜訊。
很明顯的,不知哪一位大官或富豪,要在這片山區裡大興土木了!
無論這位要建宅第的主人是誰,此舉無疑都會為無名鎮上帶來蓬勃的繁榮。
就拿眼前來說吧!三百多輛騾車,六百多頭牲口,以及總數近千名的工人,這每天的酒食、草料、雜支,就夠瞧的了。
結果,正如大家所猜想的,鎮上的糧行、糟坊、油坊、雜貨鋪子等,沒等到天黑,各類貨品就全被搜購一空!
丁麻子豆腐店裡積存的豆腐皮豆腐干,老胡兔肉店裡八只尚未宰殺的大灰兔,以及蔡瘸子兩畝田的青菜蘿卜,也在幾名管事人員軟硬兼施之下,全部給買走了。
有生意做,固然是好的。但是,接著來的後遺症,也著實令人頭疼。
無名鎮遠離省城,腳程快的,也得兩三天才能打來回;鎮上各種日用必需品一下全賣光了,明天本鎮的人日子怎麼過?
食物是個大問題。
水的問題更嚴重。
無名鎮上用的全是井水,出水是有一定的限度,如果突然增加一千多人的用量,這些水去哪裡汲取?
於是,有井的人家,井口一律加蓋,拒絕供水;後山有兩條小溪流,路是遠了一點,但那也沒有辦法,只有勞動他們自己派人去挑水喝。
另一方面,鎮上的人星夜奔赴省城;凡是有幾斤氣力的漢子,都被央求陪同出發,以便一次能多帶一點貨回來。
除了普通商店,鎮上另有一種行業,也是憂喜參半。
窯子!
美人窩和百花院兩處受的影響不大,因為那不是一個人人去得起的地方。即令夢鄉那種不算高級的小酒家,要進去都得先問問自己的荷包。
因此,大廟後面,胡大娘那家論“回”計“酬”的“半開門兒”,便成了那些工人競相趨赴的目標。
胡大娘手底下只有七八個姑娘,平時生意並不怎麼樣。而這天晚上,卻幾乎每個姑娘的房門口,都排了一條長龍。
胡大娘起先是笑得合不攏嘴,但慢慢的一雙眉頭便皺了起來。
因為長龍才去了一個龍頭,她便聽到好幾個房間裡都傳來了飲泣之聲。
她自己也曾當過姑娘。
她知道要吃這一行飯的姑娘流眼淚,並不是一件容易事。
不過,如今胡大娘心頭升起的並不是憐憫。這些姑娘們一個個都是她花了大把銀子買來的,無論哪個姑娘因受了傷害而不能接客,都是一筆很大的損失。
她擔心的,並不是姑娘的身體,而是擔心情況會不會惡化到影響她的收入?
第三天,胡大娘的妓院終於被迫關門。那些姑娘經過粗暴而持久的摧殘,次展已沒有一個還能下得了床。
胡大娘本人也幾乎下不了床。
那是天快亮的時候,幾個排尾的家伙實在憋不住了,他們見老板娘白白胖胖的,年紀也才不過四十出頭,於是眼色一使,不由分說,將胡大娘拖進了房間……
這種事情是不便說出來的,胡大娘除了咒罵,只有自認霉氣。
鎖上大門之後,胡大娘懷了一包碎銀,去找鎮上的吳老大夫。
吳老大夫因鎮上環境不宜,已於三天前搬去省城。
胡大娘無可奈何,只好咬緊牙關去找長安生藥房的“猴子精”。
“猴子精”聽她結結巴巴吞吞吐吐的說明來意,腦袋搖個不停,幾乎沒把那副破眼鏡搖落下來。
他說他沒治過這種“病”,他店裡也沒有治這種“病”的“藥”。最後經胡大娘一再糾纏苦求,他才告訴了她一個“秘方”:讓她們休息一個月,多吃雞鴨魚肉,好好的靜養!
