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榜 第十一章 雲濃雨密
    夔州,位於四川省之東端,為明代川省九府之一。關於它在地理上的重要性,明人顧祖禹說它是:「控兩川,隔五溪,據荊楚之上游,為巴蜀之喉吭。」丁謂說:「堅衛兩川,雄視三楚。」有王應麟者,且更歎為:「西南四道之咽喉,吳楚萬里之襟帶匕。」

    三國時代的謀士辛毗,有行軍雜感道:「夔州百牢關,兵馬不可越。」

    唐代大詩人杜甫,也曾寫過一首七言絕句:「巴中之東巴東山,江水開闢流其間;白帝高為三峽鎮,夔州天險百牢關。」百牢關者,在府治白帝城之東約十里,由楚人蜀之要道也。

    白帝城,為劉先主托孤之地,古稱魚復。東漢初,公孫述據蜀時,殿前井中曾有白龍夭矯而出,因自稱白帝,且改原名魚復城為白帝城。晉人嚴從認系「習自風後五圖」,桓溫稱之為「常山蛇勢」。將軍馬隆用以收夏涼州,後魏刁雍憑以擊退犯塞柔然。唐朝名將李靖則演化為「天花陣」的諸葛武侯「八陣圖式」,即在府城西南的水渚之上。

    武維之含淚拜別恩師後,連夜下了仇池。他遵師命買了一匹快馬,取道祁山,自子午谷入川。離開仇池,尚是風雪凜冽的歲末。一路風塵僕僕,走了約莫半月光景。當他抵達往巫山必經之途、百牢跟白帝之間、因楚襄王曾一度駐蹕而留名的小鎮白鳳時,已是翌年元月十五日。

    這天正值新春元宵,白鳳鎮雖小,卻也熱鬧異常。他下馬進入一家招牌上寫著「襄王別館」的客店,點了酒菜,一面食用,一面皺眉思忖著道:「巫山計有十二峰之多,巫山神女住在哪座峰呢?」一會兒飯已吃完,仍然未得主意。他看看天色尚早,便在店中負手閒踱起來。

    這間客店的歷史似乎相當悠久,灰黃的四壁被人題滿了詩詞,他為了排遣愁緒,便沿壁漫步瀏覽起來。未幾,他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目光落在一首詞上。那是一首自署為「李秀才」的《巫山一段雲雨》。墨跡暗淡不明,好似題留時日已久,但仍依稀辨出全文是:

    「有客經巫峽,停橈向水湄。

    楚王曾此夢瑤姬,一夢香無期。

    塵暗珠簾卷,香銷翠帷垂。

    西風回首不勝悲,暮雨灑空祠。

    古廟依空蟑,行宮枕碧流。

    水聲山聲巢妝樓,往事思悠悠。

    雲雨朝還暮,煙花春復秋。

    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

    武維之低吟再三,不由暗歎道:「真是千古絕唱!」神往久之,心智一朗,驀地忖道:

    對了,她既然被稱為「巫山女神」,顧名思義自然是住在神女峰,我還為難什麼呢?

    私心竊慰,正待轉身返座之際,忽聽身後有個蒼老的聲音哼著說道:「老夫一生最看不順眼的,便是那些在大庭廣眾之下,為了自鳴風雅,故意對著一二首臭詞爛詩搖頭晃腦的假斯文。」武維之循聲回頭,目光至處,不禁微微一怔。

    此刻由於時近午牌的關係,店內陸續地又來了很多客人。就在他立身不遠處的一副座頭上,正坐著一個老頭。這位老頭衣衫異常檻樓,年約七旬上下,臉如枯瓢;而最奇怪的便是他那雙眼睛,眨動間一抹白,分明是個瞎子。可是,武維之自信沒有聽錯,話是從老頭口中發出來的。他因為回頭得相當迅速,不但餘音縈耳未絕,同時更看到老頭臉上尚存有一股悻悻之色。當他望去時,對方正將那雙全白的眼仁,對準他不屑地向上一合,然後輕歎著自他身上移了開去。

    他為了慎重起見,先向四下裡打量了一番。此刻店中,鬧哄哄的,盈耳一片呼酒喊菜之聲,而徘徊壁下欣賞詩詞的客人,數來數去,就只他一個。

    武維之不禁大為詫異,他暗忖道:「看樣子他還真是對我而發呢!欺我年輕麼?」他想著,心中不由又有點惱怒。再度舉目時,老頭正偏臉向外,他看到的,只是一頭蓬亂的白髮。一見人家年老,心腸不由又突然軟了下來。

    「算了吧!」他想:「單為了他這把年紀,我就不應該計較。」搖搖頭,輕輕一歎,好氣亦復好笑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夥計過來收碗,他忽然搖手道:「不!再來一點酒!」店伙剛哈腰退去,身後忽又傳來一陣冷語:「裝樣子,學大人,比渾充斯文更討厭。」武維之一轉身,四目相對,嘿,又是那老頭!

    這一次,武維之可實在有點忍耐不住了。他要酒,雖說是為了將行止仔細思考一番,但究其實,跟無緣無故受了一頓閒氣也不無關係。他暗忖道:「這簡直愈來愈不像話了!我愈忍讓他愈張狂,就好像我真的怕了他似的。哼,好人難做!」方待發作,店伙正好端了酒來,經此一岔,怒火也就稍息。他轉而想道:「還是算了。第一我有事在身;再說就是鬥勝了他,除了得逞一時之快外,也算不得什麼榮耀。不妨再讓他一次吧!」他想著,勉強微微一笑,然後端起酒杯。

    哪想到老頭白眼向上一翻,竟仰臉哂道:「敢怒而不敢言,已夠可憐的了,居然還陪起笑臉來。」這是什麼話?武維之先是一怔,接著將酒杯狠狠地往桌上一頓,星目一瞪,就待開口問罪。老頭卻眼角白光一閃,仰臉如故,微哂道:「唔,差不多了!老夫付不起酒錢時,常耍這一套。」

    武維之又是一怔,不由得啼笑皆非。他覺得老頭的詞鋒銳利而刻薄,像這樣發展下去,自己非給氣死不可。如果動武,又可能正合對方心意。因為他已同時看出對方一定是一位武林中的人物。他迅忖道:「是天王偷之流呢?抑或是風雲幫的爪牙呢?」

    不管對方是什麼身份,但對方對他不懷好意卻是非常顯然的,他覺得非改換一種對付的方式不可了。於是,他當即微微一笑道:「想不到老丈還有這種絕招,真是失敬得很。」他語出雙關,存心一探對方口氣。表面上雖然神態從容,暗地裡卻在運氣戒備,以防意外之變。

    老頭原姿不動,哈哈一笑:「恭維不當!」

    武維之道:「應該怎麼說才算確當呢?」

    老頭道:「文武全才!」

    武維之暗忖:「唔,說得很明白了。」豪心忽生,又忖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已遇上,含糊也不能了事,要鬥,咱們就斗吧!當下他輕輕一哼,仰臉傲然笑道:

