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東半島上,煙台與萊陽之間的楱霞地方,有一座名聞遠近的大牧場。
這座牧場,就叫「楱霞牧場」。
楱霞牧場佔地千畝,地勢非常遼闊。它現在的主人,在魯東也有點小小的名氣,大家都喊他「萬馬奔騰」管長遠管老爺!
管長遠的外號叫「萬馬奔騰」,聽起來好像氣派很大,但事實上他牧場的氣派更大,管長遠經營的馬匹,絕不止一萬匹。
馬場裡附帶飼養的牛和羊,更是不計其數。
這份龐大的基業,在中國北方是罕見的。
由於管長遠人生得高大粗壯,又有這份大產業,方圓數百里之內,人人皆稱呼管老爺而不名。
管老爺住在馬場內,真夠得上一句「雲深不知處」。除非真正的貴客臨門,或是遇上數目龐大的交易,要想見到這萬馬奔騰管老爺本人,那是太難太難了。
四個月之後,馬如龍等人束裝北上,就是為了這位萬馬奔騰管老爺。
這時已是八月下旬天氣,在山東境內已經頗有寒意。馬如龍等—行四人,歇在一個離楱霞不遠的小鎮上。
根據管不凡的述說,管長遠原名焦大可,本是牧場上一個伶俐的小夥計。因為這小子長相好,人又乖巧,被牧場原來的老主人管正看中了,收為義子,因此改名為「管長遠」,取義為長遠有依靠的意思。
沒想到,老天真會作弄人,也就在老主人管正收焦大可為義子的那一年,填房蔡氏,忽然一索得男,這個遲來的嬰兒就是管不凡。
管正雖然有了自己的子嗣,但對管長遠仍然疼愛有加,然而管長遠這廝卻生出了異心。
他想:管不凡是新生的,將來長大了,我管長遠怎麼辦?
他就沒有想到,管正那麼大的一份產業,就分他一小部分,也夠他一生吃喝不盡,比他原來小夥計的身份,又何止要強上千萬倍!
就在管不凡三歲的一個冬夜裡,老牧場主管正居住的地方,忽然發生一場無名大火,由於牧場地形遼闊,等到一批長工趕至,房屋大部分已經化為灰燼。
黎明時分,一個名叫喬守仁,負責看守火場的長工,在一排大醬缸後,發現已陷入昏迷的小主人管不凡。
他早就在長工間聽到一些耳語傳聞,見狀不敢聲張,忙將小主人用外衣包起,逃往附近的一處市鎮,待小主人甦醒過來,便開始往南部流浪。
兩三年後,在湖北老河口附近,碰上在該地賣藥的柴雲。當時喬守仁受了風霜病倒,柴雲施以濟助,因而獲知管不凡可憐的身世,便收留了這對義僕幼主,同時為管不凡延師教讀,並授以各項武功。
經過這十多年,管不凡長大了,復仇之念始終縈繞胸懷。
這次柴雲率眾到揚州來賣藥丸,一半是為了追蹤天龍魔君,一半也是管不凡久慕江南快刀郭南風之名,有意前來投拜,好報父母血海深仇。
馬如龍等人落腳的小鎮,原來是個馬墟,後來逐漸有人落戶,乃形成了一個百餘戶人家的小鎮。
這個小鎮,就沿舊名稱為牛馬鎮。
因為小鎮仰賴楱霞牧場而生存,鎮上最多的四種營業,是旅店、飯館、賭場、和窯子。
牧場里長工有七八百人,大部分是年輕力壯的單身漢,每逢休班或節慶什麼的,大批人潮便往小鎮湧來。
而牧場裡定期淘汰下來的牲口,也都在小鎮上銷售。
要往牧場接洽事務的外地客商,也都以小鎮為落腳地點。
在小鎮上吃牛羊肉,或鹵馬肉,比吃大米飯還合算,因為來源稀少,豬肉反而成了珍品。
馬如龍一夥,也裝成販牲口的客人,他們在大風沙旅店住下.想先瞭解一下牧場的情形。
據他們打聽到的消息,楱霞牧場為了牧場的安全,最近幾年,雇了不少精於武功和騎術的「馬師」,門禁甚為森嚴,等閒江湖人物,休想輕越雷池一步。
為了這件事,郭南風私下鄭重告誡管不凡: 「殺害你父母和霸佔牧場的人,只是一個管長遠,其他的武師和長工們,都是牧場的受薪人物,不牽涉恩怨之中,來日下手必須保持分寸,不可任意殺人!」
管不凡天生是個有正義感的人,自然唯唯受教。
北方過了中秋,便有羊肉上市。
這天傍晚時分,馬如龍等四人人境隨俗,叫了兩大盤牛羊肉,燙了兩壺白干酒,在大風沙前面敞間開懷暢飲。
這座大風沙旅館,是小鎮上設備最好的一家,有自設的飲食店,又離小鎮上最大一家賭場很近,凡從楱霞牧場出來的人,都歡喜在這家旅店中落腳。
而馬如龍等人在這家旅店歇下來,也正是為了打聽消息方便。
這時,前廳中七八張大方桌上都坐滿了人,牧場來的工人便佔了將近半數。
這些以勞力維生的工人,話題當然都不會高雅到哪裡去。
這時有個工頭模樣的壯漢扯直嗓門嚷道:「來來來,一人打個通關,酒輸得最少的,今晚活馬老九便讓給他獨享!
