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連綿。
查四在這連綿不絕的春雨下趕了三個時辰的路,一身衣衫早已濕透,身上大小十七處傷口無一不在作痛,彷彿全都要迸裂開來。
他很疲倦,但始終都沒有歇息下來,一直到現在,看見了路口那座破廟,才突然生出歇一歇的念頭。
那座破廟看來也不知多少年沒有修葺,一半已塌下,還有一半本來是好好的,但到查四來到門前,竟然亦塌下。
查四很明白自己已交上了霉運,卻怎也不相信倒霉到這地步,腳步一收同時,雙手便抄住了腰間纏著的那條寒鐵鏈。
迷濛煙雨中,塵土飛揚,磚牆倒塌,瓦片紛墮,到一切靜止,查四的目光便落在神壇上。
神壇一角已崩落,一尊殘破不堪的山神塑像倒在壇下,原來供奉這塑像的地方,現在卻標槍也似的挺立著一個灰衣人。
那個灰衣人眼蓋低垂,年紀看來已不輕,鬚髮俱灰白,面色亦是灰灰敗敗的,毫無血色,若不是風吹衣衫飄舞,不難令人錯覺以為只是一個土偶。
他渾身上下也沾滿了灰塵,卻竟似一無所覺。
查四盯著這個灰衣人,一聲也不發,雙手低垂,暗運真氣,走遍全身。
灰衣人木立不動,面無表情,那滿面刀刻也似的皺紋彷彿已完全硬化,一些變化也沒有。
連運十三遍真氣,查四雙手終於收縮了一下,寒鐵鏈「嗆」的一響。
灰衣人眼蓋即時一顫,緩緩張開來,一雙眼睛赫然也是灰灰白白的,陰森而恐怖,語聲也是一樣,突然開口,問:「你已經休息夠了?」
查四道:「雖然還不夠,但是你老人家肯給我這個休息的機會,我已經感激得很。」
「你沒有忘記老夫?」
「灰鶴田老前輩……。」
「何不直呼田貞一?」
查四冷靜地道:「恭敬不如從命。」
「你還記得有老夫這個人,當然也沒有忘記老夫當日說的話。」
「我的記性若是不好,也不能在六扇門立足這麼久。」
田貞一冷笑接道:「老夫唯一的兒子犯了姦殺罪,不幸落在你手上,在你將他押往滄州大牢之前,老夫曾經私下暗中找你求情。」
「還準備了萬兩黃金作酬勞。」
「只要你在押解途中佯裝疏忽,讓老夫的兒子有逃走的機會。」田貞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可是你堅決拒絕,老夫唯一的兒子結果就郁死在滄州大牢之內。」
「我吃公門飯,一切當然得秉公辦理。」
「是麼——」田貞一接道:「當時老夫就發誓一定要將你親手殺掉,挫骨揚灰。」
「承蒙老人家高抬貴手,查四才能夠活到現在。」
田貞一厲聲道:「老夫一直所以不殺你,只是因為你是公門中的名人,上動天庭,不想冒抄家滅族之險。」一頓接道:「本以為這一生是沒有希望的了,哪知道老天開眼,畢竟給老夫等到了這一天,你這個名捕終於被逐出公門」。
查四冷然說道:「那你老家還等什麼?」
田貞一大笑:「要殺你的人沒有一千也在八百,老夫原可以等一等,殺一個舒舒服服,卻又擔心你真的給別人砍倒錯過了手刃仇人的機會。」
查四不能不承認田貞一說的是事實,他身上的十七處傷口,也正是要殺他的人所賜。
要殺他的人非獨多,而且顯然都出動了。
他十七歲入公門,十六年來破案無數,拘捕的犯人也無數,由於他的機智、武勇、正直,使他成為天下三大名捕之一,名動朝野,當今天子甚至召之進宮,賞賜丹書鐵券。
以一個捕頭能夠得到這種榮耀,簡直是空前絕後,也由於他這種特殊的身份,部分犯人的親屬雖然恨之刺骨,也不敢公然對他怎樣。
以他這個年紀,當然前途未可限量。卻也就在他這如日中天的時候,他竟然犯了一個不可寬恕的錯誤,若非有丹書鐵券保命,他早已難逃一死。而命雖然保存了,他的官職卻已被革除,這是十天前的事。
由始至終他沒有為自己分辯過一句,交代好一切,一個人飄然出了衙門。
沒有人知道他要到什麼地方,但他的仇人在得到消息後,早已窺伺在衙門外。
十天下來,他先後已遇上了八次襲擊,雖不是怎樣厲害的對手,為數實在不少,他雖然一一闖過,亦難免一傷再傷。
灰鶴田貞一絕無疑問武功在那撥人的任何一個之上,而沒有必勝的把握,這個田貞一相信也不會一個人等候在這兒。
那半邊破廟也正就是被他震塌,內功練到這個地步的人並不多,查四自問亦做不到。
他很清楚彼此的武功有一段距離,可是他亦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
看樣子他甚至毫不在乎,而且還催促對方動手。
這只是他不想將太多的時間放在這方面,生死也好,速戰速決。
死,自是一切到此為止,僥倖能夠活下來,他必須盡快上路,繼續完成未了的心願。