究竟是什麼人想在鎮後山區中起造豪華府第呢?
這一點連槓子頭呂炮也打聽不出來。
那些開山墾地,運土搬磚的工人,一個個看上去壯得像人猿,但有些人的智力竟愚魯得幾乎連人猿也不如。
他們不僅弄不清楚他們東家的姓名,有些甚至連自己的祖籍哪裡都說不上口。
他們唯一清楚的事,是一天做工四個時辰,工資三錢三分銀子,三天發一次餉,一次發足白銀一兩整。
這是一種非常優厚的待遇。
一兩白銀,可以兌換十二吊古錢,足夠他們喝上三天的老酒,以及到胡大娘經營的那種地方去一次!
除此而外,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為除了銀子,別的什麼對他們都沒有用處。
槓子頭呂炮賣的黃酒商香豆,價廉物美,正合這些工人的胃口。
所以,無名鎮上也幾乎只有呂炮一個人可以挑著酒擔子在工地上走來走去。
一天鬼混下來,黃酒賣了四大桶,呂炮也對這件正在進行的工程漸漸瞧出一個概略:
工人總數,實際上大約八百名左右,每四十人為一作業小組,歸一名工頭管理;二十多名工頭,則聽命於那三名青衣老人。
換句話說,那三名青衣老人,就是這一大伙人的總指揮。
呂炮經過一天的冷眼觀察,另一收獲,就是他看出那二十多名工頭,幾乎個個都是年輕的小伙子,而且很明顯的人人都有一身不俗的武功。三名青衣老人,自是更不必說。
這些會武功的小伙子是哪裡挑選出來的?
三名青衣老人又是何許人?
傍晚,呂炮挑著空酒擔子回家,正像昨天他等唐漢一樣,唐漢已在堂屋裡等著他。
呂炮看到這位火種子,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他老婆已經替他舀好一盆清水,呂炮洗淨手臉,他老婆立即抹淨一張小木桌,從廚房裡端出幾樣小菜,以及一大壺溫好了的入骨香。
唐漢和呂炮分賓主坐下。
自古英雄惜英雄,如今在這位火種子面前,呂炮當然已沒有再扮演槓子頭那種角色的必要。
他以筷子敲敲桌沿,高聲喊道:“玉香,你也該歇歇了,出來跟小唐喝杯酒!”
那位天雷門掌門人天威老人朱洪烈的獨生掌珠朱玉香,果然含笑大大方方地走了出來。
天威老人朱洪烈,文武全才,相貌堂堂,年輕的時候人稱天威大俠,是武林中有名的美男子。這位朱大姑娘長相酷肖乃父,雖然過了這麼多年的苦難日子,如今已是二十五六歲的少婦,但看上去仍是麗婉動人,不失大家固秀之風韻。
唐漢笑道:“大嫂,來,我敬你!我本該贊美你幾句,但我現在忽然覺得,我應該贊美的人,實在應該是我們子久兄。”
朱玉香笑道:“為什麼?”
唐漢笑道:“因為他能以甜言蜜語將大嫂騙出來跟他過這種苦日子,實在是我們男人中了不起的大英雄!”
呂子久哇哇大嚷道:“這小子看到酒菜不錯,就亂拍馬屁;你小子不了解實際情形,最好免開尊口,少要胡說。”
唐漢笑道:“我什麼地方說錯了?”
呂子久道:“你須知道,當年是她看上了我,不是我看上了她。提議一起私奔,全是她一個人的主意。”
唐漢轉向朱玉香,笑道:“大嫂,你說子久該不該掌嘴?只要大嫂點一點頭,我小唐保證替你一巴掌打掉他四顆大門牙。”
朱玉香抿嘴嫣然一笑道:“你們哥兒倆慢慢聊著吧,我去替你們燒水泡茶。”
呂子久哈哈大笑,唐漢也忍不住搖頭苦笑道:“我總算看到了什麼叫做恩愛夫妻,也總算第一次嘗到了扮傻瓜的滋味。”
兩人笑了一陣,呂子久開始說出今天他在山區工地中的觀察和感想。
唐漢沉吟著點頭道:“這原是意料中事。”
呂子久道:“依你老弟看來,這批家伙究竟是何來路?”