眾人聽了,大笑鼓掌,一致贊成。
活馬老九指的當然是窯姐兒。
只要是逛過窯子的男人,差不多知道「活馬」這個外號,是指窯姐兒那方面的「特長」。
時常尋花問柳的男人,似乎都對有這種特長的女人特別有興趣。
管不凡年紀還輕,閱歷也少,當然聽不懂這種「行話」。
馬如龍等三兄弟,久歷江湖,識人老到,他們見那說話的壯年漢子胸無城府,說話爽直,是個憨樸的大粗漢,三兄弟一使眼色,已決定從這漢子口中探聽牧場的情形。
摸黑時分,那一桌的工人酒醉飯飽,結賬離席。馬如龍決定把這項仟務交給朱磊,也示意朱磊去跟蹤那個工頭模樣的漢子。
那群工人散席出店,兵分兩路,一半去逛窯子,一半則去了只隔一條巷子的賭場。
朱磊客隨主便,也跟那工頭進了賭場。
這種小鎮上的賭場,因為對像多為牧場裡的工人,根本談不上什麼設備。
一間大堂屋,正中一張大方桌經常有人踞桌當莊,押注的人則去去來來,沒有固定的對象。
那工頭往人叢中擠進去,朱磊也跟著擠進去。
桌面上下的注子,以青錢為主,間或也有人押銀子,但多半是一兩以下的碎銀花。賭注雖不大,氣氛卻很熱烈。
朱磊對押牌九相當內行,他見那工頭一注只押十來枚青錢,知道對方財源並不寬裕,便以一兩銀子換來兩吊多青錢,小注小注的跟那工人押在一起。
他跟那工頭貼近占立,押的門子相同,湊巧兩人手氣又很順,不過兩三副牌,便分別贏了一吊多。
朱磊稱讚那工頭眼光獨到,會看門子,是個行家。
那工頭興奮之餘,見朱磊年輕識趣,便也稱讚朱磊的手氣好,今晚要贏個三吊五吊的,一定不成問題。
在賭場上要翻臉很快,要交朋友也快得很。
兩人由互通姓名,很快的便談到由朱磊有意安排的話題。
那工頭自稱姓孔,名正直,來楱霞牧場已經三年多,專管部分馬匹冬天的乾草料,所以目前工作輕鬆,一到冬天他就忙了。
朱磊則告訴對方,是南方來的馬販子,想買一些好種馬,有什麼方法可以跟場主直接談談價錢。
孔正直問他要買多少匹,朱磊說十來匹。對方搖搖頭,告訴他,生意太小了,他將見不到場主,也買不到上好的種馬。
朱磊問他有沒有什麼辦法想,對方沉吟了一下說,他如果一次要買五十匹以上,或者經過熟人介紹,場主才會親自接見,否則無法可想。
普通客人只買十來匹馬,都是由一位叫趙少昂的管事做主。
賭到二更左右,那個叫孔正直的工頭和朱磊都贏了五吊多,兩人出門分手,孔正直去找他的夥伴,朱磊則回到大風沙旅店,將情形報告馬如龍等人。
第二天,馬如龍等人經過一天詳細研究,決定將馬匹購買的數量提到六十頭左右,橫豎一兩千兩銀子,他們還拿得出來,再說他們也並非真的想買馬,如果見不到管長遠本人,那就什麼也談不到了。
第三天早上,馬如龍等四人一早趕往楱霞牧場,通過欄柵口嚴密的盤問,由一名馬師將他們帶到一排由土方築成的大茅草屋。
這排土牆茅草頂的房屋,便是櫝霞牧場會客的地方。
專管接洽對外營業的管事,果然叫做趙少昂。這人不過三十 上下,長得十分精壯驃悍,雙目精光外露,顯然有著一副好身手。
馬如龍告訴對方要買的數量,並希望直接跟場主談價錢。
趙少昂仔細打量了四人兒眼,又沉吟了片刻,才點頭說好。中午,趙少昂留四人便飯,說已經派人去請了,他們的場主飯後會趕到。
飯後,屋後一望無垠的牧場上,遠處沙塵飛揚,三騎得得而至。
來的正是楱霞牧場場主,萬馬奔騰管長遠和兩名馬師。
管長遠大約四十歲出頭,長得英武高大,由於長年跟風沙搏鬥的關係,一張長方形的粗糙黑臉上,亢滿堅毅之色。
