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為宋代建都之地,人文薈萃,商業繁榮。
當時由於天下太平已久,百姓生活安定,民間便逐漸養成一股奢靡風氣,人人耽於酒色征逐,習於安樂,開封—地,賭風尤盛。
在別的地方,一過年初五,商店開市,街頭便很少見到公然賭博。
而在開封,在舊歷十八落燈之前,大街小巷,一片吆喝之聲,到處都在推牌九,打骰子,搖寶,丟銅錢,大大小小,各式賭博,一應俱全。
郭南風和朱磊約定見面方式,仍是老一套,在市中心區,人人知名的大茶樓,便是他們見面的地點!
郭南風根據腳程計算,知道朱磊大概比他早到一天或兩天,而開封最有名的茶樓,便是位於故宮斜對面的「天香樓」。
這一天是元月初九,天香樓早上辰初便開了店門,郭南風找到天香樓,走了進去,卻未能找到朱磊。
於是,郭南風要了一壺茶,兩小碟點心,一邊品茗,一邊等候。
約莫午牌時分,茶樓裡來了一名蓄短髭的中年人,一身胡人裝束,背了一個小包袱,雙目奕奕有神,郭南風覺得此人好生眼熟,一時卻又想不起會在那裡見過,正蹙額尋思間,那短髭中年人忽然朝他座頭走來。
郭南風覺得那人好似也認識他,更是尷尬萬分。
那人在他側面坐下,微笑著招呼道:「近來生意好不好?」
郭南風一怔,不禁啞然失笑道:「你改裝成這副模樣,是什麼意思?」
朱磊笑道:「方便啊!」
郭南風道:「方便又是什麼意思?」
朱磊笑道: 「開封城中,胡人極多,人人卻都是這種裝束,無論走到哪裡,都不礙眼的。」
郭南風道:「語言呢?」
朱磊笑道:「我盡量少開口就是啦!買東西算賬,我都比手勢,照樣方便。」
郭南風道:「我要你打聽的事,打聽得怎麼樣?」
朱磊道:「頗有收穫。」
郭南風道;「哦?」
朱磊道:「內部的詳細情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故宮後面有個鐵娘子,約莫三十四五歲,人生得風情萬種,上面只有個瞎婆………」
郭南風道:「你這是扯到哪兒去了?」
朱磊笑道:「你別急啊!話不說清楚,你怎聽得明白?這位鐵娘子仗著姿色不惡,人又能言善道,便在家裡開了賭場,只要天色一黑,中原幫的幾名頭目,便蜂擁而至,捨命搏殺。」
郭南風道:「你怎找得到這地方的?」
朱磊笑道:「要找玩的地方,還不容易?跟著愛玩的人一起跑就是了。」
郭南風道:「沒有人注意到你是張陌生面孔?」
朱磊笑道:「外行人說外行話,在耍錢的場所,人人眼中只有牌點子,誰還管你是生張熟魏?」
郭南風道:「你的意思?」
朱磊道:「兩個方法,由你選擇:你想穩重點,先弄個幫徒來問問,就先去鐵娘子那邊守候,想直搗該幫總舵,就趁夜進入該幫,這幾天應該是個好機會。」
郭南風道:「該幫總舵的情形如何?」
朱磊道: 「只知道在故宮後面一座巨宅裡,還沒有進去過,事實上也不容易混進去,我怕魯莽行事,壞了大局,所以等你來了再作決定。」
郭南風沉吟道:「該幫總舵,高手想必不少,先到鐵娘子那邊去看看也好。」
鐵娘子生得矮矮胖胖的,膚色白皙,口齒伶俐。
她當初只是為了生計,邀幾個鄰居打打小牌,後來跟中原第一幫第一堂的一名香主勾搭上了,便正式以此為業,經營起賭場來。
她姘搭的那名香主姓魯.是個大塊頭.天生瘌痢頭,外號「花和尚」,在第一堂是個紅人,很有一點勢力。
仗著有這樣一個靠山,賭場倒也經營得相當平穩,沒有人敢鬧事,也沒有人敢拖欠,財源滾滾而來,收入相當可觀。
可是,這位鐵娘子人雖生得並不怎麼樣,生性卻風騷無比,見到年青英俊的男人,便想暗地裡加以勾引。
姓魯的香主是個大老粗,三兩天才在鐵娘子處留宿一次,平時因幫務繁忙,很少經常走動,鐵娘子便趁這空當招蜂引蝶,就只瞞著花和尚一個人。
天色漸漸黑下來了,鐵娘子的屋裡,各式賭徒陸續聚合,賭局就要開始了。
朱磊以胡賈身份出現,今晚是第三天,鐵娘子對這個相貌體偉的胡人早就暗中有了意思。
卻不料今晚又出現了另外一個青年人,鐵娘子的心意立即移轉。
這個青年人,就是郭南風。
郭南風沒有改變外形,卻改變了衣著。他今晚看上去,很像個樸素誠實的獵戶,甚至在胸前和衣袖上.還染了幾塊發黑的血漬。
他跟朱磊,是做兩次進來的,裝作彼此並不相識。
鐵娘子一見到郭南風眼就亮了,同時將朱磊拋在一邊,心思全移來郭南風身上。
「哎唷!這位兄弟,你以前沒有來這裡吧?」她扭著肥臀,含笑慇勤招呼。
「沒有。」郭南風回答。
「兄弟貴姓?」鐵娘子像有了重大發現: 「你兄弟不是本城人?」