唐漢又思索了片刻,抬頭緩緩道:“有一件事,即使小弟不說,你呂兄想必也很清楚,無名鎮上的這座無奇不有樓,它顯然是某一秘密組織的觸角,以白天燈這個人的才情來說,我們不難想象得到,這個組織並非普通幫派可比……”
他沒說出“武統邦”這個名稱,是因為他一時念動,覺得不忍心將這一對備歷艱辛的恩愛夫妻拖人這個渾濁的大漩渦。
呂子久點頭道:“這一點我知道。”
唐漢道:“因此我們不妨假定,如今這批身份不明的人物,他們所要興建的,也許就是該一組織發號施令的永久基地。”
呂子久道:“這一組織的一舉一動既然不欲人知,它為什麼要將基地選在無名鎮這個萬人瞻目的地方?”
唐漢道:“令人感到憂慮的,便是這一點。”
呂子久道:“這話怎麼說?”
唐漢道:“這說明該組織羽翼已豐,已具有操縱整個武林大局的信心。”
呂子久道:“這也就是說,縱然有人對該組織的作為有所不滿,他們也不難以壓倒性的優勢回以擺平?”
唐漢道:“對!這一點,可以從他們人力、物力、財力,各方面看得出來。”
他喝了一大口酒,又挾了好幾筷子菜慢慢咀嚼吞咽,然後才接下去道:“而最重要的,還是無奇不有樓這兩三年玩的花樣。”
呂子久長長歎了口氣。
他懂唐漢的意思。
唐漢又喝了一口酒道:“這兩三年來,元奇不有樓完成了百余樁交易,從這些奇奇怪怪的交易中,無奇不有樓掌握了很多武林知名人物的秘密,事實上也等於掌握了這些人物的弱點。”
呂子久皺眉道:“這是個相當嚴重的問題,你看要怎麼辦才好?”
唐漢道:“這一部分雖然重要,但並不緊急,該組織雄圖萬裡,一時尚不至於采取令人側目的激烈手段。”
他輕輕歎了口氣,皺眉道:“我如今擔心的是一些技節問題。”
呂子久道:“什麼枝節問題?”
唐漢忽然壓低聲音,舉杯道:“喝酒,嫂夫人來了,等會再說。”
三更,萬籟俱靜。
一條矯捷的身形,自大廟方面,沿著民房屋脊,如一縷輕煙般掠向一壺香茶樓。
刁四夫婦累了一天,這時均已沉沉睡去。
刁四因為上床不久,就跟他女人行了一次周公之禮,累上加累,睡得更沉。
從大廟方面來的夜行人,目標便是這對夫婦的臥房。
此人看上去年紀不大,但行動極為靈巧,顯系采花老手。
只見他以一根小銀針,不消幾下,便將房門輕輕撥開了。
刁四夫婦沉睡如故。
夜行人躡足上前,撩起蚊帳,先點了刁四的穴道,將刁四提起,遠遠放去一張凳子上,然後迅速脫光自己的衣服,輕輕掀開被窩一角,像條泥鰍似的滑了進去。
刁四家的肌膚細膩如脂,嬌軀軟嫩得比泥鰍還柔滑;這名年輕的采花賊似乎饑渴已久,身子一貼上去,手足便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他抖索著慢慢的將刁四家的身子撥正,慢慢的爬跨上去。
刁四家的醒過來了。
她迷迷糊糊中,輕輕唔了一聲,起初尚以為如今這個火辣辣的壓在身上的男人是自己的男人。
她沒有拒絕的意思。但很驚奇:“你一一一不累?!”