兩名馬師都在三十四五歲上下,身穿藍布緊身衣褲,外罩一件精製的軟皮背心,闊腰帶上遍插柳葉飛刀,一個身材高瘦,一個雙肩特寬,兩人雙目炯炯有神,顯然都是馬師中的特選人才。
三人下馬進入堂屋,由管事趙少昂為雙方一一引見。
馬如龍、朱磊、郭南風三兄弟改姓劉、關、張。就成劉如龍、關磊、張南風。管不凡則以小夥計的身份,隨便捏造了一個假名字,叫宋順天。
管長遠與管不凡名義上雖然是兄弟,但由於後者離開牧場時,只有三歲多而四歲不到,口音方面又沒有一點山東腔,所以三兄弟絕不擔心管不凡會被識破身份。
在趙少昂為雙方介紹時,管長遠不斷的點著頭,一面打量著三兄弟的身材和穿著。
當趙少昂說明三人要選購六十匹良馬時,管長遠突然平靜地望著馬如龍道:「諸位體格雖然健壯,以前好像很少騎馬,為什麼忽然想到要做馬匹生意?」
三兄弟暗暗心驚,他們沒想到管長遠竟是如此精明。
馬如龍沉住氣,微笑著回答道:「管場主真是好眼力!我們三個人是結義兄弟,以前曾在江南一家鏢局裡充任過一段時期的鏢師,現在鏢局關了門,我們打算改行,做牲口的生意。」
管長遠接口道:「你們說的鏢局是哪家鏢局?」
馬如龍道:「鎮江的兄弟鏢局,局面很小,場主大概沒有聽說過。」
關於這一點,倒是難不倒馬如龍。鎮扛過去的確有過一座兄弟鏢局,大前年已經因經營不善而關門,鏢局裡有好幾位鏢師都是他的朋友。
管長遠點點頭,臉色也和緩了不少: 「兄弟鏢局,俺知道。你們的老局主俺也見過,四五年前他來這裡買過俺的馬。」
郭南風忽然插口道:「聽我們老局主說,貴牧場十幾年前曾經發生過一次火災?」
管長遠臉色一變道:「是的,怎麼樣?』』
郭南風道:「那一次火災,貴場的損失不大吧?」
管長遠忽然站起身來,轉向管事趙少昂道:「趙管事,這筆生意交給你作主處理,俺後面還有幾位主顧要招待,這裡不陪了!」
說著,拉開一扇小門,從屋後走了出去。不一會,蹄聲響起.得得而去,漸去漸遠。趙管事和兩名馬師僵立當場,似乎也感到有點意外。
郭南風沒有攔阻,也沒有追趕,這是他們三兄弟事先計劃好了的。
他們雖然相信管不凡的述說不假,但是,那時的管不凡才三歲多,並不能視為親身目睹的證人。為怕其中另有隱情,他們決定留給管長遠一個辯解的機會。
一般山東人的個性都很率直,如果管長遠受了冤屈,從表情和舉止上,他們是看得出來的。
但是,管長遠放棄了為自己辯解的機會。
這說明他用一種最愚笨的「拒答」方式,放棄了辯解,也承認了事實。
接著,郭南風以平穩而沉痛的語氣,為趙管事和兩位馬師說出了這個十多年前的不幸事件,並告訴他們,眼前這個本叫管不凡的少年,才是他們真正的主人。
趙管事和兩位馬師,都是管長遠手上重金雇來的人,他們雖然被這個悲慘的故事感動,卻不便對管長遠有所批評。
他們都因為心情沉重而沉默不語,一時也不知如何來處置這批客人是好。
郭南風接著道: 「請問,這牧場上還有沒有任職十七八年以上的老員工?」
兩名馬師望了趙管事一眼,趙管事道:「是有幾位,不多。」
郭南風道: 「你們能不能把這幾位老工人找出來,證實一下?」
趙管事沒有答腔,顯然有他的為難之處。
管不凡忽然從旁接口道:「不論管長遠當年有沒有放火燒死家父母的行為,我管不凡都是這座楱霞牧場的真正主人,在事實真像未明之前,我有權要求證實一下我的身份。」
他頓了一下,接著道: 「三位大叔都是江湖中人,相信都瞭解清理這類恩怨的方式。