「不是,敝姓郭。」
「郭兄弟從那兒來?」
「長檯關。」
「長檯關是在哪兒啊?」她不等郭南風回答,又連珠炮似地接下去道:「郭兄弟來開封有何貴幹?要在開封待多久啊?」
她在這時屋裡牌九已經開賭,人聲相當嘈雜,大家都很清楚這位鐵娘子的脾胃,誰也不會關心他們的對答。
只有戴了一頂大皮帽的假胡人朱磊,擠在人叢裡斜著眼角會心微笑。
郭南風已從朱磊口裡知道這位鐵娘子的為人,在他的計劃裡,他覺得這個女人是個相當重要的人物,要接近中原第一幫的人,這女人無疑是座很重要的橋樑。
所以,他盡量耐著性子.忍受著女人的聒噪,和悅地回答這女人的問題。
「長檯關在鄂北,離這裡大約二百多里。」他依順序回答這女人的問題:「去年年底來這兒賣點皮貨,過兩天買了獵具,就要回去了。」
「哎唷!」鐵娘子又是一聲驚歎,「你看多可憐,一個人單身在外,連過年也趕不回去,留嫂子一個人在家裡,不擔心死了才怪。」
「沒有關係。」郭南風微笑道:「我還沒有成家。」
鐵娘子眼睛更亮了,好像恨不得一口把郭南風吞下去。
「噢,我忘了替你倒碗熱茶」
就在這時候,門口忽然出現一個高大的男人,鐵娘子臉色徽微一變,但旋即恢復笑容,轉身朝那男人迎了過去。
「啊!老魯,你來得正好。」她拉著那男人的手臂道:「你不是說你有好差使,可是找不到合適的青年人嗎?過來,我替你介紹一位。」
郭南風心裡有數,來的這人,大概就是朱磊口中的那位第一堂香主魯大勇了。
魯大勇眼球上佈滿血絲,鼻樑扁扁的,嘴巴像個大蒲包,一眼便可看出是個頭腦簡單的酒色之徒。
他拉起鐵娘子的手,順便將鐵娘子擁入懷中,笑呵呵地道:「人呢?在哪裡?」
鐵娘子一指郭南風道: 「這位郭兄弟.在長什麼地方?哦,對了在鄂北長檯關打獵為生,沒有家累,你看還合適吧?」
魯大勇一面打量著郭南風,一面點頭道:「好,好,等下我跟他談談!」
不過,他口裡儘管這樣說,卻並沒有真跟郭南風交談,而曖昧地拉著鐵娘子,一徑向屋子後面的另一排房間走去。
屋子裡那些正賭得起勁的賭徒,似乎都已司空見慣,誰也沒有掉頭多望一眼。這時推莊的漢子是個黑皮瘦小個兒,一雙為溜溜的三角眼,顯得很是精明。
賭台上的注子,銅錢比銀子多,說明這些賭徒荷包都不充裕。
郭南風出生揚州,跑遍大江南北,對賭博這一行,向稱精明,只是不好此道而已,加上他現在的身份,更不宜大賭而特賭。
再看看朱磊,好像跟其他下家一樣,也輸去好幾兩銀子。
一副牌九三十二張,可推四副牌,但一般習慣,都是開了第三副,便和牌重洗,不開第四副。
因為開過的牌,都按序明放著,只要碰上老行家,一眼便可乍出剩下的八張牌是幾張什麼牌,再依前面三副牌的走勢,大致可以算出余牌的牌路,如果骰子不滑溜,老出那幾個點子,贏面便佔八成以上。
大概今天莊家手風很順,錢贏多了,膽也壯了,雖然這種不推第四副牌的習慣人人懂得,這個黑皮小個兒竟偏要鬧鬧彆扭。
「給你們大家一個機會,尾條照開!」他大聲吆喝道: 「快,想翻本的,快下重注!
快,快,人躺下來都可以!」
有人間道: 「人躺下去,你賠什麼?」黑皮瘦小個兒笑道:『你贏了,賠你鐵娘子如何?」眾人聽了,哈哈大笑,賭台上的氣氛,為之輕鬆不少。
瞧這黑皮瘦小個兒的神氣,和說話沒有顯忌的口氣,顯然也是中原第一幫裡令主以上的人物。
郭南風趁這空當,朝已開過的牌溜了一眼,掏出二十多枚青錢,押在天門上,他以眼角示意朱磊,要朱磊以富賈的身份,不妨多押點。
朱磊下注,本來非常保守,見郭南風要他多押,他傻不楞登的竟押了一個五兩重的銀課子。
骰子打七點,七出。天門第一副,莊家第三副。
天門先翻牌,是一張虎頭十一配長二,七點。上門是無名二,下門是短三,照道理說,七點也不算大,但郭南風已算出,一張虎頭,一張長三,已是余牌中最好的兩張牌,莊家應該是一張板凳四,一張雜九,是個十三點.長三。
莊家的牌開出來,果然是一張板凳四,一張雜九。
這副牌是賠天門,吃上下門。上下門兩堆零碎青錢,加起來不到三吊。天門卻出現成綻的銀子,莊家雖然吃進上下門,卻連天門的一個零頭也不夠賠。
結果,莊家興旺了老半天,一副牌就賠光了,瘦小個兒喃喃道:」奶奶的,就像扒開褲檔看過似的,這麼準。」
他見朱磊的五兩銀子注子最大,又是個胡人,仗著語言不通,又以開封話嘰咕道:「這蠻子真走狗屎運,就像等錢打藥似的,押得這麼狠,也不怕走路給驢踢死。」
朱磊如果是個真胡賈,自然沒有話說。
可惜朱磊也跟他一樣,是中土人,一字一句,聽得清清楚楚,而朱磊又是天生的火爆脾氣,哪受得了這些閒言閒語?