    「文武全才?太過分了點吧?這句話連在下都不敢引以自居呢!」

    老頭白眼仁一翻,冷冷地道:「你?你算是什麼東西?」

    武維之聲色不動,微哂道:「四肢完整、五官端正、心地光明、身家清白。比起老丈來,只不過欠缺一段荒唐歲月罷了!」

    老頭忽然仰臉冷冷地道:「老夫一向不在乎以老欺小。」

    武維之立即又微哂著接口道:「理之所在,當仁不讓!老有不足敬之老,後生亦不乏可畏之後生。以小敬老,必要時偶一為之,在下以為也算不了什麼。」

    老頭冷冷地又道:「現在只剩下地點和時間的問題了。」

    武維之傲然接著道:「聽憑吩咐!」

    老頭冷冷地道:「老夫以為這兒不太方便。」

    武維之接口道:「在下有此同感!」

    老頭冷冷地又道:「神女廟離此不遠,廟前有塊空地。」

    武維之不甘示弱地傲然接口道:「今夜月色也很好。」

    老頭哼了一聲,又冷冷地道:「老夫是說今夜三更。」

    武維之又道:「三更准到。」

    老頭冷冷地又道:「老夫過去上過當。」

    武維之哂道:「古人云:學以致用。老丈這種寶貴的經驗,假如今夜用來對付在下的話,在下願為老丈保守秘密。」

    老頭冷冷地道:「走著瞧,最好現在大家就不分開。」

    武維之微微一笑道:「在下付酒賬。」

    老頭仰臉冷冷地道:「過了今夜三更,銀錢對你尚有何用?」

    武維之微哂著接口道:「到時候假如在下以為付得不太值得,而老丈又並非一文不名的話,三更一過,在下照樣可以向老丈如數收回。」

    老頭哼了一聲,冷冷地又道:「武的就這樣決定。」

    武維之微微一笑,接口道:「文的可以提前開始。」

    老頭想了一下,仰著臉道:「來到這裡的人應該知道諸葛武侯的八陣圖。」

    武維之微哂著接口道:「不知道的人應該很少。」

    老頭冷冷地道:「有人以為它是演繹自『風後五圖』。」

    武維之微微一笑,接口道:「也有人以為它是取法於『常山蛇勢』。」

    老頭冷冷地又道:「馬隆曾用以收復涼州。」

    武維之微哂接道:「後魏刁雍也曾憑以擊退犯塞之柔然!」

    老頭微微一愕,接著又道:「杜牧說:數起於五,而終於八。」

    武維之立即接口道:「洪氏說:重易之卦耳!」

    老頭又是一愕,忽又說道:「據說它就在永安宮南的水諸之上?」老頭說著,眼角隨之瞟來。

    武維之毫不思索地接口道:「另外在沔陽之高平舊壘,以及新都之八陣鄉也各有一座。

    事實上,武侯留下來的八陣圖一共有三處。」老頭神色微微一變,默然無語。

    武維之應對的神態雖然從容,內心卻止不住又驚又怒。他暗忖:「你這老鬼真是太不公平了,問的都是一些冷門題。要不是師父把我關在石室中一年多,豈不早就被你難倒了麼?」他見對方語為之塞,暗哼道:「現在該輪到我來了吧?」輕輕一咳,先提醒了老頭的注意,然後也學著對方仰起臉,冷冷地道:「老是背歷史,實在乏味得很。俗語說得好,三句不離本行。咱們假如再來開始談些活的問題,不知有人反對否?」

    老頭怔了一下,旋即臉一仰,冷笑道:「全才就是全才!」

    武維之仰臉冷笑道:「有人以為風雲幫的龍壇壇主和虎壇壇主就是『金判』跟『一品簫』本人,真是可笑得很!」

    老頭仰臉冷冷接口道:「很可笑其實他們是崑崙三劍中的司馬兄弟。」

    武維之險些脫口驚呼起來。他不勝駭異地暗忖道:「此事在武林中,直到目前為止,尚是一件大秘密,他怎知道的呢?」他不安地又忖道:「難道這老兒真是風雲幫中的人物?」

    唔,不對!他搖搖頭,又忖道:「他要是風雲幫派出來的,實在沒理由跟我纏著玩。再說,他對我知道龍虎壇主身份有問題的這一點居然毫不驚訝,也說明了他與風雲幫無關。此人一定另有頗大來頭。」這一來,他的警覺更高了。

    武維之想了半天,已想不出再有什麼問題可以提出來,正在為難之際,老頭眼白一翻,忽然衝著他不屑地哂道:「這也不比背歷史有趣多少,是嗎?」

    武維之心念一動,仰著臉,突然說道:「據人傳說,金判韋公正系『無名派』天仇老人之後。該派歷代始終只收門人一位,單傳至今,不知是何緣故?」

    老頭漫不為意地接口道:「待失落的那招絕學找回之後,情形總會改善的。」

    武維之心頭撲地一跳,人也幾乎從座中跳了起來。本門絕學欠缺最後一句心訣,這事除了自己師徒以及父親一品簫、風雲幫主和司馬兄弟外,餘下再無他人知道。此人道來極是輕鬆,如數家珍,他是誰?

    武維之在心中迅思一遍,凡是師父對他提到過的武林前輩,他都想過了。這老人生相特別,照理不難一想就得;但是他想來想去,偏是對這老人一點印象也沒有,他不由得大為納罕起來。他強定著心神,又試著說道:「假如那招絕學並未湮沒,以金判之成就,早應將它找了回來才對。」

    老頭哼了一聲道:「『金判』難道比他師父天仇老人還強?」

    武維之聲色不動地又道:「現在情形已經不同。」

    老頭點點頭,輕哼道:「是的,『玉硯』出世在天仇老人逝世之後;而今天,只要『風雲幫主』點點頭,或是『金判』本人點點頭也就可以了!」

    武維之完全愕住了!老頭顧盼間,突然打了個阿欠,伏上桌面,好像不勝睏倦,亟須打個盹,小慈一番似的。這在一位功力深厚的武人來說,實在不多見。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腳步聲,店內又走進了三人。三人兩高一矮,身著一式黑色長衫。

    武維之目光略掃之下,不禁一聲輕噫,心情頓然緊張起來。原來進店的三人之中,除了走在後面的兩名高個子面孔陌生之外,對走在最前面的一個,武維之卻是印象深刻得很。

    但見此人身長不滿五尺,雙目綠光閃閃,至為陰森伯人。他是誰?眉山天毒叟也就是那個曾在第三屆武林大會上,為竟「青榜」廢去金剛掌震兩川孫義全的一條左臂、復為競「紅榜」而在一招之下就將黑蚊雷堅手腕打斷,嗣後又在竟「紫榜」時,跟龍虎頭陀相遇,結果弄得雙雙倒地、吐血不止、以致兩敗俱傷的傢伙。

    使武維之驚訝的,尚不止此。三人衣色一樣,固已使人刺眼,而最令人觸目心驚的,便是三人衣襟上都以金線繡著一隻小巧的金色飛鷹。跟要命郎中崔魂的身份一樣,「龍壇」的「十三金鷹」。要命郎中崔魂是「十三金鷹」中的第三號,現在眉山天毒叟是第幾號雖不得而知,但從他那副神氣上看來,他似乎比身後二人的身份要高得很多。

    他朝老頭瞥了一眼,又忖道:「這老鬼無緣無故的打起盹來,是有意迴避呢?抑或是無意的巧合呢?倘繫著意迴避,則更可見他不是風雲幫的人了。」就在他疑忖不定之際,耳中忽然傳來一陣細語道:「兩個高個子,有疤的叫做『鐵面閻羅』,八字眉毛的叫做『勾魂使者』,是黑道上極負盛名的『豐都雙鬼王』。眉山天毒叟是最前面那一個,他在『十三金鷹』中排名第五,雙鬼工則分居第十一、十二。」

    這是「傳音入密」的功夫,來自怪老人。武維之又是一怔。「傳音入密」雖是一種很高深的武學,但只要在先天氣功方面有了成就的人,並不算太難,問題是老頭何以知道得這麼清楚?他的目力如此銳利,為什麼眼珠上看不到一點黑仁呢?

    武維之心中念轉不停,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過三人。天毒叟綠眼四下一掃,好似並未看出什麼異狀。這時大刺刺在一副座頭上居中坐下,兩手一拱,兩眼望天,聽憑另外那對鬼工點菜叫酒,自己卻只是擺著老大身份,一動不動。

    這時約莫申末酉初光景,天色業已逐漸灰暗下來。老頭伏在桌面上,鼻息呼呼有聲,像已真的睡去一般。

    武維之獨自喝了幾杯網酒,目光不時瞥上老頭一眼。現在他對這怪老人更感迷惑了,他不斷地自問:他到底是什麼人啊?正在納罕之際,耳邊忽又響起老頭的傳音道:「如果老夫沒有猜錯,你小子應該就是金判之徒!」

    武維之先是微微一怔,但旋即釋然。從剛才的一番對答中,老頭知道這一點並不稀奇;而他覺得自己是堂堂名門之後,也無掩飾之必要。於是他也聚氣凝音,淡淡地答道:「強將手下無弱兵,你早該知道的了。」

    老頭輕哼了一聲,緊接著又道:「現在可向老夫報告你此行目的了。」

    武維之也哼了一聲道:「且等知道了尊駕的身份之後再作考慮!」

    老頭微哂道:「老夫可以猜。」

    武維之也哂道:「但沒有人告訴你猜得對不對!」

    老頭又哂道:「一定對。」

    武維之輕哼道:「這話如由家師口中說出,那還差不多。」

    老頭哼了一聲道:「老夫聽了肉麻。」

    武維之也哼道:「酸醋作用。」

    老頭又哼了一聲道:「金判也不敢這樣說!」

    武維之道:「但你應該知道,現在說話的就是金判的徒弟。」

    老頭哼道:「那由於你不知道老夫是誰之故。」

    武維之道:「總不見得是金判的長輩!」

    老頭哼道:「總有一天你小子可以看到你師父會來向老夫求救。」

    武維之道:「非常抱歉,師父從沒提過。」

    老頭哼道:「等著瞧吧!」

    武維之道:「也就是說,現在說這話還嫌太早。」

    老頭哼道:「那就聽老夫將你來此的用意說破吧!」

    武維之也哼道:「洗耳恭聽。」

    老頭微哂著道:「說出來一文不值。這裡雖然是個小地方,但它卻是前往巫山諸峰的必經之路。凡打這兒路過的武林人物,像老夫我、小子你以及外邊坐著的三位,咱們的目的十九相同,都是為了要去某個地方。」微微一頓,接著哂道:「這樣說夠明白了嗎?」

