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瑟哀弦 正文 第二章
    璧人和南枝結拜兄弟,那一夜真是轟動整個城市,看了他們哥兒倆儀容風度,那一個不說一句並生瑜亮,珠壁交輝。

    趙岫雲明裡不來赴宴,也暗地裡微服改裝參加熱鬧。

    他是個工於心計,陰險狠毒的人,以往一直就被南枝壓得抬不起頭,這時南枝又與壁人結拜兄弟,更是如虎添翼,更不容對付了。

    報仇急不在一時,他暗中作了一番安排,定下心等候機會,傳柬暗中召來了一群不三不四的朋友。

    聞楚傑和萬夢熊也幫著準備,柬召好友前來安排計算南枝的陰謀。

    明知公然挑釁動武佔不了上風,便採納了聞楚傑的毒計,明裡與南枝保持相安無事,不再計較的良好風度,暗中卻徐徐佈置人手,靜待機會除去眼中釘。

    壁人和南枝盤桓了兩個多月,彼此比過劍,較量過各種武器。

    南枝才算真知道璧人的真才實學遠在自己以上,因此跟歧西商量,寫信介紹壁人到雲貴總督潘桂芳那裡去求個差事。

    潘總督跟南枝的父親石人龍也是蘭譜之交,這年頭雲南正在鬧匪,恰是用人之際。這事璧人也並不反對,當時就這樣決定了。

    璧人動身的那一天,他和南枝說了許多的話。

    他說他也懂得一點相法,說南枝血不華色,怕有甚意外飛災,勸南枝千萬不要再跟趙岫雲兄弟結仇。

    明年最好離開家鄉,假使肯去雲南的話,他就更放心。他教南枝務必聽信歧西教導,切不可任情任性。

    這些話南枝聽了嘴裡答應,心裡卻滿不在乎。

    當時臨歧分袂,彼此灑了一陣眼淚,勞燕也就分飛了。

    □□    □□    □□    □□壁人去後,南枝心中忽忽如有所失,一天到晚,只是喝酒睡覺。歧西怕他鬧出病來,鎮日守住他想盡法子逗他玩笑,南枝還是鬱鬱不樂。

    這一天歧西忽然想起杭州南枝的姑母處,前年曾有好幾封信來要南枝南下玩玩,何不趁這時候,勸他赴杭一行?想著,便破費幾個時辰工夫,把江南風景說得天花亂墜,一篇話聳動石南枝遊興勃勃,即日整頓行裝南下。

    璧人的離開,本來就在趙軸雲意料之中,結拜兄弟不可能永遠聚在一起,親兄弟也各有各的前程。沒料到過不了幾天,南枝便又離開了。

    趙軸雲不甘心,暗中派了幾個人,跟蹤南枝南下。

    他自己留下來暗中佈置,聞楚傑和萬夢熊也留下來,他們不能親自跟蹤,以免被南枝看破他的陰謀,所派的人都是南枝不曾見過面的人。南枝不知道有人在暗中計算他,無牽無掛沿途遊山玩水,梅開季節到了杭州。

    南枝的姑爹查觀海在世之日,署理過兩任河官,很剩了幾十萬家產,為人忒過工於心計,所以還不到四十歲,就赴召玉樓去了。

    查老太太是石人龍的同胞妹妹,二十五歲嫁到查家,和觀海恩愛夫妻僅僅廝守了七年,便做了未亡人。

    當時的規矩孀婦是不肯輕易出門的,而況石人龍連年迭在疆寄,更沒有給他兄妹會面的機會。

    這樣,南枝就不曾拜見過這一位姑母。

    老太太膝下只有一個兒子,叫做查古農,為人蘊藉風流,不拘小節,雖然是個讀書種子,但還能夠淡泊明志,生平很看不起功名兩個字,好在家中有的是錢,便宜他無須進取,躲在家鄉,奉母自娛。

    娶的媳婦姓李,小名菊人,是一位秀外慧中,聰明豪爽的姑娘。

    夫婦倆都是十分好客愛熱鬧的人,聽說石家有個表弟,生得跟美人兒似的,而且是多才多藝,便巴不得早一天能夠和他見面。

    尤其是李菊人,看了南枝前年寄來的一張畫像,總不相信他是個男兒,她取笑著說過:「這個表弟,我看也許是表妹假扮的,如果是個男兒,誰相信他有這樣的美貌。」

    這話被查老太太聽見了,老人家便急得了不得。

    菊人知道老人家的脾氣,更是常常把這種疑問掛在口頭。

    老太太真急了,她憤憤對菊人說:「你們不用不相信,我石家的子弟,那一個不是潘安似的?

