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歲末,靈台山西南方的隴西。位於祁連山之陰,渭水之陽,有一處非常隱秘而奇特的所在。佔地百里,四面陡絕,當中凸起,高約七里許。一條羊腸小道,曲折而上,一路須經三十六個迴旋,方能到達絕頂。
時約午牌,小徑雪鋪如銀。兩條身形正沿著銀帶旋回而上。走在前面的,是一位慈眉善目、鬚髮皆白、背著一隻青布行囊的佝僂老人;後面跟著的,是一位身穿黑長袍、手提長方書箱、五官英挺、雙目奕奕有神的俊美少年。
一個時辰之後,老少二人到達華頂。少年目光至處,不由輕輕一咦,微感吃驚地偏臉向老人問道:「師父,這是什麼地方?」原來峰頂一湖清平如鏡,湖邊綠草如茵,柳絲細細。
置身其境,恍若到了「映水輕苔猶隱綠,緣提弱柳未舒黃」的早春「芳林苑」!
老人舒了口氣,漫聲道:「這兒麼?仇池!」
仇池?武維之覺得有點耳熟,急切間卻又想不起來。老人瞥了他一眼,微顯不悅地接著說道:「西晉平西將軍楊飛龍所住的地方。」
武維之噢了一聲,老人卻哼了一聲,責道:「維之,你書都念到什麼地方去了?」
武維之臉一紅,忙道:「維之忘了」
老人益發不悅地道:「過目即忘跟不念有什麼分別?」
武維之吐吐舌頭,雙頰火熱。師父責備得一點不錯,除了慚愧,尚有何話可說?老人詞色雖嚴,但在訓了一句之後,即未再說什麼。這時二人正沿湖堤走向柳叢中的一座茅屋,武維之低頭跟在後面。忽聽前面一個沙啞的喉嚨跟另一個尖銳刺耳的聲音,齊聲恭敬地喊道:
「臥龍老人,您好」
武維之聞聲抬頭一望,猛然呆住了。
但見前方不遠站有兩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個子瘦得像根麻桿兒,吊眉、垂眼、鷹鼻,長髮披肩,雙目如電,臉上沒有一絲血肉。矮個子身高不滿四尺,又肥又白,嘴巴像個一字,鼻子塌得一無所有;雙眼小而圓,像白米餅上兩顆發光的豆子;身穿白麻農,活似一位孝子。
二人是誰?一點不錯,大名府黑白雙無常!
黑白無常向老人躬身致敬,禮畢抬頭,目光正好跟武維之的目光相接。武維之一呆,黑白無常也是雙雙一怔。黑無常用手一指,尖聲咦道:「看到沒有,老白?」白無常慢條斯理地嗯了一聲,同時點了點頭。
黑無常朝老人迅速地偷瞥了一眼,揪著長髮自語道:「說實在的,老白,咱事先可一點也沒想到他是臥龍老前輩的門下」口裡說著,又瞥了老人一眼,言下似甚不安。
老人正有意無意地眺望著湖水,好似全沒注意。這時,白無常幹咳了一聲,慢吞吞地擺著腦袋答道:「咱也很感意外。」
黑無常哦了一聲,忽然非常快活地道:「什麼?老白,你事先也沒有想到?」
白無常搖搖頭,黑無常尖聲笑道:「原來你老白也沒想到,快慰,快慰!」
武維之見了這對活寶,本是一肚子火,現在卻又幾乎忍不住笑了出來。他迅忖道:「聽他們口氣,他們似乎並不知道師父的真正身份,那他們怎會等在這裡的呢?」他同時也覺得,那根玉杖雖落入他們二人之手,但他可沒有理由怪罪他們二人;有機會找那個什麼「八指天王偷」才是正理。而且二人對自己表現得相當親切而和善,想必師父又弄了什麼玄虛。
他這樣一想,立即面帶笑容地向二人點點頭道:「又與黑白雙俠相見,真是非常榮幸。」
這一聲「黑白雙俠」,直喊得黑無常立即眉飛色舞。他睨視著白無常,以一種十分快活的聲調,笑著道:「老白,你看這少俠多好風度!」
白無常受用地雙目一合,圈著腦袋道:「不愧是異人門下」
黑無常忽然尖聲一歎,感慨地道:「臥龍師徒對咱們的禮遇,只要能讓那位目中無人的一品簫親眼看到一次,咱老黑可以馬上去死!」
白無常立即接口道:「所以咱們更應該聽臥龍老人的吩咐。」
這時,老人輕咳了一聲,二人立即住口。老人先朝黑白無常點點頭,笑道:「雙俠請便。一品簫的事,咱們改天詳談如何?」
黑白無常連聲道好,雙雙一躬,同時轉身向不遠處的另一幢茅屋走去。眼見二人走遠了,老人這才向武維之招招手道:「走,咱們先進屋去吃點東西。」
飯後,師徒沿著湖邊漫步。冬日午後的陽光透著些微暖意,老人有時望望天,有時望望湖水,好似追憶著一些古老的往事。走了片刻,武維之終於忍耐不住地問道:「師父,他們兩個怎麼也會來到這裡的呢?」
老人眼望遠處,邊行邊說道:「唉!這對活寶,可氣可笑亦復可憐。他們為了找你父親,已差不多花去十年光陰。兩年前,他們向師父糾纏,弄得師父窮於應付。師父毀去王屋山石室,一半是為了風雲幫,一半也就是為了令他們兩個死心。前幾天,師父見他們從靈台山內出來,心想他們也許已從人老那兒得到你父親的下落。眼睜睜看著他們去送死,委實於心不忍,而且你父親當年因為年輕氣傲,多少也有點不對。所以,師父無法不管,便驀然現身,並存心露了一手。」
武維之有趣地笑著岔道:「請師父把當時的情形說得詳細些好不好?」
老人瞥了他一眼,輕哼一聲,繼續說道:「師父裝作沒見到他們,以一式崑崙派的『春燕剪柳』,自峰腰飄然落地。他二人猛喊一聲『好』!師父故意回頭失驚地道:『啊,兩位不是名震武林的黑白雙俠麼?幸會幸會!』」
武維之葉嗤一聲,老人也微微笑了一笑。
「他二人聽了好不快活,黑無常忙拱手道:『恕在下兄弟眼拙,老前輩如何稱呼?』師父說:『老夫隱居埋名四十多年,以前人稱臥龍先生!』黑無常忙道:『噢,原來是臥龍老前輩!』」
武維之笑道:「一句隱居四十多年,嚇壞他們了。」
老人也笑道:「武林中根本就沒有什麼臥龍、臥虎,真是天知道!」
武維之忽然掩口低聲笑道:「維之以前一直不敢對人扯謊」
老人隨口應道:「權宜應變,無傷大雅。」目光一溜,驀地笑喝道:「好小子,又想掌嘴了麼?」手掌虛揚,武維之早溜出二丈開外。
老人仰首望天道:「落得清靜」武維之一聽大急,忙跑回抱住老人手臂苦苦哀求。
好半天,老人始心滿意足地瞥了愛徒一眼,繼續說道:「師父說:『豈敢,豈敢!』黑無常又道:『臥龍老前輩此來貴幹?』師父說:『找劣徒!』」說著一笑頓住。
「好師父!」武維之扮了個鬼臉道:「快說下去嘛!」
老人板臉哼了一聲,道:「師父說著,忙又加了兩句道:『他去了靈台山內!』黑無常不在意地說道:『見人老麼?』師父說:『是的,打聽一品簫的下落。』黑無常跳了起來道:『什麼?』師父重複了一句:『打聽一品簫的下落!』黑無常迫不及待地道:『為了什麼?』師父故意歎道:『一言難盡!』黑無常脫口道:『咱們兄弟也正要去找一品簫!』師父道:『咱們一塊兒去找他如何?』黑無常有點猶疑,師父忙又道:『雙俠請先去隴西仇池稍候,老朽七天之內必攜小徒前去與兩位會合。』一對寶貝,大概自知前途困難重重,有了師父這等幫手卻也大佳,是以在略事計議之後,也就欣然同意。」
武維之皺眉問道:「師父明天如何處置呢?」
老人想了一下,歎道:「如任由他們兩個往風雲幫闖,十九白送死!師父明天準備先向他們說明利害,然後勸他們去參加少林寺來年元宵召集的臨時大會,跟各派一致行動。先對付了風雲幫,然後再找一品簫清結私人恩怨。」
武維之心念潮湧,感到有很多很多的話要問。但是思緒一陣掙扎,立即十分紊亂。掙了好半天,始問得這麼一句:「師父怎會無巧不巧地也到了靈台的呢?」
老人兩眼一瞪。道:「巧?什麼叫巧?」武維之一怔,不知是怎麼回事。
老人輕輕一歎,雙目微合說道:「唉!孩子,當你往終南趕時,師父正好自終南出來。
而且遇見了你之後,一直到現在,師父哪一天離開過你?」武維之啊一聲,幾乎跳了起來。
「在藍田發現你時,你正病得很厲害,方想現身,恰好雪娘母女趕到。於是師父隱於一角,目送她們母女進了你的臥房,才完全放下心來。連你往風雲幫分壇裡面闖,師父也未阻攔,因為師父知道有雪娘母女在,你准太平無事。」
武維之忙問道:「雪娘母女也沒發現師父?」
老人搖搖頭道:「沒有。」輕輕一歎,接著說道:「師父這樣做,有好幾種原因。一方面,師父想養成你獨立應付局面的能力;而另一方面,師父也想藉此機會於暗中考驗考驗你的品格與膽識。」
武維之所得心神一凜,老人繼續說道:「不過這樣一來,師父卻也遭到了不少困難。譬如說,天山藍鳳那女娃兒,她為了你對別人的一句諾言,竟然不顧艱險地隻身遠投窮荒,師父就想不出更好的對策,不知道是攔住她好,抑或是聽她去好?」
聽至此處,武維之雙頰不禁一熱,心頭同時微微一酸。顧不得羞赧,囁嚅著,低聲急急地問道:「結果呢?」
老人微微一歎道:「任她去了。」
武維之急急地低聲又道:「那是什麼地方?師父。」
老人仰臉答道:「鬼愁谷。」
武維之征道:「鬼愁谷在哪兒?」
老人輕輕一歎道:「『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日夢裡人』讀過這兩句詩麼?」武維之又是一怔,老人接著說道:「鬼愁谷就在無定河之濱!」
武維之不由得失聲低呼道:「那麼遠?能保來回平安麼?」
老人搖搖頭道:「很難說。」
武維之著急地道:「難說?這是什麼意思?」
老人輕輕歎道:「以前也聽說有人去過,但沒聽說有人回來。」
武維之心頭猛然一震,顫呼道:「師父,師父」
老人靜靜地繼續道:「師父可以攔住她,但師父沒有那樣做。也許師父太忍心了一點,不過你不能怪師父;就像那女娃兒縱然遭遇不測,也將不會怪你一樣。」微微一頓,輕歎著又道:「這種事,一旦發生了,惟一的辦法便只有聽由命運安排。不能怪師父,不能怪你,不能怪那女娃兒,也不能怪紫燕十三妹那個可憐的女孩子。誰也怪不得!要怪,只能怪人類不該有男女之別,人類不該年輕。」
老人說著,又是輕輕一歎。默然良久,這才又繼續說道:「而師父最大的疏忽,便是在歧山通往靈台的思賢鎮上,居然沒注意到那該死的『八指神偷』在你身上做了手腳,說來真是可氣亦復可笑。」
武維之忍不住恨恨地道:「總有一天」
老人連忙搖頭道:「不!孩子,你錯了,這件事你不應記恨於心。你要知道,在武林中,他們吃的就是這種飯。他既不知道你的來歷,他為什麼不能下手?你要抱怨,也只能抱怨你自己的。警覺與閱歷不夠。而且,你可算因禍得福,應該感激他才對。否則的話,你除了能從人老處取得一顆南北兩極丹之外,你還能得到什麼呢?」偏臉一瞥愛徒,憐惜地一歎,又道:」不過話雖這樣說,卻也夠險的了!」
聽到一個「險」字,武維之忽然憶及一事,忙抬臉問道:「師父,維之忘記問了,師父的終南赴會,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老人點點頭,卻沒有立即開口。停了一會,始緩緩說道:「是的,孩子!這件事就是你不提出來問,師父早晚也是要告訴你的。不過,現在還得暫緩一下。因為這件事雖然是今後無窮煩惱的一個開始,但它卻也同時是另一個謎團的結束。待你說完會見梅娘女俠的經過之後,師父再慢慢從頭說給你聽,那時你就更容易明白了。」
武維之點點頭,隨將在止水庵中會見梅娘的經過說了一遍。說完之後,立即忍不住問道:「師父,雪娘女俠要維之去找梅娘,而梅娘居然一下便猜出維之此行系受雪娘女俠之指引;同時武林中又有『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的兩句諺語。梅娘與雪娘之間,究竟有什麼關係啊?」
老人唔了一聲,沒有開口。武維之以為師父沒有聽清楚,忙又簡略地問了一遍。但是,老人兩眼四下亂掃,好似全未在意。欣賞風景不像欣賞風景,直似在尋找什麼東西。
武維之雙眉一皺,正待三度催問時,卻忽聽老人輕呼道:「噢,就在那邊!」身隨聲起,人影一閃,業已撲向二丈之外。武維之不禁一愕,頭一抬,只見老人遠遠在朝他招手道:「來這兒,維之。」武維之急步趕了過去。
老人手往身前地上一指道:「維之,這是什麼東西看得出來麼?」武維之順著老人手勢低頭看去,直看橫看,看了好半天,竟是愈看愈糊塗。最後臉一抬,皺眉茫然地反問道:
「師父,您,您說這是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一個坑,一堆石頭。是的,就這麼多!一個坑,一堆石頭。如果說得清楚些,就是坑很深很大,而石頭則又焦又黑,零亂地堆在坑裡。
老人朝坑內的石頭出了一會兒神,漫聲道:「一座藥爐看不出來麼?」
武維之瞥了坑中石堆一眼,點點頭道:「唔,很像。石頭一塊塊又黑又焦,好似被火燒過一樣。」
老人目不轉睛地道:「火燒過是原因之一。」
武維之哦了一聲道:「還有什麼原因?」
老人舉目望天,深沉地道:」另一原因是上面曾經塗過很多的血!」
武維之愕然失聲道:「什麼?血?」