    武維之暗吃一驚,但仍倔強地道:「在下糊塗如故。」

    老頭嘿嘿一笑說道:「『巫山神女』余絳仙就住在神女峰神女廟後。三年前開始修練一種叫『天魔曲』的神功,預定今天三更正功行完滿。這大概便是咱們這幾人同時趕來的原因。」

    武維之聽得心頭大震,暗忖道:「天山藍鳳留信上說:『愚姊此去靈台系奉我姑姑巫山神女之命,以玉松向老人交換一顆南北兩極丹,備她老人家完成某種絕學之用。』那絕學,大概就是『天魔曲』了?可是現在兩極丹還在我身上呀!這怎麼辦?」

    他又忖道:這怪老人怎麼什麼都知道得如此清楚的呢?他說:「今夜三更功行完滿。」

    巫山神女既不知道我會適時趕到,難道沒有兩極丹也一樣嗎?三鷹也恰於此時趕來,其目的又是何在呢?如說三鷹此行將不利於巫山神女則又得矛盾,因為他們為什麼先前不來呢?再說,老頭目的又是什麼呢?而這一切,會不會因我的遲到而誤事呢?

    「天魔曲」?好怪又好熟的名字啊!一品簫計有「人」、「鬼」、『神」、「魔」四大玄功,其中魔曲失傳,難道就是「巫山神女」現在所練的「天魔曲」不成?假如是的話,終南絕學又怎麼會落到巫山神女手裡的呢?我父母跟我師姑他們知道這件事嗎?既然這位怪老人都知道了,他們沒有不知道的理由呀!那麼他們又怎會毫無表示的呢?

    最後他想:「難道只是名同而實不同?抑或內中另有隱情?」

    疑問雖多,但沒有一個是他此刻單憑想像所能解決的。而他此刻最後悔的一點:便是他不該在這兒留連,更不該為了一時好勝心驅使面跟這個怪老人訂下了今夜三更的約會。可是,現在後悔已是太遲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過的話豈能不算?

    這該怎辦?他既不能向這怪老人毀約,又不願低頭清怪老人將實情加以說明;儘管心急如焚,卻是一籌莫展。他是無名派之後、金判之徒、天仇之徒孫,無論如何,他得保持他的身份。這就是武人的人格,心中再怎麼急,也不可忽略了這一點。

    就在這時候,老頭眼角白光一閃,微哂道:「真可憐,有話想問,卻又問不出口。」

    武維之含怒瞪眼道:「你怎知道的?」

    老頭微微一笑,扮了個怪臉道:「本來還不敢太確實,現在卻是真的知道了!」

    武維之又上了一當,立即警悟到一個人無論遇上什麼事,心氣萬萬浮動不得。他本待定下神來以言詞反擊,老頭已接著輕聲笑道:「伸手過來扶我,當我視力不明。」

    武維之遲疑了一下,終於伸出手去,同時問道:「先去哪裡?」

    老頭微微一笑,低聲道:「去櫃檯付賬。」

    武維之笑得一笑,又道:「付完賬以後呢?」

    老頭扮了個怪臉,低聲笑道:「據說本鎮的王員外是個雅人,今晚元宵,他那兒的燈謎一定很多而有趣。天已黑了,咱們且先在那上面分個高下去」

    長空一碧,冰輪初升,王員外府前一片笑語。

    書有「三槐」字樣的大紅燈籠高挑著,燈籠下面萬頭攢動。熙攘的人群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朱漆大門前豎著八根代表了功名的旗竿,每根旗竿上懸有一盞斗大的素娟宮燈;每盞宮燈上飄揚著許多素箋,「謎面」就寫在那些飄動的素箋之上。

    宮燈之下,旗竿與旗竿之間,人群像潮水一般湧過來,又湧過去。武維之隨著怪老人在八盞宮燈下面逐一觀賞了一遍,最後相視一笑,彼此似乎都覺得非常失望。因為那些謎面做得並不高妙,全是些俗套。

    號鼓咚咚,笑喊此起彼落。他倆雖感掃興,而當地的人們卻正猜得起勁。二人正待退出之際,忽然人聲喧騰,有人高喊道:「噢,噢,員外本人出來啦!」喊聲一出,閒人立即紛紛後退,讓出一塊空地。他倆循聲抬頭望去、但見一位滿面春風的華服中年人,正雙手托著一座特製的花燈,向空地緩步而來。四名青衣小帽的書僮隨在身後,人手一隻朱漆盤,盤中盛滿彩物。

    華服中年人走到空地中央站定,輕輕一咳,立有兩名家人抬過一隻三腳鐵架。中年人安好花燈之後,臉一抬,含笑大聲說道:「有信心的雅客,請到這邊來。」

    人聲一靜,彼此相望著,卻無一人上前。怪老人輕哼一聲,同時以肘彎一碰武維之,說道:「咱們上,小子。」口裡說著,也不待武維之有所表示,立即搖搖擺擺地以方步踱上前去。武維之微微一笑,隨後跟上。

    人群中爆出一片笑聲。笑聲中,立即有人圍攏了過來。這些人要說他們是為了爭看打燈謎,倒不如說他們是為怪老人的一身破衣所吸引,來得確當些。

    怪老人對週遭的一切渾似不覺,他已開始對那些燈上的謎面欣賞起來。

    怪老人現身之初,連那位身為主人的王員外,也忍不住雙眉微微一皺;及至武維之隨後步出,他這才雙目一亮,一聲輕哦,同時忙不迭地側身一讓,口中連喊:「請請請。」這一來,人聲頓又為之一靜。

    武維之立在花燈之前,燈光人面相映,不啻子都復生。

    這時,所有的目光都為武維之的風采所吸;而武維之卻含笑先朝怪老人望了一眼,目光所至,不禁輕輕一咦,忙又向燈上瞧去。他在燈上仔細端詳了一遍之後,雙頰微微一熱,立即明白了老人皺眉不語的緣故。不過,他又奇怪地暗忖道:「這些燈謎是做得很是輕薄,但艷不失雅。怪老人是個相當豪放的人,怎會現出這種神態呢?」

    本來他對面前這些燈謎也有微許反感,現在見了怪老人這副神情,忽想起他曾在「襄王別館」中罵過他「假斯文」,認為正好著機報復。於是故意裝出一副十分坦然的神氣,朝中間一條燈謎上一指,說道:「饒你一先,猜這條吧!」

    怪老人眼白一翻,武維之忍住笑,又道:「這一條非常適合你老猜,不是嗎?」

    武維之所指的那條燈謎,謎面是「桃源興歎」四個字,下角則註明「打四書兩句」。因為他早想到了謎底,不由得越想越是忍俊不住,暗暗笑罵道:「做這條燈謎的人,真是太惡作劇了。」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老頭在白了他一眼之後,僅輕輕哼得一聲,立即面對主人王員外,臉一仰閉目大聲說道:「這一條的謎底,可是論語微子篇,齊景公語孔子的『吾老矣,不能用也』兩句?」

    圍觀者爭著看了看謎面,又復將老頭的謎底咀嚼了一下,驀地哄然大笑。主人王員外也是一面以袖掩著口,一面笑得打跌地道:「對,對,完全對!」跟著向身後一揮手,號鼓大作。鼓聲、笑語,延續了好一會兒方始平息下來。

    怪老人慢不為意地從一名書僮手上接過一隻錦盒,同時眼角白仁一溜,指著下面的一條謎面向武維之道:「現在該輪到你了吧?」

    老頭指的這條謎面是「夫人晨來語小婢」,下角注的是「打唐詩集句兩句」。

    這一條,武維之早就注意到,並且想到了謎底。這一條比剛才老頭打的一條更加惡作劇,他當時曾暗忖道:「這一條可千萬打不得。」哪想到他只顧逗怪老人,忘了兩下權利義務相等,指定別人猜,就免不了要給別人指定。老頭手一伸,他就大急起來。

