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了,外面僅搭好三處浮橋,因為要揀恰好對峙而又距離不遠的懸崖,實在是不容易。
姑娘趕去看,看有三個她已很滿意了。
一切遵照她的章程辦,扎得結實,搭得牢固,可是大家仍是莫明其用處。
天上月亮還沒升高,姑娘分發大家各回巖洞睡覺,這時候紀俠才曉得白天姑娘忙的是拿紗羅竹筋製成四個兔網兒,四個滾圓的燈球兒,紀俠看著又是納悶,但小翠姑娘就是不肯明說。
三更天氣,姑娘悄悄地親去西洞喊醒阿喜,教他蒙上虎皮隨帶應用傢伙趕往行事。
姑娘對他說:「熊怕熱,白天潛藏巖壑不敢出來,前天正午出現峰頭乃是奇跡,必是猛獸通靈有感……」
說是假使人們辦事不知慎重,問題就恐怕是徒勞無功。
她教阿喜越過浮橋五里路,揀個亂石交錯地方吹螺作吼,熊最忌虎,聞聲必下尋蹤。
望見熊來,即須脫掉虎皮相機覆在石上,人急隱入深林迅速下山,沿溪繞道回洞,萬一發現熊歸途經過浮橋有所做作,不管那是什麼光景,只許抱定三個字別理它……
再三叮囑小心在意,阿喜唯唯聽命,立刻帶了螺殼蒙上黑虎皮出發,姑娘請崔巍一同過去東洞靜聽消息。
不一會工夫,耳聽得遠處虎吼連連。
紀俠驚醒,姑娘按住他,不准動彈。
好容易挨過兩個更次,曙色迷茫中阿喜瘋狂般歡喜闖了進來。
他說他趴伏亂石後面就只吹了七八次螺殼,月光處便望見熊驚愕的走下峰頭,眼看它來得切近,他卻跳出去逗它繞了幾個大轉彎。
這當兒熊是趴倒身軀且-且追,他覷個空扯下虎皮罩在一塊本來有點兒像虎的岩石上,熊居然也怕假虎,蹲踞相對睥睨不安,拖延了好久時間,這才鼓足勇氣騰躍進撲,看那一隻右掌委實厲害,一下子竟把那樣大石頭拍個粉碎,攫住虎皮猛勁兒扯個稀爛,扔在地下一陣踐踏,仰天獰笑,逡巡重尋歸路。
走過溪畔那一條浮橋,它又怔住了,怎麼樣都不肯離開,卻也不敢冒險走上橋去,楞在那兒好半晌。
橋上的幾隻死兔子屍骸好像觸怒了它,到底還是先試一試橋是否靠得住,隨後一步步爬了上去。
到了橋上,兔子殘骸全給拋下溪裡,它撲著橋輕輕搖,越搖越放膽,越放膽搖得越加使勁。
它似乎十分高興,漸漸的挨到橋中,它忽然蹲下來向裂縫裡解大便。
突然它又發覺張大橋縫那一塊塗滿兔子血的厚木頭,嗅一嗅猛可裡拔起摜掉。
這一來,兩條竹頃刻合攏,恰好夾住它垂在縫兒中一件怪東西……嘿!魚兒上鉤了……
說著鼓掌稱快。
紀俠追問道:「夾住它什麼東西?」
阿喜低聲說:「腎囊。」
紀俠忍不住叫:「腎囊?就算去掉木頭,還留有兩寸寬縫呢!」
阿喜道:「你就不要問得那麼清楚。」
紀俠急道:「可是……」
阿喜笑著道:「好就好在留有兩寸縫,夾得不緊不覺得痛苦,所以它並不著急光火,可只是拖垂下面西瓜大的東西怎麼拿上來呀?」
紀俠聽了,不禁大笑起來。
姑娘得意地說:「熊性多疑,善能忍耐,它決不吃死的動物,歡喜吮血就恨不新鮮,那塊塗上兔子血的木頭犯了它的忌……」
頓了下,姑娘又笑著道:「還有,它有個習慣,大便必解在夾石縫的深坑裡,越深越滿意,那浮橋離溪流至少一百尺,它又那能不上鉤?」
紀俠笑道:「妙!姐姐,真有你的!」