    你舅舅在少年時候,就長得比姑娘還要美麗呢。你的舅母也是有名的美人兒,那樣一對玉人還會生個醜八怪的兒子麼?誰都像你爺爺一張臉和鬥戰勝佛一樣,養的兒子,自然也就是一個猴兒相了。」

    這幾句話把古農和菊人都說樂了。

    菊人笑說:「媽媽,您愛護侄兒索性罵到爸爸來了,我總不相信人間真有什麼美男子。潘安衛-誰又親見過了?您老人家不服氣,就把石家表弟請來,也給我們見識見識。」

    老太太本來就十分想念娘家的親人,再被菊人質難了幾天,便發急教古農連寄十多次信,要南枝即日來杭。

    看看空盼望了一年,老人家便有些氣起南枝來了。

    □□    □□    □□    □□這一天,老太大飯後睡了一個午覺,醒來已是黃昏的時候了。

    心中總覺得十分想念南枝,一個人懶懶地躺在床上,望著窗外兩株桂樹出神,枕頭上已是粘濕了一片淚水。

    菊人看了他這個樣子,便坐上床沿來,笑道:「媽媽,您又在想念著石家表弟了,這一位爺,怎麼這樣大的架子,只是教人盼不到,望不到。

    媽,我想還是教古農北上找他去,好歹總要把他抓回來,您老人家狠狠打他一頓,也教我們出一口怨氣,這樣您老人家只管想他想出病來,他也是不知道的!」

    老太太道:「你別急,我的侄兒不至這樣沒良心,僅僅只有我這一個姑母,他能夠真的不來看看我麼?你去喊浣妹妹來,問她看看,我教她做的事情,到底做了沒有?」

    菊人道:「媽,您別說浣妹妹了,她昨兒還在埋怨您老人家呢!她說,表哥沒來,先亂著收拾屋子,就是拾掇得和皇宮一樣,他不來也是白費心的。」

    老大大道:「你這小鬼,總是左一個不來,右一個不來,你怎麼知道他是一定不來的呢?浣青這壞丫頭,我不過教她看著老媽們,把屋子整理一下,誰又不曾要她親自動手,她怨我什麼?她不管,我自己也還會。」

    老太太說到了這裡,忽然外面跳進來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口裡嚷道:「大媽,您別罵啦,屋子不是昨天就拾掇好了麼,誰又不管呢?」

    老太大聽了,坐起來笑道:「都是你大嫂子赤口白舌說的謊話。好孩子,你別生氣,過來我問你,你繡的那十八個海鶴和八駿馬,可曾把它掛了起來?」

    小姑娘滾在老太太懷中,仰著頭笑道:「掛是掛起來了,可是表哥來時,您可不要告訴他是我繡的。」

    老太太一邊撫弄她額前的短髮,一邊笑道:「怕什麼,你是有名的巧手了,難道那兩塊繡還不值得讚賞嗎?」

    菊人笑道:「妹妹,你當心你表哥來了,大媽就不疼你了!」

    小姑娘呶一呶櫻桃似的小嘴道:「表哥來了,我回家去。」

    老太太道:「好寶貝,你別聽你嫂子的話,南枝是我的侄兒,你是我的侄女,內外總是一樣,我不會有兩樣心,他來了,也許我還要做一回媒人呢。」

    小姑娘聽了,總有點兒嬌羞,闔上眼皮不理。

    菊人走近來把小姑娘擰了一下,笑道:「浣妹妹,恭喜啦!」

    小姑娘跳起來扭著菊人不依。

    姑嫂兩個人正鬧得不可開交,霍地大丫頭玉屏搶了進來,笑道:「老太太,直隸表少爺來了,在堂屋上和少爺說話呢。」

    小姑娘和菊人聽了玉屏的話,爭著都向門外跑。

    老太太一邊伸腿下床,一邊急促的問道:「玉屏,真的來了麼?」

    問著,恨不得一腳便趕到外面去,偏是脫在地下的一隻鞋,剛才被菊人和浣青一扭扯,踢入床下去了。

    老太太兩個眼睛看住玉屏,下面的腳只是找不著鞋子,老人家急得直罵菊人。

    玉屏急忙轉到床後另外拿出一雙,伏在地下替老太太套上,扶著她正待往屋外走。冷不防菊人和浣青,嬉笑著撞進來。

    一邊一個把老太太給夾住,外面古農已是陪著南枝來了。

    南枝抬頭,只見當地站著兩個美艷的姑娘,左右夾住一位頭髮斑白,身材瘦削的老夫人。

    南枝心裡明白,緊走兩步,雙膝一屈,跪了下去,口裡低喊一聲:「姑媽。」

    這時老太太早是老淚縱橫,淋漓襟袖,伸手撫摸著南枝的頭,哽咽著說道:「我的兒,你真的來了。」

    說到這裡,制不住索性伏下身抱住南枝放聲痛哭起來。

    南枝被老太太來上這一招,也覺得一陣心酸,掛下數行眼淚。

    菊人扶起了老太太,古農上去也扶起南枝,笑著對老太太道:「表弟沒有來,您老人家鎮日價想念,現在來了,正經話又不說了。」

    老太太聽著便也好笑起來,邊扯住袖口拭著眼淚,嘴裡喃喃著道:「可不是,都是你們……」

    一邊拭,一邊細看南枝。

    她看他那模樣兒,怪似少年時的石人龍,想到當年兄妹一番情景,眼中的淚水,又好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往下直流。

