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瑟哀弦 正文 第三章
    當她走過庭前時,天上送來一陣風,吹得她遍身起粟,接連打了兩個寒噤,這時候才記起早上還沒沒喝過一口水。

    心裡想:怪不得人家說,餓肚子吹不得風,果然厲害……心裡想著,兩條腿卻不由己的繞過迴廊,穿進東院。

    一抬頭看見古農背負著兩臂,一手還握住一本書,和南枝對立窗前,看老槐樹落葉。

    浣青輕輕叫了一聲:「大哥!」

    古農轉身迎著笑道:「怎麼今天打扮得怪似新娘子了。」

    浣青不理,就遠處對他福了一福。

    古農笑嚷道:「不敢當。我還沒過去拜壽呢。」

    浣青走近兩步,看住南枝也施了一禮,南枝急忙還了一揖。

    三個人丁字兒站著,談了幾句話,浣姑娘覺得身上凍得十分難受,可只是心裡又捨不得離開!她搓著兩手,勉強又站了一會。

    南枝看她兩頰火赤,明知道穿著這樣薄單單,不宜站在風前,但口中卻不敢說破,怕古家聽了又要取笑。

    一轉眼珠,心生一計,便對浣青笑道:「嫂嫂在裡面開單子買東西呢,你不是找她來的麼?」

    說著,看看天,又看看她身上。

    浣姑娘心裡會意,笑看向他抿抿嘴,扭回身掀起門簾子,走進屋裡。

    菊人坐在桌旁,呵著筆正寫字,一聽見浣青進來,便嚷道:「妹妹,你千萬別多禮,我是不愛那些禮節的。」

    浣姑娘不管,搶過去便拜。

    菊人把筆扔在桌上,側過身來,說道:「你這小鬼就是這樣俗……」

    說到這裡,眼看浣青身上,又罵道:「真作孽,穿得這樣單,還站在外面說了半天話………」

    口中說著,站起身走到火爐邊,拿起火筷子,撥了一陣,又說道:「坐到這邊來,我叫人替你拿衣服去。」

    說了,走到窗前,隔著玻璃叫道:「表弟,你喊銀鈴,拿你妹妹的大毛袍子來。」

    南枝答應一聲,剛要走,卻見玉屏一手托著花狸的旗袍,一手端著一個銀碗,看見南枝便問道:「姑娘在這邊麼?」

    南枝點點頭,伸手一指屋裡。

    玉屏走進屋裡,看浣青坐近火爐向火,笑道:「銀鈴兒說,你早上還沒有吃過東西,老太太急得什麼似的,要我端這一碗參湯給你,教你換上大毛再去。」

    浣姑娘接過蓋碗,喝了兩口,皺著眉毛,說道:「我就不喜歡這一件皮衣,毛頭出的刺猥似的,你偏把它拿來了,凍,我那裡就這樣珍貴呢!」

    菊人道:「啊喲!姑奶奶,你別再鬧孩子脾氣啦,快穿上,等會回去再脫還不行麼?」邊說,邊過去替她解開了紐子。

    浣姑娘滿懷委曲,氣憤憤地換過衣服,跟住玉屏到老太太那邊去了。

    大家在老太太屋裡閒談了一會,又玩了兩圈牌。

    浣姑娘覺得兩邊太陽穴疼得厲害,胃口十分鬱塞,先還忍住不說,後來似乎有些支持不住了,偷偷去向玉屏要老太太日常貼的頭痛膏。

    老太太聽見便嚷了起來道:「你這孩子不自愛,大清早一口水都不喝,穿的薄單單的東跑西闖,現在病了,我可不管你。」

    說著把紙牌摔在桌上,又說道:「還不回去好好的躺一會兒麼?我教玉屏弄點藥茶送過去,喝下睡它一覺,出些汗就好了。」

    說完,不由分說,教菊人幫著玉屏,把她送回房裡。

    浣姑娘喝了半碗藥茶,蒙頭睡下。不一會工夫,寒熱大作,遍身酸痛,心中著實吃了一驚,掙扎著坐起來,牽開帳幃一看,窗兒外雪光照眼,鴉雀無聲,心裡忽然發燥,開口要喚銀鈴。

