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侯將相錄 正文 第十八章 時冷時熱英雄膽
    辛維正為之啼笑皆非,欲待發火又不敢。他深知這老鬼難伺候得很,要想問話,惟有委屈忍耐一途!

    於是,他仿著老兒那副不死不活的腔調,悠悠然問道:「現在問,還來不來得及?」

    郭老頭開始裝填第三袋煙絲,緩緩道:「假如老漢沒有料錯,姓白的這次前來百珍園,與那了塵和尚前此之不辭而別,多多少少有著點前後!」

    辛維正一哦,精神大振道:「這樣說來,你老對那賊禿突然離去之謎,定已獲有相當眉目了?」

    郭老頭緩緩接著道:「這恐怕是對方的想法,事實上老漢根本一無所知。」

    辛維正微感失望道:「那麼大前夜……」

    郭老頭噴出一口濃煙,聳聳肩胛道:「跑了一夜冤枉路。」

    辛維正眨眨眼皮道:「您老能否從頭到尾,一口氣說個清楚?」

    郭老頭呼裡呼嚕又吸了好幾口煙,這才接下去說道:「總說一句,老漢這次可謂應了一句老話:『聰明反被聰明誤』!在著手追蹤之前老漢抱定一個想法,認為和尚們倉促離去,為掩蔽行跡計,必然會改易面目。因此,追蹤時認『人』不如認『馬』!老漢於是先去本堡向那名值班堡丁問清兩匹馬系屬一黃一『花,為冀北一帶之燕山種,然後分向四城門探詢,結果有人指證,這樣的兩匹馬,在半個時辰之前,出了南城門!」

    辛維正不覺脫口說道:「行啦!追啦!」

    他因一時神往,忘記老兒剛才說過一句「聰明反被聰明誤」,這時忘情「助威」,無異一種「諷刺」。

    結果,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郭老頭停下來狠狠瞪了他一眼,方始哼嘿著接下去說道:

    「是的,追了!一直追到日落西山,才在湘陰附近追上那兩頭畜牲。上前攔住一看,馬上坐的,竟是岳陽府衙裡的兩名差爺!」

    辛維正急道:「會不會是賊禿師徒化裝的呢?」

    郭老頭有氣道:「你有沒有聽清我說我一眼便認出那是岳陽府衙裡的兩名差爺?」

    辛維正忙賠不是道:「是的,那兩名差爺定是您老的熟人,小於一時緊張過度,以致說話有欠考慮……咳咳……之後呢?」

    郭老頭哼了一聲,接下去道:「我問那兩個傢伙,他們那兩匹馬,是打哪兒弄來的?那兩個傢伙說:他們接辦了一件公差,須赴南粵一行,因為路程遠,腳力馬虎不得,乃特向西門一家騾馬行挑了兩匹牲口代步……」

    辛維正一歎道:「真糟糕」

    郭老頭繼續說道:「老漢情知上當,乃漏夜趕回岳陽。於天亮時分,找到西門那家騾馬行一問,行裡夥計,人人稱怪。說是:昨天那兩個和尚真是莫名其妙,兩匹純種燕山馬,一點毛病沒有,竟要拿來換掉兩匹普通馬,致使該行於一轉手之間,糊里糊塗的給賺了十多兩雪花銀子!老漢證實那兩名差役所言不假,便又向夥計們問明那兩匹普通坐騎之特徵,仍照原法炮製,分向四門探詢,最後查出,禿賊師徒其實是出的北城門!」

    辛維正著急道:「時間隔了這麼久,那還追得上,知道了還不是枉然?」

    郭老頭恨聲道:「追得上,追不上,是另外一回事。最可惱的,是老少兩個禿賊,居然還將老漢給結結實實的挪榆了一頓!」

    辛維正猛然一呆道:「您老既然始終未能追上他們,這話從何說起?」

    郭老頭恨恨不已的接下去說道:「老夫天生一副毛脾氣,路走斷了,不去說它,現在既然仍有線索可循,自然不肯放鬆。當下,馬不停蹄,掉頭又打北門追出。這一次,幸運得很,只到城陵磯附近,一場追逐便告結束。兩匹粟色土馬,顯目地倒在路旁,後面一株桑樹上,龍飛風舞的刻著這麼一行大字:郭老頭,這下總該滿意了吧?奶奶的,你說氣人不氣人?」