    南枝看老太太十分傷心,便強笑著道:「前年我接到表哥的信,很想南來,偏偏是有幾樁小事兒把我絆住,害姑媽只是惦念著,真大罪過了。」

    古農笑道:「你來了,滿天雲霧全消。這幾個月因為你,媽媽整日價都在生氣,可把我們累透。」

    菊人接著笑道:「真的,表弟再不來,我和妹妹連吃飯都是有罪了呢。」

    這句話把老太太和南枝都說笑了。

    老太太揉一揉眼眶,扭轉身指著菊人道:「這是你的表嫂,是我家裡一個瘋婆子。」

    一轉指頭又指住浣青笑道:「她是你表兄叔父的女兒,是我的一朵解語花,你們見過面,以後好說話。」

    南枝聽了,看著浣青和菊人,作了兩揖。

    她們倆笑吟吟地,拂花也似的回了一個禮。

    浣青偷偷一推老太太,低聲說道:「表哥站了半天了,怎麼不讓他坐下來。」

    菊人聽見,微微的對著浣青笑一笑,姑娘羞得滿臉紅潮,低下頭看著鞋尖。

    偏是老太太耳朵有點兒背,聽不清楚浣青說的話,苦苦地逼問她道:「好孩子,你說表哥什麼?」

    問了幾句,浣青只是不應。

    菊人笑道:「她說……」

    說字剛出口,姑娘搶過去,便把她的嘴給堵住,兩個人又是一陣拉扯。

    老太太望著南枝說道:「你瞧這一對孩子,整天都是那樣貓兒趕耗子似的,糾纏不清,倒虧她解了我不少愁。你表兄他只管喝酒吟詩,天大的事,他也是不理的,我的起居飲食那更是滿不在乎的了!」