采花賊抖得很厲害,喘得也很厲害;他太興奮、太緊張了。
他沒有時間開口,也不敢開口。
因為他怕這女人識破他的口音,會起反抗,因而破壞了偷香的樂趣。
但也忘了一個細心敏感的女人,雙手有時也能代替耳朵和眼睛。
刁四家的懶懶的放松身軀,已准備接納。
可是,當她伸出右手,探索著以便完成某一例行的動作時,秘密一下拆穿了。
她是刁四的女人,她非常清楚自己男人的健康狀況。
刁四因為房事頻仍,身子一天比一天虛弱,莫說今夜已是第二次披掛上陣,就是他服人參茶最管用的那段時期,她如今觸及的那一部分,也沒有像此刻這般突突堅強囂張過。
這樣一個莽張飛似的男人,會是她的丈夫刁四?
“啊!你這個要死的。你是誰?你是誰?”
她驚駭之余,柳腰扭動,雙手一推,便將手上那男人冷不防給甩了下來。
那采花賊一滾身,又跨騎上去。
“刁四配不上你。”他咬耳喘息、哀求:“他年紀太大,身子太虛,我才是……才是……你需要的男人,小寶貝……乖乖……聽話……”
他雙臂孔武有力,刁四家的想不聽話也不行。
她正想抵死抗拒呼叫,一張干燥發燙的嘴唇,已將她剛剛張開的嘴巴一下緊緊吮住!
就在刁四家的完全失去抵抗力、生米即將煮成熟飯之際,窗外突然響起一個冰冷的聲音道:“你小子如想活命,就快點穿上衣服,乖乖地替我滾出來!”
采花賊身軀一僵,欲火頓消。
刁四家的再度掙扎,將他擺脫,他才驀地警覺過來。
他一滾下床,匆匆抓起一條褲子套上,只一跨步,便嘶的一聲裂開了,原來他穿上的不是褲子,而是短上衣。
他慌慌張張的又扯掉那件短上衣,重新穿上褲子。然後,他撈起一把椅子,猛力擲向窗戶,人卻門向房門,雙掌一推,竄了出來。
這是江湖人物緊急應變,慣使的一招聲東擊西之法。
他這一手好像成功了。
等他飛身縱落樓下院心,四周仍然靜悄悄的,不見半個人影。
這名采花賊仗著本身武功不弱,又有一個扎硬的後台,這時心神一定,膽子便又漸漸的壯了起來。
他四下掃了一眼,昂然挺胸道:“在下古俊雄,人稱‘賞花郎君’。朋友既然有膽量破壞古某人的好事,為什麼不敢亮相現身?”
半空中傳來一聲輕咳:“很好,又是一個‘郎君’!江湖上叫什麼什麼郎君的,好像越來越多了。”
接著,賞花郎君古俊雄只覺眼前一花,迎面丈余處,便多了個比他年紀還輕幾歲的棕衣青年。
古俊雄雖然暗暗吃驚於對方靈巧的輕功手法,但對方的年紀卻使他又生出了輕敵之心。
他重新挺起胸膛道:“老弟是不是一條線上的?”
棕衣青年道:“什麼叫‘一條線上的’?”
古俊雄暗暗冷笑:哼,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連這種最簡單的江湖切口都聽不懂,居然也敢插手多管閒事!
他板起了面孔,以一副儼然老大的姿態,冷冷道:“這意思就是說:如果你老弟也是沖著這女人來的,事情好辦得很,咱們不妨按道兒上的規矩,待古某人樂完了,你老弟再接著上……”
棕衣青年道:“古兄成家了沒有?”
“沒有。”
“還好。”
古俊雄道:“還好什麼意思?”
棕衣青年緩緩道:“這意思就是說:古兄如果已有家室,尊夫人若是碰上我們這種人,一個接一個的‘上’,不知古兄那時心中是何滋味?”
古俊雄勃然大怒道:“你他媽的混賬王八蛋!”