他兩眼一翻,便待發作。
郭南風站立的地方,跟他隔了好幾個人,又不便扯衣勸阻,心中不禁暗暗著急。
那瘦小個兒在鐵娘子這兒要橫慣了,如今輸了錢,可說正在氣頭上,他見朱磊意待發作,索性火上加油,翻著眼皮道:「你這個蠻子聽得懂是不是?聽得懂更好,我說你他媽的走狗屎運,好像等錢打藥吃,你他媽的瞪什麼狗卵子?是不是不服氣?」
郭南風急忙插口道:「這位大爺,洗牌,重推,輸贏小章思『』『」
他說話的對象,是那位黑瘦的莊家,其實這些話全是說給朱磊聽的。
朱磊儘管魯莽了些,反應還是夠敏捷的,郭南風這樣一說,他自然會意。
湊巧這時候屋後有人重重一聲咳嗽.那個高個兒禿頂花和尚魯大勇,正從後門走了進來。
他進去前後還不到一刻,就辦完事情出來了,手腳還真快。
「小錢!」他招呼那名當莊的黑瘦小個兒,臉孔紅虹的,好像還在喘氣:「『店』裡有事,我要先趕回去,你再推幾莊.在三更以前,也該收手了,走時別忘了招呼一下這位小兄弟」他朝郭南風努努嘴巴,拉拉褲腰帶,就這樣走了。
花和尚魯大勇走了,鐵娘子也跟著出現,她大概認為今晚是個偷漢子的好機會,一股勁兒的往郭南風身邊挨,想兜搭郭南風說話。
郭南風因為已跟中原第一幫搭上線,在這個黑瘦小個兒面前,自然不願再理鐵娘子。
「小兄弟手氣如何?」
「還好。」
「要不要先去歇歇喝杯茶?」
「不累。」
她見郭南風要理不睬的,便從下面伸手去捏郭南風的大腿。
郭南風想不到這女人如此放蕩,藉著換門子下注,抽身走去另一邊。鐵娘子無計可施,想飛媚眼示意,可是郭南風連望也不望她一眼。
當莊的錢姓漢子多推了一記「尾條」,把手氣推霉了,始終不見起色。
接下來的幾條牌,仍是賠多吃少,他帶的銀子不多,連癟三四條牌,錢精光了,興趣也沒有了。
總算他還沒有輸昏頭,還記得花和尚魯大勇的交代,將近半夜了,他把牌一推,朝郭南風點點頭,意興闌珊地道:「小兄弟,咱們可以走了。」
鐵娘子偷偷地朝郭南風擠擠眼睛,意思是說:等一下再偷偷溜過來,我隨時都在等著你。
郭南風只當沒有看到,跟著那姓錢的漢子,走出鐵娘子住處。
走在黑暗的大街上,鐵姓漢子打了個哈欠道:「我們那個鐵大嫂,對你小子很有一點意思,你小子……怎麼……對那女人沒有胃口?」
郭南風賠著小心道:「她是我們那位魯大爺的,在下怎敢斗膽造次。」
錢姓漢子啐了一口道:「呸!這種女人就像公用茅房,誰都可以進去撒一泡,我要不是因為魯大個兒是我們……是我們的老夥計……嘿,照玩不誤。」
郭南風為那個鐵娘子暗暗歎氣:做人放縱到這種程度,真是何苦來哉?
錢姓漢子忽又問道:「老弟貴姓?」
郭南風道:「敝姓郭。」
錢姓漢子道:「老弟有沒有練過武功?」
郭南風道:「十七歲開始打獵.現在二十八九了,雖說沒有練過武功.腰腿還算健壯,要有什麼粗活計,不是在下誇口,一個頂兩個,大概不成問題。」
錢姓漢子點點頭道: 「一看你的模樣,便知道是塊好材料,到了我們這裡,只要好好地幹,包你比打獵強多了。」
轉過街角,走進一座大宅子,錢姓漢子將郭南風領進一座廂房,裡面有七八個粗大漢,正在打骰子耍錢,見到錢姓漢子走進來,一齊起身道:「錢令主好!」
錢姓漢子揮揮手,向其中一名壯漢道:「辛頭兒,你過來一下。」
那莊漢走過來,恭恭敬敬地道:「錢令主請吩咐。」
錢姓漢子道:「這位小兄弟姓郭,是魯香主找來的人,今晚就跟你們住在一起,明天魯香主對他另有安排,下半夜第一堂輪到我的班,我走了。」
送走錢令主後,幾個漢子繼續玩骰子,賭注很小。另一張桌子上,擱著酒菜,任人自由取用。
這些漢子,都是第一堂的兄弟;說得更明白一些,應該都是第一幫的行動殺手。
今晚,他們聚在一起玩骰子,第一因為年節尚未過盡,大家熱鬧好玩。其次便是輪到他們值班,大家集中一起,好隨時聽候差遣。
那名姓辛的漢子,問郭南風會不會玩骰子,要不要湊在一起玩?
郭南風說好,便也跟大夥兒擠在一起,一注一小疊銅錢,一起淒熱鬧。
這群漢子之中,有一個叫武老二的,因為多喝了點了酒,又贏了點錢,話便顯得特別多。
他談的都是自己的經歷,全都跟飲食男女有關,措詞粗俗詼諧,常常引起哄堂大笑。
「有一年我在山西挖煤。」武老二擲了一把四五六之後道:「那年頭賺錢真容易,一天煤層敲下來,足足可領四十多枚大錢,四十多枚大錢,當然不算什麼,可是那年頭錢大啊,燒餅兩個小子兒一枚,當十大錢可買燒餅五枚,一頓一枚大錢的燒餅,你吃得下?」
聽的人都露出羨慕之色,武老二說得更有勁了: 「那時候,大同府一帶的窯姐兒,就歡喜賺咱們礦工的錢,八枚大錢住一夜,混熟了還管二頓飯,當時就有個叫梅香的小妞兒………」
一個幫徒接口道:「就長得跟鐵娘子一樣?」
大概他這故事已說了不止一遍,很多同夥都耳熱能詳,現在這名夥伴攔頭一棍.其他的漢子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武老二興頭沒有了,敲敲海碗碗邊道:「喂喂,輪到哪個倒霉的當莊,大家快下注啊,別耽誤了莊家的一二三啊!」
擲骰子擲出一二三,算是最小的點子,當莊的擲出一二三,則下家免擲,一律通賠。
他這一嚷,大家又笑了。
接下來輪莊的大漢是個酒糟鼻,那漢子在海碗裡「炒」了一下骰子,帶笑罵道:「武老二除了在景陽崗打過一隻病虎外,從沒幹過一件好事,說部上說他不近女色,你們猜是為了什麼原因?」
有人問道:「為了什麼原因?」
酒糟鼻笑道:「就像我們這位武老二不敢去碰鐵娘子一樣!」
那人道:「老二不武?」
酒糟鼻大笑道:「完全答對!」
眾人聽了,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這時,被取笑的武老二忽然神色一怔,起身朝門口深深一躬道:「魯香主好!」
眾人大驚失色,說笑話的那個酒糟鼻大漢,更是面色如土。
大家急急轉過身去,可是,門口空空如也,魯香主在哪裡?