我管不凡的要求並不過分。如果三位認為我管不凡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也可以明白地說出來!」
剛才介紹,那兩位腰插飛刀的馬師,一個叫樓上雲,一個名叫唐帆影,這時那位肩膀寬闊的唐帆影毅然道:「負責撥豆料的老高,就是這兒牧場上幹得最久的一位,我去找他來吧!」
管不凡道:「如果方便,多找幾位,彼此對證一下更好。」
唐帆影點點頭,出門上馬而去,只不過片刻工夫,忽又單人獨騎而回,臉上蒼白如土,神色很不好看。
郭南風已料著幾分,問道:「怎麼樣?」
唐帆影咬著牙齒,悶悶地道:「我去遲了一步,已被場主親自叫走了。」
郭南風道:「就沒有別人了嗎?」
唐帆影又咬了一下牙齒道: 「還有洗刷馬匹的老湯和老鄭,情形都一樣。」
郭南風歎了口氣道:「現在用不著找什麼證明了,這位管場主,住什麼地方?」
唐帆影道: 「他住的地方有好幾處,不但找他的人不容易,就算你們找著了,恐怕也有很大的麻煩。」
郭南風道:「這話怎麼說?」
唐帆影道: 「場主身邊共有十多位馬師,都是剛進牧場的新人,他們當然都不瞭解這段往事。如果場主編一段故事,說你們都是尋仇來的,他們基於職責所在,豈非又要引起一番大殺戮?」
郭南風聽了沉吟不語,他無疑也認為唐帆影的顧慮不無道理。
朱磊道:「我們別在這裡乾耗了,我看還是回牛馬鎮罷。」
馬如龍抱拳道:「三位在牧場任職,自有為難的地方。今天謝謝三位招待,就當做場主走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
回到牛馬鎮,馬如龍等四人,仍住大風沙旅店。
依郭南風推測,他們這次去楱霞牧場雖然一事無成,但一定帶給管長遠很大壓力,就算他們不再去楱霞牧場,那位牧場場主也必然會找到牛馬鎮來。
所以,他的結論是:今後幾天,他們四人大可以守逸待勞,等管長遠自己找上門來!
馬如龍的看法也是如此。
他認為這次事件是管長遠和管不凡兄弟間的私人恩怨,只要分出公道來,與別人沒有關係,不驚動牧場上的員工,才是最正確的做法。
但事實上,兩人都想錯了。
管長遠再蠢直,也不會想不到去利用牧場上那些不知情的馬師們。馬師總數大約在二十名左右,每人都有一身不錯的武功,以及剽悍剛強的個性,一旦受到管長遠的鼓動,他們四人頂得住嗎?
就算他們四人刀法犀利,不把那些馬師看在眼裡,萬一發生大混戰,讓一些馬師喪生,又豈不有違他們的初衷?
就連一向算無遺策的郭南風,都漢有顧慮到這一點。
而在第四天夜裡,這種情形偏偏發生了。
他們四人租了兩間並排連在一起的廂房,外面是一片大院子。院子裡經常拴滿了馬匹和牛只,氣味濃烈,令人很不好受。
但北方的棧房,多半如此,時間一久他們也就習慣了。
三天太平無事,馬如龍等人並未因而鬆懈。他們仍然為四人分成兩班,每個房間裡,一人和衣而臥,一個暗中靜守,隨時等候管長遠上門。
第四夜,二更敲過後,管不凡第一個有了警覺。院子中的牲口,忽然有了一陣輕微的騷動。
在這種旅店裡,這本是常有的事,無論是店裡小二送茶水,或是酒醉的客人夜歸,牲口都是要被驚動的。但是,這一次情形不同。
管不凡在黑暗中,隱約嗅到一股輕微的異香,正摻雜著—股焦煙味兒,從門縫中鑽了進來。
他從小在湘南長州一帶,跟隨師父柴雲製藥賣藥,對各種藥材的氣味,較常人特別敏感。
據柴雲說,江湖上只有下五門的盜賊,才會使用這類迷香薰人。沒有想到,管長遠以一個牧場主人的身份,竟也會使用這種下作手段!