    霍地映著紗窗,有個人的影兒一晃,衝口問道:「誰?」

    那人推開門進來,原來是南枝。

    南枝進屋後笑道:「妹妹這會兒可覺得好了一點麼?」

    浣姑娘心中一動,含笑招呼著,探身勾起半邊帳子,笑道:「好許多了,多謝你關心。大媽嫂嫂還斗牌麼?你怎麼倒退下來了。」

    南枝笑道:「怪沒有意思的,本來我就不喜歡賭錢的,她們都十分起勁呢。」

    邊說,邊就著床沿上側身坐下,眼看浣青身上只穿著大紅緞子的緊身襖兒,不自禁的一伸手去按她的頭,說道:「有點發燒呢,快躺下去罷。」

    浣青把頭一搖,說道:「不,躺著不舒服,你別大驚小怪,把門掩上,過來我們商量晚上怎樣喝酒。」

    南枝掩上了門,浣姑娘又要他上前替她墊好靠背,一會兒又要他倒杯茶,她看他忙著作事,心裡覺得非常快慰。

    她似乎忘記了病,忽然看見桌子上南枝送她的一大包禮物,便要了過來,打開一看,裡面一柄鑲著玻璃匣子的小小漢玉如意,一面菱花鏡子。

    浣姑娘看了,笑對南枝道,「這想是光明如意的祝詞了。」

    南枝笑著點點頭。

    浣青手中把著鏡子,兩眼卻看在南枝臉上,一個不留心,滑了鏡子,打破玻璃匣,撞折了如意。

    姑娘猛吃一驚,看鏡子時,也有兩道裂痕。姑娘唉了一聲看住南枝發呆。

    南枝笑道:「這些東西外面多得很呢,明天們再買一套送你,還不是一樣。這又何必生氣呢?」

    浣青低頭無語。

    半晌,伸手一指床頭衣架上道:「表哥,那邊有一幅墨綾的包袱,你替我拿過來,把這兩件包上,放進花櫥裡去。」

    南枝笑道:「怎麼忽然這樣小氣了,把它留起來,什麼用?」

    姑娘不理,迫著他包上,放在櫥中。

    她微微歎了一口氣,掙扎著躺下,說道:「表哥,你出去罷,我要歇一會兒呢!」

    南枝看她十分不樂,不敢多說話,替她放下帳子,搭訕著走了出去。

    走到窗前,浣青在床上又輕輕的喊了一聲表哥。

    南枝急忙翻身進來,姑娘眼淚瑩瑩把他看了半晌,又沒有話說。弄得南枝心裡一陣陣難過,站著發了一會呆,懶懶地走了。

    晚上,老太太出主意把壽筵排在浣姑娘屋裡。

    浣姑娘勉強坐起,穿好衣服,陪著大家喝了幾杯酒,終是身上有病的人,怎樣都打不起興趣,一人不樂,滿座無歡,大家胡亂應了景兒,便就算了。

    老太太眼看著浣青躺下被窩,又把玉屏留下給她作伴,才帶著古農夫婦和南枝回去了。

    浣姑娘,年紀雖然只有十七歲,可是人忒聰明了,她的發育也就比較要早了一點。

    多才的女兒家,常常是多愁善感的。

    何況浣姑娘幼年失恃,繼母刁惡,她的身世更是十分可憐。

    她在十歲那一年,她的父親體貼繼母的意思,移家到湖北去,她便留在伯母家中過日。

    好在老太太膝下沒有女兒,一向待她比自己兒媳還要好幾倍,這樣才保住了她的一條微弱生命。

    說起來真是那一世的愆孽,好好地偏要來了一個石南枝,人才好,心地好,家勢好,學問好,在浣姑娘眼中看來,真是一切都好。

    你想一個身世飄零,脾氣頑強的女孩家,碰著這樣一切都好的男性,能夠無動於衷麼?

    而且老太太的意思,又是很明顯的要替她牽合上這一段稱意姻緣。所以在她的心中的石南枝,她早肯定了是她的未來丈夫了。

    這一次因為要使南枝讚賞她的苗條身材,有意表現性的誘惑,籍以引起南枝的迷戀,講文雅些,那便要說女為悅已者容!

    她卻忘記了自己身子虛弱,換上小毛,弄得受寒致病。

    不解事的老太太,再給她一杯參楊,促成她病更來得厲害險惡。

    更無端打斷了一柄玉如意和鏡子,小姑娘心中不免又有些迷信,受了這一個打擊,平添她一番疑忌。

    晚上喝下兩杯酒,躺在床上翻騰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便著實地病倒了,神息昏迷,寒熱交作。

    老太太得了玉屏報告,趕過來一看,忍不住抽抽搐搐地哭了。

    還算菊人有點主見,急忙遣人請了大夫來,診過脈象,擬下藥方,又由古農仔細斟酌一番,交給菊人親手煎好,看玉屏用湯匙舀著灌下。

    一家人守在床前,過了中午,浣姑娘透了一些汗,人似乎鬆散一點,大家才安下一分心了!