大家再朝武老二望去,武老二已從容坐下,緩緩道: 」魯香主說了,薛荔枝出言無狀,罰他擲個一二三,下次如再信口開河,按幫規嚴懲了!」
大家這才知道被武老二耍了,笑罵了一陣,才又繼續賭博。
郭南風跟這些幫徒胡混了一夜,一絲倦容也沒有,大家都稱讚他要得,是塊一等一的好材料。
第二天,大年初十,花和尚發給他五兩銀子,叫他在開封城裡玩幾天,預定過了元宵節,再送他到一處秘密地方去受訓,然後視成績如何,加以錄用。
郭南風一出總幫大門,便發現身後有人跟蹤,碰上這種情形,他雖不感覺意外,卻不由得有點為難起來。
他本想去天香樓跟朱磊會面,照現在情形看起來,當然不太合適。
郭南風信步前行,心中暗暗盤算,不料他心神不定,竟因而惹出了一個大麻炳。
前面說過,開封是座古都,如今雖然已成歷史陳跡,但城中依然有些先朝世家,仗著祖宗餘蔭,過著不憂衣食的生活。
這些紈褲子弟,仗著衣食花用不愁,整日裡除了吃喝玩樂,便是竭思殫慮,如何打發日子,當然是愈新鮮愈刺激愈有意思。
尤其碰上過年過節,這批世家子弟,更是帶著大批隨從,鮮衣怒馬,招搖過市,以惹人側目為樂。
郭南風走在大街上,當然不會想到這一點,他走著走著,一行快馬,突然自長街那頭得得而來。
等他警覺,想要閃讓,已經來不及了。
為首一匹烏雲蓋雪的黑馬,迎面衝來,郭南風急切間不及轉念,向右一側,右肩著地,側翻過去,僅僅以身免。
這種驚險場面,當然屬於縱馬者不是。大街乃人行之道,如何可以縱馬驅馳?
可是,事有不巧,這邊郭南風雖然受了驚嚇,而衝過來的一人一騎,受的驚嚇卻更大!
那匹品種不錯的寶馬,大概久疏訓練,驀見有人從身前翻滾而過,竟一聲長嘶,雙蹄並舉,人立而起。
它這樣一來,馬背上的騎者,當然受不了。
只聽一聲慘叫,一名狐裘少年,應聲從馬背上滾落下來,後面跟隨的七八名大漢,騎術都不錯。眼看情況不對,一聲大喝,勒住馬疆,只是馬踩倒步,騎者身形晃動,卻沒有人重蹈覆轍,從馬背滾落。
不過,他們護衛的,顯然都是前面那位狐裘少年,少年受驚落馬,他們也慌了。
指顧之間,那七八名大漢,一個個滾身而下,一齊奔向那墜馬的狐裘少年。
墜馬的狐裘少年坐在街心,臉色發白,尚在喘息,他指著郭南風,斷續地道:「我沒有受傷……不過……這……這小子太可惡了,應該……應該……給他一點教訓……」
立即有人咬牙切齒地道:「對!少爺說得有理,該過去把那傢伙教訓一頓!」
接著,兩三個壯漢攙扶起那名少年,另外的四五名壯漢,便都目含怒意,向郭南風走了過來。
現在.郭南風感到為難了。
他當然不會把走過來的這些壯漢放在眼裡。可是,在他身後,還有中原第一幫的人,他說過他不會武功,剛才他閃避馬匹,還可以推稱情急生智與武功無關,等下要是動起手來,他又該如何處理?
只挨不還,等於無故受辱,他為什麼要受這個紈褲弟子的窩囊氣?
若是還了手,行家眼裡不揉沙子,又該怎麼解說?
那些紈褲子弟的隨從,顯然都是練過幾天的護院之流,轉眼之間,便將郭南風團團圍住。
郭南風為了不讓身後那些第一幫弟子瞧輕自己,當然不能過分示弱,因此他身軀站得挺直,一面籌思著應對之策。
一名中年漢子走出一步,指著郭南風怒聲道:「你走路帶不帶眼睛?」
郭南風抱拳拱了手道:「對不起,這是湊巧。我閃讓得不夠快,你們公子的馬也跑得太急了.幸好兩下都無損傷,這是不幸中的大幸……」
另一名年青漢子搶著怒喝道:「放你媽的屁,驚嚇了我們公子,嘴還這麼硬,張頭兒,揍他!」
另外幾名漢子,一個個摩拳擦掌,不由分說,一擁而上。
一個手快的,已把郭南風衣領一把叼住,眼看著便要飽以老拳。
就在這時候,大街那頭,忽然有一人撩著長袍下擺,一路飛奔而來。
郭南風閃目一瞧,心中不禁大喜。
原來飛奔而至的人,正是朱磊。
郭南風挺立不動.飛快的朝朱磊使了一個眼色,他想朱磊應該明白.他現在處境不同,無法出手.希望朱磊能為他解圍。
朱磊衝過來,口中大喝道:「『烏沙衣馬泥』?」
什麼叫做『烏沙衣馬泥』?恐怕就是朱磊本人,大概也不知道。
但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倒很適合朱磊現在的身份。
「胡人」說』胡語」,本來就很少有人聽得懂,這些護院弄不清楚,當然可以原諒。
揪住郭南風衣領的那名漢子扭頭大喝道:「管你媽的屁事?」
朱磊口喊一聲:「『洗格路』!」一個巴掌,便朝那漢子摑了過去!
「洗格路」當然也沒有任何意義可言,但很像一句罵人的話,倒是逼真之至。朱磊一旦出手,那漢了當然閃避不開,其他那些漢子,見朱磊動租,有了出手的借口,便一齊衝著朱磊揮拳踢腿。
朱磊一向就是個不甘寂寞的人,有了開打的機會,哪肯輕易放過。
他嘴裡一面喊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胡語」,一面左衝右突,拳出如雨,盡情打了個痛快,逮著機會,他還朝郭南風偷偷扮鬼臉。
郭南風心中直罵渾小子,生怕身後的中原第一幫幫徒們看出破綻,只好渾充好人,不住高喊著: 「喂,喂,大家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身邊忽然有人低聲道:「嗨!老弟,還不快走,更待何時?」
郭南風扭頭認出正是跟蹤他的中原第一幫幫徒,趕緊諾諾稱是,避去商戶店簷下,快步走開。
經過這段波折,現在郭南風完全放心了,他確定如今身後已無跟蹤之人,無論他要去哪裡,也不用擔心有人打擾了。
現在,他要去哪裡?說實在的,他第一個要見的人,還是朱磊。
過了元宵節,花和尚無疑會安排把他送去鹿邑,他剛從鹿邑來,自然不會接受這種安排,他要跟朱磊商量的,便是這件事。
如今,連頭帶尾,他們只剩下五天時間,他們不但尚未摸清中原第一幫的底細,甚至連幫主是誰,都未調查清楚,他們將以什麼手段,來瓦解這個幫派?