老人緩緩放落視線,凝視著愛徒,點點頭道:「那時候,師父十五歲,比你現在小不了多少。」老人的話,文不對題,答非所問,但神色卻是端凝異常。武維之雖是一頭霧水,十分茫然,卻是未曾遽然動問;只是愕然瞪大著眼睛,靜聽師父繼續述說。
老人頓了一下,雙目微抬,追憶著說道:「那是師父第一次到這裡來;師父第二次到這裡來的時候是三十歲,中間隔了十五年,年齡是第一次來時的兩倍。這以前,師父一共就只來過這裡兩次!」
武維之暗忖:「來做什麼的呢?跟這堆石頭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一下子便將話說那麼遠呢?我還是一點都聽不懂呀!」他心裡思忖不定,異常發急,但仍未有所表示。
老人兩眼望天,好似非常吃力地繼續道:「這兒,就是咱們師徒現在站立的地方,師父第一次見到的是一灘鮮紅的血。第二次見到的則跟今天差不多,一堆石頭,一堆又黑又焦的石頭!」
武維之實在忍不住了,脫口問道:「師父兩度來此,都是為了什麼呢?」
「第一次是跟著你師祖,第二次則是師父一個人。第一次是因為你師祖要找一個人,第二次則是師父為了要查證一件公案。」
武維之忙問道:「找誰?查證什麼公案?」
老人恍似未聞,頓了頓,又繼續說道:「今天是第三次。這一次卻是什麼目的也沒有,僅是為了在此歇歇腳,對往事憑弔一番。」
武維之皺皺眉頭,又問道:「第一次找的是誰?」
老人仰著臉,靜靜地道:「要找的是誰麼?且聽師父說下去吧!」微微一頓,按說道:
「你師祖要找的人,那時就躺在咱們現在站立的腳下,躺在一堆鮮血之中,一動不動。你師祖遲疑地凝望了片刻,終於發出一聲喟歎,拉起師父的手,轉身下峰而去」
武維之不由得脫口問道:「那人已經死了?」
老人苦笑了笑,歎了一聲道:「那是你師祖一生中唯一的憾事。」
武維之失聲道:「什麼?」
老人深沉地道:「應該這樣說,傷得很重,幾乎跟死去沒有兩樣。」
武維之怔了一下,忽然驀呼道:「難道難道那人就是玉門之狐?」
老人輕輕哼了一聲,沒有開口。隔了片刻,始又繼續說道:「師父跟你師祖一路下峰而去,行至第十七道回彎之處,忽見前面上來了一位年可三旬左右、儀表非凡的英俊青年—
—」
武維之失聲一啊,脫口道:「蕭塵,無情長者?」
老人點頭,深深一歎道:「就是他!那個害了別人、但也苦了自己一生的傢伙!」
武維之默然,老人頓了頓又道:「當時師祖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你師祖,雙方僅相互打量了一眼便即交臂而過。你師祖還慶幸地說:『這小子來遲一步,夠幸運的了』哪想到,一步也不遲!他竟以兩顆兩極丹延續了一條『禍根』,替武林種下一場無邊浩劫!」
武維之一怔,暗忖道:「無邊浩劫?師父說得太誇張了吧?不是麼?那不都是四五十年前的往事嗎?」他疑忖著,卻未冒昧發問,只就第二個問題問道:「師父說第二次來此是為了查證一件公案,那又是什麼公案呢?」
老人目注愛徒,似有著無窮感慨地搖了搖頭,說道:「話要詳說起來,太多也太長。片片斷斷,各成一環;而每個環節之間,卻又有連帶關係,師父一時也不知該從哪一段開始好。」微微一頓,輕歎著又道:「你是聰明的孩子,師父現在準備提綱摯領,將武林中數十年的滄桑變遷,歸納在一段最簡短的敘述中說給你聽。有些地方難免簡略脫卸,那就要靠你自己的理解去整理連貫了。」
武維之點點頭,老人接著說道:「師父首先要說的,便是十年一屆武林大會的由來。今天,武林之中所以會有十年一屆的武林大會,年前在北邙落魂崖頂,你已領悟了十之七八。
那便是二十多年前,平靜的武林中波瀾突起,糾紛之多,日甚一日。向居武林中領導地位的少林寺,逐漸由管不勝管而演變到無法再管的地步。於是,少林寺廣邀天下武林同道,集會北邙落魂崖頂,產生了第一屆武林大會。」
武維之忍不住插口問道:「那都是些什麼糾紛呢?」
老人慨歎道:「武林中的恩恩怨怨,一向是愈演愈烈,愈結愈深。到了二十年前,已發展到一種不可收拾的局面,派派不和,人人各相為敵。如問彼此仇視的原因何在,也許一個個都會瞪目不知所對。這就是俗語所說的『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了。因為追根究底,起因卻只有一個,非常單純」
武維之哦了一聲道:「什麼起因?」
老人微喟著,沉重地道:「為什麼?為了南北兩極丹!」
武維之一震,大感意外地道:「什麼?為了南北兩極丹?」
老人點點頭,不勝感慨地歎道:「古人云:『匹夫無罪,懷壁其罪』。按道理說,南北兩極丹出自人老師兄弟,麻煩應該只及於他們師兄弟而止才對。可是,問題就在人老師兄弟不但武學成就高,機智襟懷亦復超人一等。他們師兄弟毫不遲疑地傾囊散丹,無丹一身輕!
靈丹送完,也就無異於遣走一切的煩惱根源。」
武維之聽了,有點不解地又問道:「既然這樣,還有什麼糾紛?」
「兩極丹為數雖多,但分配開來,仍不足徹底解決問題。得著的,固屬大有人在;沒得到的,為數更多。得到的人不一定馬上就用,沒得到的卻可能立有急需,在那種情形下,你想想看,會發生一些什麼事呢?」
武維之不假思索地道:「沒得到的人當然想向得到的人討取了。」
老人反問道:「試想,被討的一方會答應麼?」
武維之想了一下,遲疑地搖搖頭道:「不能說沒有,但恐怕不會太多。」
「不錯!所以說,問題就在這裡了。所求不遂,忠厚者,記嫌於心;下焉者,易討為奪!平靜的武林自是要恩怨滋生了。」
武維之才待點頭,忽又仰臉問道:「這跟師父查證的公案又有何關?」
老人深深點了一下頭,說道:「這就說到了有一天,你師祖忽然將師父喚到他的面前,手托兩顆色澤玄黃、圓潤如珠。香氣撲鼻的丹丸,淡淡地向師父說:『公正,這就是外界哄傳的南北兩極丹。師父發現了疑問,你拿去研究研究,找出答案後再來告訴我。』」
武維之忍不住岔口道:「師祖口中的『疑問』指什麼而言?」
老人點點頭,緩聲說道:「你聽師父說下去你師祖當時就只說了這麼多,而師父當時的心情也就跟你現在所問的一樣:疑問?什麼疑問?但是師父沒有多說。師父知道,本門九代單傳,對傳人的條件要求得非常苛刻,除了習武之外,機智也在要求之例。你師祖不肯說明,顯然有意對師父作一次考驗。那就是說,一切都要師父自己發掘。」
武維之緊張地道:「結果呢?」
老人微微一笑道:「要談結果未免太早了。」
武維之一笑改問道:「後來呢?」
老人臉色一整,繼續說道:「師父出來之後,托著兩顆『兩極丹』,苦思默想。足足花去一晝夜功夫方始找著一點頭緒」
武維之忙問道:「什麼頭緒?」
老人目光微亮地道:「兩顆不一樣!」
武維之噢了一聲。他知道了,一顆是真的,另一顆大概就是玉門之狐的仿製品。
老人瞥了他一眼,道:「關於不一樣的原因,你應該知道。」
武維之點點頭,老人接著說道:「現在明白這個,自然很簡單;但在當時,可就令人大費周章了!譬如說:哪一顆是真的呢?假的那顆來自何人之手呢?也是人老那兒出來的嗎?
兩顆兩極丹,形狀、大小以至於香氣都是一樣。」
武維之插口道:「本來就只差一味藥草嘛!」
老人頓了頓,接著說道:「唯一的不同之處,便是其中一顆光澤稍黯,相差的程度非常非常的微細。師父一方面欽佩你師祖的心細如髮,一方面卻又止不住懷疑。心想:同為一母所生,尚且有賢智愚劣之木等,一爐丹藥百來顆,難道這點分別也不會有麼?」
武維之脫口道:「是呀!」
老人搖搖頭道:「錯了!師父那等想法,只證明一件事:年紀輕,閱歷不夠!」
武維之聽了,卻有著身受之感,因此不服地道:「師父這話怎麼說?」
老人望著他,認真地道:「丹出一爐,形狀可以有大小方圓之不同,但色澤卻不應有兩樣,此其一。第二,凡屬至寶靈丹,儘管藥材有千百種,但每一樣都一定有它配合起來的功效。少了一樣,就是少了一樣。重要性雖有大小,分別卻一樣存在;否則的話,九十九種藥可以煉成兩極丹,九十八種、九十七種不也可以?為什麼一定要一百種呢?」
武維之悅服地連連點頭,老人接著歎道:「師父有此發現之後,興奮異常!於是進一步地加以品審細察,更發現兩顆丹丸不但色澤有別,就是兩股氣味也並不完全一樣。」
「有什分別?」
「真的那一顆,清如荷香,嗅之脾肺清涼;假的那一顆,香氣如蘭似桂,嗅之令人神醉,較為濃烈。師父得到了確定結論之後,立即興沖沖地去進謁師祖。詎知報告不到兩句,話頭即被打斷,接著並挨了一頓無情的痛罵。」
武維之愕然張目道:「為什麼?」
老人搖搖頭,仰臉歎道:「你師祖的脾氣一向如此。詞色嚴厲無比,令人難堪!但於今回憶起來,卻竟是那樣的親切,令人依戀。可惜那聲音再也聽不到了」言到此處,業已呼噓不能成聲。武維之默默低頭,也感到有些黯然神傷。
老人唏噓了片刻,深深一歎,始又定神繼續說道:「當時,你師祖雙目一瞪,怒叱道:
『這還用得著你說?難道這就是師父交代你研究疑問的原因麼?滾!找不出原因,別再來見我!』師父當時一愕,細細一想,發現確是師父愚昧,立即含著羞慚退出」
武維之忍不住喃喃岔口道:「那叫師父怎麼辦?」
老人目光一溜,忽然問道:「維之,如當時換了你,你怎麼辦?」
武維之想了一下,猶疑地道:「維之可能先去請教人老。」
老人立即又問道:「見不到人老呢?」
武維之一怔,又想了很久,結果雙頰微赤地搖了搖頭,甚是慚放不安。老人瞥了他一眼,點點頭,輕歎道:「沒有什麼,孩子,用不著難為情。師父那時,並不比你更為高明。
咱們師徒真可說是心靈相通,師父那時的行動步驟,正如你說的一樣呢!」
「師父先去找人老?」
「正是!」
「結果沒見著?」
「是的。」老人點點頭,又道:「所以師父問你,見不著人老怎麼辦?就是這個意思。
你能想得出辦法,便算比師父強;想不出辦法來,就跟師父一樣。」
武維之目光閃動,忽然說道:「維之以為」老人點點頭,好似說:「你說說看。」
武維之遲疑地望著老人說道:「聽師父的口氣,當年師父在求見人老未遂之後,一時之間,一定是一籌莫展,而師父最後仍然想出辦法。這中間,由無法而有法,師父可能是得助靈台山附近某種景物的啟示是不是這樣?師父。」
老人目光一亮,注目問道:「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的呢?」
武維之望著老人,眨眨眼睛道:「維之是這樣想的,師父在無法見到人老而又別無他途可循的情形之下,一定不捨遽然離開,於是師父就在靈台山中到處徘徊。這種情形也許維持了一天或兩天,然後師父突然下山了,因為師父看到一樣什麼東西,智珠驀朗」
老人突然激動地喊道:「夠了!孩子,夠了!」
武維之一怔,老人仰臉喃喃道:「無名派,九代傳人韋公正,庸碌半生,一事無成!但他是第十代傳人之師,憑此即可以本門功臣自居,而告慰歷代祖師於九泉之下了。」
武維之誠惶誠恐,不知所措。老人驀地睜目大聲地道:「是的,孩子,正是這樣地點就在絕塵峰頂,無情屏對面,靈泉澗之邊。師父徘徊一晝夜,口渴難禁,俯身就澗取飲;方飲得一掬,驀地失聲一啊!猛奔下山,取道西南,一直來到此地仇池。」
武維之低聲自語道:「靈泉澗中的水一定很甘美。」
老人望著愛徒,甚感快慰地點點頭道:「這就跟釀製美酒的道理一樣,欲煉靈丹,非副之以靈泉,不足為功。師父遊蹤遍天下,對水泉印象最深的,便是這個仇池!」
「以後呢?」
「師父一路心想:藥爐、藥爐,仇池之頂必有一座藥爐一口氣上得峰頂,不費吹灰之力,果然在這兒找到了一個坑洞和一堆又焦又黑的石頭。雖然它們已不復有一座藥爐的形狀,但它被人力的有意搗毀,更證實了一件事,那就是那顆仿製的南北兩極丹確係於此地煉製而成!」
武維之忙道:「師父立即回報師祖了?」
老人點點頭道:「是的」忽然一歎。
武維之忙道:「師父做什麼又歎氣呢?」
老人驀然張目沉聲道:「『偽丹何名?出自何人之手?魚目混珠的用意何在?』唉!孩子,上面的話,便是你師祖對師父說的。」
武維之皺眉道:「題目不是更難了麼?」
「是的,更難了!」
「師父找到答案沒有?」
老人點點頭,啞聲道:「找到了!」
武維之不禁雀躍道:「師父的才幹,真令維之佩服!」
老人眼光一黯,低聲道:「孩子,你讚美得太早了。」
武維之一怔。老人黯然離開視線,低聲道:「你師祖的最後三個題目,大概他老人家自己也覺得太難了一點,所以他老人家並未在話尾加上那句『找不到答案,別來見我』的嚴限。而師父因為一生好勝,你師祖沒說的話,師父自己卻暗地添上了。師父在心底說:『弟子女不能查清究竟,絕不會再回來見您老人家』」
武維之自語道:「那也沒有什麼呀!」他想那只是您老人家的自勵之詞,找不出答案不見面,找出答案不就可以見面了麼!而您老人家剛才說過:「找到了。」不是嗎?
