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殺星 正文 第八十三章 江湖兒女
    很多人到這裡來,不惜大把的花銀子,只是為了跟這位風趣的萬花總管,說說笑笑,打打鬧鬧。

    但也僅止於說說笑笑,打打鬧鬧。

    羅大姐是大家的大姐,是姑娘們的大姐,也是客人們的大姐。

    姑娘們尊敬羅大姐。

    客人們喜歡羅大姐。

    但絕沒有一個客人真的想打羅大姐的主意。

    不是不想,是想不到。

    過去很多人都試著想衝過這一關,但結果只是給自己找難看。

    萬花館永遠不愁沒有客人上門。

    不愁沒有客人上門的地方,就永遠不怕得罪客人。

    這是一個令人來了還想再來的地方,所以也沒有人願意得罪羅大姐,得罪羅大姐就等於是得罪自己,沒有人願意跟自己過不去。

    關於這一點,小丁當然比誰都清楚。

    所以,他笑了一陣,就沒有再鬧下去,止住笑聲問道:「那麼,你說介紹哪一個姑娘好?」

    羅芳道:「艷秋如何?」

    小丁道:「太胖了。」

    羅芳道:「香荷怎樣?」

    小丁道:「又太瘦了一點。」

    羅芳道:「那麼,不胖也不瘦的雅琴呢?」

    小丁道:「雅琴?」

    羅芳道:「是的,怎麼樣?」

    小丁道:「脾氣太大。」

    羅芳不但沒有生氣,反而笑了起來道:「可惜我們這裡只有一個紅紅。」

    小丁想了想,忽然問道:「有沒有新來的?」

    羅芳道:「有。」

    小丁幾乎跳了起來,道:「那為什麼不叫來?」

    羅芳道:「新來的並不一定就是最好的。」

    小丁道:「年紀太大。」

    羅芳道:「年紀不算太大。」

    小丁道:「太胖?」

    羅芳道:「不胖。」

    小丁道:「太瘦?」

    羅芳道:「不瘦。」

    小丁道:「長得難看?」

    羅芳道:「長得難看的姑娘,根本就進不了萬花館的大門。」

    小丁幾乎又要跳了起來道:「那為什麼不叫來?」

    羅芳道:「你還有一樣沒有問。」

    小丁道:「哪一樣?」

    羅芳道:「脾氣。」

    小丁道:「跟雅琴一樣?」

    羅芳道:「不一樣。」

    小丁道:「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羅芳說道:「你說對了,她不喜歡說話。」

    小丁道:「啞巴?」

    羅芳道:「不啞。」

    小丁道:「既然不是啞巴,為什麼不說話?」

    羅芳道:「她不是不說話,而是不喜歡說話,我怕她來會掃了你們興致。」

    小丁道:「那她為什麼要到這種地方來?」

    羅芳道:「也有一種客人,特別喜歡話少的姑娘。」

    小丁道:「好,叫她來,這種不愛說話的姑娘,我倒想見識見識。」

    羅芳道:「可以,不過你最好先問問紅紅。」

    小丁一怔,忙笑道:「不,我說錯了,我是要她來陪我們張兄,順便見識一下而已。」

    羅芳笑道:「這還差不多。」

    她接著轉向隔壁喊道:「小萍,你去喊你燕雲姐姐來一下。」

    隔不多久,那個被喊作燕雲的姑娘來了。

    一看到這個燕雲姑娘,小丁的一雙眼睛,登時亮了起來。