    菊人說道:「媽媽說喝酒,倒把我提醒了,表弟來了半天,您老人家還沒有教人預備什麼去呢?」

    老太大笑罵道:「你這小鬼管什麼的,這些事還要我來分心?」

    菊人笑道:「您老人家沒交代,我們又怎麼敢出主意呢?等下弄得不合表弟胄口,又要罵不會辦事兒!」

    老太太道:「明明自個兒樂昏了,還要和我拐彎兒說話,快點替我滾。」

    菊人笑著,便待往外面去。

    這裡古農招呼南枝坐下,談到人龍和觀海身上,大家不免又是一陣傷感。

    一會兒,便有個丫頭端了一碗麵,四碟子小菜進來。

    菊人捲著袖口,滿臉笑容跟在後面,笑道:「表弟胡亂吃一點罷,這是我親手弄的,反正比外面買的總還乾淨一些。」

    邊說,邊走到臉盆架上洗手。

    南枝急忙地站了起來,說道:「表嫂,別客氣,我是什麼都可以吃的,千萬不要多費心啦!」

    老太太笑道:「好孩子,你不必和她講客氣,你是頭一次來的,就勞動勞動她也不是罪過。她弄的菜還不壞,晚上要她拿出一點體已錢,弄幾盤菜請我們娘兒喝酒。」

    浣青笑道:「這樣才有意思,我好久沒有吃過嫂嫂親手弄的菜了。前天要她替我弄一碗肉丁豆腐,端了好大的架子,由著我這樣央告,她總不理,今兒個看她怎樣偷懶過去。」

    菊人伸著一個指頭瞼上一劃,笑罵道:「喲,饞嘴的姑娘,虧你不怕羞,聽見吃,就樂得什麼樣子了,媽媽還沒說請你陪客呢,你就這樣拿得定把得穩了。」

    回頭又對老太太笑道:「媽,您老人家偏心不公道,我是不能答應的,要我出錢,又要我賣力,浣妹妹卻讓她兩肩荷一口,充都統白吃,真是沒道理。」

    老太太笑道:「你總是喜歡作弄你妹妹,她是一個姑娘家懂得什麼?你迫她作事,她不願意也是沒有意思呀。」

    菊人道:「媽說她不懂事,她就處處比我聰明周到。媽媽說她不願意作事,今兒個,也許她是願意的呢,您不看她收拾的屋子多乾淨利落?」

    說著看了看浣青,又看一看南枝,掩住同笑著出去了。

    這幾句話把小姑娘說得十分羞澀,緊緊地傍著老太太,只是不敢抬頭。

    老太太牽起她的一隻手,說道:「你別和這潑辣貨閒磕牙,她說的話,我就弄不懂。」

    菊人在外面笑著應道:「媽媽不懂,妹妹是懂的,您問她就明白了。」

    小姑娘聽了,一摔手便往門外面追。

    老太大喊道:「青兒,你跑那裡去,不帶表哥去看看你替他收拾的屋子麼?」

    小姑娘不理上,三步一跳的,跳出門檻找她嫂子的麻煩去了。

    南枝吃完了面,洗過了手臉,古農引他到花廳裡來。

    □□    □□    □□    □□這花廳是一個玲瓏小巧的小客廳,有兩間精緻的屋子,小小一個廳,庭下築個小花台,上面疏疏地種了一些花草。

    高出簷際的有兩株梅樹,這時候恰正是爛縵著花朵,漫天錦繡。

    廊上排下兩列報歲蘭,夾雜著幾盆避煙草。

    廳上隨便陳設著十多樣古玩,壁間掛幾幅仇十洲的仕女圖,地下是一色的花梨木桌子和椅子。

    左邊房子裡,一排放下四座書架,有幾百部圖書,書香飄拂。

    對面是一合博古櫥,裡面是三五盒好圖章,一兩塊漢瓦秦磚,爐鼎尊彝,瓶盤杯壺。窗前橫著一張書案,筆床墨盒,雅姿宜人。

    左邊屋子背窗放下一張楊妃榻,左右夾著兩盆梅,粉紅窗幛,湖線絨絛,窗下金籠鸚鵡,羽光若雪。

    當地一張紫榆的長形桌子,上面排一個美女聳肩花瓶,一副古瓷茶具,一個盤螭古鼎,兩邊疏落地散著兩行几凳。

    當中安下一張獨睡床,白色的帳子,蘋果線的錦衾,底下是洋灰鼠的褥子,疊著一對雪白的錦枕,床邊側立一架玻璃鏡子的花櫥。

    雪白粉牆,並不濫懸字畫,僅僅是張起兩幅刺繡,一邊是添壽海鶴,一邊是滾塵駿馬。真是不華不樸,不脫不粘,好一個幽雅臥室。

    南枝把左右前後看了一個清楚,心裡暗暗喝采。

    古農笑著說道:「這地方本來是我的書房,我生平是不管那些的,對於收拾屋子,更是不善此道,所以一向這一個小花廳,弄得渾天黑地,一塌糊塗。前天媽媽忽然要浣妹妹把這裡拾掇起來,老人家似乎知道你今天一定會來的樣子,你說怪不怪?」

    南枝笑道:「我來了,還不是自己一家子人,又何必這樣費事。」

    古農笑道:「費事也還沒什麼,不過浣妹妹她倒切切實實的忙了一天。」

    這時候,老太太扶在玉屏肩上,走了進來。

    她把屋子看了一看,便笑道:「我喜歡浣青不冤枉吧,你們瞧憔,這屋子就收拾得多有氣氛呀!

    不懂事的,常常疊床架屋的亂堆著許多傢伙,糟蹋東西,又糟蹋屋子,我就喜歡這樣清清幽幽的不俗氣。」

    古農笑道:「您老人家心愛的人,她是永遠沒有錯的,這屋子如果是我拾掇的,您老人家就不滿意了。」

    老太太道:「你別找你娘的罵啦!你這懶蟲,好好的地方,弄得烏煙瘴氣,連開口叫人作事,都懶得動,還說拾掇,你還是拾掇一下你自己吧!」

    老太太說著,便坐下楊妃榻上看盆梅。

    老太太又笑道:「這兩盆盛畹送的梅花倒是不錯,這枝兒也虯屈得好。今年孤山的梅花應該很好,不然她們母女不會逗留幾天的。」

    古農笑道:「梅花可算是盛畹惟一的嗜好,這一下可飽償眼福了。」

    老太太道:「盛畹這女孩,別的都好,只是過於乾淨一點,怕她沒有福氣。」

    母子倆一問一答說著盛畹,南枝聽不懂,背上手看壁上掛的刺繡。

    老太太看著,又拋下古農向著南枝道:「你看這兩塊繡好麼?」

    南枝笑道:「人家都說杭繡好,杭繡真不錯。」

    老太大笑道:「這也不見得!不過這兩塊是浣青得意的玩意兒,所以也還過得去,這孩子忒聰明了,她繡的東西都還生動,你家裡應該還有我做女兒時繡的零碎,你也看見過麼?」

    南枝道:「好像看見過的,媽媽死後,就不知道擱在那裡去了。」

    這一句話,又勾起老太太的傷感,眼眶兒一紅,呆呆地看住南枝。

    古農走過來笑道:「媽媽,過去的事提他幹麼?我們到外面去罷。」

    老太太道:「你又來管我的事了,你出去,我還有許多話要和你表弟談談呢。教人掌燈來,我在這裡坐一會兒。」

    古農聽了,不敢多說什麼,搭訕走了。

    老太太和南枝談了不少時間,真是哭一回,笑一回,說不出她是悲是樂。

    在說話中間,她看出南枝是有很好學問的,接著她又知道了南枝學過武功。

    老太太雖然是女人,畢竟將門之後,也還能夠文武並重,所以她聽了南枝說的話,心裡非常快樂。

    她漸漸的問到南枝的婚事上來了,南枝把頭搖了兩搖,表示他還沒有訂婚。

    這一下更教老太太十分歡喜,娘兒倆談得有味,不覺已到晚飯的時候了。

    浣姑娘進來問道:「大媽,嫂嫂說菜好了,排在堂屋,還是排在這兒?」

    老太太道:「好兒子,不用你跑來跑去啦,喊玉屏教他們把菜端進來,人又不多,就外面廳上不好麼?」

    浣青笑道:「我也想堂屋上怪冷的,不如這裡好,我還得出去把嫂子拉來。廚房裡一切都齊了,其餘的事周媽都還會的。」

    說著不待老太太答應,一扭身又走了。

    一會兒,大家圍著一張桌,說說笑笑,不覺都喝了一些酒。

    老太太今天是快樂到極點,所以她也破例的喝下三五杯。

    這會見南枝和浣青菊人都混得熟了,很隨便的交談起來。

    菊人本來是會酒的,她一看南枝喝酒姿勢,就知道他有很好的量。

    古農嗜酒若命,但並不十分高明,他拚了南枝幾杯,人已是虛飄飄的蕩漾起來了。

    菊人怕他醉了嘔吐麻煩,便截口道:「憑你這溝壑的量,不是人家河海的敵手,還是讓我來陪表弟幾杯罷。」

    說完,真的喊人拿了一對綠玉的酒斗來了。

    聰明的人,事事都是有意思的,菊人接過酒斗來,她斟了一個滿遞給南枝,又斟了一個八分,先強著浣青和南枝對飲。

    拍著手看住老太太笑一笑,老太太點頭會意。

    浣青的心中也有點明白是菊人作弄自己,扭轉頭看著別的桌子上。只有南枝是糊里糊塗照著杯看浣青紅著臉喝下那半鬥酒。

    菊人要過斗來、她一邊喝酒,一邊把南枝看個仔細。

    看他生得長眉豐頰,皓齒明眸,一張臉白裡泛紅,吹彈得破,心裡不住的納罕。

    再一看浣青時,只見她一對眼珠子只管停在南枝臉上,又自暗暗好笑。

    看看又喝了幾巡酒,菊人就表弟長,表弟短,叫得震天價響。

    一會兒,她忽然又記起盛畹來,她笑著對南枝說道:「表弟,看你這一個酒量,這裡就只有一個人是你的勁敵,可惜她跑到孤山看梅去了。不然今天把她請來,你就不能夠這樣從容啦!」