    浣姑娘一病纏綿,懨懨一息。這幾天來,有時好,有時壞,弄得一家子心神不寧,寢食不安。

    她在昏迷中,常常喊著南枝的名字。清醒的時候,又不過意南枝守在床前,強笑著說了一些自解的話,央求南枝不要為她擔心。冰雪聰明的南枝,他有甚麼不明白小姑娘的心裡?他聽了浣青那一片強笑為歡的喁喁細語,每每招得傷心下淚。

    這一天早晨南枝來到病人床前,剛好浣青醒看。乖巧的菊人,她向玉屏遞了一個眼色,兩個人悄悄地退到外面去。

    浣姑娘瞧著屋裡沒有人,她含著兩泡眼淚,伸手牽住南枝笑道:「總算有我們的緣法,天南地北居然能夠聚首一方。表哥,我的病,怕不能好了。我夢中常常看見我死去的媽媽………」

    說著,闔緊眼皮,滾下幾顆淚珠。

    歇了一會,又說道:「表哥,我如果死了……」

    南枝覺得一陣心酸,急忙截住,笑道:「妹妹,你的病不至不會好的。」

    浣青微微一笑,說道:「死了,倒也沒什麼不好。我本來是個苦命女孩子,不過,大媽,大哥大嫂,她們太疼我了,心裡有些捨不下,再來還有……」

    說到此又嗚咽了起來。

    一個人陪伴著病人,這已是很難過的事,更何堪浣青這句話說得淒涼蕭楚,石南枝不是鐵石心腸,他禁不住掛下兩行眼淚,看著浣青呆住了。

    浣青把頭搖了一搖,說道:「表哥,你有話,趁我這時候還清醒著。哥哥,三尺桐柏,死生異路,我聽不到你的……,你不要教我埋恨黃泉。」

    南枝禁不住向前一步握住浣青的手哭道:「妹妹,我的心……」說了這一句,便哽住了。

    菊人和玉屏躲在窗兒外,聽到這裡,菊人急忙拭乾眼淚,走了進來,伸手扯開南枝,顫著聲音道:「你別招妹妹傷心啦,媽媽在外面找你呢!」

    南枝退到凳子上坐下,低著頭流淚不理。

    這時候浣姑娘,她倒鎮靜了許多,牽帷倚枕,把南枝盯了一會,再把他喚到床前,笑道:「你喝一口水,到外面去罷,我要和嫂嫂說話呢。」

    菊人聽了,便去替南枝倒了一杯茶,又教玉屏打了一臉盆水來,看南枝洗過臉,催他走了。

    南枝由浣姑娘房裡出來,惘然的信足走到大門口,站了一會,遠處風送來一陣梅花香。

    他便負上兩手,沿路找上前去。

    走了十來步,轉過牆根,忽然面前有一道小溪,流水緩緩,煙橋臥波,隔溪毗連著幾間小屋,有一家花壓女兒牆,雪光蓋瓦,清涼境地,盡洗繁華。南枝看了暗暗喝采。

    走過短橋,一片平場,落花鋪地,積雪如粉。

    南枝來自高堂廣廈,忽然到此,心神為之一清,駐足看梅,傾懷聽水,不覺呆住。

    霍地那一家門口,出來一個女郎,荊釵布裙,妙相亭亭,手裡特著一尊青磁水甕,笑態盈盈,輕舉下階。

    南枝眼前一亮,定睛一看,認得她是那天在西湖碰著的華家姑娘,心裡要想上前招呼,卻又覺得不便。

    躊躇之間,華姑娘一估量,走近兩步,含笑問道:「尊駕可是姓石?」

    南枝急忙道:「姑娘……華……」

    華姑娘低頭微笑,又問道:「浣妹妹也來了麼?」

    南枝臉上一紅,衝口應道:「她在家沒來。」

    華姑娘笑著不語,剪水的雙眸,就像要戳透南枝的心一般,亮瑩瑩的看住他。

    華姑娘越是笑,南枝越是臉紅,他避開了她的視線,低著頭,點著足尖撥地下的花片。

    華姑娘看他十分靦-,更是笑不可抑,終於她忸轉身,走上石階,回頭笑道:「石先生,下雪了,進來坐坐好不好?」說著自己卻先進去了。