他伸手輕輕搖撼郭南風,郭南風迅速坐起,於黑暗中略一凝神,便從襟懷摸出一個小鐵盒子,取出兩顆綠色藥丸,自己吞服了一顆,一顆遞給管不凡。
管不凡吞下那顆藥丸,頓覺遍體清涼,心胸也分外舒爽。
郭南風手一招,將管不凡領去後窗下。
北方以土塊築成的牆壁,相當厚實,牆上的窗戶面積只有碗口大小,郭南風以手示意,要管不凡從窗口這面出去,自己則去守在房門口,以便前後夾擊。
「對待那些馬師,手底下要厚道些。」最後,郭南風以傳音功夫,交代了兩句。
他話一說完,雙手貼上土牆,運足真力一震,便將士牆震裂,然後再小心開出一道缺口,以便管不凡於黑暗中弓身竄出去。
關於土牆,黑道上有個笑話。
據說竊賊將牆壁分為三等,他們最怕的是籬笆牆,其次是磚牆,最歡迎的則是土牆。因為籬笆牆和磚牆,打洞時都會有聲音,而遇上土牆,只要澆點水,挖多大的洞,都沒有聲音。
管不凡一出客房,便在黑暗中看到了朱磊。
朱磊正在朝他微笑。
原來隔壁的馬如龍和朱磊,打的也是這般主意。
一人挖洞出屋,一人留守屋中,以備首尾夾擊。
兩人伏身一躍上屋,屋頂上蓋的是茅草,也是一點聲音沒有。兩人相隔四五尺遠,爬向屋脊探頭向前張望。
前面燃燒的草煙,已經高高竄起,院子裡的馬群,也不安地騷動起來。
今晚,是個有月的夜晚,管不凡四下搜視,忽然在左邊廂房下看到了管長遠。管長遠一身輕裝,背後斜背一把無鞘的大砍刀,腰袋鼓鼓的,顯然帶了暗器。
管不凡一想起當年父母便是遭這廝如此害死的,心中怒火上升,便抽出自己備藏的柳條刀,長身一個騰躍,凌空撲了過去!
嗖!
嗖!
嗖!
嗖!
四把飛刀,分左右夾擊而至。
管不凡自跟郭南風習藝以來,因為他原來的底子不錯,郭南風除了傳授一套獨特的刀法之外,便是督促他在輕功上下了不少功夫。
遭遇飛刀突襲,在一個江湖人物來說,並不稀奇。
管不凡雖然沒有料到這一著,但一種自然產生的應變本能,使得他不假思索,長力一揮,真氣略提,去勢不變,身軀驀地提升尺許,四把飛刀於胸腹下寸許交叉掠過!
緊接著,只聽東邊馬群一陣騰踢,有人慘呼一聲,有人破口大罵,跟著便是一陣兵刃交擊聲響。
很明顯的,朱磊儘管也受到馬如龍交代,不要傷害那些盲從的馬師,仍然怒火勃發,下了重手。
管不凡知道有人為他掠陣,膽氣更壯,他見管長遠已取刀在手,正蓄勢待發,便竭盡身法變化之能事,在落地之前,全身奮力一滾,柳條刀順著下降身形,向管長遠側面砍去。
管長遠見管不凡刀法如此靈活巧妙,不禁暗暗吃驚。當年僥倖活命的小兒,竟然成就了今天這樣一身武功,實在大出意料之外。
他大砍刀在手,身軀微轉,迎著管不凡,猛然一刀劈出!
大砍刀對柳葉刀,不但在份量上沉重近一倍,在氣勢上也格外渾雄剛猛。不過,各種兵刃總是利害相生相剋居多,很少有一種兵刃,在交手時能佔絕對優勢。
相互砍殺時,柳葉刀雖不如大砍刀威猛,換招變招,柳葉刀卻比大砍刀靈便很多。
管不凡知道管長遠人高馬大,氣力定在自己之上,如果全仗氣力硬拚,吃虧的當然是自己。
他要報的是父母血海深仇,不是較武論技,怎樣殺了這個不義之徒,才是他唯一的目的。
他見師父和大師伯至今不肯露面,知道他們都想成全他,由他自己來了結這場恩怨。便暫時收起雜念,硬將柳葉刀旋身撤回,默憶師父近月來傳授的水過無痕刀法,配合泉越亂石輕功,斗巧不鬥猛,刀如蛇影般圍繞著管長遠盤旋起來。
這是一種南派秘傳武功,管長遠沒有見過,也沒有聽說過,折騰了三兩下,便感到手忙腳亂,不知如何使力才好。
他帶來的四名精選馬師,好像都受到羈絆,始終不見有人出面,這使他益發心虛慌亂,失去了交手的勇氣。
嚴格地說起來,管長遠並不是一名江湖人物。
他的一身武功,全是跟馬場中一些馬師,零星討教得來.馳騁在廣闊的牧場上,以他彪壯的身材和氣勢,自有他不可一世的威風, 一旦跟人交起手來,尤其是遇上管不凡這種名門弟子,他就有點左支右絀,力不從心了。
管長遠在柳葉刀風雨般的綿密攻勢下,由心虛而膽寒,終於生出了一個沒出息的念頭,他想開溜了。
管不凡的一身輕功,他已見識過了,如果轉身拔腿就跑,顯然也不太容易。好在他天生心術不正,到危難處,便有一些壞點子冒出來。
如果存心開溜,何不先擺出一副拚命的架勢來?