    怪老人哈哈一笑,說道:「如何?現形了吧?」

    武維之雙頰一熱,微溫道:「你以為我猜不中?」

    怪老人哈哈笑道:「那就念出來呀!」

    閒人們因為不知謎底的關係,這時都注視著武維之,似在幫他著急。武維之無可奈何,只得紅著臉向主人道:「兩句集句,是不是『昨夜裙帶解』、『將軍夜引弓』?」

    眾人一愣,跟著大笑起來。怪老人更是笑得前仰後合。主人王員外連忙含笑點點頭說道:「對,對,對!」鼓聲在笑聲中敲響,武維之搖手拒絕了綵頭。他因為見到底下還有很多條類似的謎面,生恐老人再逗他受窘,故趁鬧向老人道:「平分秋色,咱們好走了。」

    老頭扮個怪臉,低聲笑道:「還有一條好的,這一條頂好讓姑娘們來猜。」

    武維之尚未答腔,一陣香風過處,身邊已忽然挨過一個人來。抬眼一看,不由得微微一愕!你道怎麼著?這真是無巧不成書了,挨過來的,正是一位大姑娘。

    此女年可十八九,眉目妖饒,風姿綽約,一身紫衣。她是誰?嘿,就是曾在終南虎壇鳳儀殿外、向武維之拋過無數媚眼。而武維之也曾托她看顧過書箱的十三紫燕中之一。

    武維之既驚且疑地思忖道:「她來這裡幹什麼?」身軀一縮,正待向後讓開,身左驀地撞來一股暗勁。武維之提防不及,被撞得向右一歪,正好跟紫衣女貼了個滿懷。紫衣女嫣然一笑,低聲問道:「你好!今夜住在哪兒?」

    武維之掉頭向左邊一看,怪老人正眼觀鼻、鼻觀心,好似一本正經地在思考著一個謎底,立即恍然大悟。可是,他雖明知是老人搗的鬼,但在這種大庭廣眾、眾目睽睽的場合之下,想發作也發作不出來。紫衣女以為他害羞,暗暗抓住他的手,輕聲又道:「看什麼?那老蒼頭是你帶出來的家人嗎?」

    武維之縮回手,好似被提醒一般,忙道:「是,是的,老傢伙可惡之至。」他說的聲音不低。為了一出胸中氣,正好借題發揮,指著和尚罵禿子。但見老頭嘴皮微微一動,傳音說道:「『後生可畏』,『老有不足敬之老』。宜乎然,宜乎然。」

    紫衣女似乎沒察覺,瞟了老頭一眼,又道:「他是下人,又是個瞎子,你怕什麼?」

    武維之大窘,怪老人接著又傳音道:「吾老矣,不能用也。」嘴皮動著,一面搖搖頭,還歎了口氣,看上去就像為想不出謎底而怨尤一般。紫衣女見武維之不開口,低聲薄嗔道:

    「他是瞎子,你也聾了麼?」

    武維之一時擺脫不了,只好順口應道:「噢,噢,先猜燈謎吧!」口裡應著,心裡卻直將怪老人恨得牙癢癢的。他已發覺怪老人有意在阻著他的退路。因為不便用強,正待另想他法時,鼻中香氣一濃,紫衣大業已將整個又軟又暖的香軀倚了過來。粉臉一仰,呢聲媚笑道:「好,現在瞧奴家的。」跟著格格一笑,手指著,向主人道:「小女子想打這一條。」

    王員外順勢往花燈上一看,不由得微微一怔。原來紫衣女現在所指的一條燈謎,便是怪老人剛才所說「還有好的,頂好讓姑娘們來猜」的那一條。這條燈謎的謎面相當不雅,寫的是「新婦避郎挑被掩面含羞看」,下角則注著「打女詞人李清照《漱玉集》兩句。」

    武維之眉頭方皺得一皺,紫衣女已脆聲吟道:「『零落殘紅,恰渾似燕脂色」。」

    王員外眼光發直,紫衣女含笑問道:「發什麼呆?難道不對嗎?」

    王員外啊的一聲,面孔漲得通紅。而一些閒人們,也這才如自夢中醒來一般,紛紛將目光移向謎面;接著以驚噫代替了剛才的例行哄笑。每個人都好像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面面相覷了好一陣,方始再度移回目光,在紫衣女身上貪婪地搜視起來。

    王員外又呆了一陣,這才補喊道:「對,對」號鼓咚咚,補撾三通。

    武維之煩躁地再望怪老人時,怪老人正微微偏著臉,望著遠處大路。鼓聲中,紫衣女輕輕一碰武維之,脫視而笑道:「『零落殘紅』的『殘』字,破壞了謎底的完善,你說對嗎?」

    武維之滿臉通紅,耳中忽聽老頭匆促地道:「他們上路了,快!咱們也快走。」武維之聞聲偏頭,見老頭已向人群中鑽去,立即如獲大赦,不遑再理紫衣女,拔步便追了上去。人潮踉蹌跌退,他腳下點得幾點,業已追出鎮外。

    直到現在,武維之始明白了怪老人來打燈謎的用意。這座工員外府是本鎮最後一家,再出去便是往百牢關的通路,只要留點神,站在王員外門前,通路上來往行人都可盡收眼底。

    怪老人朝遠處三條一閃而沒的黑影一指,低聲道:「隨老夫來,他們走官道,咱們抄小路!」話說之間,人已朝荒野穿射而出。武維之目光銳利,他早已看出前面的三條黑影是眉山天毒輿跟鐵面閻羅、勾魂使者等三人,不由詫異地忖道:「他為什麼要盯牢他們呢?」接著又忖道:「難道老鬼跟我一樣,對巫山神女有著衛護之意?」

    怪老人身法奇快,不容他分神再想下去,猛提全身真氣,施出師門心法,一式「龍游四海」立即銜尾追上。這一帶全是山路,老頭現在走的,更是崎嶇不平。武維之仗著近日不斷的勤修,一路奔馳,居然跟怪老人走了個不先不後。

    這時約莫二更左右,明月在天,夜景如洗,放眼一片清明。走了大概頓飯光景,一道高大的黑影隱隱在望。及到近前,方看出是一座廟宇。怪老人停身廟前一株濃蔭蔽地的古榕之下,遙指廟後道:「廟後有座竹林,竹林中有間茅屋,巫山神女就住在那裡面。」

    武維之忍不住忙道:「在下先去看看她。」

    怪老人伸手一攔,沉聲道:「現在不可以!」

    武維之著急地道:「你不知道」

    怪老人點點頭,板著臉道:「是的,你小子為什麼要找她,老夫的確不知道。那也許是件很要緊的事,但老夫仍得告訴你:不可以就是不可以!」武維之方待翻臉,老人已冷冷接說道:「如你想取她性命,自然例外。」

    武維之一怔,期期地道:「你怎能這樣說話!」

    怪老人哼了一聲,冷冷地道:「修煉一項神功,尤其是一種近乎魔道的神功,最吃緊的便是完功前的兩個時辰。你小子居然連這點常識也沒有,真是該打。」

    武維之脫口失聲道:「她練的是魔功?」

    怪老人冷冷地道:「用於魔則魔,用於正則正。魔與正,常存於一念之差。」

    武維之點點頭,忽又抬頭說道:「看來我是猜錯了。」

    怪老人訝然道:「指什麼?」

    武維之不安地笑了一笑道:「我一直沒看出你原來是個好人。」

    怪老人淡淡地道:「現在呢?」

    武維之赧然地道:「我剛才說過了。」

    怪老人搖搖頭道:「這就是年輕人容易犯的毛病。」

    武維之為之一皺眉道:「此話怎講?」

    怪老人仰臉淡淡地道:「斷語下得太早。」

    武維之訝然失聲道:「難道你是個壞人不成?」

    怪老人仰著臉道:「目前如此。」

    武維之不安地道:「那你要衛護巫山神女,是真的還是假的?」

    怪老人沉聲道:「真的!」

    武維之皺眉道:「在下不懂。」

    怪老人眼望遠處,淡淡地接口道:「沒有什麼難懂的,老夫跟她關係不同。」

    什麼關係?什麼不同?武維之聽了,益發大惑不解。他正待詳細追問之際,雙目始終望著遠處的怪老人卻驀地沉聲低喝道:「有面紗沒有?」武維之頭一點,老頭又喝道:「馬上戴起來!」