    南枝下意識的跟到裡面,華姑娘含笑引他堂屋上坐下,親手倒了一杯茶送過去。

    南枝站起來接住,口裡低低說了一句「不敢當」。

    華姑娘又笑了笑,沒說什麼。這時東邊屋子出來一個老婦人,華姑娘跑過去,伏在她耳朵上說了幾句話。

    南枝看那婦人頭髮斑白,精神健旺,心想這一定是華姑娘的母親了,急忙又起立。

    老婦人過來,點頭讓坐,說道:「石少爺,貴鄉那裡?」

    南枝欠身道:「不敢,敝鄉真定縣。」

    老婦人笑道:「啊!我們還是同省呢!」

    南枝道:「老太太是那一縣?」

    老婦人道:「我是石家莊。」

    他們兩人一問一答的在說著家鄉話,華姑娘倚在桌沿,看南枝必恭必敬地回話不住的好笑。

    本來這是一張竹根支板的長方形茶几,南枝和老婦人隔著幾對面坐下,几上放著一隻二尺來高的白磁古佛。

    華姑娘笑得厲害,震撼得那古佛搖搖欲墜。

    這時候不知道老太太說了一句什麼樣的話,南枝連說不敢當。華姑娘忍不住大笑,一個不留心,把茶几一擠,那古佛便翻滾跌了下來。

    離地不及兩寸,南枝眼快,抬起右腳,輕輕一挑,伸手接住。

    就這輕微的一個動作,敏捷、鎮靜,氣力勻停,華姑娘和老婦人都看出南枝是學過武功的了。

    華姑娘母女停著兩對限珠子,驚疑地把南枝看了又看。

    老婦人呀的一聲說道:「石少爺,你別學過拳腳的罷?」

    南枝微笑道:「我聽浣妹妹說,老太太和小姐都是有能耐的。不知道會的是武當派還是少林派?」

    老婦人大笑道:「我的少爺,你倒是有意來考我們了。你先告訴我,你學的是那一派再說。」

    南枝笑道:「我是胡亂曉得一點,那裡說得到派呢!」

    華姑娘笑道:「我倒要請教一句,少林與武當,有什麼分別?」

    南枝笑道:「我個人的淺見,還不敢相信武當和少林的派別,會分歧得像小說中所說的那樣厲害。如果真像小說上面所說的武當派,我以為怪像旁門左道似的,不應當說是拳技了。」

    華姑娘聽了,看住老太太只是笑,

    老婦人又問道:「據你這樣說,一切拳技皆是少林所傳的了。」

    南枝笑道:「我不敢這樣武斷說話,而且我知道的少林拳,不但很少是少林真傳,還有很多都是外間傳進去的。

    少林拳的發源,人都說是達摩祖師,其實,達摩所傳,當時只有十八法,後人愈變愈多,愈演愈精,不是達摩的也稱少林拳。

    拳法最盛的時候在宋朝,北宋太祖最喜歡武術,並且是一個拳法創作家。宋朝亡了以後,一班會武術的遺臣遺民,不願投順敵人,相率都到少林寺剃度出家。這年頭算是少林拳集成的時候。」

    華姑娘笑道:「像這樣說法,似乎沒錯,不知道所說的外間傳進少林的拳法,又應該說是那一派呢?」

    南枝臉上一紅,回答不下來,低頭無語。

    華姑娘見南枝說不下去,禁不住又笑了起來。

    老婦人盯了她一眼,又問道:「武術發源,人說人異,石少爺可知最初發明,還算何人?」

    南枝看一看華姑娘卻不敢說。老婦人笑道:「你可別理她,她是什麼都不明白的。」

    南枝稍一遲疑,笑道:「最初發明,出於何人,一時雖不能指出,但是黃帝戰蚩尤時,就有了兵器。運用兵器,決不是莽漢劈柴般亂砍,那當然須有武術,這是必然的道理。可見武術在黃帝時,就有的了。再說,周有桷抵,漢有相撲,這又分明是現在的摔跤的起源……」