郭南風思索著,一面信步前行,偶爾抬頭,不覺一怔。
咦,前面不就是鐵娘子的住處嗎?
郭南風眉頭微皺,正想掉頭拐彎之際,忽見一個寬袍大袖的人影一閃,一個像出家人似的大漢,已經進入鐵娘子居處的那間大門內。
韓南風知道,鐵娘子家裡的牌都在天黑之後才開始,這時才未牌時分,而且又是一個出家人,鬼鬼祟祟的跑去她屋裡幹什麼?
郭南風轉念一想,不禁又為之啞然失笑。
鐵娘子是怎樣一個女人,他昨晚已親眼瞧得清清楚楚,誰規定她偷漢子就不能偷個和尚?
他想到這裡,忽然有了計較。
郭南風在總舵前廳的一張軟榻上,見到了那位外號花和尚的魯香主。
魯香主正在對著煙燈燒煙泡,一點也不避諱,好像已把抽大煙視為公然而正當的享受。
他見郭南風走進來.在煙榻上轉過臉來問道:「什麼事?」
郭南風上前低聲道:「想向前輩報告一件秘密。」
花和尚瞪大眼睛道:「你昨天剛來,會有什麼秘密報告?」
郭南風於是將剛才誤驚一位貴公子的坐騎,蒙人搭救,改道躲避,湊巧磋到一個和尚走進鐵娘子住處的事,簡略地說了一遍。
花和尚本來也隱約地知道鐵娘子生活不太檢點,只因為始終查無實據,而且彼此又是露水夫妻.也就睜一又眼閉一雙眼將就過去,如今被屬下一名新進弟子撞破姦情,提出密告,當然無法置之不理。
「好一個爛騷貨,真是太不像話了。」花和尚自煙榻上一躍而起,恨聲道:「小郭,你跟本座一起來,且看本座如伺收拾這對狗男女!」
郭南風點點頭,欣然相從。
他固然看不慣一個出家人不守清規,以及鐵娘子如此傷風敗俗,實際上,他真正的用意,而是想借此拉攏他跟這位花和尚之間的距離。
如果元宵節之前,他不能完成瓦解這個幫派的計劃,他希望到時候能得花和尚之助,延緩他去鹿邑報到的時間。
鐵娘子居住的四合院到了,兩扇大門閂得緊緊的,剛才大門虛掩的,顯然是預留的。
花和尚回頭低聲道:「你能不能爬過這座牆頭?」
郭南風故意打量了一下,點頭道: 「勉強可以,只怕會弄出聲響來。」
花和尚道:「沒有關係,我托你一把。」
郭南風以笨拙的姿勢爬上牆頭,然後湧身下跳,他人剛落地,花和尚已從後一躍而人,身法瀟灑,落地無聲,顯得身手不弱。
花和尚大步走過庭院,兩眼佈滿血絲,顯得相當激動,無論男女,碰上這種事,總好像很難維持風度和涵養。
堂屋內兩扇大門,也關得緊緊的。
粗看上去,屋裡的主人,很像是尚高臥未起,而實際上也是如此只不過起來又睡下,由一個人變成一雙而已。
花和尚因為也曾有過和鐵娘子白天睡覺的經驗,他幾乎可以從以往經驗裡,想像出那個真和尚此刻正在和鐵娘子玩些什麼把戲。
想像常令人發狂。
這時的花和尚魯大勇,跟發狂也差不多了,他走上前去,抬起腿來,一腳便往門上揣去!
兩扇大門雖然厚實,但又如何能擋得花和尚這一腳?
砰!一聲巨響,碎木紛飛,大門洞穿。
花和尚衝進去,直奔後面廂房。
大概是已被破門巨響驚動了的關係,花和尚走出堂屋過道大門時,鐵娘子已帶著滿臉驚惶之色,用一張花毯子圍住赤裸的身子,在窗口探頭張望。
花和尚大喝道:「賊賤人,你替我滾出來!」
鐵娘子驚叫道:「啊,是魯爺」
花和尚隨著喝聲,又是一腳,踢開廂屋門,直衝進去。
忽然間,只聽得一聲驚噫,花和尚剛衝進去的軀體,突又倒著飛了出來!
裡面那個真和尚,原來也是個大行家,看樣子好像身手還不俗。
花和尚魯大勇吃虧的是過分魯莽了些,大概被躲在門後的姦夫狠狠地賞了一拳。
不過花和尚體軀粗壯,雖然冷不防挨了一拳,卻未傷到筋骨,他本來脾氣就很暴躁,這一來不啻火上加油,被激怒就像一頭發狂的野牛。
從地上爬起來,一句話不說,咬咬牙齒,又向屋內衝去。
郭南風知道裡面的真和尚也是江湖中人,心裡大為高興,他站在堂屋過道的大門邊,仔細欣賞著這場打鬥。
廂房裡乒乒乓乓,桌椅翻倒,不斷傳出花和尚的怒叫喝罵之聲。
郭南風知道,現在急斗雙方的生死,都掌握在自己手裡,他想幫誰,另一個就必死無疑,他甚至兩個一起宰,都是輕而易舉。
可是,他沒有這種打算。
如今他見真和尚是會武功的行家,更不想插手了。
他忖測真和尚必然也是個黑道人物,可能還頗有一點來頭,這一仗不管勝負,都必然會對花和尚生出懷恨這心,借此一石兩鳥,收穫豈不更大?
