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人傑眼色一使,含笑接著說道:「沒有關係,隨便唱什麼倒是那名青衣駝背老者,不愧為見多識廣的老江湖,當下將孫女輕輕一推,咳了咳,說道:「是的,丫頭,既然你大哥來了,你就為這些公子們,再唱一曲西湖吟吧!」
紅衣少女粉頸微俯,低低說道:「中呂,普天樂……」
俞人傑頭一點,迅接道:「知道了。」
說著,橫笛就唇,以中呂譜,先吹出一節普天樂的引子。笛音悠揚嘹亮,如流水,如行雲,起落頓挫,無不適中法度!
笛音一起,全樓寂然,一節引子吹罷,首先博得一個滿堂彩!
一個轉板花腔,曲調週而復始。紅衣少女滿懷著驚奇和激動,牙板一合,婉轉引吭,開始唱出一首西湖吟:
蕊珠宮
蓬萊洞
青松影裡
紅藕香中
千機雲錦重
一片銀河凍
縹緲佳人雙飛鳳
紫箭寒月滿長空
闌干晚風
菱歌上下
漁火西東……
一曲既畢,喊好之聲歷久不絕。結果,一支曲子,竟得到了多達十兩紋銀的重賞!
走出狀元樓,駱背老人顫聲低低道:「這位老弟,不必客氣,你隨意拿吧,普通我們爺兒倆一支曲子,最多也不過能得二三十文……」
俞人傑忙說道:「老丈說哪裡的話,這位姑娘的歌喉,本來不錯,在下不過……不過……一時興之所至……幫襯幫襯而已。」
老人遞出五兩重的一個銀錁子道:「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我看老弟也不是我們這一行中人,收下這個,作為盤纏吧!」
俞人傑不再客氣,接下笑道:「在下想去洗個澡,換套衣服,回頭再見!」
紅衣少女側臉悠悠道:「回頭哪兒見?」
俞人傑噢了一聲道:「抱歉,在下忘記請教」
紅衣少女含情脈脈地溜了他一眼道:「我叫『金素蓮』,不叫『小紅』。我們住在三元坊,大安老棧,假如不嫌難記,但願真能回頭見!」
黃昏時分,俞人傑梳理一新,按址找去大安棧。
金素蓮聞聲雀躍而出,紅著臉笑道:「我還以為你……」
俞人傑微笑接口道:「可見當初原無要請的誠意!」
金素蓮白了他一眼道:「油嘴滑舌!」
接著,手一伸道:「換下來的衣服呢?拿來我去洗。」
俞人傑忙道:「不敢勞動,我自己會洗。」
金素蓮著惱道:「怕收工錢?」
俞人傑紅著臉期期道:「不,我是說……這些衣服……穿得太久……實在……實在……
髒得……不成個樣子。」
金素蓮不禁一咦道:「要洗的衣服,哪件不髒?」
俞人傑拗她不過,只得將那包髒衣服交出。
金素蓮向棧中借來一隻大木盆,就在後院井邊,熟練地將那些髒衣服,一件件泡水揉打、搓洗、漂洗,一面揚臉問道:「俞大哥的笛子,是跟誰學的?」
俞人傑含笑反問道:「怎麼樣?」
金素蓮由衷稱羨道:「吹得真好!」
俞人傑既感驕傲,又覺好笑,他心想:
「『笛叟』俞雅維,笛藝之精,天下稱絕,他的高孫,還會錯得了麼?」
當下不便據實以告,因而信口笑接道:「自幼愛好而已。」
金素蓮撅唇輕哼一聲道:「騙人!我才不信……」
俞人傑將話題扯開,攔著問道:「令祖哪裡去了?」
金素蓮笑了一下道:「喝得迷迷糊糊的,早就上床啦!」
俞人傑點點頭道:「這麼一把年紀,享受享受,也是應該的。」
金素蓮仍然歎了口氣道:「他老人家,本來彈得一手好琵琶,這些年來,由於貪杯之故,得了手顫之疾,賣唱營生,大受影響,小妹有時很想說他幾句,可是,再想想,又覺不忍,正如俞大哥所說……」