    辛維正呆了半晌,方始張目期期道:「事情至此,您老既然一無可獲,他們為什麼還要振暗害,不肯放過你老呢?」

    郭老頭道:「望著那一行留字,老漢幾乎氣炸,誤會也即由此起。老漢當時的一陣自嘲苦笑,顯然被對方認作一種別有用心的冷笑,為防老漢另采手段進行追查,自然要將老漢除之而後安!」

    辛維正又是一呆道:「照這樣說,當時附近是隱伏有對方的同黨了?」

    郭老頭冷笑道:「你以為這座百珍園四周,就沒有好朋友在暗中守護著麼?」

    辛維正從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一時衝動之下,真想馬上衝出去查個究竟。

    郭老頭緩緩接著道:「放心好了,別說這兒屬於金湯堡的一部分,就是憑我姓郭的過去那點臭名聲,第二個沒羽箭,大概是不會再有的了!」

    辛維正搖搖頭,自語般說道:「想那了塵和尚,也不是一塊什麼好料子,誰知竟然有人對他發生這麼濃厚的興趣!」

    郭老頭悠悠接口道:「那位黃山奇算子又算什麼好料子?」

    辛維正怔得一怔,失聲叫道:「對啊!黃山奇算子,九嶷黑豹掌,丐幫那位烏皮金剛,現在再加上一個了塵和尚……」

    郭老頭淡淡截著道:「怎麼樣?」

    辛維正卻又一愣道:「這,這……」

    微頓,遲疑地接道:「難道有人在暗中加以『收集』?」

    郭老頭頭一點道:「你小於這回完全說對了,老漢亦作如是想,你小子這一看法,與老漢之推斷可謂不謀而合!」

    辛維正懷疑地道:「這批人武功既非一流,年事也都已不輕,刻薄一點說,可說一無可取之處,縱然收集起來,又有何用?」

    郭老頭沉吟著道:「這正是目前惟一的難解之點,要能想通了,事情就好辦了。」

    辛維正又問道:「依您老看來,這次弄走了塵和尚的,與羅漢池盜取三王寶藏的,會不會是同一夥人?」

    郭老頭點頭道:「當然是一夥。」

    辛維正接著又問道:「那位沒羽箭白文俊既已證明為賊黨中之一員,而此君在名義上卻為凶將之得力部屬,依常理而言,沒羽箭之行蹤,凶將應無不知之理,在這種情形之下,凶將真的一點嫌疑也沒有?」

    郭老頭搖搖頭道:「那是由於你小子對八部天龍瞭解太少之故!」

    辛維正道:「怎麼呢?」

    郭老頭道:「第八部天龍下面的鬼兵,計有六十四人;這六十四名鬼兵,在江湖上,無異那位雙戟天王郭長空的六十四根觸鬚。平常時候,這批人浪蕩天下各處,拿錢吃飯,什麼事也不管;他們惟一的任務,是把各地的風吹草動,尤其是跟他們頭兒有關的,隨時報知天王府。所以,在武林中,那位凶將雖非兩榜中頂尖人物,但消息之靈通,則連公侯亦難望項背!」

    老兒頓了一下,接著說道:「明白了這一點,你再想想吧!這些天龍鬼兵之個人行動,又怎能作為凶將知情之依據?」

    辛維正道:「那麼您老有沒有將這次追蹤了塵和尚的種種遭遇,以及您所推斷的種種牽連,向老堡主或錢總管他們陳明呢?」

    郭老頭道:「只說了個大概。」

    辛維正詫異道:「為什麼?」

    郭老頭站起身來,緩緩說道:「這是做人處世之道,你最好學學,對於你的上司,非有必要,最好別處處表現得比他們聰明。留點腦筋讓他們傷傷,他們也許會更喜歡你!」

    以後的幾天中,百珍園中的一老一少,忽然在情緒上,分別呈現出一種極不正常的狀態。

    辛維正有點心不在焉,郭老頭則時時陷於一片深思之中!