    老婦人笑道:「北少林的插拳,怎麼又號查拳?花拳又名滑拳,紅拳又名趙拳,這是怎樣解釋?」

    南枝道:「插拳前十路後十路共有二十路,是由各種複雜的拳法穿插而得名。叫做查拳的原因,是因為相傳它是清真教一個姓查的傳下的緣故。

    花拳是以滑打為工,似乎稱作滑拳更對。紅拳原有大紅小紅,又說是大洪小洪。大洪是宋太祖趙匡胤傳下的,所以又叫做趙拳。」

    老婦人聽完南枝說完,把頭點了一點。

    華姑娘插嘴問道:「兵器,以槍為主,不知道那一種槍法,應說是真槍?」

    南枝笑道:「以槍鳴世者有三家,一石敬嚴木槍,二沙家竹竿槍,三楊家木槍。石家槍長九尺九寸,根大盈把,半徑半寸,腰徑加鐵,重須十斤,世稱峨嵋槍。

    沙家槍長丈八至二丈四。楊家槍丈四為正,加至丈六,槍腰長則軟,短則輕,用法由這一點上分別。

    石家功在兩腕,沙家功在兩足,楊家兼收沙石兩家的步法,自成一家。

    總而言之,石家槍,至人絕藝,不為世用。楊法則易學,且利於行軍,沙法功力與楊法不堪上下。

    但是,三家槍法皆不雜棍,峨嵋不曾雜,沙家槍長不可雜,楊家滂溢於沙,不滂溢於棍,法夠足用不必雜。

    還有少林的八母魚龍,雖有許多路勢,不過全是棍法,不合槍家正眼。馬家的六合槍,及廿四勢,品類與少林一樣,其實都不配說是真槍。」

    南枝一口氣說到這裡,華姑娘截住他的話頭,笑道:「石少爺好啦,你再說我就不明白了……告訴你,我們母女會的就是少林法,聽你的話,大約你是學過峨嵋法了!」

    南枝臉上一紅,搭訕著道:「我不過是信口開河,老太太和姑娘不要見怪。」

    老太太笑道:「那裡話,我們也知道峨嵋法是真槍,不過很少見真能明白這一派槍法的。石少爺如果不見棄,改天還要請教了。」

    華姑娘笑道:「少林僧人有個喚做洪轉,石先生也聽見過這個名字?」

    石南枝聽著,心裡明白他們母女都是少林槍的會家,自己不當心說少林派不是真槍,姑娘家不服氣,有心提出這一個有名的槍手來相問難,急忙笑道:「這位大和尚,我就佩服得很。」

    華姑娘看著老太太笑。

    老太太也微微的笑了一笑,便向華姑娘說道:「你去把你的劍拿出來,石先生一定是有很好的劍術的。」

    華姑娘聽了,不待老太太把話說完,一個旋身,便撲西廂房去了。接著雙手捧住一柄長劍出來,笑吟吟地送到南枝面前站住。

    南枝臉紅了立即站起身來接過看了一會,輕輕的把劍葉抽出來,稍一拂拭便喝采道:「好劍!不是有絕頂技擊功夫,怕不能使用這樣的好武器。」

    邊說邊把劍入了劍鞘。

    華姑娘笑道:「請石先生使用幾手,也教我們見識見識。」

    南枝略一遲疑,正要開口說話,忽然大門外玉屏轉了進來,一見南枝便說道:「表少爺,你可是苦了我們。」

    南枝吃了一驚,急問道:「有什麼事麼?」

    玉屏笑道:「你回去自然就明白了。」

    說著又向華家母女請了安說道:「姑娘幾時回來的,怎麼不找我家姑娘,她這幾天病得可不輕呢!」

    華姑娘呆了半天,說道:「好好的怎麼病起來?我昨天才回來的,可不知道她……」

    說到這裡,回頭又看看南枝,又笑道:「你過去替我問好,明天我會看看她去。」

    玉屏點點頭,回身便走。

    老婦人笑著喚道:「喝口水走罷,那裡就忙到這樣呢?」

    玉屏回頭笑道:「老太太,您不知道,家裡那個病人真累得要命,整天把我纏在床前。來了這半天,還不知道回去又要受她多少埋怨呢?」

    說著,又看住南枝笑道:「你還不走麼。」

    南枝聽了,臉上又是一陣紅,站起來,向著華姑娘哈哈腰兒,便跟著出來了。

    在路上南枝問玉屏道:「是不是浣姑娘要你來找我?」

    玉屏道:「可不是,你就不該一跑出來就是這麼大半天。」

    南枝低頭沒說話。

    □□    □□    □□    □□到家後,一進門,便見菊人站在堂屋上。

    南枝走上石階,菊人歎口氣道:「鳳凰回來,這一下可該安靜了。」

    回頭又問玉屏道:「是不是跑到那裡去?」

    玉屏笑著點點頭。

    菊人盯了南枝一眼,說道:「你這小鬼真靈通,怎麼就知道她回來了呢?」

    「我是探梅去的,想不到碰著她……」

    「這話你可別給你妹妹知道,說不定又是一場麻煩,快進去罷,就說上街去買東西回來就好了。」

    南枝來到浣姑娘屋裡,浣青一看見他進來便低著頭望到床後。

    南枝在床沿坐下,笑道:「好好的怎麼又生起氣來了,剛才不是你教我出去的麼?」

    浣姑娘回過頭來,嘟著小嘴巴道:「我不會教你去這大半天呀!」

    「我到街上走走,在一家書店裡看見幾張好畫,入了神多留了一刻是有的。因為這一點事生氣,真是何苦……」

    浣姑娘聽了,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容,說道:「我又不曾把你綁在家裡,你只不該一離開就把人家忘了。」