他想到這裡,別無選擇,決定冒險一試。
管不凡見他刀招一緊,忽然使出一個夜戰八方的架勢,以為對方*退自己,又要使出什麼新招來。
他一時摸不透這個黑心狼子的武功深淺,只好先退兩步,待看清對方的攻勢,再作拼拆的打算。
不意管長遠一佔上風,大砍刀便如狂風暴雨般接連攻擊,根本不管什麼招式,一副情急拚命的樣子。
管不凡這時反而冷靜下來,心想師父和師伯都暗中觀看他的表現,你暗算不成,情急拚命,我可絕不奉陪。
管不凡以不變應萬變,柳葉刀上下翻飛.只待管長遠露出破綻,便好趁虛取賊子的一顆首級。
他雖然在這座大風沙旅店住了好幾天,但對這座旅店的地形並不太熟悉。他不知道雙方在一番奔騰追逐之後,已到了前廳與後廂間的—條狹巷巷口。
就在這時候,管不凡眼前刀光一收,忽然發覺已經失去管長遠的人影。
等他定神看出管長遠是從那條狹巷中溜走時,他明白了。
原來這廝一套刀法雖然還有幾分火候,輕功方面,卻無成就可言,所以他不上屋,必須要借這條巷道逃命。
管不凡感到氣惱,又有點好笑,正想沿著那條狹巷追出去時,巷外長嘶聲中,急蹄已然響起。
郭南風和馬如龍雙雙出現,郭南風道: 「不凡,別追了,一切等明天再說。」
回到朱磊和馬如龍合住的那間廂房,三名勁裝馬師並排坐在炕沿上,沉臉默然不語,朱磊已點起—盞油燈,正在為另一名勁裝馬師敷藥包紮。
馬如龍進房後,第一個動作便是為三名馬師活開穴道。郭南風則從隔壁房間取來茶壺和茶碗,為每一名馬師到了一碗冷茶,以非常抱歉的語氣,向四名馬師說出了管長遠和管不凡之間的故事。
四名馬師皺眉聽著,最後全都露出愧疚之色,受傷的那名馬師喃喃道:「我挨這一刀,是應該的……」
朱磊溫顏撫慰道:「兄弟,你別再這樣說了,古人云:兩軍交鋒,各為其主。當時你不知道管長遠的真正為人,我也性子太急,才會出刀誤傷兄台,你再自責,我豈不要慚愧死了。」
郭南風接著道:「諸位師父對楱霞牧場當年這段慘劇如仍有疑問,回到牧場之後,可找牧場裡當年的老夥計詢問,希望那名叫老高的夥計,仍然平安無恙。」
炕沿上三名馬師互望了一眼,這時一齊起身,由一名姓錢的馬師抱拳道:「謝謝幾位手下留情,我們告辭了。」
那名受傷的薛姓馬師,掙扎著也要起身,朱磊伸手輕按他道:「你留在這裡,明天換過了藥,如果傷勢無礙,我們再叫輛馬車送你回去。」
第二天,薛姓馬師經過換藥包紮,堅持要回牧場休養,朱磊替他雇了一輛馬車,又贈送一瓶創藥,將他送回。
這一天傍晚時分,在牧場趙管事率領之下,樓上雲、唐帆影,以及昨天來過的兩名馬師,共五人五騎,忽然風塵僕僕趕來大風沙飯店。
原來昨夜管長遠逃回牧場,由於心虛膽怯,黎明前以四匹駿馬,帶了一妻一女,以及大筆現銀和珠寶,悄悄離開了牧場。
今天上午,消息傳開了,大家又在一向小屋中,發現了幾名被拘禁的老夥計,這些馬師才相信江南三俠所言不假,他們共議的結果,決定迎回管不凡及江湖三俠,共同主持馬場業務。
這種結局,大出三俠意料之外,只有管不凡總以未能親手報仇為恨。
馬如龍安慰他道:「照這次的種種情形看來,管長遠顯然只是個有勇無謀的粗人,他現在自己也是個有兒女的人,你如果一定要殺了他,他的妻兒將來是不是也要報復?」
「算了,這也是兩位老大人的一種劫數。在你手上收回牧場,積一點陰德,放這廝一馬,兩位老大人在泉下也該含笑瞑目了。」
一行摸黑返抵牧場,由於趙管事事先已有吩咐,牧場備了十幾桌酒席,烤了兩條牛,十多支綿羊,全場上下舉碗共歡,一直歡宴到天明。
在廣闊的牧場上,縱馬馳驅,飲酒玩樂,又是另一種神仙生活。
這樣,一晃眼過了半個多月,馬如龍三兄弟見管不凡已能主理一切,便提議過些時候,要他去湘西把柴雲及夏家姐妹一夥人接來,牧場土地廣大,事務繁雜,多一些這方面的幫手,經營起來也順當得多。
他同時告訴管不凡,他們三兄弟都是野性子,準備再跑一趟皖北靈璧,看看萬鳳幫林白玉姐妹。