「那裡,我還及得上你的諸葛孔明姐姐?」
「當然!當然……」
「你不是誇我吧!」
「姐姐,讓我出去看看……」
「不,誰也不許去驚動它,驚動了它它會拚命復仇,什麼都可以扯掉不要……性發這個洞未必擋得住它衝動力量,再來也怕它趕去殘害參仙。
麝臨命時曉得挖掉香臍,它自然懂得禍因參仙而死……我們現在要跟它賭忍耐工夫,非要等它自己餓死。」
紀俠叫了起來:「我的天,熊有時候可半年不吃東西。」
「那是說冬天,眼前不是冬天,不餓死也要曬死。」
「那要等多久呀?」
「我預備七天。」
「我受不了。」
「要找死我倒是千肯萬肯奉陪,可是你是不是要顧到你的牡丹姐姐呢?……」說著姑娘嘿嘿笑了。
紀俠只好無奈的閉上了嘴。
崔巍笑道:「我們怎麼辦?等到熊餓死,我們恐怕要先渴死。」
阿喜道:「那沒關係,洞後照樣有水喝,那邊恰好擋著高巖峭壁,它也望不見,就是別越過草坡下溪裡去。」
姑娘道:「吃的喝的,乘涼所在,玩的地方都有辦法,我就是一句話,不許去驚動熊。
這會兒天還沒亮,忙什麼呢?還是睡個好覺吧……」
說著她請崔巍把住那一頭洞口打盹,硬把紀俠阿喜困在洞中。
好不容易挨過了五日。
這天清早,紀俠難得盼到小翠姑娘不在身邊,慌不迭拿起袖箭筒插上七首,一股氣急往那邊崖頭跑。
望見了溪就也望見了熊,望見它藏頭縮頸蹲踞浮橋上,他以為熊已經死了,三不管直往下衝。
衝到了浮橋邊,熊似乎完全沒有知覺,紋風不動。
這時候,小翠姑娘恰就爬伏斜坡豐草裡,驀見紀俠遠遠跑來,她嚇得渾身是汗,可是不敢叫。
眼看著紀俠人已挨近橋邊,托起袖箭筒瞄準,向熊腦門子上連發三箭,射得不錯,可惜無用,三支鐵弩箭全都反激落地。
熊驀地驚醒抬頭,震動山嶽一聲慘-,跟著猛的站起來,扯斷夾在縫兒中瓜大腎囊。
紀俠看到它胯下血如傾盆大雨,不由駭然怔立。
熊忽然竄上崖頭,身體雖然臃腫,但矯健絕倫。
紀俠那敢怠慢?急忙撤身逃上草坡,默念猛獸身負重傷不過俄頃苟活,一心想逗它賽跑洩氣,促其自斃。
正待翻身跳走,草叢裡霍地立起小翠姑娘,恰好擋住熊狂奔來路。
這一下紀俠差不多膽也都嚇碎了,咬緊牙關,回身反撲,一躍七八丈,左手飛一掌推倒姑娘,一頭鑽進熊兩條樑柱般臂彎裡,沒等它巨爪合攏迎抱,運足千斤神力,右手匕首突然揮出。
熊來得瘋狂,人去得凶勇,鋒刃刺透熊心,順勢兒一下緊糾,人伏在獸胸上,一同滾下了斜坡。
虧了好阿喜也在草裡埋伏,奮不顧身猛奪住紀俠兩條腿,我們小少爺才算沒有陪熊摔落溪中……驚魂甫定,身手俱疲,急忙來看小翠姑娘,卻怪紀俠剛才那一飛掌,心急力沉竟把姑娘推的昏厥於地。
阿喜回洞取來水壺,崔巍跟著趕到,大家幫忙救醒姑娘。
姑娘睜開眼睛看紀俠渾身血人兒似的,不禁痛定思痛淚流滿面。
紀俠再三自承幹錯了事,簡單告訴她殺熊經過,姑娘也只輕輕的說了一句:「快去洗個澡休息啦……」
說著強扶在阿喜臂上,回洞去了。
小翠姑娘是個美人,古代所謂美人,曰捧心曰嬌無力,總而言之一句話弱不禁風。
小翠姑娘雖然不屑於矯揉造作,然而體弱卻是事實。
這些日子山川跋涉,眠食失常,人已經有點吃不消,再讓紀俠嚇走了魂,又被推那一掌摔了一大跤,她又如何受得了?