    說著覺得這句話說得太親熱了,腮上冒起兩片紅雲,把頭藏到被窩裡去。

    在黃昏時候,浣姑娘吃了藥安靜的睡著了。

    菊人悄悄地把南枝拉到屋裡問道:「表弟,你早上怎麼想跑到華家去呢?」

    「我原是瞎走瞎撞,那裡是成心?我也想不到她在家。」

    「這可算是得來全不費工夫了。別的且不說,我問你,你看她倒底怎樣?」

    「我就不明白你的話,什麼怎麼樣不怎麼樣呢?」

    「呸,別和我假撇清,你好好地說她標緻不標緻?好不好?」

    「她那樣的美人胎子,還敢說她不標緻麼?我可比她是一種花草……」

    「什麼花?」

    「這種花開時異常鮮艷,葉子如同韭菜,花作紫藍色,一大半似蘭花,一大半似馬攔頭。花雖可愛,性則奇烈。

    親聞此花,使人大笑不止,她能沉醉人的腦髓,麻木人的神經……你想華盛畹她那個模樣兒,說笑時帶著冶烈的丰度,把她比這一種花,你敢說不對嗎?」

    說著,南枝撫掌大笑。

    菊人抿抿嘴道:「我的少爺,你僅僅是見過一面,就這樣看得清觀得明更說得透徹了?可是,你別把浣妹妹氣死了啊!」

    南枝呆了一呆道:「表嫂,我的心敢說沒有一點雜念,我不過因為她有一身能耐,想和她多聊聊。

    表嫂,實話告訴你,一個人總是喜歡和自己有同好的人,我秉賦健強,沖齡習武,闖蕩大江南北,不曾見過一個真的明白技擊的女子。

    聽前輩說,武術最怕僧人婦人,這種人常常有絕頂的技藝。華盛畹這位姑娘,可以說是我心眼中一向物色未得的女子,我很願意和地接近。表嫂,妹妹面前你總要替我包容一些,並不是我怕她,其實她和我不能說有什麼密切關係。

    不過她的心,我是明白的。現在她在病中,當然我要多體貼她一點,表嫂,你說我的話對不對?」

    南枝說完了這一篇話,把一個菊人聽得呆若木雞,她想:癡心女子負心漢,真的有這麼一回事呀!

    浣妹妹一心在他身上,他卻若即若離的說了這些話,看他這樣子,分明是對華家女孩子有些意思了……

    想到這裡,心裡實在替浣青抱怨,冷笑一聲說道:「你的事,我不該管,也不敢管,只要你不把浣妹妹送掉了性命,我就感激不盡了。」

    南枝臉上一紅,低低說道:「嫂嫂,我不是說過,我是沒有一點雜念的麼,千萬不要誤會了我。」

    菊人道:「這些話不用說,言為心聲,我有什麼不明白?浣妹妹人忒聰明了,身體不結實,怕不是有福壽的人,一定要求你成就姻緣,我也替你感到缺憾。可是教我睜著兩眼看你把她拋棄,我這方寸的心……」

    「你和華盛畹果然是良金美玉,一雙好合。不過,浣妹妹幼遭家難,寄人籬下,天幸逢著了一個你,我總希望她後半世撥雲見日。秋扇之捐,她……她太淒慘了啊!」

    菊人說到這裡,忍不住兩目拋珠,遍身顫抖起來。

    南枝急忙分辯道:「嫂嫂,你何至這樣呆,你怎能把我派定了這樣罪過?我和浣抹妹總也只有一個多月的感情,我豈肯見了新的忘了熟的?就算說我看中了華姑娘,也未見得她一定也看中了我呢?」

    菊人拍著兩手道:「她是一個落難的女子,遇著你這個鳥中鸞鳳,馬中騏驥的公子哥兒,她有什麼不願意?不如意的事常八九,並生瑜亮,我還有什麼可說?」說著,一抹頭往後面去了。

    第二天華姑娘果然來看浣姑娘的病,這時候剛好南枝和菊人都在屋裡,兩個人看見華姑娘進來,都捏著一把冷汗,生怕她說出昨天見過南枝的話。

    想不到華姑娘見著南枝並不招呼,很從容的叫了菊人一聲嫂嫂,便走到床沿側著身兒坐下了。

    本來浣姑娘這會兒剛吃好了兩口稀飯,勾起半邊帳,正和南枝說話,華姑娘兩腳落到屋裡,浣姑娘的一雙眼拿定精神注意到南枝,她一邊對華姑娘說些病情,一邊卻不斷地監視著南枝神情。