如能因此引起兩個幫派的火並,當然更好。
郭南風想著,廂屋中鬥毆突然停止。
隔了片刻,只見那個真和尚一邊整理著腰帶,一邊揀著雙粱僧鞋,匆匆出房上屋而去。
郭南風奔進廂房,只見花和尚魯大勇衣衫破爛,嘴角流血,眼角青腫,正倒在牆角喘氣。
他走上前去,佯作關心而焦急地道:「香座傷得重不重?」
魯大勇喘息著發狠道:「我……沒有關係……哎啃!我的胸口,我操他奶奶的……那個禿驢……他跑不了的,本座認得他是誰?」
郭南風聽他罵那和尚是禿驢,而他自己卻是個真正的禿子,幾乎忍悛不禁。
最後他聽魯大勇認識對方是誰,忙問了一句道:「這和尚是誰?」
魯大勇道:「他是『歡喜教』的一名法師,我在青海拉卜楞寺的一次『時輪法會』上見過他。」
郭南風聽了,不禁微微一怔,既感覺十分納罕,也感覺十分好奇,因為魯大勇這短短兩句話中,就有兩個名詞他沒聽過。
「『歡喜教』?」他問道:「還有『時槍法會』又是什麼意思?」
魯大勇喘著氣道:「歡喜教是西藏黑、紅、黃、白、花等五教之外的一個邪教,時輪法會則為喇嘛教的一項無上法典,這些,說來話長……」
郭南風知道現在不是滿足好奇心的時候,便接著道:「香座就在這裡歇一會,弟子回舵叫幾個人來如何?」
魯大勇連忙擺手制止道: 「不,不用,我還能自己走路回去。」
他一邊說著,一邊掙扎著站起來,果然還能自己走動。
魯大勇一拐一拐地走到門口,忽然站了下來道:「老弟,你去外面等一會兒,我馬上就來。」
郭南風不便違抗,走去天井裡,一面留意著廂屋中的動靜。
只聽廂屋中鐵娘子駭然驚呼道:「魯大爺,我的好人兒,不,不要……奴家下次不敢……
媽唷,我的媽唷…救…救命……殺千刀的…你…不得好死……」
一陣嚎啕過去,屋中突然沉寂下來。接著,魯大勇冷笑著出現。
「我們走!」他抹抹嘴角上的血跡,冷笑著道: 「看她這個騷貨以後還能拿什麼去向男人獻寶,嘿嘿嘿!」
郭南風是拿筋錯骨的大行家,當然知道這花和尚在鐵娘子那女人身上什麼部分使了什麼手法。
花和尚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他最後施予鐵娘子的懲罰,卻令他暗暗稱快。
花和尚帶著一身狼狽相,回到總舵第一堂,那些有經驗的弟子,差不多人人都知道出了什麼事。
只是大家眼中都帶著幾分驚異之色,似乎很難相信今天開封城中,有誰能將他們這位第一堂的首席香主打得如此灰頭土臉?
回到第一堂,花和尚吩咐郭南風道:「去找錢令主來一下!」
郭南風去前面值班廂房中打聽錢令主在什麼地方,叫武老二的那名幫徒,願意出去找人,不一會,錢令主找回來了。
花和尚交代錢令主道:「去把歡喜教在開封的落腳地點找出來。」
錢令主吃了一驚道:「歡喜教?」
花和尚接著道:「順便打聽一下,有個又高又大的和尚,在該教是什麼地位,叫什麼名字?噢,對了,出去碰上第一堂的人,都叫他們來一下,我有事商量。」
錢令主也是個老江湖,一看這種情形,便料著八九分,他似乎有著一股難言之隱,結結巴巴地道:「魯香座,我們…在開封,還…還很少公開露面.歡喜教來自西域,據說裡面能人不少…犯得著……跟他們一般見識嗎?」
花和尚面現怒意道:「你少嚕嗦,我叫你去你就去!天掉下來,有我花和尚頂著.你他媽的擔心個什麼勁兒?」
錢令主沒有再開口,點點頭,出堂而去。傍晚,第一堂擠滿了人,發號施令的,還是花和尚。
郭南風偷偷詢問那個叫武老二的幫徒,才知道第一堂主在許昌跟大風幫副幫主爭風吃醋,受了重傷,如今尚留在南陽老家休養。
如今第一堂主的職位,便由花和尚暫代;所以,這次跟歡喜教的糾葛,沒人能改變得了這個花和尚的主意。
最後,花和尚決定,明晚三更,由他本人帶隊,直撲歡喜教在開封的巢穴,出其不意,見人就殺,以宣洩他在鐵娘子那裡所受的一場窩囊氣I當晚,因為鐵娘子那邊一時不便再去,前面更房裡更熱鬧了,一些非賭不樂的香主和令主,便去弄來牌九和骰子,在更房裡聚成一堆耍開了。
郭南風抽空來到天香樓,會著朱磊,把全部經過和朱磊說了一遍,最後說出他自己的主意,交朱磊去辦。
他自己則仍回到中原第一幫,進行他計劃中的第二部分。
開封太平坊的右側,有座香火冷落的古寺。
這座古寺兩扇大門經常閉而不開,大雄寶殿前的一排高大梧桐,隔著高高的院堵,遠遠就望得到,樹下積滿鳥糞,似乎也很少人去打掃。
這天日落時分,一個小沙彌例行為佛龕前一排紅燭點亮燈火,忽然在中座前一口鍾罄下看到一張紙條,不禁大感詫異。
紙條上寫:「貴教弟子行為不檢,得罪中原第一幫,今晚三更左右,小心報復。」
那個小沙彌驚奇地看了又看,急忙奔向殿後長廊盡端,推開一扇木門,掀起一塊木板,摸黑拾級而下,又拐一個彎,在黑漆漆的牆上按了一下鈕。
密室中噹的一聲響了一下鐘,接著,一道暗門緩緩開啟。
這時的密室中,景象相當怪異。
當間密間,約三四丈方圓,室中不見燈火,卻幽幽地亮著一片淡淡黃光,四壁上掛滿各式兵器,刀槍、劍戟、斧錘,一應俱全。
尤其怪異的,地上每隔一二步,便有一個長方睡墊,此刻十多個睡墊上都有人以怪異的姿式,圍著大毛毯,或坐或臥。
乍看上去,好像都是裸體女人,仔細觀察,才發現每個裸體女人的下面或對面,都有個裸體男人。
而這些緊緊相擁的裸體男女,正是在進行一項歡喜教每天例行不缺的「功課」,男女合體,共參「歡喜禪」!
在他們的教義裡,開宗明義便是這樣四句: 「男女合體,天地交泰;不洩不漏,得大歡喜!」
小沙彌躡足走進室內,將紙條交給右首一對相擁的男女,女的倪頸伏去男的肩上,男的露出面孔,正是那個跟花和尚魯大勇交手的大和尚!