    浣青也笑道:「真的,盛畹回來時,我們請她和表哥對一對,看到底是誰會被醉倒?」

    老太太道:「表哥是客,你拿得準盛畹肯過來麼?」說完,又切切實實的把浣青盯了一眼。

    浣青姑娘聽了,看看南枝,便不作聲。

    菊人笑道:「盛畹這個人素淨中帶著英爽,她就不會那樣扭扭捏捏的裝模作樣,只怕浣妹妹不願意,如果浣妹妹真的願意,我擔保請得她來。」

    說著,看了浣青,又看了南枝,不經意的舉起斗兒,呷了一口酒。

    浣姑娘臉上一紅,作色笑道:「嫂嫂,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請盛畹喝酒,怎麼有我的願意和不願意?」

    菊人看浣青真的有些生氣,便轉著語意笑道:「你不用生氣,說了你自然明白,我說你願意出錢排酒,我才出力請客呀。」

    姑娘回頭回波一笑,伸手掠發。

    玉屏站在老太太背後忽然笑著插口道:「少奶奶,我剛才聽表少爺說也學過武功的。華家姑娘來了,他們兩位喝完酒比一比劍,不更好玩麼。」

    玉屏這句話,引起了南枝的注意,他一閃兩目,靜聽著她們說話。

    這時菊人和浣青納罕地爭著看南枝,停疑不語。

    老太太回頭便罵玉屏道:「你這小鬼懂得什麼比劍,不要你多話!」

    古農拍著手大笑道:「這可夠我樂呢,平日我央求盛畹舞一回劍給我看,還應許她做一篇舞劍行,她總是懶洋洋地不理,現在有了對手,也許她有興趣了,真是活該有我的眼福了!」

    老太太道:「你別樂得太可以了,比劍是有幾分危險的事,誰擔得起責任,教你表弟去冒險?」

    南枝笑道:「姑媽,比劍倒是沒什麼危險的,不過這個華家姑娘倒底是什麼人呢?」

    老太太道:「她是我們的緊鄰,家裡只有母女兩人,從京裡移居到這裡的,她的家世我們都不明白,也許是不太正當吧!」

    菊人笑道:「媽媽說這樣話,我就不服氣。別的雖然不知道,只看她母女兩人的氣派,也是正正當當的。」

    老太太道:「你不服氣,你說你見過幾個女兒家學武功的?她那模樣兒就怪似賣解的呢。她是你的什麼人,你盡提到她幹麼?」

    菊人看老太太真的有些不喜歡,就不敢再往下說了。

    南枝卻去央告著浣姑娘道:「妹妹,你告訴我這位姑娘到底像那一種人,會的是什麼樣武藝,長得好不好,有多少年紀了?」

    浣姑娘把頭一搖闔上眼皮說道:「她麼?」

    說著略一遲疑,閃開水汪汪的一對眼珠子,盯了南枝兩眼才又笑道:「她長得可真是一個美人胎子,所有美的成份她都佔住了,未說便笑的,怪可人的樣子。但有時候又冷靜得和冰霜一樣。

    她這人就不喜歡華麗,家常打扮總是布衣椎髻,不施脂粉,不愛打扮。她和我們的嫂嫂站在一塊,是很有意思的,一個像濃桃艷李,一個像幽蘭秀蕙。

    年紀是十八歲,會什麼武藝,我就不明白了,也不曾看見她揮過拳腿,可只是有一天她在花園裡,雙手推倒一塊石牌。

    那石頭有八尺來長,兩尺寬潤,下半截深陷在土中,大約非有千百斤氣力是拔不動它的看她就十分從容不吃力。

    還有一次看見過她用小小的石片,擲下老槐樹上一個老鴉子來。這兩樁事我看了驚服得不得了,她還說是小玩藝兒,談不上是武功呢?」

    浣姑娘歇了一歇,又接著說道:「她家裡有兩柄長劍,晶瑩奪目,冷氣襲人,她有天拔出鞘兒,有意放我眼前一晃,驚得我毛髮皆豎。她還有幾雙鞋,底兒夾著鐵片子,問她幹什麼用的,她只是含笑不說。