棕衣青年道:“這只是舉個例而已。譬如說:還有古兄的母親、女兒、姐姐、妹妹、姑媽、阿姨,甚至於……”
古俊雄突然沖將過去,一拳直搗棕衣青年面門,厲吼道:“我揍死你這個臭小子!”
棕衣青年一閃身,口中接著道:“古兄還聽說過‘天道好還’這句話?什麼叫做‘淫人妻女者,人亦淫之’?你古兄既然喜歡這個調調兒,你又有什麼理由,禁止別人不能在你古兄妻女姐妹姑姨身上找找樂子?”
古俊雄怒如瘋虎,拳腳交攻,霍霍風生,每一招都指向標衣青年的要害,像是恨不得三兩下便將棕衣青年接個稀巴爛才趁心意。
棕衣青年身形飄忽游走,只挨不還,似是有意想藉此機會觀察一下這位賞花郎君的武功屬於哪一門派。
賞花郎君拼盡全身氣力,倏忽間數十招過去,竟連對方衣邊子也沒撈著一片,不禁打心底油然升起一股寒意。
他忽然發覺自己實在蠢得可以,居然到現在都沒看出人家全是逗著他玩,對方若是認真還手,就算有十個賞花郎君,也早向陰曹地府報到去了。
古俊雄心頭發毛,信心頓告喪失。
對敵之際,一個人如果對自己失去信心,他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三十六計中的最後一計。
“走為上計”!
不過,敵我雙方若是身手相差太遠,想逃跑顯然也不是件容易事。
古俊雄決定以進為退。
他咬牙切齒,虛張聲勢,作拼命狀,突奮全力攻出三掌。
就在他攻出第三掌,正想扭頭開溜之際,棕衣青年忽然嘻嘻一笑道:“古大仁見是不是忽然改變主意,不想按道兒上的規矩,上去‘樂’上一‘樂’啦?”
古俊雄被對方一語道破心機,開溜之心更急。
於是,他趁棕衣青年說話分神之際,突然上身後仰,一個倒縱,疾掠牆頭。
棕衣青年道:“回來!”
古俊雄當然不會理睬。
但怪事近即發生。
古俊雄自恃輕功超人一等,同時他起步之處,本就跟棕衣青年有著一段不短的距離,依他計算,棕衣青年的輕功即使比他高明,至少也得在百丈以外,才有追上他的可能。
沒有想到,他身軀剛近牆頭,牆頭上已有人笑著道:‘哦叫你回去你不聽,現在只好讓你嘗嘗半空摔落的滋味了。”
棕衣青年的語氣始終很平和,出手的動作也很平和。
他抬腿輕輕一蹬,一腳正好蹬在古俊雄的肩頭上。
古俊雄身軀下沉,咕咚一聲落地。
棕衣青年跟著跳下牆頭,他等古俊雄爬起之後,方才微笑著道:“到目前為止,你老兄身上一點傷痕也沒有,聰明人應該不難想象得到,你老兄干出了這種見不得人的事,為什麼我還會對你如此寬大?如果你老兄以為我是下不了手,或是投鼠忌器不敢下手,你老兄就完全想錯了!”
古俊雄心頭一凜,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你”他瞪大眼睛,望向棕衣青年:“你就是傳說中的那位浪子之王,火種子唐漢?”
唐漢點頭,臉上仍然裝著微笑:“不錯,我就是火種子唐漢。現在你老兄願不願意回答我幾個問題?”
古俊雄目光閃動。臉上陰晴不定,好半晌沒有出聲。
最後像是毅然下定了決心似地道:“我若回答了你的問題,我有什麼好處?”
唐漢微笑道:“我惟一能回報你的好處,就是饒你不死。”
“你不會廢了我的武功?”
“不會!”
“也不會令我肢體殘缺?”
“不會!”
“說話算數?”
“當然算數!”
古俊雄一顆心放落下來了。
他雖然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火種子,但是,這位火種子的為人,他則早就有所耳聞。
君子千金一諾。
唐漢一諾萬金!