    羅大姐果然沒有騙他們。

    這個叫燕雲的姑娘,完全和她們所描述的一樣,不胖不瘦,身材適中,年紀雖已不小,但也不算太大,神情雖然冷淡,容貌卻極端正。

    不過,如果以一個女人的眼光看這個女人,這女人雖然出落得可以,但顯然並不是一個能引起女人們妒嫉的女人。

    因為這女人身上沒有一件首飾,衣著也不如何人時,一張清水臉蛋上,不但沒有塗脂抹粉,看上去,甚至還帶著幾分病容。

    女人永遠不會去留意另一個這樣的女人。

    只有男人才會。

    因為男人永遠不會為一個女人的首飾和衣著所感動,也永遠不會為一個女人塗脂抹粉的功夫到家而愛上這個女人。

    男人所喜歡的女人,其實簡單得很,簡單得她們可能永遠也不會相信。

    如果她們相信,她們準會嚇一大跳。

    男人喜歡的是什麼樣的女人呢?男人經常只是喜歡一個像女人的女人。

    這女人雖然衣著樸素,脂粉不施,但隱約間卻別具一股足令男人為之傾心的氣質。

    正因為她的衣著樸素,男人很快地便可以發現她有一個成熟而挺的胸脯,一副纖細的腰,一雙修長的腿。

    因為她沒有塗脂抹粉,男人也能很快的便注意到她那張俏美的臉蛋兒,分配得恰到好處的五官,以及一頭長長而柔潤的秀髮。

    申無害的眼睛,也是微微一亮。

    見到這樣一個女人,絕沒有一個男人還能視若無睹。

    所不同的是,小丁的一雙眼睛,自從見到這女人之後,就一直再沒看過別的地方。

    而申無害則僅是淡淡的一瞥。

    這是他的習慣。

    他已習慣於不在同一時間,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同一事物上。

    這是一種很好的習慣。

    對一個練武的人來說,尤其重要。

    他曾憑這一習慣躲過太原神醫公孫全的子母梭,躲過金陵公子的兩筒袖箭,以及躲過金狐管四娘的三口飛刀。

    不過,如今他對這女人漠然視之,卻是為了另一個原因。

    他只是希望藉此讓別人知道,這個女人並沒有引起他特別注意,這時他也希望門口的那女人,能夠懂得他的意思。

    他相信那女人應該懂的。

    他們喝到的酒,果然不錯。

    只是小丁的酒量卻很差勁,菜還沒有上完,他就醉倒了。

    申無害也醉得很厲害。

    他不得不醉。

    因為他只有跟小丁一起醉,才能跟小丁一起留下來。

    ※   ※   ※   ※   ※

    這是一個佈置得像座洞房的房間。

    房間裡的每一樣東西,看來都像是剛剛添置的。

    兩盞六角琉璃宮燈,像並蒂花似的,懸在房間中。

    燈光是柔和的淡黃色,使得燈光照射之處,每樣東西都披上了一襲金黃色的外衣,看上去有一種說不出的寧靜美。

    但此刻房中的氣氛並不調和。

    這是因為適才酒席上的張公子和燕雲姑娘,如今已變成天殺星和如意嫂。

    兩人坐在床沿上,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默默地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隔了很久很久,如意嫂才以冰冷的語氣打破沉寂道:「你沒有話要說?」