    她和我很好,她的身世我也曉得很清楚,但她不許我告訴第二個人,最奇怪還是她有一種很不好的脾氣……」

    浣青說到這裡,忽然停住了不說。

    南枝楞著兩眼看住她,催著說道:「妹妹,說下去罷,到底她有什麼樣不好的脾氣?」

    浣姑娘掩著口說道:「我倒不曾看見過像你這樣急的。我問你,你只管尋根究底,是什麼意思?」

    甫枝被浣青這一問,不知道怎樣卻弄得面紅耳赤起來,他訕訕說:「我因為聽說她會武功……」

    菊人接著笑道:「因為她是個美貌的姑娘!」

    說著拊掌大笑,聲如銀鈴。

    這一下把南枝說得十分不好意思,低下頭喝酒。

    浣姑娘笑道:「我告訴你罷,她的壞脾氣就是不歡喜男人,她說男人好比是燎原的火,決堤的水,真是不好惹的東西呢。」

    說完,又是一陣的笑。

    古農看南枝羞澀不自在,便笑道:「喝酒吧,別人的事不用管它啦!」

    說著又力促大家喝過幾巡酒,時候也就不早了。

    第一個老太太先自撐持不住,但又不放心南枝和浣青,怕他酒過量了會生病,一疊聲催著盛飯來。

    老太太坐著看大家都吃了兩口,命人撤去了席,把南枝和浣青兩個帶到自己屋裡閒談去了。

    □□    □□    □□    □□南枝留在查家,不覺已是幾天,漸漸的和浣青有些意思,談笑嘲謔,都無避忌,老太太眼看這一對粉裝玉琢的人兒,承歡膝下,感情一天深似一天,心裡十分快樂,暗暗就計算替他們牽合姻緣,背地和菊人商量兩次。