都因為除掉了熊,這天大的喜事使她暫時興奮。
這會兒,大家圍坐洞口吃喝聊天,紀俠演述斗熊經過,說是夜便是姑娘不在場,或則伏匿草中不出,熊負傷流血過多,屍居餘氣實在不足為懼……
紀俠言下之意,大有反怪姑娘多事之意……
姑娘不與分辯,阿喜聽得不大順耳,他說:「少爺,你講的好輕鬆,在我看那畜牲一點也不笨,你不過想逗它賭縱跳,我認為你並無絕對把握,它由橋上撲上崖頭,那一縱就比你縱得更遠……
姑娘那時候無非希望它得人即止,捨身救人孤注一擲,大雄大力大慈悲佛一般心腸,你懂不懂呀?」
姑娘萬萬想不到阿喜竟然一肚子學問,她輕輕的點頭表示感謝,一邊卻不住的向紀俠撇嘴冷笑。
紀俠弄得十分難為情,他搭訕著說:「我還是不懂,我總覺得太傻……」
姑娘道:「傻的就是這麼傻,聰明的就是那麼聰明,多等兩天工夫偏不肯忍耐……既然我講的話無足輕重,這以後的事少爺您自己料理吧!再找我可不答應。」
紀俠笑道:「何必呢?姐姐,你捨身救我,我也還是為你拚命呀!」
姑娘道:「你就不如讓我……」
說著站起來往西洞走,走不了三步忽又昏絕摔倒。
紀俠大驚失色,火速趕過去攙扶著她,姑娘倒是立時醒轉,掙扎著爬進洞裡,躺下去就起不來了。
她的病無非弱,靜養幾天自然會好的。
但紀俠已經嚇壞了,這幾天他也賴在西洞,廢寢忘食,早晚聽候呼喚。
姑娘們有姑娘們的私事,爺們幫忙不得,天氣又熱,扭股糖似的那怎麼受得了?
然而我們少爺就是那麼大牛勁,趕不動攆不去,罵不怕擰也不怕,姑娘急壞了,他算出去轉一轉,眨眨眼還是就回來。
姑娘攪得沒辦法,只好由他去鬼混。
崔巍好像有意讓他們倆多親近親近,白天躲開不管,晚上一夢黑甜。
這樣維持了十來日,姑娘算是全好了。
紀俠呢?他卻不免帶些憔悴了!
姑娘用尊重去戒嚴她的情感,紀俠卻是被情感解放了形骸,雖然沒有過份的思想,但愛是人類內在的本能,十四歲的孩子,究竟不能說什麼都不懂,可只是單這一字愛,你就拋下了無盡悲哀的種子。
他們倆底下怎麼結局?我們無法預告。
不過,小翠她有奮身擋熊的大無畏精神智慧,往後更將有一番大作為才是。
□□ □□ □□這天,小翠姑娘分發阿喜紀俠拆回三個竹浮橋改造成梯,第二日正午時光,一行人往仙人峰出發。
阿喜負責包袱,崔巍專管乾糧,紀俠照顧著姑娘上路。
虧了當時紀俠為姑娘買了幾疋布,這幾疋布恰成了老弱爬山切要工具,有的地方靠長梯幫助,有的地方不得不用布把他們父女牽吊上去,好不容易攀登極峰,仙神境界果然清幽拔俗。
這兒有個美麗的石龕,石床石凳石案俱備,地上有熊的足跡,床上有熊脫的毛,仙府淪為獸居了。
紀俠看了覺得好笑,好笑熊懂得享福。
姑娘到此一味緘默,聚精會神運用智慧隨地視察,夜來她獨睡石床上,三位爺們就在她床前胡亂打鋪。
夜涼似水,擁被無溫,大家都不能沉酣入夢。
天剛亮,姑娘就教紀俠阿喜下溪去割取熊脂,熊身死多日,惡臭不可向邇,阿喜敬服姑娘如神,紀俠也不敢不聽話,說不得只好堵上鼻子工作。
割下來的熊脂倒是一點不壞,姑娘拿來凍在銅臉盆裡,給裝置上三支手指一般粗的燈草,馬上動手添扎個燈球兒,外面使綠羅裱上,骨幹用柔勁的竹筋,當中安放下那一銅盆的熊脂。