兩人正自談說著,前面堂屋中,突然遙傳來一個粗嗓子道:「那個金老頭兒呢?」
俞人傑忙說道:「有人找你爺爺來了,快去看看,這邊由我來!」
金素蓮蹙額道:「怪事!」
俞人傑微愕道:「何言怪事?」
金素蓮道:「我們在這兒,無親無戚,一向很少有人找,同時,此人之口音,聽來也很陌生……」
俞人傑道:「不管怎麼樣,出去看一下再說。」
金素蓮點點頭,剛剛直身站起,一名麻臉大漢,已由棧中掌櫃陪同著,大踏步向後院昂然走來。
來到井邊之後,那位蔡掌櫃,搶出一步為兩小引見道:「這位是麻四爺!」
接著望向金素蓮問道:「你爺爺在不在?」
金素蓮眨了眨眼皮道:「睡了。什麼事?」
蔡掌櫃搓著雙手,輕輕咳了一聲,似感難以啟口。
麻臉大漢冷冷說道:「見不見老頭兒,都是一樣。」
蔡掌櫃連忙賠笑道:「是的是的,四爺……」
麻臉大漢頭一擺道:「告訴他們這兒的規矩!」
蔡掌櫃連聲應是,接著轉向兩小一使眼色,輕咳著道:「我們三元坊這一帶,一向能夠太平無事,可說全仗著我們這位麻四爺,剛才,四爺說,你們今天,在狀元樓……」
俞人傑出身武林世家,對江湖上種種陋規,自然有所耳聞,他瞧著麻臉大漢進來,早已料透幾分,這時不待蔡掌櫃將話說完,立刻探手入懷,恭恭敬敬地送了過去道:「不成意思,四爺哂納……」
麻臉大漢一面伸手接取,一面笑道:「算你小子知情識趣……」
一個趣字剛出口,臉色陡地一沉,手臂一揚一揮,竟將兩吊青錢對準井口扔去!
嘩啦一聲,串環斷折,青錢滾散一地!
俞人傑當場一怔,不知所以。
金素蓮大概從沒有見過這等場面,驚眸圓睜,嬌軀抖索,已嚇得面無人色。
蔡掌櫃慌忙打躬作揖,賠不是道:「四爺息怒,這些娃兒,年事尚輕,待小的來開導開導他們就是了!」
說著,迅速轉過身來,正容沉聲道:「我們四爺的規矩,先拜山頭,送過摯敬,以後,無論賺多賺少,都是你們的事。否則,按成例,每收入一兩以上,便須孝敬三成。假使你們做不了主,就快叫金老頭起來!」
俞人傑一聲不響,又自懷中取出那用剩的三兩銀子,雙手奉上,躬身說道:「以後仰仗四爺之處尚多,俗語說得好,不知者不罪,一切多請四爺海涵!」
麻臉大漢輕哼一聲,老實不客氣的將三兩銀子一把奪過,轉過身子,揚長而去。
蔡掌櫃一路追上去喊道:「四爺好走……」
待蔡掌櫃與那位麻四爺背影消失之後,金素蓮轉身伏在井口上,香肩抽搐,失聲大哭。
俞人傑走過去,俯下身子,低聲安慰道:「區區幾兩銀子,算不了什麼!」
金素蓮哭著說道:「你……你好大的口氣……你可曾想想,三兩銀子,我們……以後……要唱多少支曲子,才能賺回來?」
俞人傑道:「憑著愚兄這根笛子,再加上你的歌喉,怕什麼?別說三兩銀子,就是三十兩銀子,也不難賺回來。起來,起來,別吵醒你爺爺好睡。」
金素蓮仍然不依,俞人傑情急之下,只有加以恫嚇道:「你再哭,我就走了?」
這一著,果然生效,俞人傑見伊人悲聲已止,低低又接道:「天時已經不早,你快替我將衣服晾起來,我去前面要個房間,順便買點東西,我們一道吃飯好不好?」
金素蓮拭著眼角,搖頭道:「我不餓……」
俞人傑亦不勉強,點點頭道:「那麼,你理好衣服,就早點安歇。不過得記住,銀子已經給人拿去了,千萬可別讓你爺爺知道!」
說罷轉身步出後院,來到前面櫃上,向蔡掌櫃輕聲問道:「剛才那位麻四爺……」
蔡掌櫃搖頭深深一歎道:「你哥兒是聰明人,應不難看出,我蔡某人,剛才那樣說話,實屬萬不得已,其實,你們這一行,跑碼頭的,情形還算好,像我們,可就更苦了,有份產業在這裡,挑不動,扛不走,四時八節,唉唉,說來話長,不說也罷!」