    菊人看在眼裡,所謂旁觀者清,便一推南枝道:「她們姊妹隔了一個多月不曾見面,有些體己的話談談呢,我們別不識趣!」

    說著,便牽著南枝的袖口,把他拉著出去了。

    自這一天起,華姑娘是常常過來走走的。

    南枝每天在浣青睡覺的時候,又是必來找華姑娘談天,意氣相投,才華一脈,耳鬢廝磨,感情漸洽,他們倆在浣青面前總是彼此不理,像不認識。

    古人說得好,欲蓋彌彰,就因為過於掩飾彌縫了,倒勾起了浣姑娘的疑忌,雖然口裡不說,但方寸靈犀間這一份的苦痛,比她身上的病還要難過幾千萬倍。

    可憐地病情反覆,因循數月。

    這時候正是夏末秋初,金風蕭颯,她又添了一種咯紅症侯,雞骨支離,花容憔悴,有時好有時壞的一天挨一天。

    古農深明醫理,他知道浣青的病已入癆際,斷不是草木可以為功,惟有清心寡慾,調養得宜,或可望有痊癒的一天。

    他常常勸著老太太,不要一味的亂投藥劑。

    老太太上了年紀的人閱歷多,她何曾不知道古農的話不錯,可是浣姑娘是她心愛的人,她不願意人家告訴地這樣的話,所以每一次古農說到浣青的病症,她總是把他罵得噤口結舌的。

    由著老太太的蠻性,她還想強作主意逼迫南枝和浣青結婚沖喜。

    這倒虧菊人挨詛挨罵的力持反對,她勸老太太要替南枝後來設想。老太太聽了菊人的一篇大道理,口裡雖然罵,心裡卻也十分明白。

    這幾天華姑娘因為浣姑娘對待她的神情有些不對,她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心裡有什麼不明白?

    她便托辭家裡有事,漸漸足跡稀疏起來。

    要說她甘心疏遠南枝,豈不顯得矯情?她的一寸芳心,早已寄托在南枝身上了,三兩天不見,真有如隔三秋的感覺。

    偏偏南枝這幾天又走不開,浣青早晚絆住了他。為了浣青的病,他強忍住不來盛畹這邊走動。這一來,盛畹難免芳心牽掛。

    這天夜裡,她在院子裡練了一會兒劍,忍不住心頭強烈的思念,挾了雙劍躍上牆頭,看四下裡黑沉沉,天寒地凍不見人跡,便小心翼翼地飄身而下,沿路旁的行樹向查家悄悄地走去。

    到查家必須經過一座小橋,即將走近橋頭,便看到橋頭的大柳樹下,隱伏著兩個黑影,正在向著前面黑沉沉的查家,不住指指點點交頭接耳低聲談話。

    她有點心驚,心中疑雲大起,大冷天,這兩個人鬼鬼祟祟在此地有何圖謀?圖謀什麼人?這裡距她家不遠,會不會為了她和王氏而來的?