第二步設計拿整匹碧紗縫綴成一方幅,鋪在龕口那塊平地上,上面蓋一屢淺草細紗,外圍羅布亂石,這些亂石看來平淡無奇,其實大有章法。
姑娘支起全副精力,指導阿喜紀俠留意堆砌,留下錯綜變化門戶,暗藏風雲雷雨樞機,就一株老樹幹橫枝吊掛那盞大燈球。
這算一切準備停當,姑娘約阿喜紀俠登高遙望,只見幾堆石頭裡雲蒸霞蔚,煙霧瀰漫,恍惚見金鼓旌旗出入之貌。
紀俠看得驚心動魄,不禁變色問道:「姐姐,這別是當日諸葛武侯的八陣圖?」
姑娘笑道:「我可不敢盜取諸葛孔明先生的冠冕,我還不過膚受耳食略知遁甲皮毛而已……」
紀俠大笑,拜倒地下。
姑娘道:「你的綠儀姐姐此道一定很高明?」
紀俠跳起來道:「我聽也沒聽說她會……」
姑娘笑道:「可是她的頭銜很好聽。」
紀俠道:「姐姐何苦一味挖苦她?她本人確很謙虛一點兒不誇大……」
姑報道:「挖苦她麼?我實在有點恨她。」
紀俠一怔道:「為什麼?」
姑娘道:「輕輕鬆鬆的一段筆記,這就夠支使人遠來冒險啦!」
紀俠笑道:「可是她要是不支使我遠來的話,我又怎能夠見到姐姐您神仙一般的美人兒呢!」
姑娘抿抿嘴扭翻身就走。
紀俠兀自搶在她的前頭嬉笑著。
姑娘叫:「紀俠,不許笑……」
紀俠立刻吐出舌頭回說:「不笑。」
姑娘倒是忍不住來個莞爾回波。
她笑著說:「今兒晚上三更天,我們預備兜捕參仙,大家都要屏息靜氣沉著應付,天一黑就得禁止言笑,一切聽我分發。」
紀俠道:「月盡夜怎麼好行事呢?」
姑娘道:「我就不要月夜,那盞大燈球代替月亮,看夜來東風起幾堆石頭發出鳳鳴鸞嚨的聲音,草坪樹梢清光四澈,那就是時候到了……
你還得去趕製兩支竹刀子備用,再向爸爸借出他心愛的玉瓶兒……
參仙身上見不得金屬兵器鋒刃,取血要用竹刀,裝血必須用玉器,否則徒然殘害靈物生機,於人不但一無好處,而且大傷天地好生之德。
就說取它幾滴血,也還是毀了它多年來九轉玄功,不看你為牡丹姐姐擔憂著急,我也豈能輕易作孽……」
紀俠一聽不好,怎麼搞的又牽扯到牡丹姐姐?……
他眨眨眼,趕不及一溜煙走了。
天剛黑,姑娘打發阿喜紀俠盡全力捕捉流螢,拿去分裝前些天所制的個燈球裡。
這裡小燈球一共四個,用紅羅糊裱,牽著長繩兒滾在地下非常好看,每人分一個,另配一張兔網。
三更天樹上燃著那盞綠色大燈球,看起來儼然像個大月亮。
姑娘此時神氣十足,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虔誠跪地禱天,四面八方參星禮鬥完畢,命令紀俠阿喜帶燈球兔網遠處埋伏,力戒慎重非聽呼喚不准擅動,她領著崔巍隱入石龕等候行事。
不一會工夫,果然東南風緊,亂石堆裡發出奇異光輝,耳邊隱隱聽到鸞簫鳳管齊鳴,錦瑟銀琶交作,亂石碓變作嵯峨奇峰四圍林立,光怪陸離不可迫視。
紀俠看著聽著心裡好生納悶。轉眼間茂林深草處出現一個裸露嬰兒,眉目如畫笑容可掬,正是那天所見的參仙,一陣跳躍便到了大燈球底,徘徊流連不去。
驀地那邊滾出一團紅光,參仙立刻騰躍迎撲,紅光團團疾轉,參仙盤旋追逐,頃刻滾到(此處缺兩頁)
和尚聲若洪鐘,紀俠就只有抖的份兒。
小翠趕緊下跪,顫聲兒說:「……與他無干,是翠兒不好……」
和尚喝道:「他幫你殺人,你教他竊參,你們狼狽相依,烏良死不足惜,馬金花何辜陪掉一條性命?