    武維之探手入懷,老頭也自一抖衣袖。老小二人剛將面紗戴好,一聲怪嘯已自遠而近。

    眨眼間,三條黑影從天而降。來的正是「襄王別館」中見過的三人眉山天毒叟、鐵面閻羅跟勾魂使者。

    怪老人急急地道:「他們來了三個,咱們只有兩個,小子,你可不能閒著。」

    武維之傲然答道:「這個當然。」

    怪老人匆匆地又道:「你小子自忖能對付誰?」

    武維之想了一下,反問道:「『雙鬼王』比『雙無常』如何?」

    怪老人道:「差不多。」

    武維之毅然道:「那就讓在下對付兩個鬼王吧!」

    怪老人一瞥天色,急促地又道:「過了三更就沒事了,現在還差半個時辰!」

    武維之點點頭道:「在下理會得。」

    怪老人扮了個怪臉道:「咱們之間的輸贏就以此為準啦!」說著哈哈一笑,大踏步走出。武維之長吸一口清氣,昂然地跨前兩步,跟怪老人站了個比肩。

    就在這時,三條身形也恰好在前面丈外站定。眉山天毒叟輕噫了一聲,好似頗為意外。

    他朝兩鬼王分別望了一眼,然後一聲輕哼,雙目綠光閃閃,大刺刺地跨至兩鬼王身前。手一指,下巴一抬,陰森地道:「喂,你們是誰?」

    怪老人哈哈一笑,反問道:「你們又是誰?」

    天毒叟往自己鼻子上一指道:「老夫是誰你不認識?」

    怪老人哦了一聲,忙道:「且慢!讓我看看。」

    天毒叟兩手往腰間一插,翻眼望天,一派凜然神情。怪老人見了不住點頭,一面自語道:「好,好!你個子矮,這樣才看得清楚。」

    武維之幾乎笑出聲來。天毒叟怒哼了一聲。怪老人卻佯裝未聞,一本正經地端詳了好一會,這才點著頭,緩緩地說道:「綠眼睛、黃眉毛、塌鼻子、闊嘴巴,矮而瘦!神氣活現,就像當了一輩子龜孫子剛剛出了頭的樣子。噢,噢,知道啦!」接著,故作巴結地道:「眉山天毒仙翁?」

    天毒叟氣得綠眼亂翻,咬牙道:「等下瞧吧!」

    怪老人不答腔,又指著二鬼王道:「仙翁身後的那兩位呢?」

    疤漢子冷冷地道:「鐵面閻羅!」

    八字眉冷冷地道:「勾魂使者!」

    怪老人忙不迭地道:「鬼氣森森,果然都不是人。久仰,久仰!」緊接著指指自己,又指指武維之,以極為謙虛的口氣說道:「老夫賤號『降毒叟』,這位是『驅鬼仙童』,尚請多多指教。」

    天毒叟冷冷喝道:「除下面紗來!」

    怪老人雙手連搖,大聲道:「免了,免了!」

    天毒叟冷冷地道:「為什麼?」

    怪老人左右張望一眼,然後故意壓低嗓門道:「說來慚愧,老夫比閣下還要難看」

    武維之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眉山天毒叟顯已怒極,銼牙一聲悶哼,正待發作,雙目中綠光一閃,忽又勒住衝勢,仰臉冷冷地問道:「你們是這裡主人請來的麼?」

    怪老人道:「是便怎樣?」

    天毒叟目閃凶光,厲聲道:「那便表示她對本幫禮聘的拒絕!」

    怪老人又道:「不是呢?」

    天毒叟沉聲喝道:「不是便滾開!」

    怪老人忽似想起什麼,問道:「你說這裡主人這裡主人是誰?」

    武維之聽得暗暗好笑。天毒果卻是驀地一怔,綠目中滿佈著驚訝之色,咦的一聲,正待開口時,他背後那個刀疤漢子已冷冷接口道:「五哥,你上當了!」

    天毒叟仰臉匆匆一瞥天色,頓然省悟過來。當下一聲問吼,伸臂便向怪老人面門抓去。

    怪老人哈哈大笑,腳下微微一錯,左掌向左下角一劃,「雁落平沙」,架開天毒叟來勢;右掌一圈一推,「易水風寒」,打出一股狂烈的掌風。

    天毒叟一邊抽招換式,一邊喝道:「把那小子也一併拿下!」豐都雙鬼王齊齊一諾,立即欺身份兩翼向武維之撲到。武維之想不到兩個鬼王竟毫無顧慮地以二打一,當下不敢怠慢,猛提真氣,一聲清嘯,平地拔起三丈來高。空中看得清切,十指屈曲,「左擒龍」、「右拿虎」。第一招就施出了「少林十八羅漢手」中的絕招「降龍伏虎」,凌空向兩鬼王疾抓而下。

    鐵面閻羅喊道:「少林弟子!」喊聲未畢,武維之腳尖一點地面,招式已變。但見他左掌虛托,右掌一揮,「玉笏初現」、「輕拂重彈」,同時打出了武當派大羅神掌中的兩大絕招來。勾魂使者喊道:「武當門人!」

    武維之哈哈大笑道:「兩位好法眼!」大笑聲中,雙掌一合猛分,卻又打出了一招崑崙派的「穿簾春燕」、緊接著,又打出了青城派的「洞天福地」、峨嵋派的「金頂三仙」、北邙派的「鬼哭神嚎」、衡山派的「聖獄巍巍」、峰山派的「彩蓮朵朵」。有時並指作劍,有時又立掌為刀;一招一個門派,一招一個花樣。綿綿不斷,有如長江大河。

    怪老人大聲讚道:「好小子,真有你的!」

    武維之笑著答道:「後生可畏!」

    兩鬼王大為駭異,暗遞了一個眼色,立將攻勢改為守勢。

    武維之誤以為兩鬼王已是不敵,再經怪老人這一稱讚,愈覺精神抖擻起來。算來這尚是他第二次正式臨敵,加以怪老人說這一仗的結果就代表他們之間武功印證的輸贏,忘情之下,早將師父一再交代的「攻人常留三分自保」的訓言忘到九霄雲外,全力施為,毫未顧及真力的保留。

    眨眼之間,三十招業已過去,兩鬼王一直只守不攻。就在武維之自以為快要得手的一剎那,兩鬼王驀地齊聲大喝,雙雙打出一股強勁的掌風。武維之硬接之下,這才發覺有點不妙。微微一怔,先機立失。兩鬼王相顧陰陰一笑,攻勢猛然凌厲起來。

    這樣沒上十招,武維之已自漸感不支,心中一急,出手更猛。這種打法雖暫時收到一點夕陽運照的效果,但三招一過,形勢更見危殆。他咬牙強撐著,面紗已被汗水淋濕。這時,他惟一的希望便是怪老人能早點勝了天毒叟,再來幫自己。

    他知道怪老人來頭不小,輩分一定遠在自己之上。更因怪老人此來的目的是為了替巫山神女護法,跟自己此行之目的可算大同小異,因而他不但早消除了跟怪老人爭勝之心,而且由衷地自心底產生出一股敬意。可是,眼角迅掃之下,他失望了。

    此刻的怪老人,跟天毒叟已由快打變為慢攻,雙方神態均甚凝重。怪老人雖未落處下風,卻也並沒有佔到多少優勢。他暗急道:「完定啦,他也是泥菩薩過江呢!」又想道:

    「這是怎麼回事?怪老人比起我師父來,似乎差得相當遠嘛!」

    武維之所以會有這種想法,實在是由於世故太淺的關係。他沒想想,眉山天毒叟是何許人物?平常人物想在他手底下走過三招,已是難乎其難;能打個平手,真是談何容易?再說,武林中又有幾個「金判」?而他自己,剛出道未久,臨敵經驗可說一點沒有;現在居然能夠以一敵二,同時敵住兩名黑道中的一流高手,這份成就已該多麼驚人?

    就在這時,怪老人哈哈一笑,忽然喊道:「拿點勁出來,小子,功德快圓滿啦!」

    武維之強笑著應了一聲,心裡卻在喊苦道:「勁早光啦,三招也挨不住了呢!」

    其實怪老人這番話是一條救命絕計,他早看出武維之的窘狀,苦於分身乏術。情急智生地這一喊,兩鬼王果然上當!鐵面閻羅匆匆一瞥天色,一聲輕啊,掌發虛招,抽身便欲往廟後撲去。怪老人立即大喝道:「下煞手呀,小子!」

    武維之暗忖:「下煞手?哼,他們不對我下煞手就算好的了!」忽然,他明白老頭心意了。當下拚提最後一股真氣,一聲暴叱,並指便往鐵面閻羅後心點去。鐵面閻羅不得不回身招架。

    剎那之間,情勢大變。兩鬼王這時心浮氣動,已無心戀戰,一味只想脫身。武維之惟一要做的,便是覷準他們誰想開溜便向誰全力攻去。勾魂使者忽然大聲招呼道:「這樣不對—

    —」雖只喊出四字,鐵面閻羅卻已會意過來。

    兩鬼王這一改變主意,武維之立即再度陷入岌岌可危之境。更因兩鬼王志在速戰速決,手底下全是狠辣招數,武維之暗歎道:「想來必然要功虧一簣了!」

    月行中天,三更正。神女峰有如筆立銀池,神女廟前卻是石走沙飛,一片昏暗。就在武維之一髮千鈞之際,神女廟後,突然傳出一陣漫唱。唱的是:

    「亂猿啼處望高唐,路入煙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似哭襄王。

    朝朝暮暮陽台下,為雨為雲夢國亡。

    悵望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

    音節低沉,宛轉淒切;一句比一句慢,一字比一字慢。唱到後半闋直似杜鵑啼血,婺婦擁孤兒夜泣,令人柔腸寸斷。武維之腸回氣蕩,不知不覺地竟垂手立定下來。恍恍惚惚之間,耳中傳來一陣低語道:「趕快盤坐調息。小子,這就是『序奏』,『天魔曲』快要開始了!」

    武維之悚然一驚,神智略清,睜眼四下一看:怪老人跟天毒叟正相隔丈許對面盤坐著,而他對面也早坐著兩個人鐵面閻羅跟勾魂使者。四人均是閉目垂簾,一動不動,神情極為肅穆。武維之不敢大意,立即就地坐下。心神剛歸本府,一陣嗚嗚如泣的簫聲,已然浮空飄揚過來。

    簫聲初入耳中,令人有心酸魂顫之感,接著感到昏昏欲眠。武維之暗覺這情形頗似師門心訣第七節的「萬念止,無我相」,便以第八節心訣接引下去。片刻之後,週身白氣繚繞,心靜神定,靈台明淨,進入四空境界。

    很久很久之後,簫聲歇,武維之神遠紫府,天君安泰,百體從令,身心俱覺無比舒適,連忙睜眼自地上一躍而起。他起身時,怪老人也正好緩緩起立。再看天毒叟、鐵面閻羅、勾魂使者等三人,卻已倒臥如僵,有如三具屍體。

    武維之訝道:「他們都死了麼?」

    怪老人搖搖頭道:「傷了而已!」

    武維之上前逐一俯身查看:兩鬼王臉色蒼白,氣息如絲,情形尚好;而那位功力較高的天毒叟,卻就跟死人幾乎一樣!武維之不禁回頭向怪老人遲疑地問道:「這怎麼回事?他不是功力較高麼?」

    怪老人微微一笑道:「你比他如何?」緊接著喟然歎道:「這不是功力深淺的問題。天毒叟其所以傷得比兩鬼王厲害,那是因為他做過的虧心事比兩鬼王多的關係。老夫說它用之正則正,用於魔則魔,就是這個道理。」

    武維之想了一下,忽然又問道:「這種『天魔曲』,難道就是終南一品簫『人、鬼、神、魔』四大玄功中的『魔調』不成?」

    怪老人微笑道:「這個你應該問主人!」

    武維之脫口道:「巫山神女?」

    怪老人輕輕一哼道:「小子放肆!」

    武維之雙頰一熱,忙道:「余女俠人呢?」

    怪老人微笑不答,身後卻突有一個柔和的聲音接口道:「少俠,小女子在這裡。」

    武維之急忙轉身看時,身後五尺之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多了一位身穿黑衣,披著一襲黑紗披風,年可二七八,眉如春山,目賽秋水的絕色佳人!黑衣佳人手拈一支鳳凰簫,正朝他淺笑著,神態極其端莊而雍容。

    武維之暗道一聲慚愧,雙頰又是一熱。正待躬身致意時,巫山神女卻又含笑搖了搖頭,然後款步向倒臥著的眉山天毒輿走去。紗披飄飄,腳下行雲流水般地在三魔身邊繞了一圈;長簫三點,三魔先後無力地掙扎著立起身來。

    三魔起身後,巫山神女揮手輕聲道:「為思為怨都好,你們走吧。」三魔神色委靡地垂頭轉身,緩緩消失於夜色之中。

    待三魔走遠,巫山神女這才輕輕一歎,重新走了回來。武維之除下面紗,上前見了禮,同時說出自己的姓名、身份以及受托傳送兩極丹的經過。說完後,立將盛著兩極丹的錦盒奉了上去。巫山神女沉吟著,好似在想什麼,並未伸手來接。怪老人望了武維之一眼,突然向巫山神女低聲道:「你們談吧,我要先走了!」

    巫山神女抬臉悵然地道:「不能多留一會兒麼?」

    怪老人搖搖頭道:「不能了!」

    巫山神女低聲道:「好的,那你就走吧。」

    怪老人走了兩步,忽又回頭道:「他很好,你放心好了。」巫山神女點點頭,沒再說什麼。怪老人輕輕一歎,旋即飛身下峰而去。

    怪老人跟巫山神女之間這段簡短的對答,武維之聽得完全莫名其妙。由於出神的關係,直到怪老人去了很久之後,他這才脫口問道:「余女俠,剛才那位老人是誰啊?」

    巫山神女輕啊一聲,好像自夢中醒來一般,抬臉茫然地道:「不是不肯告訴你,少俠,這是他的吩咐。因為他目前的處境非常困難。你以後遇上令師時,他老人家或能猜得出他的身份也未可知。」

    武維之點點頭,又欲將兩極丹奉上。巫山神女想了一下,抬臉道:「這顆兩極丹對我已無多大重要,你還是留下轉贈那位可憐的紫燕小妹吧。」

    武維之吃驚地期期說道:「這怎麼可以呢?」

    巫山神女淡然一笑道:「有什麼不可以?我那癡侄女都能有那等捨己為人的襟懷,難道我做姑姑的還能不如她麼?再說我神功已成,服與不服,均無甚關係。當初也不過因手頭那支『玉杖』閒著,正好美美她來,又自告奮勇向我討差事,我才命她前去。你看我沒有它,神功照樣練成,不就是很好的說明嗎?」

    武維之還想再讓,巫山神女微微一笑道:「還推什麼呢?又不是送給你」

    武維之不由得臉孔通紅,巫山神女卻輕歎道:「你如覺過意不去,以後有空時,只要能多注意一下我那癡侄女的下落,我也就夠感激你的了。」

    提起天山藍鳳,武維之不由得一陣難過,啞聲道:「是的,女俠,我知道。」

    巫山神女輕輕一歎,接著說道:「你知道就好了,我也不過這麼說說而已。她去的那地方險惡異常,如遇意外,神仙也照樣無能為力呢。」說至此處,忽又注目問道:「少俠,你說你姓什麼?」

    武維之忙躬身肅容答道:「武,文武的武。」

    巫山神女遲疑地道:「那麼,一品簫」

    武維之黯然低聲接道:「正是家父。」

    巫山神女遲疑地又道:「他的近況你都知道嗎?」

    武維之低頭黯然道:「家師告訴過我了。」

    巫山神女默然片刻後,又緩緩說道:「既是這樣,你應該知道,『天魔曲』就是終南一品簫『人、鬼、神、魔』四大玄功中的『魔調』。」

    武維之驀地抬臉,失聲道:「這事家父知道嗎?」

    巫山神女點點頭道:「知道,不但你父親知道,知道這事的另外還有三位。」

    武維之忙問道:「哪三位?」

    巫山神女靜靜地道:「你母親和你師姑。」

    武維之又問道:「還有一位呢?」

    巫山神女微微仰起臉道:「他便是將『天魔心訣』交給我的人!」

    武維之忙又問道:「他是誰?」

    巫山神女搖搖頭道:「目前還不便說。」

    武維之遲疑了一下道:「我怎沒聽師姑提過這事呢?」

    巫山神女靜靜地道:「這裡面原因很多,而最大的原因便是她只是無憂子的女兒,而你父親才是終南武學的繼承人!」

    武維之迷惑地道:「我父親也沒有表示過呀!」

    巫山神女微覺奇怪地道:「你怎知道你父親沒有表示過呢?」

    武維之道:「我父親跟家師義重生死、情逾骨肉,兩人之間,知無不言。據師父說,關於『魔調』失傳的原因他也是知而不詳,這不說明我父親對『魔調』的真正下落也並不十分清楚嗎個」

    巫山神女點點頭道:「我們那時候都在關外,這很可能。」

    我們?我們代表著誰跟誰呢?武維之疑忖著,沒有開口。巫山神女停了一下,繼續又道:「我應該將它交給你父親」

    武維之暗忖道:「是呀,你為什麼沒交出來呢?」這種話當然無法問出口。

    巫山神女仰望著天空明月,臉上淡淡地籠罩著一層哀怨。頓了頓,又繼續說道:「而我沒有將它交出去的原因有兩個:第一,東西是別人托付於我,我若交出,將對托付於我的人無法交代。第二,等到我到處找不到當初托付我的那人,以為他已遇了意外,而決心親自去找你父親時,你父親卻也遇到了意外!」