    菊人卻以為不必操之太急,如果一下子便說穿了,還怕兩人要鬧起避嫌,那就反而不自在了。

    老太太想想覺得有理,一時也就不提這事了。

    看看又是幾天,浣青提議要請南枝到西湖去遊玩。

    只要是浣姑娘出的主意,老太太從沒有不贊成的。就教古農和菊人陪著他們倆一塊同上西湖來。

    由查家到西湖,不過是一剎那的工夫。

    □□    □□    □□    □□這一大早,大家坐上轎子,沿著湖邊一直抬到斷橋。

    南枝問轎夫,知道是去孤山的一條正路,便教停住了轎,四個人步行向著孤山慢慢地走上去。

    緊緊的北風,迎面吹來,兩對男女偎傍著說說笑笑,倒也忘記了寒冷,卻只是地下的雪花,倒有些教人立腳不穩。

    在這個情形之下,南枝不時的便要扶持著浣姑娘走路。

    一路上看了許多梅花,但都呈著衰殘景象。看過平湖秋月,玩了趙公祠和財神殿,便上了放鶴亭。

    這地方的梅花,卻還不十分零落,周圍的環繞著,風起處飛紅滿地,香沁心脾,大家心上都覺得有些詩意。

    菊人促狹的離開浣青遠遠地站著,看浣青一手攀著一枝梅花,一手掠著額前的短髮,笑吟吟的和南枝說話。

    這一對玉貌珠顏的璧人,襯著那花天雪地,真是如一幅的圖畫,直看得菊人暗暗的點頭讚歎。

    離開了放鶴亭,走到巢居閣再為流連一下,轉上馮小青的墳墓。在這裡浣姑娘又問了南枝許多關於小青的故事。

    大家踏著滿地瓊瑤,走上西冷橋。

    霍地浣青伸出一個指頭,指住對面嚷道:「嫂嫂,你瞧那邊不是盛畹麼!」

    口裡嚷著,兩條腿立時加緊了步伐,迅速的往前走去。

    南枝一閃雙眸,看著離開這邊十多步遠近,站著一個麗人,窄窄的腰兒,瘦削的雙肩,櫻唇半張,瓠犀微露,招手兒含笑迎著浣青。

    一對剪水的雙眸,卻只管打量著這邊,那飄逸的神情,和靄的風度,真是明珍出盒,皓月停空。

    看得石南枝一顆心突突的跳,不自禁地楞住了。

    菊人走近來,輕抬皓腕,把南枝輕輕的一推,低低地笑道:「你也不怕人家笑話,這樣呆頭呆腦的像個什麼樣,難道真的靈魂兒飛上半天了?」

    南枝雙頰一紅,背過臉兒望著菊人靦-的一笑。

    古農笑道:「不打緊,她是不怕人的,你只管跟你表嫂過去看個仔細,真的是美的太撩人了。」

    菊人剛走了兩步,聽了古農的話,扭轉頭狠狠地盯他一眼。

    古農倒呵呵大笑起來,菊人臉上微微出一絲紅暈,回眸看看南枝,又揚著頭往前面走了去。

    古農對南枝呶呶嘴,兩個人並著肩跟在菊人背後。

    菊人一見著華家姑娘,便嚷道:「你好自在,玩了幾天,還不想回家麼?」

    華姑娘笑道:「你這俗物,居然也知道冒雪探梅,真是出人意料的事了,你當心著損了你的金蓮。」

    說看把頭藏在浣青背後吃吃地笑。

    菊人笑道:「誰都像你沒絡頭的野馬,整天價遊山玩水鬧得起勁,一時有了婆家,看你還能這樣享福。」

    邊說,邊過去一手扯住她,一手指看南枝,接著道:「來,我替你介紹一個和你有同好的人,他喚做石南枝,是古農表弟……」

    說看,回頭又對南枝笑道:「這位華盛畹姑娘,是我們的鄰居。」

    南枝聽了,急忙向著華姑娘作了一揖。

    華姑娘滿臉飛紅的,含笑回了一禮,敏捷的眼波把南枝上下一掠,便低下頭對著浣青說道:「媽在前面等我呢,我可不能陪著你們了。」

    說著,又禁不住的再看了南枝一眼,隱隱的聽到她的一聲「再見」,扭轉身子,翩若驚鴻的微微地笑著走了。

    南枝一對眼珠子直送她去了十來步遠近。

    浣青姑娘看在眼裡,口中微微的倒抽了一口氣,便有點不大自在,懶懶地退在一邊,看了菊人,噘著嘴道:「嫂嫂,你看盛畹背後有什麼文章,怪惹人的?」

    菊人一看南枝,低聲笑道:「這叫做行一步可憐人……」

    古農聽了,撫掌大笑。

    這其中三對眼波,都浸注在南枝身上,他就像幹了什麼錯事,被人道破一樣,怪難為情的折回頭看著橋下。

    這時候,忽然天容陡變,雲隱山暉,北風一陣緊過一陣,看樣子又要下雪了。

    菊人怕老太太家裡不放心,再來也十分明白浣青不愉快理由,便催促大家上轎回家。

    南枝原想再往前去,也許還可以遇到華姑娘,可只是剛才浣青和菊人的一陣取笑,把他願意再留下一會的勇氣,掃得淨盡,看看天也就不敢說話,忍著一肚皮的不高興,隨著大家坐上轎子回來了。

    一連幾天鵝毛大雪,天氣十分寒冷。

    南枝偷偷的問了玉屏,知道華姑娘還是不曾回家,幾番想獨個兒再上一趟西湖,偏是老太太總是不依,一定要他等到天晴再說。

    可是這幾天來,浣姑娘都好像是生氣似的,和他生分了許多。

    南枝幾度要向她口中再查探一些華姑娘的身世,她總是淡淡地給他一千個不曉得。

    聰明的南枝,心裡也就有幾分明白了,可是他想,女兒家的心腸,真有這一般狹窄,到底這是那裡來的醋勁兒?

    本來南枝並不是好脾氣的人,他想著,便也不肯再去將就浣青了。

    家裡只有菊人最促狹,也最機靈,這幾天她看著浣青和南枝的神情,便暗中告訴了老太太知道。

    老太太聽了,便急得什麼似的,問菊人他倆到底鬧的什麼意見?菊人又是笑著不答。

    老太太糊里糊塗,在這天晚上把浣青和南枝,都喊到屋裡來,開口便問浣青道:「好寶貝,你為著那一樁事和你表哥生氣哪?」

    浣青冷笑道:「大媽!這問的可奇怪,我是什麼樣人,敢和石少爺生氣?」

    說著,便要往外面跑。

    老太太緊緊的把她拉住,回頭又問南枝道:「你們兩人到底鬧什麼?說出來待我老婆婆替你們調解調解罷。」

    南枝笑道:「這就真把我搞糊塗了,我幾曾和妹妹有甚意見來著?除非妹妹有討厭我的地方,我是絕不敢得罪她的。」

    老太太歎口氣道:「你們兩人說話彼此帶著鋒芒,這是何苦來呢?南枝,你念著你妹妹年紀輕,凡事得讓她一點,過去的別提了,今天起可不許再生氣啦。」

    菊人站在一邊,笑道:「這叫做不是冤家不聚頭,表弟,你就委曲點陪個禮兒罷。」

    老太太道:「這樣好,好兒子看在我的面上,多委曲了。」

    南枝笑道:「姑媽,您說您要我怎樣的陪禮法我總依您,不過我終是個糊塗鬼。」

    菊人笑笑:「不,你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兒,你並不糊塗,論理做哥哥的就該體貼妹妹,誰教你當看芍葯面前贊牡丹,活該有你的苦頭吃。算是減輕了你的處分,你就作個長揖請罪吧!」

    說著,過去一拉南枝,南枝真的向著浣青兜頭作了一揖。

    浣青急急把頭去埋在老太太胸前,嗤的一聲笑了。

    菊人拍著兩手,笑吟吟道:「一笑傾人心,從今一和兩好,相敬如賓。」

    浣青聽了,躍起來便奔向菊人。

    菊人迅速的藏到南枝背後去。浣姑娘來得凶,一個滑溜撞上南枝,南枝兩臂一張,接個正著。

    這一下羞得浣姑娘一張臉紅如山茶,掙扎著伸腿要踢菊人。

    南枝情不自禁,兩手叉住浣青的腰,輕輕的把她舉個過頭,高高的旋了一旋,嚇得浣姑娘,嚶然哀叫,閉緊眼皮,手足亂舞,南枝舒徐的把她送到老太太懷中放下。

    浣姑娘撒嬌撒癡的抱住老太太,嚷道:「大媽,您打表哥!他幫著嫂嫂欺負我!」

    老太太緊緊的把她攬著笑道:「好寶貝,不要再鬧了,我有辦法,明天是你的生日,我教他們湊份子替你過生日,樂他一天好不好?」

    浣青還沒答話,南枝便湊趣道:「原來浣妹妹生辰是明天,我叫人預備禮物去。妹妹自己說,喜歡什麼東西?」

    菊人笑道:「什麼東西都可以,只要是你送的,她沒有不喜歡的。」

    老太太道:「禮物,她可不敢收,還是你們兩人湊多少份子,說出來,我計算看夠不夠,不夠我墊。」

    菊人笑道:「那一定是不夠的,我只能拿一弔錢。」

    老太太罵道:「呸,你這小氣鬼,一弔錢虧你說得出口。」

    南枝笑道:「花一點錢就全算我的罷,不必再教表嫂湊份子了。」

    菊人笑道:「我說笑話啦,我不湊份子,我不成了查家的忤逆媳婦麼?你是客,那有攤派到你身上的道理?