柳復西死生有數,你們無故毀損參仙幾百年道行,你們簡直是一對子混蛋,損人利己上干天和,下招鬼妒,你們到那兒去逃避果報呀?」
姑娘羞愧得滴下眼淚。
紀俠碰頭道:「祖師爺,報仇一回事翠姐姐不要我管是我要管,取參仙也是我強求翠姐幫忙……」
和尚道:「你大約是愛護她?」
紀俠道:「她也最愛護我……」
和尚不禁笑了,笑著說:「起來啦!紀俠,你講誰教你來的?你是說繁青她得了癱瘓病麼?」
紀俠等姑娘起來他才起來,垂手回說:「青姨姨病倒幾個月,四姨夫和他們三位哥哥都不在家,大家希望我能夠請到祖師爺……」
和尚笑道:「大家的意思不是你的意思?」
紀俠急道:「我……我……」
和尚又道:「我聽說你是讓兩個女孩子支使出來的。」
紀俠飛快的飄了翠姐姐一眼垂下了頭。
和尚接著說:「你來多久了?我不在山上你怎麼不回去?為什麼流連不回去?」
紀俠吊著膽子說:「我想您老人家總要回來的……」
和尚大笑道:「倒不是留駕為小翠復母仇……」
紀俠又不敢響了。
和尚說:「成,你們倆既然同心同德,還須有始有終,我和尚也只好讓你們去試試看是禍還是福。到時候希望你們拿出智慧振救你們自己,懂得萬法應捨,自然無怨無親……現在你說,小翠無家可歸,此間羈遲不得,你想怎麼辦?」
紀俠勇敢地說:「我要請崔伯伯翠姐姐到江西居住。」
和尚道:「能維持到底?」
紀俠道:「我本堅定信心,無量誠意……」
和尚笑道:「讓我看看你的信心誠意吧……你們明天一早動身回去,我和尚留下製藥,這盞大燈球還有用,你們去準備走路啦!去,別管我的……」
說著,和尚索性閉上了眼睛。
小翠姑娘拜和尚一拜起來,便往石龕裡走。
紀俠阿喜只好跟她背後進來。
龕中燃上一支臘燭,姑娘盤腿兀坐石床上,淚痕滿面神情十分憂鬱。
紀俠阿喜看她這一個樣子,兩顆心也就覺得沉甸甸地不自在。
紀俠趴倒床前地下呆呆出神,阿喜蹲踞角落裡發呆,只有崔巍一個人捲伏在石案上睡著了。
周圍淒清地一片沉寂,姑娘瞅緊紀俠,半晌,忽然強笑道:「你睡下啦!天亮好歹還得勞駕送我一程……」
姑娘這句話紀俠並沒聽著,但是她這一開口他就歡喜得好像遇赦,立刻打滾坐起來放低聲說:「別聽祖師爺瘋子講的話,他不來我們這兒該多快樂,真是倒楣透了……那寶貝的血你交給他了?」
姑娘道:「祖師爺廣具神通力,先知先覺苦心婆心豈可不信?我們到了仙霞嶺就該分手了,你帶阿喜回江西,我和爸爸到天津外婆家暫住。」
紀俠傻笑道:「你騙我……」
姑娘道:「我騙你什麼?」
紀俠道:「伯父早就告訴我張家沒有人,祖師爺剛也講你無家可歸……」
姑娘正色道:「沒有親的舅舅,總還有疏遠的表弟兄,老住不行暫住何妨?我根本就不想倚賴人家吃長久飯。爸爸能書會算,年紀還不太大,我也總有十個指頭兒,光說縫窮,我就未見得包活不了。」
紀俠倏的沉下臉,怔了怔眼淚已掛在睫毛上,站起來顫抖著說:「你走你的,我上新疆找爸爸媽媽,誰就都別管誰,反正得到的寶貝你一定交給祖師爺了,該怎麼辦就讓祖師爺去辦……」
邊說邊拿起鹿皮囊掛到腰帶上,盡速捲起被捲兒扛上肩頭。
姑娘叫:「紀俠……」
紀俠不理她,拔步走了。
姑娘趕緊跳下地,阿喜急忙搶出去死活拖著紀俠。
姑娘迫到龕口,看到大燈球依然耀眼光明,樹下卻沒了大和尚的蹤跡,姑娘放膽叫:
「紀俠,你儘管走,我跳崖等你啦……」
叫著,她飛快的往崖盡頭奔去……
小翠姑娘眼見紀俠神情決絕,忽想投崖自求解脫,像她那般高明的女孩子,似乎不應有此愚昧舉動。
然而她決不是矯揉造做,她的事地自己明白,她相信自己已經陷入情網,但紀俠卻還沒有陷入,趁這個時候斬釘截鐵捨己全人,倒未必不是聰明的辦法。
可是當時她還沒有奔上崖盡頭,紀俠驀地竄過去拉住她一隻臂膀,姑娘氣得咬牙一聲不響。
紀俠反而忍不住淚下如雨,這位少爺他就不知道什麼叫做顧忌,抱起姑娘立刻哭回石龕,這一吵自然把崔巍吵醒了。
紀俠把姐姐安頓在石床上,回頭抹著眼淚便去投告崔巍。
他說道:「伯父,您老人家評評這個理,本來還不是說好的同去江西,姐姐沒來由聽信法明祖師爺滿口胡言,她翻臉說要去天津,天津不是說早就沒有親人了麼?她是天津幹什麼?