    武維之不由得脫口接道:「已落入風雲幫?」

    巫山神女點點頭,輕歎道:「是的,跟托付我的那人在一起!」

    武維之聽了,不由得為之一怔。他暗忖道:「這就怪了,除了我父親一品箭之外,別的還有誰也被困在風雲幫中?怎麼從來沒有聽人提到過呢?」他心底下雖然納罕異常,一時間卻又不便啟問。

    巫山神女凝眸中天,微喟著繼續說道:「古詩有句云:『不惜歌者普,但傷知音稀』;知音難求,今古皆然。正如昔日伯牙之遇子期一樣。當時武林中,除了終南無憂子之外,其實對音律一道有著精湛研究的,在東海某處,也同時有著一位異人,只不過一直未為人知罷了。

    某年,兩老偶逢於途。由於志趣相投、年輩相若,交談之下,頓成莫逆。所以,十七年前,當無憂老人完成了『人、鬼。神、魔』最後一閡『天魔曲』,又稱為『天魔心訣』的魔調之後,湊巧那位東海異人的首座弟子正有事於終南。無憂老人為了使知音先睹為快,便將心訣交給了那位異人的弟子,命他送呈異人過目校正後,再送回來。」

    武維之聽到這裡,忍不住問道:「這麼說來,將天魔心訣轉托於女俠者,便是那位東海異人的首座弟子了?」

    神女點點頭道:「是的,就是他。」輕輕一歎,接著說道:「他一下終南,途中便遇上了我;那尚是我第一次自天山來到關內,我們之間一見鍾情。之後,我便陪同他一起前往東海。不想到達東海,那位異人竟已先我們一天離居他去。」

    武維之啊了一聲忙問道:「去了哪裡呢?」

    神女靜靜地道:「鬼愁谷!」

    武維之失聲道:「鬼愁谷?」

    神女仰著臉道:「驚奇麼?這還不算什麼呢!那位異人系跟另一人結伴而行。跟異人同行的那人,少俠能猜得出是誰嗎?」

    武維之瞠目茫然道:「猜不出,誰?」

    「你師祖!」

    「我師祖?」

    「是的,你師祖天仇老人,不相信麼?」

    神女側臉微微一笑,抬腕理了理散鬢,接著輕輕一歎,又說道:「要不是聽我說過當年之事,美美那丫頭她又怎會知道什麼『鬼愁谷』不『鬼愁谷』呢?」

    武維之遲疑了一下道:「兩老去那地方做什麼?美美又去做什麼呢?」

    神女淒然一笑,歎道:「這還用問嗎?當然跟美美這次前去的目的相同了!」

    武維之皺眉道:「找藥草?」

    神女點點頭道:「那種藥草叫做『黑芝』,除了無定河邊的『鬼愁谷』外,普天之下,再無第二處可尋。」輕輕一歎,接著說道:「一個武人一旦喪失了本身的功力之後,除非他能得到人老的南北兩極丹,否則就只有一條路好走,去一趟『鬼愁谷』。」

    武維之失聲地道:「喪失功力?那次是誰?」

    「華山上代掌門人、金龍劍趙子規。」

    武維之驚道:「他?憑他老人家也會?」

    「這個,如今仍是一個謎。據金龍劍康復後告訴兩老說,向他施毒手的是一名臉蒙黑紗、身材異常瘦小的老頭子。那老頭身手之高,幾達神化之境。以金龍劍那等成就,居然連還手也沒來得及,便給人家廢了。兩老聽了之後,搜遍枯腸,竟是想不出所以然來。之後遍訪天、地、人三老以及無憂子,一樣的不得其解。」

    武維之不禁皺眉自語道:「會有這等事?」

    「當日金龍劍除了一身功力被無緣無故地廢去之外,同時還被那謎樣的怪人奪走了該派的鎮山之寶『碧虹劍』。由於碧虹劍劍身上刻有華山派金龍劍法中的絕招『金龍三式』,是以金龍劍趙子規本人的一身功力雖經兩老治復,卻仍因為愧對師門而深為不安,功力復原後未及一年,便悒悒而歿。自金龍劍故後,華山一派也就日漸式微難振。說來也真是可悲可歎!」

    武維之歎了一聲,暗忖道:「華山『金龍三式』原來是這樣失傳的,怪不得師父推說不知。」聽了神女的這番述說,他不由想起了上次武會上,那位有著泱泱君子之風、令人心儀的逍遙劍客白樂天。曾幾何時,斯人已遭了風雲幫魔爪的毒手,死於非命,心中暗暗一陣難過。

    神女說完,他忍不住抬臉問道:「那人既是武林中人,如說雙奇、三老以及那位東海異人都始終猜不透他的來歷,豈不是太離奇了一點麼?」

    巫山神女語氣中微帶恨意地道:「有一人知道,但他閉嘴不說,又有什麼辦法?」

    武維之忙不迭地道:「誰?那人是誰?」

    神女恨恨地道:「無情叟!」

    武維之失聲道:「啊?他知道?」

    神女微訝偏臉道:「你見過他?」

    武維之點點頭,忙又追問道:「女俠,您從何發現無情叟知道這事的呢?」

    神女追憶著說道:「據說是這樣的:公案發生後的第五年,東海異人與令師祖兩老歷經險阻,自鬼愁谷取回一株黑芝。在恢復了『金龍劍』的一身功力之後,立即分頭四下探查。

    東海異人前往廬山會見地老黃玄,令師祖天仇老人則前往靈台山拜晤人老諸葛符,當人老迎見令師祖時,那位無情叟就立在人老的身後。

    賓主寒暄了數句,令師祖便將華山怪案的始末,詳細地說了一遍;最後令師祖又述及那位蒙面怪人的種種特徵。不想語音未了,人老尚未及有所表示,而人老身後那位神色一直異常淡漠的無情叟,卻忽然臉色大變,並情不自禁地脫口一聲低呼。令師祖跟人老齊齊一怔,立即同向無情叟愕然望去。

    那無情叟臉一仰,兩眼望著天花板,巧妙地避開了兩老的疑惑眼光。那神情就好像天花板上曾有什麼東西爬動,令他吃了一驚似的。令師祖國光一帶,朝人老遞了一道眼色。人老會意,先乾咳了一聲,這才沒事人兒一般,緩緩地向身後問道:『小弟,仇老剛才說的這位蒙面人,你想得出他是誰嗎?』無情叟當時極其勉強地搖了搖頭,仰著臉,淡淡答道:『想不出來。』話說完不久,並又藉故退出了廳外。兩老無可奈何,惟有相對聳肩苦笑。雖然彼此心底均甚明白,但兩老對無情叟的瞭解比誰都清楚,他既不說,再問也是徒然」

    武維之聽至此處,心頭忽然一動,不禁脫口道:「且慢!女俠,他雖未說,我倒好像想出來了!」巫山神女驀地正過臉來,明眸陡亮,秀唇微微一張,硬生生地嚥回了一聲驚啊,神色顯得好不驚訝!

    武維之想了一下,遲疑地說道:「我雖想到了一個人,不過仍不敢十分肯定,同時我也無法說出那人的名字。那人在我心目中,只不過一個模糊的影子罷了。」

    巫山神女點頭注目不語,好似說:你知道多少,你就說多少吧。於是,武維之先將無情叟蕭塵跟玉門之狐陰美華過去的情仇恩怨說了一遍,最後有力地作結論道:「前面說過了,無情叟自玉門關再回到靈台之後,曾跪在地下,抱住人老的雙腿痛哭道:『師兄,您沒錯!