    辛維正的坐立不安,原因很單純,他急著想離去,但又苦於找不著適當的理由或借口。

    郭老頭有什麼心事呢?誰也不清楚!

    不過,有一點,辛維正敢於肯定:老兒之顯得心事重重,絕不是在為本身之處境擔心!

    從老兒計誘那位沒羽箭,以及老兒平常之言談舉止中,他已漸漸對這位應天無常有了進一步的認識。這老兒之善、惡、好、壞,界限異常分明。換句話說,對好人而言,他是一位善心菩薩;對某些惡梟奸頑,則又是一名十足的冷面閻羅,心腸之狠,手段之辣,令人咋舌!

    結果,果如郭老頭之預計,在第八天上,那位雙戟天王凶將郭長空,應召來到了金湯堡。

    據金紫鳳說:那位凶將在弄清了是怎麼回事之後,暴跳如雷,差點沒將一座大廳吼塌。

    最後,還是主人霹靂子,倒過來一陣好言安慰,方將那位大天王的一股怒火平熄下來!

    辛維正追問:「後來呢?」

    金紫鳳說:「後來當然是不了了之。他答應我爹:一定要查究個明白!』我爹則告訴他:『這種事,急不來,毋須忙在一時。」

    然後便由錢總管代表我爹將他送出堡去,從頭到尾,全是一套官樣文章!」

    這個小風波過去不久,武林中突然傳出一件大事:「美髯公」齊天衛、「富國侯」葛平章,聯名邀集「四伯」、「霹靂子」、「十三男」、「凶將」、「煞相」、「三卿」、「七尉」等三十名兩榜人物,共議三王寶藏被盜事。日期:重九。地點:君山!

    這件事,帶予辛維正甚大的刺激。「五爵」「四秩」等正副兩榜人物,一個不缺,獨獨就少了一位「降魔子」!

    現在是八月上旬,距集會之期,尚有一個月光景。

    依郭老頭之猜測,認定公侯此舉,必系接受了那位智男的獻策所致。表面上是集會議事,內中定然另有文章!

    「文章」之「內容」,自然不易揣摩。

    這件事帶給辛維正的另一煩惱是:他本準備近日設法離開的,如今是否等待君山會期過去再說呢?

    因為,他假如留下來,等待會期過去,他也許有機去可以看到,列名「五爵」「四秩」

    之『『公侯伯子男」、「將相卿尉」,者是些何等樣人物。

    尤其他懷念著其中的幾位熟人。

    譬如:那位糊塗伯,究竟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有人說此公只要有酒有棋,縱然天榻下來,也懶得動一動。那麼,對公侯這一次聯名徵召,他會不會如期前來呢?不來,算不了什麼稀奇;如果來了,豈不證明此公事實上一點也不糊塗?

    其次便是那位奸男楊若善,此君永修受辱之事,武林中必已早就傳開,這次前來君山赴會,此君將以什麼面目見人?

    當然,他最希望見到的,還是神偷高樂仁師徒。

    他至今不悉神偷那次取得之錦盒,其中所盛者,究為何物。

    這次,假如那位無情卿蕭一士也來了,兩卿之間,會不會再起衝突?要是真的衝突起來,雙方誰佔上風?其他與會之人,將採取什麼態度?

    提起「妙手卿」與「無情卿」,就使人不禁聯想到三卿中的另外一卿:「雨露卿」「迷魂娘子」冉金蓮!

    這位迷魂娘子冉金蓮,是正副兩榜中惟一的一名女性。三王晶題兩榜人物時,此姝才只雙十年華。如今屈指算來,亦不過三十一二,這次君山之會,兩榜人物如果都能到齊,這位雨露卿無疑將是最具吸引力的人物之一?