老人仰著臉,置若未聞地繼續說道:「拜別你師祖,渡黃河,信步南行,抵達洛陽正好逢上第一屆武林大會在北部舉行。為了接近更多的武林人物,以利於查探,於是師父未得你師祖許可,便冒昧挺身而出,結果非常僥倖,也可說是非常不幸,師父成了第一屆武林盟主。」
武維之情不自禁地喊道:「獲得了武林人最大的光榮!」
老人仍未置理地接著說道:「詎知一語成讖,生離也就成了死別。」
武維之驀地一呆,失聲低呼道:「什麼?師祖」
老人點點頭,顫聲道:「是的,三年之後,他老人家撒手西歸,非常寂寞地死在王屋山。沒有任何人侍終寢側,連惟一的門人也未曾在一旁侍候。他那個不肖罪徒、『一筆陰陽金判韋公正』,卻正隨著鵲噪的聲譽,飄蕩於武林,一無所知」顫語至此,熱淚滾滾,泣不成聲。武維之頭一低,也隨著潸然淚下。
師徒相對悲切良久,武維之最後以衣角拭乾眼淚,抱住老人手臂搖撼著,強顏笑說道:
「師父,維之再問你老人家一件事好不好?」
老人仰著臉,啞聲道:「問什麼?孩子。」
武維之故意大聲道:「師父追隨師祖多少年?」
「將近三十年。」
「師父見師祖掉過眼淚沒有?」
老人搖搖頭道:「沒有!」
武維之笑道:「這一點維之比師父強。」
老人訝道:「你說什麼?」
武維之掩口笑道:「師父沒見過的事,維之倒是見過好幾次了。」
老人笑罵一聲,果然慼顏頓展。師徒笑濾了片刻,武維之見師父悲懷已釋,立又伺機進問道:「那麼師父是什麼時候才得著答案的呢?」
老人目光一凝,道:「你猜猜看。」
武維之想了一下道:「可能是在師祖仙去不久?」
老人搖搖頭道:「不對,再猜!」
武維之又想了一下,抬臉道:「五年之後?七年之後?或者更久?」
老人驀地接口道:「是的,更久些。二十年之後今天,剛才!」
武維之失聲一啊,老人沉聲接下去說道:「設非你轉述梅娘女俠說給你聽的那個故事,師父根本無從知道整個事件原是如此。不過,如此一來,師父卻同時明白了另外幾件事。」
武維之忙問道:「另外幾件什麼事?」
老人目光如電地道:「知道了風雲幫主是誰!」
武維之促聲道:「啊?是誰?」
老人沉聲道:「師父無法說出她的名字,但師父可以另外告訴你一件事。你聽了,便將明白知不知道她的名字並不太重要。」
武維之忙道:「師父快說!」
老人沉聲道:「那就是你師祖要知道的三個答案之一,也是師父知道得最早的一個
便是偽丹的名稱。」緊接著加了一句道:「它叫『一元丹』!」
武維之一怔,一元丹?這三字好耳熟?星目光閃,驀地驚呼道:「什麼?風雲幫主她就是」
老人深歎一聲,精目頓合,歎道:「她就是無情叟的女兒,人老的侄女兒,梅娘女俠的堂妹。換句話說,她就是『玉門之狐』之後。」微微一歎,又道:「這也許就是梅娘迴避你的難言之隱。」
武維之恍然大悟「義母有一種藥,叫做『一元丹』,功效與『南北兩極丹』相仿……」這是五丈原楓林中,紫燕十三妹所說的幾句話。「一元」?「兩極」?就憑兩種藥名,當也知道它們的功效相仿了。
他又想,師父說:「巧?什麼叫巧?唉,孩子,師父哪一天離開過你?」現在,連楓林中密語師父都聽到了,看來是一點也不錯了。思念及此,訝異之餘,雙頰又紅,訕訕地道:
「除了這一件,師父還明白了些什麼呢?」
老人仰臉道:「有關『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的部分。」
武維之一哦,未及發問,驀見老人移目注視過來,雙目中充滿了一種非常複雜的情感,有恨、有怒、有歎、有憐。閃漾良久,這才合目長歎道:「師父以前一直以為它是一段疑案,現在發覺,它原來竟是一段冤案!」
武維之一呆,愕然失聲道:「一段冤案?什麼是一段冤案?」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這兩句來詩,自賀蘭五虎老大、病虎黃皮於三屆武林大會舉行當晚在洛陽酒樓吟出,雪娘女俠聞而色變之後,武維之一直唸唸在心。他為了想明白詩句所代表的真正意義,曾一再向老人探詢;但老人似有難言之隱,始終含糊其詞,不肯明說。
直到前些日子,無巧不巧地,他竟奉了雪娘之命去見梅娘。一路上,他滿懷希望地想:
梅雪之謎,這下總該可以水落石出了吧?哪想到事與願違,梅娘的真面目竟是一位法諱止水尼的師太。對面相逢不相識!懊惱之餘,再加上梅娘口中的「貧尼猜得不錯,果然是她」以及雪娘口中的「她必須為這事設法,她也應該為這事設法」,更是謎上加霧!兩者之間的關係愈來愈玄奇;而他想明白其中究竟的心意,也就隨之愈來愈急切。
好不容易峰迴路轉,老人終於談到這個問題上來了。他心神一振,正感興奮之際,詎知話音未了,奇峰又起疑案?冤案?由疑案而被證明為冤案?
他驚愕地瞪視著老人,一顆心緊張得幾乎要跳出口腔。可是,他急老人卻不急,一聲長歎之後,淒然合目,臉部肌肉抽搐不已,好似異常激動。良久良久,始逐漸趨於平靜,緩緩啟目,凝視著愛徒,反問道:「維之,宋人盧梅坡的那首雪梅詩,你還記得全麼?」
武維之惑然地點點頭道:「記得,師父。」
老人凝眸靜靜地又道:「念一遍給師父聽聽。」
武維之略一遲疑,低聲念道:「『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擱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師父,有遺誤沒有?是這樣的嗎?」
老人點點頭,沉吟有頃,忽又注目問道:「後人對此詩的評語都說詩旨全在首句末三字的『未肯降』,諷頌『梅香雪白,各擅勝場』維之,你呢?你贊成這種說法嗎?」
武維之想了一想,點點頭,忽又搖搖頭道:「似是而非!尤其因為作者自號梅坡,細細品味之下,總覺作者在兼揚並頌之餘,不免有所偏袒似的。維之看法如此,不知對是不對?」
老人點頭道:「很對。」緊接著,目光微凜,注目沉聲道:「這就是雪娘女俠當時在洛陽酒樓上聞吟變色的原因。維之,在師父述說之前,你可先記住這一點。」
武維之眼望老人,默默地點點頭。老人說完,招呼愛徒同至池邊的一排柳樹下席地而坐,坐定之後,老人面對一望無涯的淺藍池水,緩聲說道:「維之,師父現在要你再回答一些問題,你注意聽著。」
武維之低頭嗯了一聲。老人面對池水,接著說道:「好了,現在你可將你父親的名諱、身世,用最簡略的語句全部說出。」
武維之遲疑了一下,終於低聲道:「一品簫,白衣儒俠武品修,武林雙奇之—終南無憂子門下,第二屆武林盟主師父,這樣說對不對?」
老人頭也不偏一下地又道:「好,再說雪娘。」
武維之怔了一怔,才說道:「奇人無憂子歐陽令老前輩的獨生掌珠,三老之一雪山天老司徒奇之媳;夫為雪山無影俠,已去世。女俠人稱雪娘。」
老人仍然面對池水,接道:「現在說梅娘。」
武維之又是一怔,期期地道:「人老諸葛符獨生女,人稱梅娘,法號止水師太。」
老人眼望著池水,靜靜地又道:「總說一句,三人中你對梅娘女俠知道得最少?」
武維之不安地低聲道:「是的,師父。」
老人聲音一沉,忽然說道:「繼續回答一品簫是你什麼人?」
武維之一愕,忙回道:「維之的父親。」
老人接口道:「雪娘呢?」
武維之答道:「師姑。」
老人又問道:「梅娘呢?」
武維之惑然張目,茫然不知所對。問題雖極簡單,卻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想從老人臉色上去尋求老人問這些的用意,但老人面對池水,始終沒有掉過臉來。掙了半天,始不得已地低聲道:「恩人」
老人立即又問道:「此恩何義?」
武維之也立即答道:「活命之恩!」
老人沉聲道:「錯了!」
武維之一呆,老人沉聲接道:「『活命之恩』兼『養育之恩』!」
武維之身心猛地一震,但聽老人繼續說道:「所以,關於梅娘女俠部分,你應該這樣說:人老之女,一品簫髮妻,無名派第十代傳人武維之的生身之母」
武維之雙手猛扳老人肩頭,臉色發白,渾身顫抖!雙目直直地僵了好半晌,始撲進老人懷中,失聲痛哭起來。老人深深一歎,僅用手輕輕地拍打著愛徒的背肩,默無一語。
積悲鬱愁之淚,一傾如瀉,滾滾如三江之水。足有頓飯之久,老人見愛徒業已聲嘶力竭,這才口發清嘯,長吟道:「七尺昂藏在,春暉報未遲!」吟聲清越,如鶴唳長空。武維之神思為之一清,他體會到老人的勸慰之意,方始住聲止悲,抬起紅腫的淚眼。老人不待他開口,立即輕摩著低聲又道:「這樣已經夠了。孩子,今後你要做的事情還很多,現在讓師父繼續說下去吧!」
武維之含淚點頭。老人歎了一聲,接著說道:「記得麼?孩子,你說止水師太在說及有一年,人老下山為某件事會晤另外一位奇人之前,好像『略去了很多話沒說』是不是?」
武維之點點頭,老人道:「而現在師父要說的,便是你娘略去的部分。」
武維之聚神靜聽著,老人頓了頓,接下去說道:「話得從你娘口中的『那一年』的前一年說起。那大概是秋天吧,有一天傍晚,你外祖父人老,偶爾漫步絕塵峰頂,排遣閒情之際,忽見山下似有黑影一閃。方注目間,又見白影一閃。人老心生訝異,立即飄身追下。」
武維之忍不住低聲插口問道:「那白影就是我爹?」
老人點點頭道:「是的。」
武維之又問道:「黑影是誰?」
老人道:「黑影就是那黃山要命郎中崔魂!」
武維之輕輕一哦,老人繼續說道:「那時候,你爹剛自終南卒藝未久,系奉師命下山闖練。那天經過靈台山附近,正好撞上要命郎中對另一名武林人物痛下殺手。要命郎中心黑手辣,出手如電,你爹一聲呼喝,已是不及。你爹盛怒之下,由衣底抽出那支一品簫,揚簫便打。要命郎中嘿嘿一笑,才待還手時,目光所及,臉色微微一變,一聲不響地調頭便跑。你爹不捨,起步緊追」
武維之噢了一聲,道:「恰被我外祖父看到?」
老人點點頭,說道:「正是這樣。」
武維之緊張地道:「之後呢?」
老人接下去道:「若論武功成就,你爹雖出自終南門下,但由於歷練不夠,那時候也並不比要命郎中強出多少。要命郎中師承黃山百毒叟,百毒叟乃一代巨魔。當年除去百毒叟的人,就是你爹之師無憂子,所以要命郎中對那支一品簫的印象特別深刻。他之所以調頭就跑,實在不是怕了你爹,而是怕了那支一品簫!」
「之後呢?」
「之後,要命郎中見你爹得理不讓人,老羞成怒!心一橫,便在靈台山下不遠的一塊荒地上跟你爹拚起命來。」
「啊,結果呢?」
「結果,要命郎中傷毀一目。」
武維之嗟歎道:「怪不得他現在只有一隻眼睛。」說著,忙又問道:「我爹呢?」