    申無害道:「有。」

    如意嫂道:「那麼,你為什麼一直不開口?」

    申無害道:「我在考慮。」

    如意嫂道:「考慮什麼?」

    申無害道:「考慮如何開口,因為我要說的話,說出來都對我不利。」

    如意嫂道:「我並沒有強迫你說。」

    申無害道:「你就是不迫我說,我也非說不可。」

    她沒有開口,只是聽著。

    申無害道:「我沒有想到這麼快就找到了那些黃金,也沒有想到如此湊巧,竟然在這裡又遇上了你。」

    她仍然沒有開口。

    因為這幾句話在她聽來並無多大意義,並用不著她解釋或回答。

    申無害緩緩接著道:「現在有人正以五萬兩銀子的代價,要買我的人頭。」

    如意嫂道:「這個價錢不高。」

    申無害道:「也算不錯了,因為劍王宮如今已不一定要活口,領到這五萬兩銀子之後,還可以再向劍王宮領取一萬兩黃金!」

    如意嫂冷冷道:「那我只有表示十分遺憾。」

    申無害道:「遺憾什麼?」

    如意嫂道:「遺憾我還不知這個消息。」

    申無害道:「你就是知道了這個消息,對你也沒有什麼好處。」

    如意嫂道:「現在當然沒有。」

    申無害道:「就是早知道了,也是一樣。」

    如意嫂道:「為什麼?」

    申無害道:「因為受雇者是一個很可怕的秘密組織,你即使為他們提供了助力,他們也不會分你一片金葉子。」

    如意嫂道:「我可以向他們索取別的代價。」

    申無害道:「別的什麼代價?」

    如意嫂冷冷道:「我可以要求他們讓我仔細看看你那顆被割下來的人頭!」

    申無害道:「這一點你現在仍然可以辦得到。」

    如意嫂道:「你會放我出去?」

    申無害道:「會!」

    如意嫂道:「真的?」

    申無害道:「你可以試試。」

    她沒有試,因為她相信這是真話。

    她停了一會兒才道:「你不相信我會採取報復的手段?」

    申無害道:「不是。」

    如意嫂道:「那麼你為何仍肯放我出去?」

    申無害道:「因為我不能把你留在這個房間中,圖上一輩子。」

    如意嫂道:「天殺星解決這一類的問題,另外就沒有更好的方法?」

    申無害道:「有。」

    如意嫂道:「為何不用?」

    申無害道:「我記得這個問題,當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就回答過你了。」

    她移目望去別處,久久沒有作聲,似乎正在回憶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

    那當然不是一段愉快的往事。

    她沉默了片刻,才緩緩轉過臉來,說道:「如果我現在從這裡走出去,該去找誰?」

    申無害道:「小丁!」

    如意嫂微微一呆道:「這就是剛才那個小丁?」

    申無害道:「是的。」

    如意嫂道:「這個小丁是什麼人?」

    申無害道:「萬應教的死士之一。」

    如意嫂道:「你呢?」

    申無害道:「也是。」

    如意嫂道:「那麼你們怎麼還會走在一起?」

    申無害道:「因為他們以為我是另一個人,而不知道我就是他們正在四處尋找的天殺星。」

    她望著他,就像在望著一個她不認識的人。

    又隔了很久,她才瞪著他問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申無害道:「我認為這是一種很聰明的做法。」

    如意嫂道:「哦?」

    申無害道:「因為知道天殺星真面目的人並不多,知道而又肯告訴別人的人更沒有幾個,這種事你遲早會知道,如果我坦白的告訴了你,或許能因而改變你對我的看法也不一定。」

    如意嫂望著那對六角宮燈,緩緩地道:「你的話都說完了沒有?」

    申無害道:「還有一件事。」

    如意嫂道:「什麼事?」

    申無害道:「我希望能接著再談談我們那位羅大姐。」

    如意嫂道:「你管的事情太多了。」

    申無害道:「你知道我對別人的閒事一向不願過問,對女人的閒事,尤其不感興趣。」

    如意嫂道:「那還有什麼好談的。」

    申無害道:「我只是擔心我不管她的事,她說不定會管我的事。」

    如意嫂道:「你以為我們這位羅大姐也是道兒上的人物?」

    申無害道:「是的。」

    如意嫂道:「你沒有看錯人?」

    申無害道:「儘管我說不出油萊和麻菜的分別,但對於人的鑒別,卻很少發生錯誤。」

    如意嫂道:「你認為我們這位羅大姐是好人還是壞人?」

    申無害道:「我評斷一個交往不深的人,很少用好人和壞人這兩個字眼。」

    如意嫂道:「為什麼?」

    申無害道:「因為這世上很少有絕對的好人和壞人,甚至我對我自己,都說不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如意嫂道:「那麼你對我們這位羅大姐的看法呢?」

    申無害道:「我只能說她是一個很厲害的女人。」

    如意嫂道:「什麼地方厲害?」

    申無害道:「我希望我永遠摸不清楚,而僅僅保持這種感覺,我不希望親身來證實這一點。」

    如意嫂道:「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申無害道:「保證什麼?」

    如意嫂道:「保證你只要不管她的事,我相信她就不會管你的事。」

    申無害道:「你相信?」

    如意嫂道:「她是我的姐姐。」

    申無害道:「她也是別人的姐姐。」

    如意嫂道:「但她卻不是別人的親姐姐!」

    申無害呆住了!

    親姐姐?她們兩人原來竟是一對同胞姐妹?

    怪不得他在見到那位羅大姐時,總覺得有一種眼熟之感,卻又始終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如意嫂道:「你不信?」