    這位有迷魂娘子之稱的雨露卿冉金蓮,據說是武林中,近數十年來,罕見之美人是真的麼?

    假如他能留下來,倒真想看看這位武林尤物究竟美到什麼程度!

    無可諱言的,在他心底深處,他最最記掛著的,其實還是他那兩位師兄。他雖然始終不以兩位師兄之自絕師門為然,不過,自從郭老頭透露了當年那段秘聞之後,他對兩位師兄,已能寄予一些諒解。

    他辛維正固然沒有錯,而嚴格說來,兩位師兄事實上也有他們的痛苦。以一名血氣方剛之青年,試問誰願有著一位欺兄盜嫂的師父?

    所以,他亟望借此機會,再見兩位師兄一面。雖然他跟兩位師兄目前是處在極不相容的地位,可是他有時亦以有著這樣兩位師兄為榮。因為如今他已弄清,兩位師兄,並非寡情絕義,而是年輕人嫉惡天性所使然。

    他相信,只要他能將師父之沉冤昭雪,遲早有一天,兩位師兄仍然會回到師門中來的!

    可是,儘管如此,他卻又總覺得,一切理由,種種借口,似乎都不能打消他迫切回山的心情。

    因為,他的問題與君山之會毫無關係,只要找到適當機會,他仍準備隨時離開,星夜趕返武功山!

    一晃眼間,又過去七八天。

    辛維正愈來愈煩躁,而郭老頭也愈來愈沉默。這一天,辛維正實在忍不住了,勉強笑著搭訕道:「別再愁眉苦臉的了,老兒聽說湖蟹已經上市,呆在家裡,實在悶得發慌,咱們好好吃一頓去,由小子做東如何!」

    郭老頭嘿了一聲,慢吞吞的道:「知道你小子是有錢人……」

    辛維正不覺一呆,張目愕然道:「你老兒這話什麼意思?」

    郭老頭點起一袋旱煙,閉目緩緩道:「四十枚金圓,每枚重達一兩二錢五,合起來是黃金五十兩整,這樣還不算是有錢人麼?」

    啊,是了,老兒心情沉重之原因在此;一定是老兒誤會他藏置床下的那袋金圓之來路不清不白!

    老兒怎會發現那些金圓,以及繫於何時發現,現在都不太重要,現在的問題是:他將怎樣向老兒解釋這些金圓的來源?

    郭老頭掃了他一眼,緩緩接著道:「假如老漢沒有猜錯,上次有人說要回去萍鄉探親,也許根本沒有回到萍鄉去老弟,你說是麼?」

    辛維正見老傢伙逐步深入,詞鋒咄咄逼人,心裡更是著急。

    心裡愈是著急,愈不知道如何分辨是好。

    郭老頭頭一抬,雙目寒光電射,板臉沉聲道:「現在,你小子聽著,咱們長話短說,這批黃金不管它們是自何處弄來,以及如何弄來,完全與老漢無涉。老漢只想問一句:就是它們擱在這裡,會不會染污老漢這幾間破屋?」

    辛維正漸漸心火往上冒,帶怒回答道:「請放一百零八個心,它們統與我姓辛的姓氏一樣乾淨!……」

    郭老頭輕輕一哦,眨著眼皮道:「說完了?」

    辛維正盡量忍耐著,冷冷答道:「沒有說完,不一次說完的用意,是希望某些人就此打住,不再追問。既然有人一定要打破沙鍋問到底,那麼請他聽清:它們系贈自兩位可以對證的活人,掌筆雙尉!」

    說也奇怪,郭老頭在弄清這批黃金的來源之後,竟好像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只見他一點點頭,旋即垂下眼皮,如打瞌睡般陷入一片沉思之中。