老人歎道:「你爹更危險,他中了要命郎中三支百毒飛芒。由於百毒飛芒細如牛毛,要命郎中手法又高,所以你爹竟是一無所知!」
武維之不由得失聲道:「要緊不要緊?」
老人瞥了他一眼道:「三個時辰內得不到黃山獨門解藥,立將七竅流血而亡!」
武維之喘呼道:「那,那怎麼辦呢?」
老人又瞥了愛徒一眼,微微一笑道:「中已經中了,有什麼辦法?」
武維之雙手交握,額汗如豆。老人接著道:「在當時的情況下,表面上當然是你爹佔了上風。要命郎中一目失明,身手不免顯得呆滯,三招不到,便被你爹點中期門重穴!」
武維之忙道:「快搜解藥呀!」
老人故意搖頭歎道:「唉,你爹如有你小子一半機靈也就好啦!」
武維之失聲道:「我爹怎麼做?」
老人微微一笑道:「直到那時候,你爹根本還不知道要命郎中是誰。他本可將對方一簫斃殺,但他卻補行禮節地喝道:『你是誰?』要命郎中昂然道:『老子崔魂,外號要命郎中,黃山百毒門下。動手吧,殺老子恩師的,就是你手上這支簫』你爹一怔,咬唇沉吟了一下,忽然一聲不響地拍通對方穴道,揮揮手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希望你能從此重新做人,請便吧!』要命郎中走了幾步回頭冷笑道:『你今天不殺老子,老子將來也一樣要報仇,可別後悔才好!』你爹呆立著,恍若未聞,只喃喃地道:『冤家宜解不宜結,我師父已殺了他師父,我又怎能』他這廂自言自語,那一邊黃山要命郎中業已走得無影無蹤。」
武維之不由得大急道:「人一走,解藥怎麼辦?」
老人微微笑道:「就在你爹微感體內有異之際,突聞身後草叢中有人嘿嘿一笑。你爹張口一啊,迅速轉身,只覺眼前飛星一閃,口中已被打人一樣東西。」
武維之急急地道:「那是什麼?」
老人微微笑道:「這還要問?」
武維之星目連閃,忽然歡呼道:「噢,知道了,知道了!外祖父的兩極丹!」
老人又是微微一笑,點頭道:「你比你爹強。你爹那時因為剛出道,只由盈口清香中判定是一顆靈丹,卻不知道靈丹何名。一面毫不遲疑地吞人腹中,一面上前尋找暗中救他之人。可是搜尋許久,除了一叢荒草之外,哪有什麼人影?」
武維之道:「外祖父已經走了?」
「你爹見找不著人,悵立片刻,也就轉身離去。之後,整整一年中,你爹無論走到哪裡,總覺身後好似有人跟著一般;留意察看,卻又一無發現。他自忖心地光明,俯仰無愧,也就不予在意。一年之後,他在握關附近,忽見迎面走來一名平凡的老人。老人走到他的面前,頭一抬,忽然咦道:『白衣相公,咱們以前見過沒有?好眼熟,相公哪兒人?貴姓大名?』你爹躬身含笑道:『在下姓武名品修,來自終南,老丈怕是認錯了人吧?』老人點點頭道:『對不起,大概認錯了。』口裡說著,喃喃而去。」
「老人就是我外祖父?」
老人點頭道:「你爹當時也未在意,但當他回到終南時,正碰上他師父無憂子在門口長揖送客。掃目之下,不由一怔,原來師父送的客人就是日前潼關的那位平凡老人。老人朝他慈和一笑,逕自下山而去。之後,他師父告訴他:『剛才那位便是靈台山諸葛長者,他已暗中考察你一年,說你品格很好』你爹不禁暗自訝道:『他為什麼要考察我呢?』正思忖著,又聽師父向他鄭重地道:『師父已經答應了,你就馬上去一趟靈台吧。如人品相當,即可成禮,成禮後應立即雙雙返回此地。你師妹雖已不小,但也才只十二歲,以後還得你們夫婦多多照顧。好了,收拾收拾,這就去吧!」
又一年之後,也就是無情叟開始在絕塵頂豎立『無情屏』的那一年,你爹偕同你娘,雙雙自靈台回到終南。雖系奉師長之命結合,但因雙方均系人中龍鳳,佳偶天成,情愛自是融洽異常。那時候,你師姑雪娘,年方十三,小你爹十歲,小你娘八歲,一派天真。她自小便把你爹當作兄長看待,及見你娘雍容溫和,更是歡喜,於是師徒、夫婦、翁媳、姑嫂之間有如一家骨肉,終南阻天峰內,頓成了一處人間仙境。」
武維之目漾華采,嘴角也綻開一絲笑意。
「歡樂的日子過得特別快,轉眼之間,五年過去了。當你娘生下你的翌年,一場天災—
—現在知道了它是人禍突然發生了!」
武維之心神為之一緊。老人頓了頓,靜靜地接下去道:「宋人陸佃,在一部自許為爾雅之輔的埤雅上為花卉篇作結論時,說過這麼幾句話:『梅花優於香,桃花優於色;餘者,花之婢也。』又說:『梅花香氣,清幽淡雅,允為王者之香。』你外祖父愛梅成癖,所居之靈台山內,到處都是梅林。而你母親誕生之日,又適值梅葩吐芳的歲末,因此,你外祖父便為你母親取了個『諸葛香君』的名字。
老,長者之謂也。禮云:『天子有老二人』,是又為人臣榮封之最也。你外祖父乃一代人傑,出身詩書世家,稍長又為異人收歸門下。文武兼才,當代無人能出其右,故被武林人物尊為『人老』。你母親幼承家學,賢而能、美而淑,於是,武林中人便引崔日用『曲法苔色冰前液,上苑梅香雪裡飄』的詩句之義,逕呼你母親為『梅娘女俠』而不名。
自你母親隨你父親定居終南之後,你師姑日漸成長,出落得肌膚如玉,美賽西子!更因她芳名叫做『歐陽皓珠』,武林中好事者便又引了東坡居士『皓色生甌面,堪稱雪見羞』的兩句詩讚美她,同時也捨了她的本名而喊她為『雪娘女俠』。一時之間,梅雪交輝,雪梅互映,被譬為武林中的『凌波雙仙』。
可是,紅顏自古遭天嫉,一場可怕的不幸突然發生了!先是『梅雖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兩句宋詩在武林中不脛而走,到處被人散播著,為一些無聊人物用作茶餘酒後的談助。漸漸地,愈傳愈廣,以至於無人不知。因為詩中嵌有梅、雪兩字,這對你母親跟你師姑來說,它的含意何在,自然異常明顯。那便是說:你師姑雖然是你父親的師妹,青梅竹馬,耳鬢廝磨,本是一對天生佳偶,而你父親結果卻娶了你母親,何以如此呢?雪雖白,終不若梅之香也!
你師姑性烈而好勝,眾所周知。散佈謠言、生事中傷的人大概便是看中了你師姑此一弱點。可是,由於終南一家人均非凡俗胸襟,生事者並未獲得預期之效果。消息傳達終南,無憂子置若罔聞,你父母也僅不過皺了皺眉頭,而你師姑則付之天真的一笑,誰也沒有將這事放在心上!」
武維之深深地噓出一口氣,老人繼續說道:「這是第一年所發生的事。第二年,也就是你出世的那年,蜚語不但沒有中止,而且有擴大之趨勢。那時候,你師姑大概是十八歲左右。在你週歲生日約三個月之前,一天,無憂子突然將你父親喊至身邊,沉聲問道:『品修,最近外面所傳的一些閒言閒語你聽到了沒有?』當時,你父親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惟有不安地點了點頭。
老人恨聲自語道:『居然有人膽敢如此放肆,他們大概是欺侮老夫年邁無能了吧?』緊接著嘿嘿一笑又道:『要是在廿年前,哼!』你父親見了,連忙跪下說道:『師父別生氣,徒兒跟香君及皓妹之所以一直保持緘默,就是因為沒得到你老人家的吩咐,你老人家如果—
—』未待你父親說完,老人已連連搖手道:『錯了,錯了!師父喊你來,不是這意思。」
你父親正自茫然不解之際,老人又是一聲輕哼,冷冷笑道:「但我歐陽令也不是好惹的,嘿』你父親不敢置一詞。老人頓了一下,手捋銀髯,臉上怒意忽消,且非常意外地浮起一團微笑,向你父親慈和的說道:『師父退隱已久,懶得為這些無謂的閒氣再啟封兵,而且動刀動劍的血腥氣也太重。這樣吧,咱們來個文的,乾脆讓那些有心人羨煞好了。』你父親一怔,老人已將手一揮,哈哈大笑道:『去吧,孩子!為小傢伙來個豪華的週歲,廣柬天下……」
「很快的,凡屬武林中的知名之士,在各種不同的方式之下,先後都接到了一份由終南無憂子具名的喜柬。
終南,八月十五。像一串五彩煙火突然在空中爆散,整個武林為之喧騰起來。
兩奇之一的終南無憂子,為愛徒之子週歲,廣宴天下武林同道。不分派別,不論輩分高低、不問接柬與否、不計識與不識,知訊前往者,一律歡迎!
終南,這座百年來一向被武林人們視為禁地的名山,現在開放了!
梅雪姑嫂、凌波雙仙的風姿,無憂子、白衣儒快一品簫的真面目,見過的人想再看看清楚,沒見過的人更渴望著一了心願。這個喜訊太轟動了,像一個隆隆不絕的春雷,響遍了整個武林。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八月十五到了。那真是武林有史以來空前的盛會,早在十天之前,終南道上便已車馬絡繹於途;而到了十五正日,整座終南山幾乎為人蟻淹沒。少林和武當兩派,事先各遣精幹弟子一百名前往報到;由崑崙三劍統率指揮,負責知客、接引、傳導,各守職司,井然有序。
阻天峰前,牌樓高聳,彩綢飄揚。門樓兩側各懸巨幅紅綢一面,來人只須簽下名諱,便可進入峰內。阻天峰內,以前稱做『一品廳』,而現在被風雲幫改為『鳳儀殿』的地方,那時已於廳裡廳外擺下了盛筵上百席廳裡三十席、廳外七十席。
廳裡三十席包括了成『品』字形排列的主席三席;廳外七十席則於左右兩側附設著成梅、雪字形排列的兩座嘉賓席。品字上席上,中坐主人無憂子,其餘三面則坐的是天、地、人三老。品字右席,首座是少林眾悟大師,余為崑崙、青城、北邙三派掌門人。品字左席,武當太極道長坐首位,其次為華山、峨嵋、衡山諸派掌門人。廳內剩下的廿七席由十三名派中高手分坐。廳外梅字嘉賓席上坐的天山派白眉老人,雪字嘉賓席上坐的是丐幫掌門髒叟古笑塵;二席只坐二人,其餘席位由一般武林人物各依身份選坐……」
聽到這裡,武維之忍不住問道:「怎麼沒有我們無名派的席位?」
老人黯然仰臉道:「那時你師祖已經不在人世了。」
武維之低聲又道:「還有師父您啊?」
老人輕輕歎道:「師父得了消息之後,本來想去,但走到半路忽然覺得應該先回一趟王屋。哪知到了王屋,這才知道了」
「結果師父沒去?」
「為了聊贖罪愆於萬一,師父在你師祖墓前守了三年。」
「那麼當時的情形都是我父親後來告訴師父的了?」
「是的,孩子。」
想了一下,武維之又問道:「師父說,梅、雪兩席上,只坐天山白眉老人和丐幫掌門髒叟古笑塵,其餘座位為什麼要空著呢?」
老人點點頭道:「問得好,這一點你倒是應該弄個明白。你要知道,孩子,武林人物看得最重的,便是自己的身份是否受到了適當的尊敬。像前面所說席次的安排,表面看上去似乎業已盡善盡美、面面俱到!但一個人的心智終究有限;而武林如此浩瀚,萬一忽然來了一個有地位的人,而所有重要的席位均已坐滿了,那時,做主人的豈不尷尬?