管不凡自然不肯,挽留的結果,馬如龍三兄弟又在牧場上住了十多天,才互道珍重,依依而別。
三兄弟騎著三匹管不凡贈送的棕色駿馬,一路南行,非常悠閒愉快。
這時九月下旬天氣,一天傍晚,三人來到與扛蘇臨近的棗莊附近。
每次都是一樣,直到肚子餓了,他們才會想起飲食鋪子,直到天色黑下來了,他們才會想到客棧,幸虧他們一直走的都是官道,這兩件事都難不倒他們。
現在,他們又想到了兩件事都想到了,肚子很餓,也該落店了。
但是,附近荒涼得很,顯然兩樣都沒有,沒有飲食店,也沒有客棧。
朱磊四面望了望,忍不住笑道: 「今晚可好,沒有吃的,也沒有地方睡覺,咱們就來比比熬夜和挨餓的本領吧!」
馬如龍皺眉道:「能看到一個人就好了。」
朱磊笑道:「光看到一個有什麼用?看到一個人你就能解決『吃』和『睡』的問題嗎?」
郭南風也笑道:「說你笨,你還不是普通的笨,難道你一點也聽不懂馬大哥說這話的用意?」 朱磊道:「什麼用意?」 郭南風笑道:「假如你看到一個,這人會不會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這人要不要吃喝?要不要睡覺?」
朱磊不服道:「廢話!這些事誰不知道?這裡前不靠村,後不巴店,萬一碰到跟我們一樣趕路的人,還不是照樣空歡喜?」
郭南風笑道:「槓子頭,強詞奪理!」
馬如龍忽然咦了一聲道:「別吵了,你們看看,那是什麼地方冒出來的?」
郭南風和朱磊循聲舉目望去,馬如龍說的,原來是一股自地面升起的炊煙。
煙從地面升起,只見炊煙,不見房屋。
郭南風皺眉道:「這就怪了,這一帶又不是關西,難道也有人窯居不成?」
馬如龍道:「不管是與不是,我們循著冒煙的地方,趕過去看看再說。」
三人策騎越過一片麥田,向一片高崗煙處走去。走至近前,是一條寬闊而蜿蜒的土溝,每隔十來丈,有土階下達,對面則是幾個不規則的土洞。
果然是有人穴居的土窯!
馬如龍手臂一揚,高聲道:「你們在這裡等一下,我先下去看看!」
他跳下馬背,沿階而下,越過土溝,弓身從一個窯洞走進土窟內。
不一會,馬如龍又在窯洞口出現,向二人搖手高聲笑著道:「不錯,是住家的地方,你們把我的坐騎也牽下來,主人好客得很,歡迎我們留宿。」
馬如龍、朱磊和郭南風三人,還是第一次進入這種傳說中的窯洞。
居住這種窯洞,當然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但只要習慣了它的生恬方式,它也有一般房屋所沒有的好處。住窯洞最大的好處,便是冬暖夏涼,儲藏食物,可以耐久,缺點則是通風較差,照光不夠。
不過,馬如龍等人現在進入的這座窯洞,則似乎沒有上述的兩項缺點。
因為這座窯洞佔地甚寬,裡面分隔成若干小間,廚房、臥室、客廳、起坐間.應有盡有.無不俱備。
當做客廳的這一間,坐了八九個男人,他們是三代同堂,靠種田和打獵為生。後邊幾間,有婦女笑語之聲傳來,據說是長房添了曾孫,正在宰殺一頭野鹿賀喜。
因為馬如龍等人對魯南的土腔聽不習慣,只知道這一家姓張,兩位年長者都在六十歲以上,是第一代。三個壯漢,四十來歲,是第二代。四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是第三代。
橫豎他們只是借宿一宵,也不必去知道那麼許多。
大夥兒隨便聊了一陣,一個粗手大腳的婦人,拿進一張大草蓆鋪在地上,又端來一罈子酒,照人數拿來一疊海碗,一人一隻,喝完老酒吃飯。
菜,只有三樣,一大鍋紅燒鹿肉,一盤鹹菜.一盤蒜頭。
馬如龍等人入鄉隨俗,也跟著這一大家子吃肉喝酒,配鹹菜,剝大蒜。
一罈酒很快的完了,那個叫張大春的小伙子又捧來一壇。喝到最後,大家都有了五六分醉意,才捧出一大鍋混了雜糧的米飯。
就在這時候,馬如龍忽然面孔通紅地說了句:「我好像有點醉奇怪。」
話剛說完,就皺著眉頭,打了個酒呃,向一邊慢慢的倒了下去。