“你想問什麼?”他問唐漢。
“我已知道你是江蘇常熟兩儀門弟子,也知道你目前是後山那批工人中的一名工頭。”
唐漢提出了他的第一個問題:“你能否告訴我:一名兩儀門的弟子,何以會改行當上了管工的工頭?”
“他們的待遇很好。”
“好到什麼程度?”
“日薪百兩。”
“他們是誰?”
“武府。”
“雇用你們的主人姓武?”
“大家都是這麼說。”
“你沒見過?”
“沒有。”
“昨天帶頭人鎮的那三位青衣老者是武府的什麼人?”
“大總管。”
“都是武林中人?”
“是的。”
“他們的姓名和外號怎麼稱呼?”
“黑黑瘦瘦的那一位名叫五絕叟吳一同,臉上有塊紫疤的那一位名叫無情漢石心寒。”
“武林九大奇人中的南北雙怪?”
“是的。”古俊雄接下去道:“另一位腰背微拱的。便是家師兩儀搜魂手沙高樓。”
“他們三位在武統邦內真正的職稱是什麼?”
古俊雄愣了一下,道:“武統邦?什麼武統邦?”
唐漢注視著這位賞花郎君道:“令師從沒有向你們提起過武府主人的來歷?”
古俊雄搖搖頭,道:“沒有。他老人家已離開常熟七八年,我們的武功,大部分都是大師兄代授的。兩三個月前,我們幾個才接到家師的通知,要我們來幫武府完成這件工程,順便跟府裡一些前輩名家歷練歷練。”
唐漢又注視了這位賞花郎君片刻,看出後者說的不像假話,不禁輕輕歎了口氣道:“看來你比我知道的事情,也不會多到哪裡去,我們可以到此結束了。”
他忽然跨上一步,出指如風,連點了古俊雄雙肩及胸腹等七處穴道。
古俊雄不及閃避,事實上也閃避不開;穴道受制之後,登時全身僵直得像個木頭人。
不過,他的眼光還能轉動,從這位賞花郎君充滿驚詫之色的眼光中,他似乎在責問:
“原來你這個火種子,也是個不守承諾的人。”
“我不會要了你的命。”唐漢微笑著為他釋疑:“我也不會廢了你的一身武功,或是令你身體殘缺,我答應過你的事情,我一定都會遵守。”
古俊雄眨了一下眼皮,意思像說:“那麼,你如今點上我多處穴道,又是什麼意思?”
唐漢接著解釋:“我答應了你這些條件後,幾乎已沒有再動你一根汗毛的權利。所以,我如今惟一能做的,便是將你送回去,交給你的長輩們處理。”
古俊雄氣得雙目中像是要有火焰噴射出來。
但這也只能怪他自己。
火種子唐漢並沒有欺騙他。
他最害怕的幾件事,一經提出之後,唐漢都答應了,他當初為什麼就沒有想到多加上事後立即放他自由離去的這一條?
唐漢見他無話可說,又笑了笑,道:“心情放輕松一點,只要令師不加追究,你明天照常可以上工,不過以後最好別再犯這個毛病,須知無名鎮上這一類的行業多的是……”
另一邊牆頭上忽然有人接口道:“慢點!這裡還有兩個也請一起帶走。”
咚!
咚!
院心中應聲又扔落兩名被點了穴道的年輕漢子。
唐漢扭過頭去道:“哪裡抓到的?”
暗中那人道:“一個正想打尤家三娘的歪主意,另一個是從薛寡婦房裡掀出來的。”
“時間上沒有耽誤。”
“全都恰到好處。”
“這兩個小子是什麼來路?”
“跟你逮到的這個一樣,都是後山的工頭,也都是常熟兩儀門的弟子。”
唐漢轉頭朝三名兩儀弟子溜了一眼,心中暗暗歎息。常熟兩儀門,過去的名聲並不壞,想不到這一代的師徒幾人,竟全走上了歪路。
難道這就是江湖上一些宿命論者所常說的,該一門派“氣數已盡”?