你別小看了這種細節,多少不解之怨,往往就是這樣結下來的呢。那白眉老人跟丐幫掌門古笑塵,均較主人輩分為低,而他們上一代與主人無憂子交誼也甚深重。加之二人閱歷豐富,如遇惹眼人物,自難逃過他倆監視。賓席地位超然,有此一著預先布下,不是什麼紙漏也不會出了麼?」
武維之連連點頭。老人接著又說下去道:「申時就席,西時上菜。主人無憂子端杯起立簡略致詞之後,引杯一吸而盡,跟著彩聲雷動但彩聲過後,卻無一人舉杯還敬。少數人竊竊私語,而大多數人則目光灼灼地四下掃射,好似有所期待一般。主人無憂子精目微閃,立即瞭然於胸。當下又撫髯微微一笑;點點頭,同時偏臉向身後洪鐘般地喝道:『出來敬酒,孩子們」
在采聲中,白影一閃,你父親身穿雪白長衫,丰神奕奕,首先現身而出。跟著,又是兩道白虹,你母親跟你師姑,各著一身白綢勁裝,外披白綢披風,分由廳後左右,飄落你父親身側。你母親胸前繡有一朵紅梅,你師姑胸前則繡著一支紫竹簫。三人並立,恍若雲端三位天仙。采聲更烈,綿續了足足有半炷香之久!在這期間,老人一直捻髯微笑,狀至快慰。
迨采聲稍戢,你父親背插一口簫,領著兩名武當借家弟子含笑步出廳外,開始周旋於院中七十席間,殷殷勸酒。而你母親跟你師姑則留在廳內為老人代勞。廳裡廳外早已上下打通,裡外上下,百席人數近千。此一時間,兒臂粗細的紅燭高燒,觥籌交錯,笑語喧騰,氣象好不壯觀!哪想到,歡樂在繼續,禍苗已在暗中成長」
武維之臉色一白,同時微微喘息起來。
「廳外院中七十席,坐的皆是些泛泛之輩,憑你父親那時的一身成就,大可不必將那些人物放在心頭。但是,話雖如此說,心細如髮的無憂老人,仍然有著以防萬一的安排。
前面所提到的『崑崙三劍』龍劍司馬正、虎劍司馬奇、鳳劍司馬湘雲是同胞三兄妹。三人當時年紀雖輕,卻是那時十三派中的少年高手。三兄妹人品均極俊逸,以前無憂子偶游崑崙,三兄妹對老人執禮甚恭;老人高興之下,對三兄妹指點甚多。基於這點淵源,如以關係來說,三兄妹等於半個終南弟子,所以那日除了白眉老人跟髒叟古笑塵之外,晚輩中便以三劍跟主人的關係最為密切。
但因為白眉老人跟髒叟古笑塵年事較高,名氣也較大,他們系以嘉賓身份列席,本身另有任務,不便輕易離座。所以,崑崙三劍名義上是執事,但事實上當客人們全部進入阻天峰之後,三劍也就立將峰外留守之職移交於少林的兩位『生』字輩的高僧,而抽身入內。
他們三兄妹,借口督促添酒加菜,卻一直如影隨形地守護於你父親身後,來往迴旋於數十桌酒席中。這樣一來,縱然發生什麼意外事故,遠有白眉老人跟髒叟古笑塵,近有崑崙龍虎鳳三劍,遙相互應,那就什麼也不怕了!可是,這工作做了等於沒做,因為陰謀並非發生於酒席之間,而是進行於三劍根本意想不到的酒席之外』」
武維之雙拳緊握,額汗如豆。
「喜宴進行中途,一種武林人物集會所免不了要有的節目被提出來了。在那時,各人都有了三分酒意,廳下廣席中,忽然有人高喊道:『喂,執事的,請歐陽老神仙露一手給咱們開開眼界』一呼眾和,響應如雷。主人無憂子眼看眾意難卻,捋髯微微一笑,同時自座中緩緩立起身來。又是一陣狂呼,無憂子抱拳四下見了禮,然後向廳下一招呼,將你父親喊到面前。
無憂子自你父親手上接去那支一品簫,橫簫當胸,微笑著向眾人說道:『眾所周知,一品簫共有人、鬼、神、魔四調。人調寧神,鬼調惑意,神調裨功療疾,魔調誅心斬元。但老朽相信,在座諸同道,聽過的人恐怕還不多。現蒙諸君子雅屬,老夫不辭獻醜,權奏人調一曲,為高賓解酒』喊好之聲淹沒了老人的話音,老人又是微微一笑,逕自引簫近唇,眼瞼微合,緩緩吹奏起來。」
老人說著忽然一頓,感歎道:「那是師父的莫大憾事之一。師父雖聽你父親吹過幾次,但始終沒聆聽過終南上一代的清音。根據你父親後來告訴我,人、鬼、神、魔四調中的人調,粗聽起來,實在平凡得很,除了音韻悠清悅耳外,幾乎一點出奇之處也沒有。等無憂子一曲奏罷,座客面面相覷,誰也不知妙在何處。無憂子卻毫不介意,口道一聲:『有瀆清聽了!』人便含笑坐下。直到無憂子坐定之後,廳上廳下這才在一片噢啊交互聲中,響起一陣歷久不絕的采聲」
武維之猶豫了一下,問道:「人們補行喝彩,是為了禮貌吧?」
老人肅容搖頭道:「不是。」
「那麼怎會停了一會兒才喝彩的呢?」
「那是因為所有的人都未能立即領會出簫音的奧妙。」
「奧妙何在?」
老人肅容羨歎道:「說起來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了!人們在微怔之後,馬上共同有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發現。咦,怪了!一點酒意都沒有,剛才喝的酒都喝到哪兒去了?」
「正如老人事前所說的一樣,清音一曲,百罈美酒盡化烏有!」
武維之驚奇不置,老人仰臉黯然道:「你父親已得老人真傳十之七八,別驚奇!孩子,只要你們父子能有重逢的一天,你就可以得到一切了;除了最後的魔調」
「魔調何以不傳?」
「這跟咱們師門的大羅神功情形差不多,說起來一言難盡。關於這個師父也是知而不詳,你還是留著將來問你的父親吧。」
提到父親,武維之泫然低頭,老人接著說道:「采聲停息後,老人將一品簫交還你父親,你父親也就重新走出廳外。而就在這時候,忽然又有人揚拳喊道:『天、地、人三老,武學通玄,現在擬煩他們三老前輩代表咱們向主人回敬一手,以表致賀好不好?』『好—
—』『好』又是如雷的應和。三老相顧一笑,而主人無憂子,也不禁撫掌大笑起來。
笑過一陣之後,廳上廳下漸歸沉靜。眾目灼灼,一致凝神望向三老。當下,但見三老相互點了點頭,並未起立,各人各伸一隻右掌,掌心均托著滿盅美酒,也不見再有其他舉動。
三隻酒盅忽然同時脫掌冉冉上升,離掌五尺許,由三角聚向一點。半空一聲脆響,有如碰杯,然後又復相率冉冉下降,各個飛向三老唇邊。三老引頸一吸而盡,采聲如雷」
武維之不由得脫口讚道:「果然好功力,換了我不碰破杯子才怪!」
老人瞥了他一眼,接道:「那倒不見得。」
武維之不勝欣喜地道:「什麼?師父以為我也能?」
老人閉目哼道:「當然嘍,你根本不知道杯子將在什麼地方相會,如何碰得破?」
武維之一怔,旋即悟出師父在諷刺他,才待不依,老人已接著歎道:「跟著有人要白眉老人來一手,又要髒叟古笑塵施展施展,笑鬧成一團。就在這主賓相俱狂歡、紛雜囂亂的剎那,你父親正好在向關外幾位黑道梟首招呼,耳中忽然傳入一縷細如蟻蚋般的聲音說:『武少俠,速往廳後,遲則生變矣』你父親聽出有人向他傳音,悚然四顧,卻無法在洶洶醉臉中找出音自何來。他覺得事情雖很蹊蹺,但那聲音好像一片善意。在寧可信其有的想法之下,他不敢驚動他人,暗按簫管,趁著無人注意,悄悄自迴廊上掩身奔去廳後」
武維之張目急喘起來,但老人卻仍甚平靜地說道:「廳後是一座花園,東軒是無憂子的書齋,西軒是你師姑的閨房;再過去,穿過一道月牙門,便是你父母居住的地方。廳後,當然是指花園而言。你父親匆匆進入花園,藏身暗處,閃目下一陣打量之後,不由得呆住了。」
武維之促聲道:「看到什麼?」
老人深深一歎,同時恨恨地道:「看到什麼?哼,什麼也沒有!」
「啊!那人捉弄他?」
老人慨歎道:「坦率、謹慎,是你父親的美德,但也是你父親以惟一的弱點!」
「師父,後來究竟怎樣了?」
老人恨聲道:「你父親就沒想想那天是什麼日子?與會者都是哪些人物?終南阻天峰是什麼地方?主人無憂子又是何許人?在那種情況下,除了活膩了,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會有誰敢在那時候生事的啊!而你父親以為說好話的都是好人,他沒進一步去想,能施傳音入密功夫的人,在武林中一定是知名人物。而那人卻夾雜在普通席位之中,不是白眉老人跟髒叟古笑塵看走了眼?能逃過這一關,易容之術可就夠高明的了!設若如此,斯人掩蔽本來面目的目的又何在?此為可疑之一。
其次,他假如出於真正善意,他就該先表明身份,或者把話說得明白些。他語氣那樣迫促,而自己並未採取任何措施,好似一直在等著機會提出警告。如果你父親那時不走近他身邊怎麼辦?一旦應變,他如真是主人之友,他對得起主人嗎?此為可疑二。基此兩點,你父親根本就不該理他。換了師父我,大可借此退向一邊,表面上依言行事,事實上卻由暗中先查明了他是誰再說。」
武維之茫然地道:「就算被他愚弄了一番,也算不得什麼呀!」
老人恍似未聞,逕自說下去道:「可是,你父親一錯再錯,而且一次比一次錯得厲害!
他在發覺情形有異之後,本應立即調身走出。只要過了那一天,那位陰謀者再下手的機會就不會太多了,或者能就此避過厄運也不一定。但是他太謹慎了。他謹慎得過了頭!當時他想:大概我進來得太快了,且再等一下看!於是,他便留了下來,小心察看,凝神傾聽。結果,被他發現了異狀,他聽到一陣女人的呻吟,在前面一座假山之後」
「誰?」
「你師姑!」
「啊?」
「他心頭一震,循聲撲去,你師姑那時正倚臥在一塊山石之上。中秋月色皎潔,你父親一眼便認出了她是誰。那時,你師姑雲鬢散亂、雙目微合,胸部微微起伏著,好似全身沒有一絲氣力。你父親當下大吃了一驚,以為師妹中了什麼暗算,近身出指,迅點你師姑湧泉穴。在他想來,師妹大概被人點了穴道。詛知指風到處,你師姑身體一震,驀然翻身坐起。
喝得半聲,看出來人是你父親,不由得咦了一聲道:『啊,是你?你來這兒做什麼?』你父親更奇怪了,忙問道:『你沒有』你師姑嗔聲道:『我有什麼?』你父親皺眉道:『那你怎會在這裡的呢?」
你師姑也是眉頭一皺道:『這就有點奇怪了。剛才,我站在爹身邊,偶然遊目所及,好似看到一條黑影朝廳後一閃。我因沒看清楚,不敢驚動爹,獨自一人悄悄跟蹤而出。正查察之間,忽然嗅著一陣桂花香味,身子一懶,便坐了下來。恍恍惚惚地想睡,迷糊間彷彿有人在弄散我的頭髮」
你父親忙道:『是啊,你的頭髮亂了哩!』你師姑搖搖頭,笑道:『不會的,大概是風吧,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怎會那樣糊塗?』你父親疑惑地道:『你確信不是被人弄亂的?』你師姑肯定地道:『當然,我想我一定喝多了酒。』你父親想了一下,道:『既然如此,你就先去歇歇吧!』你師姑正待移步,忽又抬頭道:『不!師兄,橫豎前面已用不著我們;為了謹慎起見,我們最好還是在後面各處搜上一搜。』你父親一向小心,聽了這話當然不會反對。於是師兄妹分頭搜索,你師姑巡查全國及東西兩軒,你父親則奔赴後院內宅。他從窗縫中見你由奶娘守護著安睡如故,便即回到前園跟你師姑會合。師兄妹各述所見,證明了一切均無異狀之後,這才先後重新回到廳中」
武維之聽到此處,不由得惶惑地道:「照這樣說,也沒有什麼啊!」
老人點點頭,輕輕歎道:「是的,孩子,沒有什麼!一直就沒有什麼。」老人又是輕輕一歎道:「可是,你且站在你母親的立場想想看吧。在她眼裡,她先看到小姑忽於人語喧雜之際,趁人不備地悄悄掩去廳後;隔了好半晌,才又悄悄地走了回來,衣衫不整、秀髮微亂;而身後不遠則跟著自己臉色微顯異樣的丈夫。孩子,在那種情形下,你說她應該有什麼想法?」
武維之跺足失聲道:「唉,母親一定要誤會了。」
老人深深一歎,搖頭道:「俗語說得好:『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本是陰謀者煞費心機設下的一個陷阱;人非聖賢,處在那種情景之下,縱然有所誤會,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令慈是位可敬的女子,她可以誤會,應該誤會,但她沒有!」
武維之狂喜,忙喊道:「那麼父親快點先將經過說出來呀!」
老人黯然一歎,低聲道:「是的,他正準備那樣做,但命運沒給他機會」
武維之失聲道:「怎麼說?」