那大和尚將紙條看了一遍,下巴一擺,示意小沙彌退出。
小沙彌退出後,大和尚又將紙條遞給旁邊一個光腦袋的年輕漢子。
那年青的漢子看完問道:「師叔的意思怎麼樣?」
大和尚道:「花和尚魯大勇脾氣毛躁,勇而無謀,如今又兼代第一堂堂主之職,大權在握,很可能假公濟私,帶人向本教發動攻擊。」
原來這個邪教的信徒們,早對中原第一幫內部情形摸得一清二楚。
大和尚說著,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道:「我現在只是懷疑送信的人,不知道這人究竟是什麼身份?」
年輕的和尚道:「不管這人是什麼身份,我敢斷定這人對我們歡喜教一定沒有惡意,否則他應該沒有事先通知我們的理由。」
大和尚點頭道:「不錯,我也是這樣想,鐵娘子開賭場,每次當莊的,都是中原第一幫的人,也許有人輸了不少錢,懷恨而又報復不了,才藉機會通知我們,好讓該幫受點報應吧。」
年輕和尚道:「該幫門禁森嚴,外人怎麼獲得這個消息?」
大和尚道:「一些送柴火米糧的,臨時幫閒打雜的,都有被收買的可能的。不過,送信的人是誰,對我們並不重要,只要消息不假就行了。」
年輕和尚點頭道:「師叔說得不錯,現在時間還早,等大家做完功課,我們稍微佈置一下,乘機收拾掉這個幫派,對我們也是有益無害。」
當天同一時候,故宮後面,中原第一幫的第一香堂內,刀械叮噹作響,人人整裝待發,殺氣隱隱醞釀,準備進行一場大廝殺。
郭南風以新進同學的身份,當然沒有資格參與。
但是,因為整個第一堂幾乎是傾巢而出,被指定留守的人員,也相當緊張。
郭南風接受分配的任務是,在第一堂與第二堂中間一條走廊上擔任警衛,所有經過走廊的人,必須盤查清楚,才准通行。
當晚的通行密語是:「看舅舅去!」
長廊過去,通過一道拱形門,是另一進大院子,這裡屬於第二香堂,別有正門進出,平時由於兩堂業務不同,幫徒與幫徒之間,甚少交往。
第二香堂專管財帛出入,堂主據說是幫主的外甥,人很精明,也很吝嗇,在總舵人緣極差,大家礙於他是幫主的至親,也奈何他不了。
第二堂另一個被第一堂瞧不起的地方,便是堂中的香主和令主都是靠攀附關係而來,武功都很差勁。
但滑稽的是,由於兩堂執掌不同,第二堂的人經常可以指使第一堂的人,譬如提供劫掠的對象,指定動手的地點和時間,第一堂的人,除了唯唯應諾,決無抗命餘地。
而第一堂的人,除了抱怨餉銀髮得太慢,伙食差勁之外,完全沒有找第二堂麻煩的機會。
郭南風要走了,這座第二堂,他當然不肯輕易放過。
二更後,第一堂的人,幾乎都被花和尚帶走了,郭南風靜聽了一會兒,知道動手的機會已到,便穿過拱門,走向第二堂所在的那座院子。
第二堂堂主名叫鐵宏棋,外號「小氣財神」,大家都故意把他的名字念成「鐵公雞」。
鐵公雞的武功,實在稀鬆平常之至,幾乎連一名普通的令主都比不上。
他個頭兒大,賣相好,不但武功差勁,心眼兒細,連膽量也小得要命,經不得一點驚嚇。
他住在大廳裡間的一個房間裡,這時早巳進入夢鄉,忽然被脖子上的一陣冰涼之感驚醒,他睜開跟,看到床前站著一個執刀的年輕人,不由得又驚慌又詫異。
這裡是什麼地方,竟有人拿著刀朝他比劃?
他這個中原第一幫的第二堂堂主是幹假的?
「起來,聽我吩咐!」郭南風冷冷地道: 「你只要多說一句,或是稍微露出反抗舉動,你就會帶著三刀六個洞去會你的地下祖先!」
「好,我都聽你的!」鐵公雞抖抖索索地道。
他雖然姓鐵,但皮肉絕不比別人堅厚,眼前這個青年人武功如何,他一點也不想試探,他只希望這個青年人手掌穩定一點,別不小心傷了他的皮肉。
鐵公雞起床穿上衣服,小心翼翼地道:「少俠兄還有什麼盼咐?」
郭南風冷冷地道:「帶我去庫房!」
庫房就在大廳的另一端,他睡在這座大廳裡,原就有看守庫房之意。
庫房裡堆著好幾排小木箱,不消說得,裡面裝的,當然都是銀子。
郭南風用刀尖點著對方後背心問道:「有沒有黃貨?」
「不多,只有一箱,大約二百多兩。」鐵公雞指著角落上一個漆了不同標記的木箱說。
郭南風點了對方穴道,然後在庫房裡找到一隻大布褡褳,撬開那口小木箱,裝起十多塊金磚,為了平衡,他又在另一端,裝了差不多同重的銀錠。
最後,他取出預藏的火種,把庫房中易燃之物聚在一起,點上火頭。
恢公雞哀呼道:「少俠兄饒命……」
郭南風一聲不響,提起鐵公雞的腰帶,拎出廳外,丟在一個火燒不到的角落裡,扛起褡褳,出門而去。
天快亮了,城中故宮後面的火焰尚未歇滅,在開封城外,靠近黃河的一座小樹林裡,郭南風枕著一條沉甸甸的褡褳,瞑目養神。
他知道朱磊遲遲不見前來的原因,朱磊愛熱鬧,愛說話,愛多管閒事,都是沒法糾正的老毛病,碰上今夜這場大廝殺,他當然不肯輕易放過。
東方天際,漸漸露出一抹魚肚白。
郭南風睡意侵襲,正想合上眼皮時,忽然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郭南風心裡有數,朱磊終於來了。
朱磊來了,笑容滿面,似乎昨夜的一場好戲,讓他完全忘去了疲勞。
郭南風坐了起來道: 「他們打他們的,你幹嘛要耽擱這麼久?」
朱磊在他身邊坐下,笑答道:「我不從頭看到尾,回來拿什麼說給你聽?」
根據朱磊的描述,經過情形如下:
昨夜三更過後,中原第一幫第一堂的殺手,在代堂主魯大勇的帶頭之下,悄悄殺奔歡喜教窩藏的圓通寺。
抵達之後,花和尚魯大勇下令,將殺手分為兩隊。
一隊散佈在殿前梧桐樹下,另一隊則躡足迅速衝向殿後長廊盡頭的地下密室,中原第一幫經過打聽,似已全部摸清了歡喜教的內部情形。
可是,出人意料之外的,當中原第一幫的先鋒殺手衝進那座地下密室時,地下密室中竟然空空如也,半個人影兒也漢有。
中原第一幫的殺手們大吃一驚,知道中了埋伏,急忙懸崖勒馬,下令撤退!