孤單單的去讓人欺負……她不去江西,我也不回去,這又不行,她……她要我怎麼辦……剛才她還要投崖來嚇唬我……」
說著他率性撲到伯父身上放聲大哭起來。
崔巍看小孩子一片天真,心中好生不忍。
老人家狠狠的瞪了姑娘一眼,抱著紀俠說:「俠,別傻,你姐姐逗著你玩的……天津有我的仇人不能去,奉天也是無地藏身,我著急的就是為你姐姐找個安身立命所在,江西我認為不妨暫時一住……」
說著他又瞅了姑娘一眼,接下去道:「祖師爺什麼時候回來的?對你姐姐又講了些什麼話?」
紀俠道:「剛才我出去就看見他在教訓姐姐,說的還不是怪姐姐不該算計參仙,乃至也不應殺害人熊。他的意思大概要讓它們去成精作怪出世害人,才算無量功德……也必還是講了什麼鬼話,不然姐姐也不會臨時變卦鬧彆扭?
總而言之一句話,他不贊成姐姐去江西就是了,或許不願意姐姐和我長住在一塊兒,反正當和尚的都有一套鬼畫符,裝做神通廣大法力無邊,其實誰聽他的誰倒楣,我就不懂什麼叫做萬法應捨無怨無親……」
崔巍聽了不禁失笑。
姑娘在石床上變色叱道:「紀俠,你好大膽……」
紀俠道:「本來就是這樣嘛!」
姑娘怒道:「祖師爺還沒走你知道不知道……」
紀俠道:「我知道他拐去那寶貝的血,誰還有耐煩管他走不走……」
姑娘拍著床沿叫:「你嚷,嚷得他老人家聽見,他還肯給你牡丹姐姐製藥才怪。」
紀俠道:「你就別再牽扯畹君姐姐,我總替地盡了心盡了力,底下事讓大和尚去負責……
再說吧!你都不肯體恤我稍留點餘地,人情還有什麼靠得住的?牡丹芍葯大不了也不過黑心腸訛人花,我全明白……
總算我還有母親是真愛我的,我又為什麼不可以去找我母親?我這一去邊疆,殺一陣砍一陣好歹聽天由命,世間只有大傻瓜他才會死不要臉,忍受你們女孩子窮閒氣……」
紀俠糊塗人講糊塗話,講的相當不好聽。
姑娘雖說原諒他幼稚,卻也氣得手足一片冰冷,她流著眼淚說:「是,二爺,你自然不是大傻瓜,可惜偏碰著我黑心腸,你有母親,值得在我面前驕傲……你……你……請吧……
請吧……」
說著,地真哭了,這一哭哭得十二萬分傷心。
二爺究竟硬得了麼?