    媽媽是長輩,更沒有替晚輩操心的道理,這一齣戲,生旦末淨全讓我一個唱好了。可是大家得商量出一個主意來,應該怎樣鋪張,第一浣妹妹是壽母不要說,第二表弟………」

    菊人說到這兒,霍地浣姑娘搶起來截口道:「嫂嫂,你再說些不三不四的話,我不撕你的嘴我不算人。」

    菊人笑道:「不算人算小狗。」說著,一溜煙逃掉了。

    □□    □□    □□    □□第二天,浣姑娘大清早起來,得意地把屋裡收拾纖塵不染,花雨繽紛,一盤一鼎,位置宜人,一瓶一壺,安排有致。

    壁上張起幾幅自己得意的刺繡,窗前排下幾盆小巧玲瓏的花草,床上換了一幅水湖綠的帳子。添下一條大紅緞的錦被,下意識的湊合一對鴛鴦枕頭。

    鉤心鬥角,把一切拾綴得體貼入微,然後走到窗前,打開鏡匣,梳好了頭,盥洗一番,再勾抹上一些脂粉。拿出一襲粉紅色光緞面子的灰鼠袍換上,款款地站在穿衣鏡前,擺擺腰,款款頭,點著繡鞋兒,打了幾個轉身。

    又坐到床沿上,轉著一對水汪汪點漆的明眸,左右看了一遍。當她眼皮溜到那一對並頭躺在床上的繡枕時,不自禁的頰上冒起一片紅雲,羞答答的笑了笑。

    接著伸著兩個指頭,像捕靖蜓一樣當心扯住一個繡枕的邊緣,輕輕的把它牽到那一邊放下。

    她這樣一番做作,弄得她的小丫頭銀鈴十分詫異,小孩子瞪著兩眼,看著她的主子一舉一動。

    不知道怎樣,今天的浣姑娘卻有點害怕自己的丫頭,她倒羞赧地去迴避銀鈴的視線,終於她微歎著,把銀鈴趕了出去。

    這裡浣姑娘又暗自計較了一會,才難為情的抬起兩腿,心想到老太太跟前磕頭去。

    此刻門簾掀動,南枝一手托著一大包物件,滿臉笑容闖了進來,他和她四顆眼珠兒一接觸,她的一張臉,紅得更有意思了。

    南枝且不說話,凝眸把浣青上下打量一番。才笑道:「妹妹,這麼大冷天,你倒換上小毛,仔細凍壞了你底身子。」

    說著,伸臂去握浣青的手,覺得冰人,又說道:「你看,手都紫了!還不快換上大毛,弄出病來,不是玩的。」

    浣青看著南枝,笑道:「你別管我冷不冷,你說,我配不配穿這粉紅色的衣服?」

    南枝笑道:「配呀!你這小巧的身材,你這雪白的皮膚,你不配,誰配!」

    浣青道:「你也歡喜我今天這樣打扮?」

    南枝道:「這樣苗苗條條的,真的美極了!不過我總怕你凍出毛病來。」

    浣青把頭—側笑道:「那我就這樣罷,不必再換大毛了。」

    南枝聽著,心裡微微一動,緊緊地握住她一隻手,屋裡空氣暫時沉寂。

    半晌,浣青又仰著頭問:「你看我比華家盛畹……」

    南枝識趣,接著笑道:「她太樸素了,不如妹妹濃艷。」

    浣青撇著櫻桃似的小口,冷笑道:「這怕是違心之評,那一天在西湖你會那樣亡魂落魄的死盯著她。」

    南枝笑道:「沒有的事,你也太小心眼兒了!」

    他們倆牽著手一問一答在說著話,卻不防菊人隔著紗窗嚷道:「拜壽的人都來了,怎麼壽母還在屋裡啦?」

    聲到人到,一掀門簾子,跳了進來。

    浣青急忙縮回還在南枝手中的手,往後退一步站住。

    菊人卻早是看在眼裡了,她微笑著,看了看南枝又看了浣青,點頭笑道:「阿彌陀佛,有些意思了!」

    浣青把手去掩住耳朵,說道:「狗嘴長不出象牙,我就不愛聽你的話!」

    菊人笑道:「對呀,現在誰還配同你說話呢?」

    南枝搭訕笑道:「你們姑嫂真有意思,一見面總是一對烏眼雞似的。」

    菊人道:「我們姑嫂是一對烏眼雞,剛才你們又是一對什麼呢?」

    浣姑娘聽了,拔腿往外面便跑。

    菊人笑著跟了出去,回頭又對南枝說道:「姑太太出去了,姑老爺你看好屋子,別把鎖匙子丟了呀!」

    南枝臉上一紅,低下頭找古農談天去了。

    沈姑娘拜過了老太太,老太太歡天喜地的把她攬住,一看她身上只穿著灰鼠袍,便嚷道:「了不得!你這孩子太過大意了。玉屏,快去把姑娘大毛拿來。」

    浣青笑著由老太太懷中逃了出去,央告道:「大媽,我不冷,等一會再換罷!」說著,兩腳跳出門檻,一抹頭便找古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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