所幸得很,亡羊補牢,已經太遲了!
長廊暗影中,驀地冒出十多條黑影,一半人提著油罐油桶,紛向地下坡道澆去,另一半則如飛蛇般,彈出數十道火種,油接火燃,劈啪之聲大作,火焰如毒蟒吐信,整座地下密室,頓時陷入一片煙火之中。
地下密室中傳出一片呼叫喝罵,有幾個身手敏捷,竟帶著一身火焰,竄了出來。
守在長廊長上的歡喜教徒們,早已持械蓄勢以待,見地下室中有人竄出,立即鞭抽或刺殺,悶哼與驚叫聲不絕於耳。
花和尚魯大勇身先士卒,也是衝入地下室的一員。
地下室的通道突然起火,魯大勇當然是又驚又怒,不過,莽人也有張飛計,居然在慌亂之餘,被他情急智生,想出一個急救的辦法。
地下密室中,量多的一樣東西,就是毛毯。
花和尚居然不假思索,拉起一條毛毯,撕下一幅狹條,緊緊纏住頭顱,其餘自頸而下,裹住胸腹部,然後再頂著另一條毛毯,往地道上衝。
他這辦法,果然有效,毛毯雖然著了火,卻未傷著他的皮肉。
另一個意外的收穫是,當他衝出暗門,正待揭開頭上那條毛毯時,一個歡喜教徒,正揮舞著一把利刃,朝他當頭砍下。
刀劍一類兵刃,是吃軟不吃硬的,再利的鋼刀,砍上揮動的毛毯,也有拉扯滑偏的情形,這名歡喜教徒的利刀,竟給揮舞的毛毯捲開了,也因而救了花和尚一命。
花和尚誤中埋伏,已是火冒萬丈,如今見這歡喜教徒乘人之危,竟圖趕盡殺絕,更是怒不可遏。
他所使用的兵刃,是一把特製的開山刀,這時自脅下急速拔出,一路前衝,見人就砍,倒也替後面幾名學他模樣,僥倖衝出火窟的幫徒做了開路先鋒。
結果,衝進秘窟的十八名中原第一幫殺手,全部只逃出四個人。
這四個人,包括原已帶傷的花和尚在內,雖然還有戰鬥能力,但都像喪家之犬,情形十分狼狽。
守在前殿梧桐樹下的十多名第一幫殺手,只聞殿後有搏殺之聲,而不見有人突圍而出,知道大事不妙,趕緊呼嘯著入內接應,由於有了這批生力軍,雙方優劣情勢頓告逆轉。
在人數上,中原第一幫雖然死傷不少,但仍比歡喜教的人數為多,雙方面在武功造詣上,則長短深淺不齊。
中原第一幫因死傷甚多,一股忿懣之氣帶動復仇之氣,則似乎要比歡喜教旺盛些,再加上人手也稍多些,因此稍稍佔點上風。
潛伏暗處的朱磊,在個人主觀上,是希望一舉消滅中原第一幫,看到下面這種情形,當然忍不住手癢。
於是,他掏出身上的制錢,暫代暗器使用。
由於他手法靈妙,又是趁其不備,偷冷子斷續發出,雖然被擊中者會發出驚叫,卻無人發覺是中了第三者的暗器,當然更沒有人會察覺發暗器者的藏身所在。
「嗤!」
「哎唷。」
「嗤!」
「哎唷。」
好幾名中原第一幫的幫徒,不是手腕上挨一鏢,便是腳踝上挨一鏢,鏢傷的部位雖非要害,但在與敵人拚鬥時,突然手腳失靈,結果自是可想而知。
不消片刻,中原第一幫的殺手,便被歡喜教的人砍翻五六個。
雙方這種消長,是漸進而可怕的。
歡喜教的劣勢被扳平了,歡喜教漸漸佔優勢了。
最後,因花和尚魯大勇舊創加新傷,完全失去戰鬥能力,而被歡喜教一名教徒砍翻之後,中原第一幫的陣容整個被瓦解了。
兩派黑道人拚鬥,是相當殘忍的,一方吹倒敵人,往往都會加上兩刀或三刀,唯恐對方死得不夠徹底。
中原第一幫的殺手,出發時是三十五人,闖進密室遭遇火攻後,是二十多人,但仍在人數和戰力上佔了優勢。
而被朱磊鏢中七八人,相繼為歡喜教吹翻後,中原第一幫便落下風了。
再經過一段時間的搏殺,中原第一幫還有能力揮刀抵敵的,只剩下四五人了。
歡喜教的方面當然也有傷亡,但總數還在十人左右。中原第一幫眼看就要全軍覆沒,剩下的那四五人便起了逃竄之心。可是,在這種緊要關頭上,往往是愈怕死,死得愈快!
因為火勢無人撲救,整座圓通寺慢慢陷入一片火悔之中,中原第一幫的殺手也相繼喪命刀下。
歡喜教方面雖然打了一場大勝仗,但除賠上一座圓通寺外,全手全腳剩下來的勝利者也沒有幾個了。真正的大贏家,是「朱磊」和「郭南風」,以及全開封的善良百姓。
朱磊說到得意處,忍不住哈哈大笑。
可是,朱磊笑了一會,忽又不笑了。
他不但不笑,甚至跟郭南風一樣,在春寒料峭的初春早風裡,皺眉沉思起來。
隔了很久很久,他才抬頭盯著郭南風道: 「現在你要去哪裡?」
郭南風兩眼望著別處道:「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麼?」
朱磊又問道:「我呢?」
郭南風道: 「我是不得已你,除了再回靈璧,你還能去哪裡?」
朱磊惆悵地道:「我們……」
郭南風道:「我們還是兄弟,也應該還有重聚的日子,等我想出了重聚的方法和地點,我會設法和你們聯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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