    她武功高強,身手不凡,發現了可疑的人,立即興起戒心,趕忙閃在樹後藏身,再悄悄地向兩個黑影慢慢接近,腳下不曾發出任何聲息。

    兩個黑影不知道背後來了人,她也不敢大意太過接近。

    寒風呼呼,兩個黑影耳語的聲晉又低,聽了好半晌,最後只聽清了「回去稟報趙爺」幾個字。

    趙爺兩個字,她聽起來特別感到心驚。

    兩個黑影佩了刀,黑夜中仍可看到刀飾的吹風迎風飄動。

    她慢慢後退,想趕快離開通知王氏早作準備。由於心中吃驚不安,手腳難免有點欠靈活,一不小心,碰上一根橫枝,發出了聲響。

    聲響不大,可是足以驚動武功高強的人。

    兩個黑影警覺地轉過身來,貼樹藏身,輕輕地拔刀出鞘,便分開繞樹急走。

    人從兩面搜來,華姑娘便躲不住了。

    不等她有所行動,從右面繞來的黑影二看到了躲在樹後的她,驀地虎跳而起,半途拔刀衝來,不問情由,快速地攔腰就是一刀。

    華姑娘隨王氏闖蕩江湖,間關跋涉避仇潛跡,武功與經驗非常人所能企及,膽氣也超人一等。

    她不等刀光近身,斜刺裡繞至一旁,起左手劍幻發一片青光,風生八步,磕開刀右手劍遞出,夭矯如龍順勢衝刺,刺穿黑影的右大腿,貼骨貫入肉裂骨開。

    第二個黑影及時衝來,刀光漫天瀉地,一陣快速的砍劈崩磕,刀法純熟而猛烈,把姑娘逼退。

    那位右大腿中劍的黑影狂叫一聲,忍痛從劍光下竄出,沒想到竄錯了方向,水聲一響,跌入河下去了。

    第二個黑影救了同伴,沒想到同伴反而跌落河中。

    天寒地凍呵氣成冰,河水更冷,這一掉下去,性命難保,心中一急,虛晃一刀轉身向河邊奔跑。

    華姑娘一伏身,騰身撲上,劍光流瀉,一劍刺入黑影後腰。

    那人失足滑倒,叫了一聲,猛烈地扭動,刀也丟了。

    姑娘上前將人翻轉,拍打著那人的面頰急切問:「你們是什麼人?那一個趙爺?」

    那人傷中要害,出氣多入氣少,吃力喘息不住扭動,含糊的說道:「趙爺……要斬草除根……」

    姑娘追問:「那一個趙爺?」

    那人說話逐漸微弱:「京中趙……大人也要派人來……你……你躲不掉的……」

    姑娘心中又是一震,急問:「狗官怎麼知道我們躲在杭州?你……快說!快說……」

    那人再也說不出什麼了,身子已停止抖動。

    姑娘顯不了許多,將屍首拖到橋頭,往河裡一推,再小心地沿河搜尋另一個跳河逃走的—人。

    她也要斬草除根,逃掉了那個人將是一大禍害。

    天黑如墨,小河兩岸長滿了凋樹衰草,不易搜尋。

    但看清了遺留在地上的血跡,她心中略寬,血已經凝結,仍可嗅到血腥味,可知那人受傷不輕,受傷的右腿必定失去活動能力,跌落水中,性命難保。

    她立即返家,躍牆而入。

    王氏可不是正伏在院牆下?急急低聲問:「我聽到外面有聲息,怎麼一回事?」

    盛畹驚魂初定,拉了王氏往屋裡走,一面說道:「兩個可疑的人,伏在路上意圖不軌,像是衝我們而來!」

    王氏楞了一楞說:「伏路?你問過了?」

    盛畹將經過說了,仍然心神不定,說道:「媽,會不會是京中七王爺的走狗,刑部趙狗官派人來查出我們的下落呢?要不怎說斬草除根?」

    王氏深以為然,搖頭說:「他們太狠了。盛畹,你說走掉了一個,眼看要大禍臨頭,我們必須及早遠走高飛。」

    盛畹想起了南枝,怎捨得走?說:「水冷澈骨,那人右腳已斷了大半,掉下去不凍死也將溺死,怕什麼呢?我不走,再天涯亡命,終非了局。」

    王氏不再反對,鄭重說:「也許真的死在河裡了,大冷天掉下去片刻便會凍僵。今後天一黑,外出走動你一定要帶劍。早點加強苦練,隨時提防意外。」

    盛畹撫摸著劍說:「我會苦練的,我不怕他們再來,天可憐見,保佑我有手刃仇人的一天。」

    受傷落水的人並沒死,他是趙岫雲派來杭州,等機會行刺的幾個爪牙中的一個。他們共來了三個人,借住在查家不遠的一家宅院中。

    這人的右腳筋斷碎了,皮開骨裂,忍痛跳水逃命,好不容易掙扎得性命,連滾帶爬返回寄住的地方。

    恰好留守的最後一名同伴悄悄啟門外出,接到人大驚失色。

    同伴伸手急扶,發覺這人的衣褲快結成冰了,大驚急問:「張兄,你怎麼了?」

    那人渾身發僵,顫抖著說:「碰上一個黑……黑影……很可能是石……石南枝,劍………術好可怕……」

    同伴打了一冷戰說:「碰上他了?你……」

    那人說:「他必定會提高警覺,行刺不易。快傳信給趙爺,必須等他回去再計算他,這裡只要派人監視就夠了,千萬不可作行刺打算,以免打草驚蛇。」

    同伴將人抱起說:「好的,我先抱你進去……哎呀!張兄……」

    張兄已經停止了呼吸,流血過多冷死了。

    從此,南枝在杭州的一舉一動,皆瞞不了遠在真定縣的趙岫雲,暗中積極準備斬草除根的毒計,專等南枝返鄉時下毒手。

    可憐的南枝像是被蒙在鼓裡,他早已將家鄉的死對頭趙岫雲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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