老人微喟著,接下去說道:「那一夜,一直鬧到四更左右,所有那些三山五嶽各門各派的武林人物,方始陸續扶醉散去。你父親於各處照料完畢之後,天已微明。回到房裡,見你母親正側身面壁而臥,似乎剛剛入睡。他知道她宵來酬應辛勞,不敢出聲響驚動,只將一品簫卸下在床頭老地方掛好,然後躡步退至隔壁的書房中,盤坐調息。功行一周天,天色業已大亮。再回臥室時,你母親人已不在房中。問奶娘,奶娘回說去了前院。你父親以為她是去向老人家請安,也沒在意。
他從奶娘手中抱過你,走向院後華頂,在陽光下溜躂了一陣。再回臥室時,看到你母親已經返來,正在窗前案頭翻閱一本薄薄的線裝書。她見了你父親,嫣然一笑,同時卻微顯慌張地將那本薄薄的線裝書合攏,塞人抽屜中。你父親見了,不由得有點奇怪地笑著打趣道:
『什麼書?香君,難道是本見不得人的書麼?』你母親也笑道:『就只你看不得。』你父親故意逗她道:『本來我倒沒有一定要看的意思,現在經你這麼一說,那可非看不行了!』不想你母親竟然非常著急起來,張臂護住,睜目薄嗔道:『你敢?」
你父親見她認了真,不禁哈哈大笑道:「一品宮」中的書,我還想不出哪一本沒看過。
哈哈,逗你罷了。你要請我看,我還得先斟酌一下有空沒空呢!來來,把寶寶抱去,包管你比看什麼都強!』你母親若在平日,一見你,向來是萬事不管,爭也要爭你過去。詎知今日反常地搖頭道:『睡了呢,放到搖籃裡去吧!』你父親有點納罕,瞥了你母親一眼,你母親立即將視線避開。
當你父親安置了你,轉過身來時,忽見你母親正楞楞地凝目窗外,好似看什麼東西看出了神。他起先還以為你母親真的在看什麼東西;抬頭順B望去,並無所見,不禁低聲問道:
『香君,你在看什麼呀?』你母親好似沒有聽到,也沒有回答,連身軀都沒動一下。
你父親方皺眉間,低頭忽見你母親雙手正在膝間扭弄著一條淡紅色的手帕。因為你母親生平只喜黑、白兩色,而最討厭的便是淡紅。無論衣飾、用具,一切均以黑、白兩色為主,整個屋子裡就找不出淡紅色的東西。這時手上忽然多了淡紅色的手帕,你父親當然感到詫異了。他上前俯身含笑問道:『香君,今兒你這是怎麼回事?』你母親偏臉反問道:『有什麼不對嗎?』你父親用手一指,笑道:『以前從沒見你用過這種顏色的東西,今天怎麼對這種顏色喜歡起來了呢?」
你母親淡淡一笑道:『這種顏色有什麼不好之處?』你父親咦了一聲道:『這就怪了,誰說過這種顏色有什麼不好來?這都是你說的呀!說什麼一見淡紅就令人想到什麼輕薄桃花;又說什麼色與心靈有關,正心必先正色高論一大套,忘了麼?』你母親又問道:
『你喜歡這種顏色?』你父親打趣道:『凡你喜歡的,我都喜歡!」
你母親強笑了一下,忽然道:『少奉承了,老實告訴你吧,這條手帕根本不是我的東西!』你父親忙道:『誰的?』你母親漫聲應道:『不知道。』你父親又道:『那麼哪兒來的呢?』你母親道:『撿來的。」
什麼?撿來的?你父親當時心想:這兒很少有外人進來,怎會撿到這種東西的呢?他心胸坦潔,當然不會想及其他,正思忖間,你母親突將那條淡紅色手帕遞到他手上,同時淡淡地道:『可能是皓珠不小心,你拿去問問看』你父親怔了怔,」點頭道:『這倒很有可能。』你母親偏臉漫不經意地道:『你以前見她用過這種顏色的沒有?』你父親搖搖頭道:
『沒有留意。』你母親又望向窗外,口中催道:『你這就去一趟吧,我剛從那邊過來,屋裡還要收拾收拾。」
你父親跟你師姑從小一塊長大,不啻同胞手足;而跟你母親,更是始終恩愛異常。當下想也沒想,便接過手帕,非常坦然地走了出來。到了你師姑室外,口中喊道:『皓珠,你出來一下。』你師姑應聲走出,你父親將手帕送上道:『是你的麼?』你師姑一怔,道:『是呀!』跟著忙問道:『你在哪兒撿到的?』你父親搖頭道:『不是我。』你師姑忙又道:
『誰?』你父親道:『你嫂嫂。」
你師姑哦了一聲,又道:『嫂嫂又是哪兒撿來的呢?』你父親道:『這個我倒沒有問—
—』跟著反問道:『你在什麼地方丟了的呢?』你師姑想了一下,搖搖頭,有點茫然地道:
『想不起來了,以前因為嫂嫂不喜歡這種顏色,所以一直沒用。我只記得昨天正好乾淨的用完了,只剩這麼一條,才拿了出來。至於什麼時候哦,對了!一定是昨夜當我們在假山背後』說到這裡,鳳目一亮,忽然指著遠處沉喝道:『那邊是誰?」
你父親迅速回頭,並無所見,皺眉道:『珠妹,你怎麼啦?』你師姑道:『我看見那排盆菊後面好像有條人影閃了一下。』你父親失笑道:『酒大概還沒醒吧?』你師姑拍拍前額,蹙眉搖頭道:「不,你不知道,這兩天來,我老是恍恍惚惚地碰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你父親聞言失驚道:『珠妹這話怎說?』你師姑戚眉道:『就說今兒早上吧,嫂嫂來我這兒,說要向我借本書消遣消遣。我說:什麼書?她說是《會真記》。我說:我怎會有那種書?她笑著向案頭一指道:你沒有?那是什麼?』你父親笑道:『《會真記》?怪不得她不讓我看!」
你師姑煩惱地道:『真不知嫂嫂會怎麼想』你父親笑道:『《會真記》出自唐代才子手筆,他的一百卷《元氏長慶集》傳誦千古,為什麼《會真記》就看不得?』你師姑嗔道:『誰說《會真記》看不得?』你父親怔道:『那麼你說』你師姑恨恨地道:『我說?我說我沒有在嫂嫂面前說過謊!』你父親不由得奇怪道:『什麼?你真的不知你自己有部《會真記》?』你師姑微慍道:『自己沒有的東西,從何知道起?」
你父親想了想抬頭道:『可能是哪個丫頭自外間帶進來,一時疏忽,忘在你案頭上也未可知。』你師姑恨恨地道:『一旦查出來,非打她個半死不可!』你父親暗道一聲罪過,忙道:『珠妹,使不得!你如挾怒查問,還有誰敢承認?難不成你要把她們一個個都打死?而且你若那樣做了,無異乎是由我挑撥。珠妹,看在我面上,算了吧!橫豎小事一樁,你嫂嫂又不是那種人,回去我替你分辯一下也就是了。」
你父親先去恩師處問了安好,然後回到後宅。進門一笑,正待開口為你師姑解釋惜書誤會,以及昨夜師兄妹被人愚弄的經過時,你母親已先搖手含笑阻止道:『不必說了,知道啦』你父親暗討:『難道珠妹先說了麼?』至於借書一段,根本沒有解釋的價值,說不說都無所謂。他這樣一想,也就笑了一笑,沒有再說些什麼。以後幾天,相安無事,日子仍像往常一樣平靜。
俗語說:『真金不怕火。』又說:『日久見人心。』這種平靜的日子假如維持得稍微長久一些,事情有可能會滅於無形,也不一定。可是,非常不幸的,約於半個月後,無憂老人突然道成仙去。無憂老人比你師祖天仇老人小三歲,卻比你師祖晚死三年。二老去世時,均是一百歲整。雙奇各活一百年,而且都能自知死期,在武林史上說,前既無古人,後繼之來者,恐怕也將稀如鳳毛麟角了!雖然老人的年齡已登壽極,但在你師姑來說,巨喪突降,刺激仍是夠大的。古人云:『長兄若父』。現在,她惟一依賴的男人,便剩下你父親了。處喪期中,於情於理,你父親自不免費盡苦心,百般安慰於她。本是親情之常,若在往日,你母親自能泰然處之,視為理所當然。可是,現在情形有點不同。陰謀者的毒泉,早在二者之間衝出一條鴻溝,只是你母親理智的堤防特別堅固,一直在阻抑著,沒讓它提前氾濫罷了。
那是一個初冬的黃昏,你師姑以及你父母三人,共同徘徊於阻天峰頂。頂著如輪紅日,三人各俱愁腸,是以一片默然。片刻之後,你母親忽然道:『品修,我忘了寶寶』一面說,一面匆匆下峰,同時回頭向上喊道:『你們回來時,可別忘了替寶寶挖點肥山芋回來磨粉啊!』你師姑正隱入沉思,沒在意。你父親覺得事雖突然,但以前也並非沒有過這種情形,所以便點點頭,任你母親一人先行下峰而去。
你母親一走,你父親頓感留連無味,便喊你師姑共同找了一些野山芋,也就相偕下峰。
由於山芋難找,又無攜載之具,回到峰下,已是個把時辰之後。你父親回來不見你母親,便問抱著你的那個貼身奶娘,奶娘搖搖頭道:『娘娘沒有交代。』你父親還以力她在外間料理他事,便信步各處,順便尋找。詛知跑遍整座一品宮,人影俱無。回房一檢點,發現你娘隨身衣物也均已不翼而飛,這才著起慌來。他連你師姑也沒來得及通知,從床頭摘下一品簫,匆匆交代了奶娘幾句,便一口氣奔下終南。
夜以繼日、日以繼夜,三天三夜之後,到達靈台。來至靈泉洞前,正待往裡間人,『無情屏』後,突有一個冰冷的聲音喝道:『來人止步!』你父親大聲恭答道:『無情叔,是我。』無情叟冷冷地道:『如欲進山,依例呈符!』你父親一怔,忙又大聲道:『我是品修』無情叟冷冷一笑道:『品修?嘿!』緊接著厲聲道:『以前是家主人的玉杖,今後再加一件少主人的寒梅。除此二物外,老夫誰都不認識!」你父親已知事情難辦,當下撲地跪倒,哀聲喊道:『香君為何出此?至少也應該讓我知道其中原因啊。』無情屏後冷冷答道:
『回去翻翻《會真記》』語畢,滿山寂然。
什麼?跟《會真記》有關?你父親聽了,如遭雷擊,耳中嗡嗡然,腦中茫茫然。對於無情叟,他當然比別人知道得更為清楚;而且他的身份跟別人不同,自是無法再爭。又奔了三天三夜,他回到了終南。心狂跳著,撲進臥室,在你母親枕下找出那本唐才子元稹著的《會真記》。匆匆打開一看,前面並無異樣;翻到後面,見有些地方被挖成了幾道條形洞孔。正待查探挖去的詞句時,的嗒一聲書內掉落一函。
他抖手拆開一看,上寫道:『品修:不是你錯,不是我錯,也不是她錯。錯的是我父親,而他,我父親被命運算計了。』接下去字跡有點模糊,好似滴了淚水又用袖子擦過的一樣,但仍可看出是:『公公仙去,妾身不便再留。從什麼地方來,妾將再回到什麼地方去。』下面又是一片淚漬,同時貼著一張石印字的狹條,條上是:『握手苦相問,竟不言後期;對面且如此,背面當何如?』條後小字注道:『上面的四句〈決絕詞〉系從《會真記》上挖下,貼在那條淡紅手帕上的。妾從君之簫管中見到那條手帕,然後在皓妹處找到這本被挖去〈決絕詞〉的《會真記》。可能皓妹在將手帕塞人簫管之後,未及通知於你。多很慚愧這樣做,也很抱怨皓妹太不小心。她如謹慎一點,妾身不是可以多幸福幾天麼?』下面接著寫道:『東施效顰,妾也仿皓妹之法,贈君數語。』再下面又是一段長條石印決絕詞:『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終不我奪?天公隔是妒復憐,何不便叫相決絕!』……」
武維之狂呼道:「天哪!」心神大震。
「你父親於六日夜不眠不休之下,復經此番呼天不應、喊地不靈的刺激後,一頓足,立即閉氣暈厥過去。待他悠悠醒轉,業已兩手空空。他喘息著定神坐起,向面前那個面無人色、身軀顫抖不已的奶娘急問道:『書呢?信呢?誰拿了?』奶娘抖聲道:『姑、姑奶奶。』你爹啊一聲按地躍起,觸手一片黏濕,翻掌一看,血!未等他問,奶娘已先抖聲道:
『它,它是姑奶奶吐的』你父親聽了,眼前一黑,幾乎二次昏倒,勉強定神,又向屋外奔出。可是,又遲了一步。當你父親在一品宮中找人時,你師姑業已遠出終南阻天峰外—
—」
「師姑想去哪兒?」
「大雪山。」
「做什麼?」
「去嫁給天老之子,雪山無影俠。」老人唏噓良久,才又說下去道:「雪山無影俠,名叫司徒烈,為天老司徒奇之獨子,武功高、人品俊。但有一項缺點,便是人如其名,生性暴烈無比」
武維之忍不住插嘴道:「那師姑為什麼要去嫁給他呢?」
「為了他的缺點無人能及!」
「啊,這怎麼說?」
「這樣她便可以用事實向你母親證明她的清白!」
武維之喃喃道:「太過分了,太過分了!」跟著忽又抬頭問道:「萬一有一天給無影俠知道了師姑的投桃之意,以無影俠的脾氣,情何以堪?」
老人歎道:「以紙包火,當然不是辦法。」
武維之急忙問道:「結果無影俠知道了?」
老人歎道:「婚後第三個月的某一天。」
武維之緊張地道:「他豈不要殺人?」
老人點點頭道:「是的,他殺了一個人,他自己!」
武維之啊了一聲,道:「原來他是這樣死的。」
老人歎道:「這並不奇怪,孩子,無情叟不也為此而毀了一生麼?」
武維之愕然不知所對。老人頓了頓,接下去說道:「從那時候開始,直到今天,你父親就沒有再跟你師姑見過一面,就像他沒再見到過你母親一樣。之後,無人知道你父親怎樣處置了你,但終南阻天峰內,卻已空無一人。在那段時間之內,在一個武人來說,可算是師父我的黃金時代,武林第一屆盟主金判韋公正的威名,婦孺皆知。但是,情形漸漸有了不同,有人開始分享師父的榮譽了。那人是誰?一品簫白衣儒使武品修!