最後他還不是矮了半截,跪在床前,陪千百個小心說兩車子好話,姑娘這才答應了同去江西。
他們姐弟倆這邊剛講妥協,那邊阿喜和崔巍歡天喜地立刻把行李收拾停當,等候他倆出發。
龕外天色初白,他們四人就動身上道。
一路上,紀俠神清氣爽,姑娘卻還是淚眼愁眉,艱難跋涉,險阻備嘗。
紀俠處處事事細心燙貼,姑娘又不免情深幾許。
世間偏有那麼多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癡男怨女,小翠姑娘絕頂聰明,而且還聽受了法明大和尚一頓當頭棒喝,她何嘗不知道此去江西不啻自找麻煩?可是愛就有那麼大魅力,她總想走一趟試試看。
試試看那繁華富麗的畹君小姐福份多大?這叫做不到黃河心不死。
□□ □□ □□這天,地來到江西省星子縣境甕子口地方。
這地方算長江交通要道,姑娘堅執落店休息,事實上由這兒上翡翠港就不過咫尺之遙,住店可真是多餘之舉。
紀俠居然懂得姐姐心裡的事,他剛想先行回去教家裡派人來接,店門外來了四位大管家圍在櫃上查詢崔巍大老爺。
小翠姑娘恰好站在門簾下,聽見了她回頭點手招呼紀俠,紀俠搶出去,四位管家立刻過來請安。
那為首的叫南檜,請過安後笑笑說:「二爺回來了……」
紀俠趕緊垂手肅立問:「夫人平安?家裡老幼都好?」
南檜笑答:「都平安,就是不放心你二爺……鄧家小姐苦壞了,陳家大小-也是著急得了不得……」
紀俠急急打岔說:「你們是來接崔老爺的……怎麼知道……」
南檜道:「法明大法師祖師爺和尚……」
紀俠大笑道:「那來這麼多頭銜……是不是他來過了?你稱他一聲祖師爺這不就夠了嗎……」
南檜道:「是,祖師爺和尚前三天來過……」
紀俠高興道:「哦!他怎麼說?」
南檜笑道:「他帶來了仙丹妙藥,鄧太太昨天已經能下床,今天恐怕全好了吧?只是柳老伯卻跟祖師爺走了,聽說他們去新疆尋我們家侯爺……」
紀俠跳起來:「好和尚,真有他一套……」
叫著猛轉身,小翠姑娘還站在門簾下,似喜似嗔的瞟了我們二爺一眼,二爺碰了一釘連忙道:「姐姐,他們是派來接伯父的……」
南檜跟在後面行禮說:「我們一早就來了,家裡放來兩條船,馬老爺、鰍爺、鄧姑娘、陳姑娘、還有寶三爺、玉姑娘全來了……」
紀俠一聽,喜得打跌。
姑娘從容還禮笑道:「實在當不起,勞動貴管家回船請老爺們姑娘們留駑,我們這就下去……」
話聲未絕,櫃檯上有人怪聲怪嚷進來:「崔兄,崔老兄,我來遲了……嘻嘻……失迎,失迎……」
紀俠看到是馬松,背後小鰍兒領著紀玉紀寶,慌不迭搶著招呼。
馬爺叫:「好,鳳凰回來,這一下大家該安靜啦……」
叫著他還是往前直走。
崔巍在屋裡剛穿上他唯一的灰布大褂,趕出屋門口一揖到地。
馬爺叫:「崔老兄,咱叫馬松。」
上前握住了人家一隻手,回頭看小翠姑娘一旁引袂鞠躬,他又不響了。
崔巍笑道:「小女小翠……」
馬爺笑著道:「曉得,曉得,真虧她還能逮住參仙………繁青妹妹和柳復西兩條命……
真是天高地厚……」
姑娘趕緊道:「兩位老人家都太好了……殺熊取參是二爺……」
馬松搖搖頭說:「你就別客氣了,法明大和尚告訴咱們非常清楚,總是你們倆同心……」
他本來要說,總是你們倆同心合力冒險成功,卻讓姑娘驚人的美貌噤住了,下半截話說不下去。
姑娘心虛,以為法明大和尚多說了什麼,一陣心跳,頃刻紅生兩頰。
馬爺大笑道:「真美,美得像水仙花,這一下家裡兩個大丫頭都要比下去啦……幾歲?