    老兒這種莫測高深的奇異反應,反倒給辛維正帶來一陣意外。

    他朝老兒呆呆地望了片刻,皺眉訥訥道:「你老兒是怎麼了?」

    郭老頭睜開眼皮,緩緩抬起面孔,點了點頭說道:「很好,卷你的鋪蓋吧!」

    辛維正猛然一怔,心中又驚又怒,瞪眼叫道:「你老兒這是什麼話?你要問的,我全說了……不信盡可查證……我……我……辛維正……這樣……還不夠誠實麼?」

    郭老頭平靜地說道:「就因為你夠誠實才叫你走!懂嗎?」

    辛維正氣得發抖道:「不懂!我只知道這叫做攆人,而我從沒被人攆過。你老兒如果不把話說明白,今天,有……有……你無我!」

    郭老頭忽然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揚臉問道:「還記得前些日子,那個沒羽箭姓白的小子嗎?」

    辛維正氣咻咻的頂撞道:「記得又怎樣?」

    郭老頭淡然注目道:「那天夜裡,你賞給那廝的一記單飛腿,你以為我老郭老眼昏花,真的沒有看出它屬於何人武學麼?」

    辛維正一呆,失聲道:「原來你老兒」

    郭老頭臉色一整,沉聲說道:「今天,你如明打旗號,以降魔門人之身份出現武林中,相信就是我們老堡主,也決不會對你如何。但是,像你現在這樣,以水底方式,冀求發現令師當年那段公案之隱情,情形就不同了,在你,也許可以辯稱不得不然,然而,你可曾替我郭某人設身處地想一想,一旦事發,我郭某人該當何罪?」

    辛維正垂首低聲道:「是的,對不起您老,小子當初實在沒有想到這麼多。」

    郭老頭深深歎了口氣道:「有一點,你小子得弄明白,我老郭事實上並不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人。這件事,發現已非一日,我老郭如果怕受連累,該決不會隱忍到今天。今天,老漢提出來,原因有二:一是老漢本身也有一筆債,在未討還這筆債之前,尚算是有用之身,不敢妄自菲薄。其次則是:經老漢近半月來之深思熟慮,覺得你小子這種做當,對你小子自己,也未必有什麼好處!」頓了一下,接著說道:「你小子想想吧!你小子這樣做的主要目的,無非想借接近堡內上下人等之機會,以便打聽那件公案的某些細微末節。可是,老漢問你:以你目前在堡中的身份,你能開口?誰敢告訴你什麼?誰能告訴你什麼?說得過火一點,你小子這樣做,不過是自己開掘墳墓,好讓你一條小命,和令師可能之冤屈埋得更深一些而已!」