你父親聲譽的最高峰,便是他當了第二屆盟主。自此之後,他跟我在武林中的地位便平分秋色了!師父爭盟,是為了解決某項問題;而你父親,目的也是一樣。我們結識的經過,以前已跟你提及。自我們認識之後,一夕傾談,頓成莫逆。像親兄弟一樣,彼此深深地瞭解了對方」
武維之忍不住問道:「師父前面說的誤會,我母親現在都明白了沒有?」
老人微喟道:「應該明白幾分了。」
武維之想了想,又問道:「既是這樣,那我母親為什麼還要出家呢?」
老人苦笑笑,反問道:「難道你以為你母親是在明白了它是一場誤會之後才出家的嗎?」緊接著深深一歎,又道:「師父說你母親應該有機會明白,那只是從她日前一口便猜出了你系受了你師姑的指示到靈台而去。至於說究竟明白了幾分,就很難說了。舉個淺顯的例子,就拿師父我來說吧,在今天之前,不還一直以為它是一件疑案嗎?
丟開你母親出家早晚的問題且不去說它,另外還有一些事,以你目前這樣的年齡,是無法瞭解的。俗語說:『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人犯錯,以及意氣用事,十之八九都在年輕的時候;等一旦明白過來,多半年華已逝,非壯年即老年。悔恨之餘,單就那種無法排遣的抑鬱和怨愁,也就夠淹沉一個人的心志和生氣了。
看到嗎?孩子?你父親、母親以及你師姑,他們三人在共食了一枚毒果之後,現在的結果是怎麼樣呢?你母親遁入空門,你師姑暴棄了色身;你父親則狠心地斬斷父子骨肉之情,瘋狂地縱橫於武林。三個人的幸福,在三種不同的方式下被葬送了!你師姑的希望現在寄在第二代身上,你母親在為來世積修。只有你父親走的路子還比較正確他出自終南門下,是男人,更是武人,他不甘消極,所以他要解決問題,一代恩怨一代清。」
武維之忍不住又問道:「師父說以前認為這是疑案,現在才明白它原來是段冤案,這跟這座藥爐又有什麼關係呢?」
老人望望天,說道:「天黑了,到屋裡去說吧。」
師徒倆回到茅屋中,點起燈,隔桌坐定。老人這才又繼續說道:「當年你父親為師父說完了上面這段不幸的事故之後,師父曾提醒他道:『那一天的與會者,是不是人人都在入山之前留下了名諱呢?』他肯定地說:『我問過崑崙三劍了,一個都沒遺漏!』師父又問道:
『事後你查過簽名沒有?』他點了點頭說:『查過,而且不止一次。」
師父又問道:『難道竟沒有一個可疑的名字嗎?』他想了很久後,才皺著眉頭說道:
『陌生的名字當然很多,要想一個個去查;從何查起?』停了停,皺眉又說:『不過我記得其中有一行簽名「一元神君攜子鳳儀」的似乎有點特別。』師父當時雖然覺得的確有點不順耳,但一時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因為武林中藝業泛泛卻取著誇大性綽號的人物,比比皆是。
一元神君也者,可能就是這路貨色也不一定。因此一直存疑於心,直到剛才提到南北兩極丹的仿製品一元丹,師父這才驀地省悟過來」
武維之不由得失聲道:「啊?就是玉門之狐母女?」
老人點點頭道:「應該不會錯。」跟著輕輕一歎,又道:「一元神君應該就是仿製南北兩極丹而定名一元丹的玉門之狐。再由風雲幫虎壇中那座由一品廳改成為的鳳儀殿推想,今天的風雲幫主應該就是玉門之狐之女,她的名字可能便叫陰鳳儀。真想不到這事陰謀者原來就是她們一對狐母狐女!」
武維之恨聲道:「可殺!」又問:「不知我父親知道了這點沒有?」
老人沉吟了一下道:「現在想來,他應該知道了。」
武維之不解地道:「為什麼?」
老人微喟道:「他在裡面啊!」
武維之一怔,忙問道:「師父,我父親現在在什麼地方啊?」
老人黯然地道:「上次見他時是在終南。」
武維之忙道:「現在呢?」
老人望著跳動的燈花歎道:「現在就不知道了。」
武維之泫然欲泣地喊道:「師父」千言萬語,不知道從何問起。
老人瞥了他一眼,順手撥了一下燈芯,這才仰起臉,傷感地說道:「別難過,孩子。你是他兒子,師父是他的義兄,而現在師父又兼有義侄師長的身份,認真說起來,與你父親之親,不比你差。只要師父有一口氣在,問題早晚總會解決的。現在,你且聽師父說完終南之會吧!
當年,自師父與你父親訂下生死之交以後,我們便約定了會面方式。除了緊急召喚之外,每隔三年,我們聚合一次,地點就在咱們師徒第一次相見的洛陽芳林園九花叢殿之下。
師父說過了,那次師父之所以會在那兒出現,便是為了等他。我們事先約好不見不散。做夢也想不到,師父沒等到他,於無意中先遇見了被遺棄的獨子。他是個信人,師父沒見他去,便已感到事情不妙。但是,他到底出了什麼意外,師父也是一無所知。關於這些,師父當時自然不便說給你聽。
後來,三屆武會上,突然出現了兩名冒牌人物。師父說,其中可能有一位是真的,那便是指你父親而言。師父是以為那位一品簫是真的嗎?不是,師父以為那位『金判』可能是你父親所扮!一品簫是假的,師父第一眼就看出來了。而金判之惟妙惟肖,除了師父我本人,在場之人誰也辨不出來。師父當時想:『除了他,誰能扮得這麼像呢?』這便是師父在那位金判出場後,僅瞥了一眼,立即搖頭歎氣,閉目不語的原因。師父還以為他不願師父放棄三屆盟主之寶位,又怕師父反對,所以這才避不見面,希望先造成了『既成事實』再說。而後,那位一品簫出現,師父越發深信不疑了!
一品簫扮得也太像了,除了師父,能看出破綻的,應該就只有你父親本人。金判對一品簫的猜疑,更令師父斷定金判就是你父親。師父這樣想,他大概也以為一品簫是我扮的呢。
這些誤會,都起於師父跟你父親都太擅於易容之術。師父萬想不到他們兩個就是今天風雲幫的龍壇壇主和虎壇壇主。他們為了飾演逼真,才故意那樣的做作,原來一切都是事先申謀好的。師父一直等到終南赴會那天,才知道你父親早在一年之前便已陷入魔窟。他們在風雲幫主的命令下,操演了足足一年整,方始有了那等成績。師父在知道了他們的真正身份之後,這才恍然大悟。」
武維之忽然插嘴問道:「那二人是誰?」
老人歎了一聲,沒有回答,武維之又問道:「二人是誰,師父怎麼不肯說呢?」
老人忽然端平視線,望著他道:「你猜猜看,孩子。」
武維之皺眉喃喃地道:「兩人表演逼真,應該跟師父和父親非常接近,甚至於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才合情理。可是師父事先卻一直想不出來,這豈不是矛盾得很?」
老人不勝感慨地仰臉漫聲道:「運用你的智慧慢慢地想吧,孩子,你不會猜不出來的。」話說完,深深一歎,雙目微合;好似心頭因某種情感的負荷太多太重而感到疲乏,想藉此機會休息休息一般。
武維之輕哦一聲,暗忖道:「什麼?我應該猜得出來?」眉頭一皺,接著忖道:「武林人物多如恆河之沙,我總共才在外面跑了這麼幾天,這到哪兒想去?可是師父的語氣好似隱含著某種暗示,我如不能將它猜出來,自己慚愧不算,豈不也令他老人家感到失望。」
所以,他必須找出答案。因為他師父准他慢慢想,所以他於無可奈何之中,忽然想出一個笨法子來。他想:「我何不將我所知道的一些武林人物,一個個數下去,等到數完了,還愁挑不出兩個相近的人物來嗎?師父總不會叫我去猜我從沒聽說過的人吧?」
於是,他開始默忖道:「不會是眉山天毒叟吧?不會是黃山要命郎中吧?當然不是!」
他一想及前者又瘦又矮又小,後者只有一隻眼睛,幾乎失聲笑了出來。他立即糾正自己道:
「不對,那次武會上出現的人物都不能計算在內;因為他們系跟金判、一品簫同夜現身,人非神鬼,何來分身之術?我應該從三次武會以外的人物著手,而且這些人必須具備人品俊逸、丰姿美好的條件。」人品俊逸、丰姿美好、沒參加三次武會……想著想著,智珠驀地一朗,不由得一拍桌子,脫口喊道:「對對對,維之想出來了!」
老人身軀微微一動,好似從夢中驚醒過來。武維之一時忘情,話喊出口,立覺聲響太大,眼望老人,臉上佈滿歉然不安之色。
老人緩緩睜開眼皮,點點頭,苦笑著歎道:「知道你會猜得出來的,孩子。不錯,就是他們師兄弟兩個,崑崙三劍中的龍劍司馬正、虎劍司馬奇!」深深一歎,苦笑著又道:「扮金判的是龍劍,扮一品簫的是虎劍;而現在龍壇壇主便是龍劍司馬正,虎壇壇主也就是虎劍司馬奇。他們雖然扮的是假判假簫,但另一方面卻是貨真價實的真龍真虎!」
武維之神思一靜,止不住又皺眉問道:「他倆既是名門正派之後,又曾受過無憂老人的授業之恩,且於當年表現得那樣重義感人,又怎會一下子變節到如此田地呢?」
老人搖搖頭道:「不知道。」緊接著臉色一整,又說道:「世情變幻,有如白雲蒼狗。
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定力不足者,對之往往有目眩耳暈之感。就像現在到處有人罵師父和你父親一樣,都緣於不知內情,受了浮情幻景的蒙蔽。咱們如對此事評斷太早,豈不也跟那些人一般見識了麼?」
武維之默默點頭。老人輕輕一歎,接下去說道:「終南赴會的經過是這樣的。記得麼?
孩子,當咱們師徒從三屆武會返回王屋石室時,師父曾從巖頭上揭下一張留柬的嗎?那份留柬,事後你也見到了,是黑白無常兄弟留下來的,但缺了上款一角。在你想來,一定以為上款書的是師父的名諱,師父怕你看到才那樣做的。是嗎?不,孩子,你如這樣單純地想,你就錯了!
還記得師父驚噫過一聲嗎?想想看,孩子,黑白無常有使師父吃驚的力量嗎?別說黑白無常沒有,就是換上了三老的留字又如何?是的,孩子,上款確有金判兩個大字。但使師父吃驚的,卻是大字底下一行後來添上去的小字:『丙寅中秋夜,終南阻天峰頂,可晤一品簫』。筆跡既非出於黑白無常,也非出自你父親。這一來,師父可就完全明白了。但那時候,師父仍然不知道外面已經有了風雲幫。師父只能從這幾句留語上悟及一點:語氣含有要我非去不可的威脅性,你父親已經遭遇了不測。不過師父也同時得到了一點可憐的安慰,那便是你父親一定仍活著!
自此,師父的心神便感到不安起來,時間上還有兩年,既愁這段期間你父親將如何度過?又煩自己應該怎樣安排才好?於是,師父不得不改變對你的傳授方法。本來,只要你能在三年之內習成本門武功也就可以了,但如今無法從容,所以只好日夜鞭策於你;且傳授本門心法之前以本來面目給你刺激,又以留函給你誘惑和希望,百般激勵你的先天活力。
師父為什麼這樣做呢?師父說過了,師父對能否活著回山一點把握都沒有。師父離開你之後,真的去過了洛陽,那是為了打聽武林中的消息。仗著易容精到,師父的身份到今天為止還沒被人識破。今後,風雲幫一天不解決,師父也只有暫以臥龍先生的化名撐下去」
武維之忍不住岔口問道:「師父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老人黯然仰臉道:「孩子,別打岔,聽師父說下去吧。師父在洛陽打聽了很久,沒有結果,便趕到臨汝你長大的地方,找著了那個姓丁的老人,安排妥當,立即奔赴終南。到了八月十五日正日,師父恢復本來面目,表情雖極鎮定,心中卻狂跳著,一口氣躍登阻天峰頂。
終南跟王屋的月色,那夜自是一樣。長空一碧,冰輪如鏡。師父於月色下,見峰頂已先有人等著。三個蒙面人立著,一人坐在一張軟椅中。立著的三人兩前一後,將軟椅圍在中間。前二人衣著一藍一白,儼然金判跟一品簫的姿態。而軟椅上垂首而坐的,正是你父親!