    申無害苦笑道:「我其實早就該想到這一點才對。」

    如意嫂道:「你是說我們兩姐妹長得很相像?」

    申無害道:「也許只有一點不像。」

    如意嫂道:「一點不像?」

    申無害道:「你這位姐姐也許不像她的妹妹那樣喜歡冒險。」

    如意嫂淡淡一笑,沒有開口。

    這是她今晚第一次露出笑容,不過,這種笑容顯然不表示她是在讚許他的論斷正確。

    申無害望著她道:「我說錯了?」

    她沒有回答,忽然斂容道:「除此而外,你再沒有什麼話要說了吧?」

    申無害道:「沒有了。」

    她道:「既已無話可說,你為什麼還不走?」

    申無害道:「門已落閂。」

    她道:「你連一道門閂也拔不開?」

    申無害道:「同時我們在房間裡也坐得太久。」

    她道:「這又有什麼關係?」

    申無害道:「我們不能不想別人會有什麼想法,無論做什麼事,我一向都不願只落一個空名。」

    ※   ※   ※   ※   ※

    春宵苦短,他醒來時,陽光已爬上窗。

    他轉過身來,被窩已空,他竟不知道她是怎麼離去的他昨夜落得的並不只是一個空名。

    望著已被陽光染成一片金黃的窗戶,他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愉快和滿足。

    不知小丁此刻是否也有這種感覺?

    就在這時候,房門忽然被人輕輕推開,一張俏麗的面龐,悄悄的從外面探了進來。

    她看到他已經醒了,微微一笑,紅著臉道:「我以為你還在睡……」

    聲音是那麼輕柔,語調是那麼體貼,雖然只是短短幾個字,卻使人不由得打心底升起一股溫暖之感。他幾乎忍不住要跳起來,過去把她緊緊摟住。

    她跟著進來,捧著一隻木盤,上面放著一碗冰糖百合,兩隻煎蛋,一壺香茶以及一副盥洗用具。

    她將木盤放在床頭一方茶几上,然後在床沿上坐下。

    他拉起她的手,緊緊握著,她沒有動,只是默默地望著他。

    他忍不住一股衝動,真想把此刻心裡要說的話,全部說了出來,但他最後還是忍住了。

    他知道他不能說,至少不應該在這個時候說。

    男人在衝動時,什麼樣的諾言都會許下來,但卻很少有人事後會對自己的諾言負責。

    他不是一個不負責的男人。他說過的話,他就要辦到。

    他寧願做一個無情漢,也不願做一個言而無信的負心漢,這樣至少不會使別人的心靈受到損傷。

    他歎了口氣,緩緩放開她的手。

    她仍然坐在那裡,沒動一下,但眼光卻慢慢煥發著一片異樣的神采。

    她似乎已經知道他想說什麼而沒有說出來。她忽然緩緩垂下頭去道:「小丁已經走了。」

    申無害不禁一怔道:「走了?他走了多久?」

    如意嫂道:「剛走不久。」

    申無害道:「你為什麼不來告訴我一聲?」

    如意嫂道:「他走的時候,我不知道,是大姐剛剛告訴我的。」

    申無害道:「他臨走有沒有留下什麼話來?」

    如意嫂道:「沒有,大姐說他走得很匆促,是一個五十來歲,腳有點跛的人,來把他喊走的。」

    百寶金老余!百寶盒老余能找來這裡,當然不足為奇,只是為什麼他只叫走小丁一個人呢?難道小丁沒有告訴百寶盆老余,他也在這裡?

    他匆匆披衣起身,洗過手臉,吃了早點,然後他又在床沿上坐了下來。

    如意嫂詫異地道:「怎麼還不走?」

    申無害道:「當然要走。」

    如意嫂道:「那麼你還等什麼?」

    申無害沒有開口,只是望著自己的腳尖出神,他的確沒有什麼可等的,但他也不必走得這樣急。

    外面也沒有人等他。他還可以多坐一會兒,就是只坐一會兒,也是好的。

    如意嫂走過來,挨在他身邊坐下。

    她輕柔地道:「不管以後我還能不能看到你,我都不會忘記你的好處,我都會永遠感激你。兩樣點心是我親手做的,你都吃下去了,你吃的時候,我看出你對它們一點也沒有發生懷疑。」

    申無害道:「我為什麼要懷疑?」

    她沒解釋為什麼,頭卻垂得更低,她不是一個懦弱的女人,她也像男人一樣,羞於在人前流淚。

    自從申無害在中原出現以來,有人當他是魔鬼,有人當他是神明,幾乎從沒有人想到他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他所需要的其實和別人並沒有什麼兩樣。他處處提防別人,純出於迫不得已。

    他緩緩站起身來,輕輕歎了口氣道:「如果你真的還想見到我,最好先禱告我能活得久些,只要我活著一天,我就不會忘記你。」——

    書香門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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