    辛維正悚然警惕,不自禁向老兒感激地道:「多虧您老提醒,如今細細想來,小子這種做法,確屬一廂情願,委實沒有一點好處。」

    郭老頭黯然道:「擇日不如闖日,你收拾收拾,這就離去吧!」

    辛維正站著未動,遲疑了片刻方道:「您老……適才說……

    您老也有一筆債……小子不揣冒昧,不知道可有小子可供驅策之處?」

    郭老頭苦笑著搖搖頭道:「目前你且先忙你自己的,以後有機會,再說不遲。」

    辛維正停了一下,皺眉又道:「還有金姑娘方面……」

    郭老頭點頭沉吟道:「這倒是個頭痛的問題,不過,這也暫時不去管它,你走你的,你走了之後,老漢再慢慢設法應付她就是。」。

    風清氣爽。

    水遠天長。

    秋,八月,萍鄉至瀘溪的黃泥官道上,一名布衣少年,身背一隻小包裹,正向武功山方面踽踽而行。

    在離開萍鄉,剛剛踏上官道時,他的腳步是輕快的,似乎恨不得一口氣便趕達此行最終目的地。

    但是,漸漸,漸漸地,他的腳步慢下來了。

    他不時停下來,左右張望一陣,神色迷恫,若有所待,然後,低歎一口氣,又默默舉步,繼續向前走去。

    到達瀘溪,天色已黑。

    少年疲乏地走進鎮頭那家安平客棧,一名夥計迎上來,伸手想接包裹,卻為少年擺頭拒絕了。

    進入客房,夥計送上茶水,順便問道:「相公還沒有用飯吧?」

    少年將燈頭剔亮,點頭說道:「是的,還沒有,不過,先不忙,你先去為我拿紙筆來!」

    不一會,夥計將紙筆送至,雙手奉上道:「相公,紙筆硯在這裡!」

    少年微合著眼,點點頭道:「好!你且拿著。」

    夥計應了一聲是,捧著紙筆,靜立一旁。

    過了片刻,少年緩緩睜開眼皮道:「來,夥計,我念你寫……」

    那夥計又應了一聲是,立即把紙壓在桌上面,嚼開筆鋒蘸墨以待。少年往椅背上一靠,十指交握,托向腦後,再度合上眼皮,又想了一下,方才開始念道:「鹽,三十斤。米、面、地瓜豌豆,各五十斤。鹹肉二十斤,鮮肉三斤,醃菜一壇。香油斤、火石一袋。皮帽一頂,皮衣一襲、藍白布各一匹,大號襪各三雙。另外,梨、藕,冰糖,蓮子、百合,干的歸干的,的歸濕的,分別各裝一大麻袋。噢,針、線、剪刀等,也備-干!」

    夥計訝然抬頭道:「相公要人山?」

    少年點點頭道:「是的。」

    夥計迷惑地又道:「這些,算起來,差不多足有三百斤,裝車一車都裝不完,相公一個人,如何攜帶?」

    少年悠悠然回答道:「慢慢再想辦法。」

    夥計眨眨眼,問道:「還有沒有?」

    少年忽然欠身反問道:「今天是八月哪一天?」

    夥計應聲答道:「十三。」

    少年吁了口氣道:「好的,那麼就替我再寫上一盒月餅吧!」

    夥計寫下了,抬頭又道:「不來一點酒?」

    少年怔了怔,失笑道:「酒?噢,是的,謝謝你,老鄉,來上一斤就夠了!」

    夥計詫異道:「只要一斤?」

    少年咳了一聲道:「是的,我們家裡,喝酒的人不多,有一斤應應節景,也就可以了。」

    說著,自懷中取出一塊重約十兩的銀子,放去桌上道:「看夠不夠,不夠再來拿。」

    夥計約略計算了一下,點頭道:「儘夠了。」

    少年伸懶了個腰道:「現在替我弄碗麵來。各項物品,最好能在明天午前購齊!」

    夥計臨去又問道:「要不要雇輛車子,或是雇匹牲口?」

    少年揮一揮手道:「明天再說吧!」

    次日,兩名棧伙出棧辦貨,少年隨後亦自棧中走了出來。

    後者沿街緩步,一邊前行,一邊思忖:夥計說得不錯,東西買齊了,將如何攜帶法呢?

    三百斤的重量,並難不倒人。問題是,東西都是一包包,一袋袋的,零零碎碎,拿既拿不下,負又負不了,如何是好?

    少年想著,不知不覺來到一家當鋪門前。

    就在少年行經當鋪門前時,當鋪裡面,忽然走出一個身穿破衣,髒兮兮,而又傻里傻氣的粗壯小子。

    那小子朝少年週身上下打量了一眼,突然滿臉堆笑道:「赫!相公今天的氣色好好啊!」

    少年眼珠徽微一轉,停下腳步笑道:「比前幾天如何?」

    小子不假思索地搶著道:「那還用說,好得太多了!」

    少年徽微一笑,側目又問道:「這麼好的氣色,你看應該做點什麼事?」

    小子攏上一步,低聲道:「決不騙你,這是我小虎子親眼看到的,昨天,有個外鄉客人,就憑一臉好氣色結果你道怎樣了?」

    「怎樣了?」

    「不到一頓飯光景,贏了三十多吊!」

    「三十多吊?」

    「只多不少!」

    「好傢伙。」

    「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要不要進去押兩把?」

    「輸了怎辦?」

    「擔保不會!」

    「那麼,這樣好不好……我出運氣,你出本錢……輸了我不管,贏了一人一半……公公道道!」

    「唔,這倒……啊……不行。」

    少年微微一笑道:「為何不行?」

    小子紅著臉孔道:「我……我身上……一文不名。」

    少年又笑了一下道:「投有吃到紅麼?」

    小子搖搖頭,道:「連換三個莊家,通統都是瘟莊。下家裡面,只有王掌櫃的賞了我八個小錢,我順手偷偷押上天門,他奶奶的,最後開出一副單雙點。上下門通有,長三對長三,獨吃天門,好不氣人!」少年聽了不由褥哈哈大笑!