    我趕到玉門時,正值午夜,她雖懷著五個月身孕,卻仍跟一個男人睡在一起』所以我想,無情叟自於靈台谷口豎起無情屏後,他雖可將整個世界忘記,但這世界上的某兩個人,他卻絕忘記不了。哪兩個人呢?一個是『玉門之狐』,一個便是曾被他親眼看到跟『玉門之狐』睡在一起的那個男人!」

    巫山神女聽完,不由連連點頭道:「唔,有理,有理!」

    武維之為了引證自己的論斷,一氣說來,振振有詞。及至說完後略一回味,這才感到很多字句有欠修飾。不由得雙頰微熱,俊臉立時紅了起來。巫山神女並未察覺,這時望著他,有點迷惑地又道:「那麼那個人究竟是誰呢?不仍舊是個謎嗎?」

    武維之深深一歎,搖搖頭道:「無情叟要是沒死的話」

    神女吃驚地道:「什麼?無情叟已經死了?」武維之不便細說詳情,只好含混地點了一下頭。神女瞥了他一眼,已瞧出他有難言之隱,也就沒有再問下去。

    武維之想了一下,抬臉又道:「依我的想法,那蒙面怪人既跟玉門之狐有著曖昧關係,只要玉門之狐還活著,早晚仍有真相大白之日。所以說,無情叟的死,並未說明這件公案的查究業已完全無望,女俠以為然否?」

    神女點點頭,默然片刻,又抬起原先的話頭繼續仰臉說道:「我倆於得悉那位東海異人已伴同今師祖天仇老人去了鬼愁谷之後,由於年輕人膽壯氣盛,當下便也毫不猶豫地立即動身往鬼愁谷趕去。出榆林關,波無定河,三月之後,抵達一座可怕的大山。

    沙漠一望無垠,一座荒山阻天而峙。濁浪排空的無定河水,洶湧地沿著山麓追逐而過。

    山勢如帶,起伏連綿,不知窮盡。山石嗟峨,一片墨黑。由山石的色澤上推斷,我們知道,產有『黑芝』的鬼愁谷,一定就在此山之中。但是究竟在山中何處,我們仍是無從斷定。幾經思索之後,我們終於想出一個辦法。我們在山腳河邊,選了一個出入必經展望遼闊之處,暫時住了下來。飲渾水、捕山獸,我們開始過著近乎原始人類的生活。

    如今,竟發現那段日子是幸福的,這是一種可笑亦復可悲的事實,經過比較,才能發覺。生活於幸福的日子中,卻往往渾無所覺。過去的過去了,未來的仍很遙遠。記憶是甜蜜的,但褪盡了糖衣,繼之而來的,常是無邊的痛苦。白天,我們分班巡守-望;夜晚,我們聽著親切的虎嘯猿啼。晃眼之間,三年就過去了。等我們知道株守無望,而取道回返中原時,兩老早已為金龍劍恢復了功力,正天涯海角地在分頭追查著那個蒙面怪人。

    我們去廬山,撲了個空;趕到雪山,又差一步。自雪山下來,途經此處時,一他說:

    『這兒是當年玄衣仙子隱居之處,風景不錯,你不如暫時留在這兒吧。』我依了他,他便一個人繼續找他師父去了。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當時那位東海異人在離開雪山與天老司徒奇分手之後,突然在江湖上斷了音訊,連生死都一下子成了謎。因此他無法再將我帶在身邊。他當時的心情,我當然瞭解,所以我便毫無異議地讓他一人走了。

    他臨走時,為了慎重起見,除留下『天魔心訣』外,並交代道:『這部心訣若不能交給我師父,便應交還無憂子老前輩的傳人一品簫武品修武大哥。武大哥近日亦復行蹤不明,只好由你暫時保管。如有必要,你也不妨先習了防身。我如平安無事,三年後的元月十五之夜,必來此處會你!」

    這話說在六年之前,那時的三年之後,就是現在的三年之前。三年前的今夜,亦如今夜一樣。我站在這裡,就是此刻我站的地方。我默默地望著明月從東方緩緩升起,又望著它在西方緩緩落了下去。天未亮,一身濕透。是露水,也有淚水天亮後,我連衣服也沒有換一件,便急急地趕下山去。我跑遍了所有他去過的地方,結果是有如針沉大海,蹤息俱無。

    那一年,歲當甲子,正值三屆武會之期。八月初,我趕去洛陽。就在武會舉行的前三天,我遇上了他剛才的那位怪老人才知悉了一切事情。於是,不等武會開始,我又含著滿眼淚水趕了回來。之後,每隔三兩個月,怪老人便來看我一次,傳達有關他的消息,並一再勸我開始修練那天魔曲。我拗不過,只得在兩年前的今夜,對月三拜,開始了『天魔心訣』的第一節功課。沒有多久,美美那丫頭來了,她陪了我一段時期,然後自告奮勇代我上靈台求丹。以後的事,你都知道,我也不必再說了。」神女說至此處,深深一歎,恨恨地自語道:「青出於藍,一個毒過一個,好狠的陰氏母女啊!」

    浮雲掩月,如寵輕愁;風送猿啼,似訴似泣。

    武維之黯然良久,忽然想起一事,不禁抬臉問道:「為了對付風雲幫變本加厲的血腥作為,少林眾悟大師今宵在北邙落魂崖頂召開臨時武林大會,女俠知不知道?」

    神女點點頭,注目反問道:「你師父參加了沒有?」

    武維之遲疑了一下說道:「參加是參加了,但出現的並不是本來面目。」

    神女點點頭,輕歎道:「為了你父親,我明白。」臉微仰,又是一歎,接著說道:

    「『金判』、『一品簫』可算是當今武林雙英,而現在,一個身陷魔窟、一個則投鼠忌器,天、地、人三老又由於年事已高,歸隱已久,不可能出面。日漸式微的九大門派,更是老成凋謝,後起乏人。這次的大會如旨在謀求自保之道,尚有可說,要想對付風雲幫那實在差遠了。」

    武維之忍不住皺眉道:「眾悟大師」

    神女點點頭,接口道:「眾悟大師乃一代高僧,他的成就我知道。但俗語說得好,孤掌難鳴!他一個人縱有大力,又濟什麼事?」

    武維之有點不服地道:「依我想來,九派掌門人至不濟也不見得都在『金鷹』、『紫燕』之下。如由眾悟大師帶頭,少林紅衣八僧為輔,加上我師父暗中協助,即此已足以與該幫一較長短。如再有一二位像丐幫髒叟古笑塵或令尊白眉叟那樣的一等高人出手,風雲幫憑什麼還能猖狂?」

    神女不住地搖頭,苦笑道:「唉,少俠,你對風雲幫知道得太少太少了!」

    武維之仍是不服,正想開口,神女輕輕一歎,接著說道:「要是風雲幫的實力僅如少俠所估計的如此平常,恐怕只你師父一人,也就足夠鬧他個天翻地覆的了!」

    「那麼女俠對風雲幫的實力作何估計呢?」

    「老實說:九派九位掌門人之中,除了少林的眾悟大師以及武當的太極道長之外,其餘青城、峨嵋、華山、崑崙、衡山、北邙、邛崍等七位掌門人,其功力充其量不過跟『豐都雙鬼王』十一鷹鐵面閻羅、十二鷹勾魂使者相當而已。太極道長則跟五鷹眉山天毒叟、三魔要命郎中在伯仲之間。眾悟大師雖比太極道長稍勝半籌,但也強不過第一金鷹跟第二金鷹」

    武維之哦了一聲,忙問道:「一二兩鷹何許人?」

    「一二兩鷹麼?說來話長了,關於這個,少俠最好還是留待詢問令師吧。有關少林的事,令師比我知道太多了!」

    「啊!一二兩鷹出身少林?」

    「是的」神女頓了頓,說道:「這裡面的故事很複雜,少林派之所以發動這次的臨時武林大會,便與此事有關,令師早晚會告訴你的。」

    「好的,女俠說下去吧!」

    「以上的一列比較,已是寬得不能再寬。少俠想想看,別的不說,功力遠在『鷹』、『燕』之上的總壇四大護法,又由誰人對付呢?」

    「哪四大護法?」

    「這個恐怕外界尚無一人知道,就是令師,可能也不太清楚。我之能夠知道,全憑了那位怪老人的關係。所以我就是現在說出來,你也不能明白。這留到以後再為你解釋不遲,現在你且聽我繼續說下去。」

    「是的!女俠。」

    「老狐女、小妖鳳她們習的一種邪門武功叫做『大陰玄功』。這種玄功練至登峰造極之境時可傷人於舉手投足之間。防不勝防,至毒至險!」

    「難道當今之世已無人能敵了嗎?」

    「話不是這樣說。」神女搖搖頭道:「俗語說得好,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尤以武功一道,更須配以天賦、體力、氣質、修為等各種條件。學無止境,空前易,絕後難。天下無敵,談何容易!」

    「那麼」

    「據說小妖鳳已盡得老狐女真傳,母女二人,業已軒輕難分。就她們母女目前的成就來說,約與『金判』、『一品簫』旗鼓相當。兩下為五五之數,一對一時,哪一方要佔得上風,均屬極難!」

    「與三老相比如何?」

    「三老與金判、一品簫之間,相差甚微。一品簫練全『人。鬼、神、魔』四大玄功,金判取得『大羅神功』最後一句心訣,便有致勝之望了。」

    武維之為之默然。神女望了望月色,輕輕一歎,回過臉來強笑著說道:「愁既無益,煩也枉然。天快亮了,我既已將天魔曲修畢,也沒有再待在這兒的必要了。憑了南北兩極丹的靈效,以及你我現有的功力,我們不妨就此取道子午谷,轉赴洛中;一方面打聽北邙大會的結果,一方面找找那位花解語、花家小妹。少俠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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