他接著又向牆頭暗處招呼道:“我一個人,只有一雙手,你們還不下來幫幫忙?”
原先那人吃吃笑:“我是個規規矩矩,需要賺錢養家活口的生意人,向來從不沾惹這種江湖上的是是非非,請恕本人愛莫能助。”
唐漢只好移動了一下目光道:“另外那位老兄怎麼說?”
暗處另一人,語氣中充滿了明顯的幸災樂視之意,輕咳了一聲回答道:“這種事你火種子干起來最起勁,你一個人去風光可也,區區不敢坐享其成,掠人之美!”
人家采花,他們把人家赤身裸體的抓了出來,如今居然一個自稱是向不沾惹是非的生意人,一個自謙不能坐享其成掠人之美,如此安分守己的正人君子,倒是不妨多交幾個。
但唐漢卻狠狠華了一口道:“兩個臭澤球!”
暗處兩人,同時大笑。笑聲漸去漸遠,不一會兒便告寂然消失。
太陽慢慢自東方天際升起。
又是一個好天氣。
一個做工干活兒的好天氣,也是一個看熱鬧的好天氣。
廟口廣場上,閒人逐漸聚攏。
大廟前面,早幾天懸掛白府管事夏雨順人頭的地方,如今豎立了一塊大木牌,木牌前面並放著三張竹椅。
木牌上寫著三個大紅漆字:
“采花賊”。
椅子上面,一字平肩,坐著的正是那三名被點了穴道的兩儀門弟子。
唐漢很懂得規矩。
也知道南北雙怪,“五絕叟”吳一同和“無情漢”石心寒,以及兩儀門本代掌門人,“兩儀搜魂手”沙高樓等人如今就借住在大廟中,他不願天不亮就去擾醒這三位武府大總管的清夢。
所以,一切摸黑安排就緒之後,他便坐在門前石階上,耐心守候。
他是等大廟開門?還是等閒人?
閒人越聚越多。
昨天是女人。
今天是男人。
江湖上除了殺人放火,最刺激的事情,大概便數江湖俠士抓到“采花淫賊”了。
碰上這類案件,幾乎每個人都忍不住想先弄清楚幾件事情。
被強奸的女人是誰?
淫賦有否得逞?
三人是分別作案還是共同輪奸一個女人?
要想知道事件經過的詳細情形,當然以向唐漢打聽最為快捷正確。但是眾人交頭接耳,胡亂揣測,就是沒有一個人敢向唐漢開口。
世界上有些事情,有時候就是這麼奇怪。
采花淫賊仗著一身武功逼奸良家婦女,這種行為沒有一個人不痛恨,但一旦發生了這種事情,大家卻又不厭其詳的,幾乎每一個細節都不肯放過,好像巴不得當事人重新為他表演一次,才夠過癮。
人之初,性本善?
鼎沸人聲,終於驚動了住在廟內的三位武府大總管。
廟門緩緩打開。
三老魚貫而出。
閒人紛紛讓路。
這三位武府總管都是江湖上的老一輩人物,象這一類事情,自是一目了然。
五絕叟吳一同目光四下一掃,便找著了正主兒;他側臉將唐漢上上下下打量了兩眼,冷冷道:“這位老弟怎麼稱呼?”
“唐漢。”
“火種子唐漢?”
“是的。”
五絕叟點點頭,又朝那三名被點了穴道的兩儀弟子溜了一眼,接著道:“這三個小子都是你老弟一人抓到的?”
“我跟我的兩個徒弟!”
唐漢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句話,連自己都覺得有點意外,”不過心裡卻感到很舒泰!
他知道張天俊和呂子久這兩個小子如今一定混在人群裡瞧熱鬧,兩個小子昨夜風涼了他一頓,留下爛攤子,棄他而去,現在他有了這句話,全部老本都等於一下撈回來了。
五絕叟愣了一下,道:“你老弟這麼一點年紀,就收了徒弟?”