    小子眨眨眼皮,不勝迷惑道:「這有什麼可笑?」

    少年伸手一拍小子肩頭,笑道:「告訴我,虎子哥,你家裡還有些什麼人?能不能出去幫傭?假如走得開,工錢隨你要!」

    小子似乎一下沒有聽懂,茫然道:「去哪裡?」

    少年笑道:「你且先說走不走得開!」

    小子詫異道:「為何走不開?誰留我?哥哥怕嫂嫂,不敢開腔,作不了主,嫂嫂則希望我他奶奶的跑得愈遠愈好!」

    少年點點頭道:「那就怪不得你會成天在這種鬼地方窮混了。」

    小子臉色一整道:「相公,你可不能這樣說!」

    少年怔了一下道:「我哪點說錯了?」

    小子手朝當鋪裡一指,低聲道:「這地方一點都不鬼,打大前年開始,我小虎子吃的喝的,差不多全靠了裡面那些大爺,每天端端茶,絞絞手巾把子,不管他們誰輸誰贏,我小虎子都是篤篤定定,多是沒有,二三十文,只要手不癢……」

    少年笑著接口道:「好,好,算我說錯就是了!」

    說著,自身邊掏出一塊碎銀,遞向小子手上道:「我住安平棧五號房,你替我買兩包好一點的煙絲,送到棧裡去,就在棧裡等著,我另外有點事,辦完馬上回去,其它的等會兒談!』」

    小子接過銀子,欣然領命而去。

    少年待小子於街角消失不見,身軀一轉,負手踱進當鋪,不消片刻,人而復出,臉上掛著滿意的微笑。

    現在,辛維正不再寂寞了。

    走出瀘溪,便是荒涼的山區。小虎子雖然是個渾人,氣力卻不小。兩人各挑一擔物品,走走停停,談談說說,行來倒也不慢。辛維正估計日落時可抵峰腳,露宿一宵,黎明登峰,可望於辰巳之交抵達峰頂。

    走在山路上,辛維正笑著問道:「虎子哥進過學沒有?」

    小虎子甚感稀奇道:「進學幹啥?」

    辛維正笑道:「唸書識字啊!」

    小虎子不屑地道:「識字幹啥?鎮上王掌櫃的,跟我小虎子一樣,一個大字不識,照樣開布店,當大老闆!」辛維正笑了笑,又道:「虎子哥這次一下子賺到五兩銀子,過兩天下了山,準備拿這五兩銀子作何營生呢?」

    小虎子抹了一把汗水道:「簡單得很……」

    辛維正笑道:「說來聽聽怎麼樣?」

    小虎子認真地道:「三兩存在莊上生息!」

    辛維正點頭道:「好主意!還有二兩呢?」

    小虎子接著道:「一兩交給我哥哥,轉交嫂嫂,好讓哥哥在嫂嫂面前也神氣那麼一下子,叫她知道,她的小叔,我小虎子,也能大把大把的賺得雪花銀子!」

    辛維正又笑了一下道:「還有一兩呢?」

    小虎子想了想,方道:「還有一兩……唔,拿五錢出來,買布做衣裳,換換新……剩下的五錢,晤……啊哈,有了!」

    辛維正笑道:「有了什麼?」

    小虎子興高采烈地道:「兩錢銀子推個莊,夠氣派的。奶奶的,兩錢銀子,八吊多錢,不少了啊!」

    辛維正笑道:「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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