你父親仍是一身白,那時候師父也是一身藍。這樣一來,峰頂五人中,便有著兩位金判跟兩位一品簫了!你父親身後那位蒙面人,一身黑,身材嬌小。那人自始至終一直沒有說過一句話,師父事後猜想,那人可能便是風雲幫幫主陰鳳儀。
你父親見了師父我,默然低頭,一點表情也沒有。師父見了你父親,熱血奔騰!一時遏止不住心頭激動,不顧一切地,便想搶撲上去。右首白衣人驀地喝道:『站住!韋公正,這樣對你好友無益!』師父一楞,終於依言站住了。因為師父見你父親身後那位黑衣人嘿嘿一笑、笑聲中充滿惡毒之意,週身不禁為之一冷。
就在這時候,師父忽然發現一件事,脫口呼道:『朋友,你的聲音好熟啊!』白衣人身軀一震,同時愕然望向左邊的藍衣人。原來他們疏忽了,沒服用變音丸。白衣人此刻的聲音已跟三次武會上的聲音不一樣,用的是他自己的!二人相顧良久,藍衣人嘿嘿一笑,白衣人立即冷冷地道:『橫豎也不愁你姓韋的說將出去,給你姓韋的知道了也沒有什麼關係。是的,咱們就是崑崙司馬兄弟!」
在那一剎那,師父的感歎和驚訝,真是無法形容。師父激動了好半晌,這才冷冷地道:
『司馬奇』方說得三個字,白衣人又已冷冷接口喝道:『住口!韋公正,今夜約你來不是為了說這些!』師父怒不可遏,叱道:『在姓韋的面前,態度放好點,司馬奇!』白衣人全無顧忌的反唇相譏道:『如你姓韋的識趣,就少擺盟主威風,你可知你今天所處的環境?』師父喝道:『知道,這環境正好教訓於你』師父口裡喝著,便待上前整治那小子一番。詎知那小子非常悠閒地朝你父親一指,笑道:『很好,來吧!姓韋的,司馬兄弟有著上好兵刃正想伺機而試呢!」
天哪,原來他們仗你父親為人質。師父暗歎一聲,知道今夜的下風是佔定了。當下忍氣止步問道:『兩位司馬大俠,這就是你們對無憂老人的報答嗎?』一直沒出聲的藍衣人,忽然喝道:『住口』聽聲音果然就是那龍劍司馬正。這一聲,色厲內茬!師父好似體會到一點東西,知道單跟他們兄弟鬥氣並非解決問題之道。當下冷冷一笑,換了一副語氣,靜靜地又問道:『好的,我們就先談談正題吧。不過姓韋的想跟品修兄弟說幾句話,可以嗎?」
司馬兄弟嘿嘿而笑,未置可否。於是師父便向你父親顫聲喊道:『品修』你父親沒理睬。師父又喊道:『品修』你父親仍沒理睬。師父正感納罕之際,虎劍司馬奇忽然嘲笑道:『不必多耗氣力了!韋公正,他已聽到你在喊他,但他無法回答你。懂這意思嗎?』原來你父親穴道受制。師父當時雖然雙目噴火,但仍強制著,淡淡地道:『你們此舉,究竟為了什麼呢?』藍衣司馬正接口答道:『現在要談的就是這一點。』師父沒做聲,因為師父當時除了全力壓制著心頭的瘋狂念頭外,已無一言好說、一事好做!
藍衣司馬正頓了頓,接著說道:『說起來,我們要談的問題也非常簡單。現在,請韋大俠仔細聽著:你們兩位,真正的金判跟一品簫,仍是當今第三屆的武林盟主。我們幫主十分敬仰你們二位,同時也十分信任你們二位,只要二位宣誓入幫,本幫久懸「龍」、「虎」兩壇以待,咱們兄弟不過暫時權攝其政而已。韋大俠意下如何,一言便足全盤解決!』師父問道:『什麼幫?』白衣司馬奇接口答道:『風雲幫。』師父又問道:『宗旨呢?』藍衣司馬正道:『現在問得太早。』師父忍氣又道:『龍虎壇主的地位如何?』藍衣司馬正和白衣司馬奇在相瞥一眼之後,幾乎是同聲答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師父微微一笑道:『地位既然如此之尊,怎麼連組幫宗旨都問不得呢?』白衣司馬奇冷冷地道:『地位雖尊,上面仍然有位幫主在!』師父立即接口哂道:『幫主是哪」一位?』藍衣司馬正道:『要知道這個,也得在宣誓之後。』師父又哂道:『且不問那位幫主是誰,但他自信德能皆優於金判、一品簫嗎?』司馬兄弟相顧失聲,師父哈哈狂笑起來。
師父狂笑了好一陣,直到胸中一般鬱結之氣消散殆盡,方始臉色一沉,厲聲道:『司馬兄弟聽清,煩請上復貴幫主,海枯石爛,兩奇後人皆不受命!』這時,你父親抬眼瞥了師父一眼。師父正待捕捉他的眼光,以便瞭解他的心意之時,藍衣司馬正突然冷冷笑道:『好了,會談結束,這是預料中的必然結果。」
師父猛上一步,喝道:『且給姓韋的留下來。』白衣司馬奇側目微哂道:『留下來又如何?想用武嗎?』師父厲聲道:『用武亦未嘗不可!』藍衣司馬正一指你父親道:『忘了我們的警告嗎?』師父急怒攻心,厲喝道:『我品修兄弟不像你們崑崙弟子那樣沒骨氣!假如他能開口,姓韋的敢說一句,他除了喊好,絕不會有第二個字。你們有種,就不妨解了他的穴道試試!」
藍衣司馬正聽了,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師父發覺藍衣司馬正的笑聲有異,知道其中可能另有隱情。當下強忍無名之火,待他笑畢沉聲問道:『閣下突發狂笑,也有說法麼?』藍衣司馬正大笑道:『那還用問?』師父沉聲又道:『姓韋的這廂請教!』藍衣司馬正笑道:
『韋大俠料事如神,說的完全沒錯。在下兄弟不但相信,而且非常佩服。』微頓又接道:
『你韋大俠言出必行,口中說拚,當然就會出手一拚;而這位一品簫大俠如果能開口,他也一定不會貪生怕死而反對玉石俱焚。但為了韋大俠你著想,最好還是平心靜氣一點為佳。因為有一件事假如讓韋大俠知道了之後,韋大俠很可能要遺恨終生,雖死不能瞑目呢!」
師父心中微震,白衣司馬奇忽然一指你父親,笑道:『韋大俠,這位武大俠怎會落入敝幫手中的,韋大俠想過沒有?』師父一怔,半晌無言。這一點,正是師父不明白,而又一直想追究的問題。但由於師父一時情急,竟給弄忘了。當時師父想等他們自動說出來,詎知兩個混蛋偏不開口。師父無奈,只好冷冷笑道:『如說我這位老弟系落敗成擒,並非全無可能。但恕姓韋的唐突,憑你們崑崙三劍,大概還不夠火候!」
孰知司馬兄弟不但不怒,反而齊聲笑道:『好說,好說!』白衣司馬奇更接下去笑道:
『這就是在下以扮一品簫為榮的地方。別說咱們三劍不行,放眼當今的武林,包括三老在內,又有誰夠資格?』師父故意冷笑道:『那你們要說他是「自投羅網」了?』藍衣司馬正微哂道:『實情雖屬如此,但韋大俠措詞卻稍稍欠當。』師父冷笑道:『有勞斧正!」
藍衣司馬正忽然問道:『韋大俠師門絕學是大羅周天神功對嗎?』師父暗暗一愕,但立即冷笑答道:『絕字談不上,差堪憑以躋身武林麗已罷了!』藍衣司馬正又道:『該神功傳自武聖同代的玄衣仙子慕容美是嗎?』師父聽了心頭微驚,暗忖:『師門之源,他怎熟知如此的呢?』師父雖知你父親絕不肯告訴他們,但仍冷冷笑道:『如說我們武老弟看錯了人,一時誤托知心的話,知道這些也並算不了什麼稀奇。』白衣司馬奇哂道:『咱們兄弟尚無此等榮幸。」
藍衣司馬正接著又道:『貴派第一代始祖仙樵老人於巫山獲得大羅神功之後,曾將最後一句心訣自秘芨中刪去,改鐫於一方玉硯之上;後來玉硯遺失,以至貴派數傳至今,尚無法將大羅神功練至十成火候,有此一說嗎?』……」
武維之失聲道:「天哪!」
老人平靜地說下去道:「師父心頭猛然一震,竟然無法置答。藍衣司馬正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報告韋大俠一個喜訊,那塊玉硯現在敞幫幫主手中。』……」
武維之喊道:「真的嗎?」
老人仰臉道:「應該不假。」
武維之忙又問道:「何以見得呢?」
老人仰著臉,深沉地道:「否則他們不能將本門武學的源流說得那麼詳細。」
武維之又道:「後來呢?」
老人沉痛地道:「師父當時咬咬牙,強笑道:『謝謝閣下美意,韋公正雖聆此訊,但衷心一本如初,非常抱歉要使兩位失望。』白衣司馬奇忽然大笑道:『韋大俠,你又會錯意啦!」師父一怔,沒來得及有所表示,藍衣司馬正已微微一笑,接口說道:『不!韋大俠,要說抱歉,應該是敞幫幫主而不是您。因為敝幫幫主本應先通知您,但臨時主意一變,卻先通知了你的生死之交,這位武大俠。』白衣司馬奇笑接了一句道:『現在韋大俠總該明白了吧?』藍衣司馬正也接道:『所以說,站在你韋大俠的立場來說,我們實在想不出您韋大俠拒絕我們幫主的理由。』白衣司馬奇又接道:『而你韋大俠居然拒絕了,真是令人失望。」
師父受不了他們一句搭一句的奚落,顫喊一聲:『千萬珍重,品修弟』懷著一腔沸騰熱血,回身下了阻天峰。身後,白衣司馬奇笑喊道:『韋大俠,不肯多留一會兒嗎?』藍衣司馬正接聲遙遙高喊道:『敝幫絕不會虧待武大俠,請韋大俠放心。而你韋大俠自己,今後應該對本幫採取什麼態度,韋大俠自能明白,用不著咱們饒舌關照。同時韋大俠也可慢慢考慮,敝幫主隨時歡迎韋大俠來歸!』」
冬深夜靜,一燈如豆。老人說至此處,語聲嘶啞,戛然而止。
靜了片刻,老人驀地低下頭來,目注愛徒,眼中閃著淚光。掙扎了很久很久,始啞聲說道:「全部經過如此,知道了嗎?孩子,你父親之所以落得今天這般淒慘,全全是為了師父我啊!」哽咽著顫聲又道:「日前你問師父說:『別人冒你的名諱你知不知道?』師父說:「知道。』你又問:『知道也不在乎?』師父說:『在乎。』那在你純是一派責備之意。可是,孩子啊!師父常跟你說,人犯錯,可以責備,但絕不可責備得太早。似此情形,師父在乎卻又能怎麼樣呢?」
武維之低頭泣道:「原諒維之,師父。」
老人接著說下去道:「師父一死,原不足惜;但是,今天武林中要是沒有一個金判韋公正,白衣儒俠一品簫還能活著嗎?這就叫投鼠忌器,風雲幫利用了師父跟你父親的友情,兩相牽制。他們知道,若沒有一品簫做人質,金判勢將捨命與拼。同樣的理由,沒有了金判,一品簫如不屈服,也將毫無留下必要。孩子,孩子!你父親在為誰受苦,師父我,我……」
老人說至此處,已是老淚縱橫,語不成聲。
師徒相對,唏噓良久。武維之驀地抬起淚眼,堅強地道:「不!師父,你錯了!人生自古皆有死,應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吧。父親縱遇不測,只要咱們雪洩了他的仇恨,他也會含笑九泉的!」掙扎著又繼續說道:「那樣師父將會感到光榮的,因為您有著那樣一位可敬的朋友;而維之,也將會為了有那樣一位父親而驕傲!」
師徒又黯然片刻,武維之拭乾眼角,問道:「師父知道父親現在在什麼地方嗎?」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氣,望著熒熒燈頭道:「終南會後,風雲幫的乖張行為,立即明目張膽地公然施行起來。問其用心,也不過逼使師父就範而已。師父若低了頭,他們顧忌全無,又誰能擔保他們不會變本加厲呢?唉,玉門之狐母女若說為了報復當年人老的一劍之仇,她們所做的,已超過十倍而有餘了,為什麼還要組什麼風雲幫,塗炭武林呢?是為名?為利?
為恨?為仇?是變態心理呢?抑或另有隱情?唉,根據師父事後打聽,該幫虎壇在終南,龍壇則在華山;至於總壇,那就不得而知了,因為總壇隨時遷移,並無定處。然而你父親,應該被困在總壇之內。」
武維之雙目充滿了怒火,注目道:「師父,指示維之怎麼做吧!」
老人瞥了愛徒一眼,點點頭,黯然道:「孩子,師父知道你有勇氣做任何事,但目前絕不是鬥力的時候。年關在即,來年元宵少林之會,你也來不及參加了。你且將玲瓏玉杖送往巫山,師父擬先以臥龍先生名分與會,伺機行事。上一代的恩怨情仇,你不必多管,因為你父尚在;而目前的一切,你也不必過分憂心,因為還有師父我。你只須不斷磨練自己、堅強自己。記住你是『一品簫』之子、『金判』之徒、雙奇之後;只要下苦功,早晚總有一天,你會在武林中大放異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