唐漢微笑道:“師父收徒弟,並無年齡上的限制,要緊的是,只要能把徒弟教得成材成器,別鬧笑話,丟了師父……”
兩儀搜魂手沙高樓的一張面孔本來就不怎麼好看,聽了這幾句話,臉上肌肉登時扭曲起來,指節骨握得格格作響,只要唐漢再多說一個字,場面就恐怕很難收拾了。
唐漢一咳住口,一個字也沒有多說。
五絕叟突然沉下面孔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沙老兒不是個喜歡護短的人,只要查明了事實,相信他一定會重重的懲辦。”
“這種事實如何查明?”
“譬如說:他們意圖非禮的,是鎮上哪幾個女人,這幾個女人平素行徑如何,他們是否使了手段,還是彼此兩廂情願……”
唐漢長長歎了口氣道:“問得好,問得好極了!如果再問下去,就叫人弄不清被強奸的究竟是男方還是女方了。”
“混賬!”
“混賬?”唐漢瞇起眼逢,滿臉迷惑:“你是罵他們三個人的行為混賬?還是罵你自己這些話問得混帳?”
五絕叟面孔勃然變色。
他雙目如芒刺般盯住唐漢:“聽說你老弟一身武功很是了得?”
“還可以。”
“可以到什麼程度?”
“給一些需要保護的人一點保護;給一些需要教訓的人一點教訓。”
“所以你連老夫也想教訓?”
“如果你想轉移別人的注意力,用不著找借口,大可直接動手。否則,我勸尊駕今天最好還是暫時忍一忍。””為什麼要忍?老夫跟人動手,該先查查黃歷?”
唐漢微笑道:“我這意思是說:你們來無名鎮,今天才不過是第二天,你們要住下去的日子還長,要辦的事情也很多,聲譽對你們很要緊。”
五絕叟尚未會過意來,無情漢石心寒忽然從旁冷冷接口道:“這位老弟說得對!”
他發話時,右手同時輕輕揮了三下,他的手每揮一下,就有人發出一聲悶哼。
以賞花郎君古俊雄為首的三名兩儀門弟子,仍然並排坐在三張竹椅上,只是三個人的腦袋,這時都已頹然垂了下來仿佛正在低頭查看自己喉結骨破裂的情形。
這位無情漢真是無情得可以。他居然不問別人師父是否同意,就以大力指法,將別人三名弟子一下全部送進了陰曹地府!
人群裡走出幾名工人模樣的漢子,默然將三具屍體拖離現場。
兩儀搜魂手沙高樓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第一個轉身回廟而去。
第二個離開的是無情漢石心寒。
五絕叟吳一同朝唐漢點點頭:“你老弟不錯,武功高,口才好,膽量之壯,更是令人佩服,過兩天咱們再找機會親近親近!”
唐漢微微欠身:“隨時候教!”
三個老家伙蹩著一肚子悶氣相繼離開了,一干閒人也懷著不知是滿足還是失望的心情慢慢散去。
一名陌生的粗衣漢子,忽然靠近唐漢身邊,低低地道:“師父,您老人家辛苦了,我們找個地方喝酒去。”
唐漢笑道:“喝你那種像馬尿似的黃酒?”
粗衣漢子道:“不,不,喝您老最喜歡喝的入骨香。”
唐漢笑道:“咱們師徒,又不是外人,干嘛如此破費?”
粗衣漢子道:“這是我們身為弟子最後的一點心意而已;得罪了這三個老魔頭,師父您老人家能喝酒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唐漢笑道:“很好,很好。有徒如此,夫復何求?還有我那個無眉小徒哪裡去了?”
粗衣漢子道:“他去趙老頭那邊替師父訂貨去了。”
唐漢一怔道:“趙老頭是誰?訂什麼貨?”
粗衣漢子嘻嘻一笑道:“趙老頭是福壽全的店東,他替你訂長生匣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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