朱磊正想取笑他,忽然嗯了一聲,也就倒了。
郭南風哈哈大笑道: 「這些傢伙真好笑,才喝了兩碗酒,就……就……真不中用……
那像我……我……嗯,我也不行了
飯碗從手指上滑翻,跟著身子一歪,也倒下去了。
兩名年長者,露出意外之色。
一名中年漢子望向那叫張大春的小伙子道:「阿春,你在最後一碗酒裡搞了鬼?」
那叫張大春的小伙子面有得色道:「這三個傢伙是三頭肥羊,剛才從馬背上卸行李時,我看三人好像帶了不少銀子,做了他們三個,比咱們平常幹一年都要強得多!」
那中年人眼中發亮道:「真的?」
少年張大春道:「不信你就搜搜看,我的眼光絕不會錯。」
兩個年長者一齊皺起眉頭,一個不以為然道:「這三個人是錯過宿頭,才闖到我們這裡來的,你就要動手,也該先知會一下才好。」
少年張大春道:「大家都坐在一起,哪來的許多洋時間,而且又不知道對方是不是會家子。」
照語氣聽起來,這一夥老少顯然並不是一家三代,因為張大春對那老者,語氣中明顯的並沒有敬懼成分。
另一名老者皺眉道: 「現在人放倒了,這三個傢伙怎麼收拾?」
那個叫張大春的少年挺身一躍而起,奮然道: 「怎麼收拾?好收拾得很!來,鐵蛋兒你來幫幫忙,搜完身子,你扛一個,我扛兩個.扛去北溝子一埋了事!」
另外的三名少年人沒有應答,也不曉得誰叫鐵蛋兒。
原先那個眼睛發亮的中年人像挾了塊肥肉,等待送進嘴巴似的嚥了口口水,望著昏迷的三人道:「這三人的衣著都是好料子,埋了我看可惜。」
少年張大春接口道:「那還不好辦!刨完窟窿掩埋之前,先把他們剝光就是了!」
一個細細的聲音忽然插口道:「我看這樣不可以。」
少年張大春道:「為什麼不可以?」
他一面說,一面朝另外那三個少年望去,大概他沒有聽出誰的口音,又接了一句道:
「鐵蛋兒,是不是你說不可以?」 ;
三名少年中,那個尖下巴的少年道:「我沒有開口啊!我什麼時候說過不可以?」
少年張大春迷惑了,四面張望著道:「你沒有那是誰說的?」
「是我說的!」
還是那個細細的聲音,這一次每個人都聽得很清楚。
少年張大春睜大了眼睛,也張大嘴巴,但沒有能夠發出聲音來。這一次他聽清楚了,但是陌生得很,這屋於裡沒有人有這種口音。
屋子裡其他的人,也都露出驚奇之色,因為他們都想不出這聲音是從哪裡來的。
然後,他們便都看到了一幅怪異的景象。
側躺著的郭南風,慢慢欠身坐起。
少年張大春像是嚇呆了,愣在那裡動彈不得。
「你們日子難過,我曉得。」郭南風含笑望了眾人一眼,見大家沒有動手的意思,才又慢慢接著道:
「但魯南這一帶,日子難過的,並不止是你們這一夥。你們有氣力,大概還有點土地,只要肯動腦筋,平平淡淡的活下去該沒有問題。」
他朝馬如龍和朱磊望了一眼,笑喊道: 「別裝了,起來吧!這一夥朋友膽量有限,他們只是說說,並不會真的動手,你們再不起來,我可要真的把你們拖去刨坑兒埋了。」
朱磊哈哈一笑,挺身坐起。
馬如龍也跟著坐了起來。
三人臉上有酒意卻沒有醉意,張家這一夥人,見郭南風語氣溫和,並無慍怒報復之意,一個個這才稍稍安心,但都慚愧的低下頭,有點無地自容。
郭南風掃了眾人一眼,又接著道:「這位大春小兄弟的主意雖然惡毒了些,我相信也是生活*出來的。蒙你們好心招待,我們三人也分享了你們不少酒食,明天上路之前我們會有個算計的。」
這一晚,三兄弟就歇在窯洞裡,並未再發生其他事故。
第二天,馬如龍取出一百兩銀子,交給那兩名老者: 「湊合著用,一年的生計應該沒有問題。能想辦法做個小生意,更對生活大有幫助,昨晚的故事千萬不可重演。害人性命—
輩子良心難安,碰上行家高手,更說不定會惹上滅門之災。大家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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