姑娘。」
崔巍得意地笑道:「十六歲,丑呢!」
馬爺道:「放心,馬松不是瞎恭維的人,像這樣大姑娘咱就很少見。姑娘,船上你兩個妹妹等你等得心焦,你坐轎子先走一步啦……」
回頭又對崔巍說:「老兄,你的意思怎麼樣?這地方有你兄弟的一家鐵鋪子,店面很大儘夠咱們倆盤桓。
聽說你也歡喜喝兩杯,咱們這不是碰到了嗎?要不你就不要上思潛別墅了,咱們這就去喝一陣再說,怎麼樣?老兄。」
崔巍心裡想,真痛快,我這兒正在又饑又渴……
心裡想著,嘴裡急忙笑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兄弟聽候吩咐啦!」
馬爺道:「咱們這就走……」
邊說邊側身伸手讓路。
鰍兒站在前面,好不容易等師父講完話,看他老人家還是要把客人帶走,只好上前道:
「師父,您也讓我們拜見過崔老爺……」
馬爺叫:「要拜見就拜見,快點呀!」
鰍兒叫聲:「崔老爺……」
跪下去請了個安,卻又扭轉頭望向師父臉上,意思要師父替他介紹,馬爺偏偏心不在焉,弄得鰍兒和崔巍都下不了台。
紀俠笑道:「老伯,他是馬大爺的高足,叫鄧鰍……」
馬爺這才大笑說:「慚愧……慚愧……小徒!」
崔巍跟著笑道:「鰍哥,您太客氣……」
鰍兒攔住人家還拜的姿勢挺身起立。
馬爺說:「算了吧!別再打擾咱的酒興……」
這就拖著崔巍往前闖。
鰍兒說:「還有紀玉紀寶……」
馬爺叫:「你真嚕嗦……改天……」
說到改天,老鷹捉小雞似的抓走了崔巍。
這半晌功夫,小翠姑娘一直冷靜的注視著看,看馬松那—付粗豪個性,她心裡暗暗歡喜,喜的是父親有了好伴兒。
鰍兒過來給姑娘作揖。紀俠教紀玉紀寶過來拜見姐姐。
姑娘兩邊手牽著姐弟退回屋裡,一邊又招呼鰍哥請進來坐,鰍兒口裡答應人可沒進去,他就站在門簾下和紀俠聊天。
店門口南檜等抬眷轎子只等姑娘出來,但姑娘房裡卻和紀玉紀寶糾纏得難解難分,好不好不親熱。
紀寶還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練過幾年武,讀破幾卷書,平日總是瞪著眼挑起一對長眉睥睨一切,家裡誰都討厭他,誰都不愛招惹他。
然而人總是有緣無緣,這位小少爺一見崔姐姐就粘上了。
他倒是規規矩矩的站在姐姐跟前,好奇地打破砂鍋問到底,查怎麼樣殺熊?怎麼樣捉參仙?
紀玉畢竟是女孩子,女孩子都有顆愛美熾烈的心,翠姐姐美麗的臉龐兒眉兒眼兒鼻兒嘴兒深深的酒窩兒,都使她萬分傾倒,她始終柔和的像一隻小鳥,投在翠姐姐的臂彎裡,就是飛不去。
這情形使小翠心裡又是一陣暗喜,暗喜這一對哥兒姐兒一定會跟地相處得很好,很投機的。
紀俠門簾下催促了好幾次,他們還是分不開。
到底阿喜這小伙子忽然又出現了,他是自南檜來時溜走的,他已經去船上見過綠儀、畹君姐兒倆,這會兒是奉兩位姑娘的話趕來催駕,小翠姑娘這才不敢再耽擱,她帶著紀玉同坐一乘轎子動身。
南檜等樂得將紀玉的轎子裝載客人破破爛爛的大小包袱,他們四位捉對兒扶著姑娘兩邊轎槓趕路。
鰍兒阿喜父子轎後跟隨。
紀俠和紀寶兄弟雙雙騎馬前驅。
這局面自然顯得太過不平凡,誰不知道前頭走的是神力威侯一對公子,那麼轎子裡貴賓當是什麼樣人物?
天氣熱轎上就沒放下上截轎簾,貴客的花容月貌瘋狂了整個市鎮,這使俠二爺臉上浮起幾分驕傲神色,轎子裡的姑娘也不見得因此心裡不舒服。
轎走如飛衝入人潮,眨眼來到湖濱。
小翠遠遠看見一隻畫舫舷邊立著一對明珠皓月般的大姑娘,一個是紅羅衫紅羅裙,一個是絨扇輕裾淺淡妝,一看就知道那一位是牡丹姐姐,那一位是諸葛孔明先生。
轎子來到切近,小翠輕敲轎板吩咐停下。
紀寶立刻過來照料下轎,這兒離道還有兩丈路,三爺竟是一派斯文攙扶姐姐一步一步的走,小翠卻不住回頭招呼紀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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