俞人傑微感意外地道:「什麼?你們也在這廝魚肉範圍之內?」
蔡掌櫃面現苦笑道:「又豈止我們而已!」
俞人傑頗為困惑道:「我們這些靠賣唱為生的,老的老,小的小,流落在外,舉目無親,且不去說它;而你們,本鄉本土的,假如不買他的賬,他又有什麼手段使出來?難道這麻子他還敢公然殺人放火不成?」
蔡掌櫃搖搖頭道:「別的行業,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們開棧房的,無論如何,鬥他不過,惹他不起!」
俞人傑追問道:「為什麼?」
蔡掌櫃苦笑道:「舉個簡單的例子,譬如說:三更半夜,客人們都已安睡,一群衙役大人忽然敲門進來,說是跑了一個要犯,可能藏在這裡,必須逐房加以查詢。理由冠冕堂皇,不由你不依從。拆穿了說,一句老話,孝敬不周而已!試問:這種事,不用多,一月裡只要來上三兩次,你這家客棧,今後還有誰來光顧?」
俞人傑詫異道:「此乃八字衙門中那些差役們之勒索手段,與這種痞棍何關?」
蔡掌櫃聳肩道:「這叫做牡丹綠葉,相得益彰啊!地方上出了事,差快們人頭不熟,就別想順利破案;同樣的,一些混混的爺們須要動用一下官府力量,差快們也得乖乖照辦。試想,誰也不是睜眼瞎子,像我們麻四爺這一派的人物,何能逍遙法外,舉目可見,遍地皆是?」
俞人傑注目道:「這些痞棍除了跟一些不肖吏役互通聲氣,借威利用之外,別的還有什麼狠處沒有?」
蔡掌櫃苦笑笑道:「還有就是拳粗胳膊硬,要錢不怕死!」
俞人傑接著道:「還有沒有?」
蔡掌櫃輕歎道:「這樣已經夠了!不過,像我們剛才那位麻四爺,細說起來,道行尚淺,要換了龍威鏢局,我們那位馬大局王……」
俞人傑一怔道:「怎麼說?堂堂一位鏢局主,也是此道中人?」
蔡掌櫃哼了一聲道:「誰說他是此道中人?正派得很!誰都知道的,我們這位龍威大局主,乃長安城中第一大善人,古道熱腸,慷慨好施;哼哼,只是他馬某人背地裡是塊什麼料子,可瞞不了我們這些真正的老長安!」
俞人傑點點頭道:「真正的老長安,當不止您一個,您能知道,別人也會知道,那麼他那馬家龍威鏢局,還有什麼主顧敢上門?」
蔡掌櫃正待答話,門口燈光一暗,忽然走進一名頭戴瓜皮小帽的青衣漢子。
蔡掌櫃神色一緊,連忙快步迎上去道:「二爺,您好……」
燈光下,只見那瓜皮帽漢子好像沒有聽到一般,一雙三角眼,左顧右盼,不住滾動,一副不折不扣的混混兒嘴臉。
蔡掌櫃兀自打躬賠笑,狀至恭謹。
俞人傑暗暗一聲冷笑,心想:「好啊!剛剛走了一個『四爺』,又來了一個『二爺』。
底下,再接著該是『三爺』和『五爺』了吧?哼,想不到一個長安城,竟有這麼多的『爺』字輩人物!」
那漢子四下裡打量了一陣,歪著脖子頭一點,蔡掌櫃趕緊送上一邊耳朵。
兩人湊在一起,不知那漢子低低說了幾句什麼話,但見蔡掌櫃一顆腦袋。像撥浪鼓似的,一邊急點如雨,一邊一疊聲應著:
「是的,是的……當然,當然……哪裡,哪裡……這是規矩嘛……哪裡……當然,當然……是的,是的,是的!」
俞人傑暗暗一嘿。果然又是「規矩」!
那漢子交代完畢,大刺刺的一擺手,轉身出棧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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