他當然希望能夠活下來,否則也不會選擇這條路。
這條路他原以為是最安全的一條路。
田貞一可不知道那許多,大笑著搖著頭,接道:「你也不必向老夫求情。」
查四冷截道:「我不是傻瓜,你老人家也最好別再說這麼多廢話。」
田貞一笑容一斂,一聲「好!」道,「姓查的果然是一條漢子,老夫留你一條全屍!」語聲一落,沉腰坐馬,雙手前後左右「霍霍」幾下虛式。
那雙手枯瘦如鶴爪,可是一動之下,勁風呼嘯,聲勢奪人。
查四隻是懶洋洋地向田貞一招招手,似乎根本就沒有將這個人放在心上。
田貞一看在眼內,一股怒火陡然由心底湧上來,鶴唳般一聲長嘯,拔起身子,周圍的灰塵同時被帶動,疾揚起來,他人在半空,雙臂一振,衣袖「劈啪」一下暴響,身形凌空一個翻滾,雙手暴伸,曲指如鉤,當頭向查四抓落。
查四一條寒鐵鏈立即蛇騰般展開,疾捲向田貞一的脖子,田貞一的身形同時一弓,右手五指一合如鶴嘴,啄在鐵鏈上。
這一啄就像啄在蛇的七寸要害上,那條寒鐵鏈一蕩,立即在半空軟下來,田貞一緊接撲下,尖嘯聲中,左手抓向查四的咽喉,右手緊接向他眉心啄落。查四身子及時往地上一倒,貼地滾開,寒鐵鏈同時反揮,再擊向田貞一。
雙手落空,田貞一身形又一弓,往上拔起來,鐵鏈從他的腳下掃空,他雙手一沉,凌空又襲向查四,迷濛煙雨中,遠看去竟真的像一隻灰鶴。
查四有如一條黑蛇,翻騰在地上,一身衣衫,遍是泥濘。
田貞一連連撲擊,時左時右,忽前忽後,也竟是將查四當做蛇一樣戲耍,一面尖叫怪笑不絕,樂不可支。
好像他這種高手,當然看得出查四有多少斤兩,看得出查四絕不是他的對手。
他卻也不急著置查四於死地,一心要將他弄個筋疲力盡,拿下來折磨上三五天,才消得心頭那股怨恨。
查四知道田貞一打的是什麼主意,他雖然看不透田貞一的心,卻已看到了那眼中的怨毒。
他反而放下心來,以田貞一的武功,若是一開始便下殺手,他絕對招架不住,那是死定了,現在他反而有反擊活命的機會。
他繼續滾動閃避,彷彿根本不能夠站起來,其實就是在等候機會。
這當然也因為他知道田貞一的武功特長,他們雖然沒有交過手,田貞一那個寶貝兒子已經在被他抓起來的時候給了他一個清楚明白。
他若是站著,整個身子便都成為田貞一攻擊的目標,這樣在地上滾動最少將目標減少了一倍,那條寒鐵鏈也因為他精通地趟身法,仍然能夠發揮相當威力,只是對田貞一完全不能夠構成威脅。
百招一過,他越滾越慢,相反田貞一越來越靈活,雙手尋隙抵暇,再來十招,也不知在查四身上抓啄了多少下。
查四一身衣衫被啄得片片破裂,遍體鱗傷,再接一招,寒鐵鏈亦被啄脫,田貞一意猶未盡,長唳聲中,雙手一啄一抓一拋,將查四拋進了前面丈外的一個水坑裡。
水花激濺,坑裡的水迅速被染紅,查四身上的傷口給冷水一刺激,一陣刺痛,不由一聲呻吟,雙手撫胸,才從水坑站起來,又倒了下去。
田貞一在水坑旁邊落下,看見查四這樣子,不禁放聲大笑起來,也就在他大笑聲中,查四水坑裡怒龍般一滾,雙手掀起了一股濁水,潑撞向田貞一的面門,當中竟還夾雜著十數枚暗器。
田貞一那剎那眼前一片水光,耳聽暗器聲響,知道閃避已來不及,雙手往胸前一貼,再一陣亂抓,竟然將那十數枚暗器完全接下,那股濁水卻撞上了他的面門,雖然傷不著,亦將他潑得落湯雞樣,好不狼狽。
那也不是什麼暗器,只是十數枚銅錢,田貞一一入手便知道,脫口一聲:「不好!」雙腳已感到一陣麻痺。
查四在濁水銅錢出手同時,身形亦箭一樣撲向田貞一下盤,雙手隨即扣住了田貞一雙腳穴道,猛一掄將他拋進水坑裡。
田貞一的反應實在不算慢的了,雙手扣著的銅錢立即射出,但還是比查四慢了一步,身子已被拋出,銅錢齊射皆空。
查四毫無疑問已經將所有的距離以及每一個動作需要的時間都算準,全部動作一氣呵成,本來表現得那麼疲乏的身子剎那間以前所未有的靈活,接著倒下,貼地一滾,探手將寒鐵鏈抓回,向水坑那邊疾揮了過去。
田貞一給那一拋,一頭撞進水坑裡,聽覺視線反應完全被坑水擾亂,也就像常人一樣,慌不迭地從水裡將頭抬起來,那條寒鐵鏈立即纏上了他的脖子,在他雙手抓向鐵鏈之前,鐵鏈已勒斷了他的咽喉。
他所有的動作立時停頓,一個身子突然僵直,仰面倒下,雙睛怒突,他武功還在查四之上,樂極忘形,一下疏忽,反為查四放倒,當然死不瞑目。
查四亦倒下,仰臥在坑旁,攤開手腳,張開嘴巴,不住喘氣,渾身的氣力彷彿都已經耗盡。
一聲馬嘶即時傳來,查四入耳驚心,渾身一震,循聲望去,只見破廟後不遠的幾株樹旁,轉出一匹灰馬。
那匹灰馬連鞍繩都是灰色,不問而知,是灰鶴田貞一的坐騎,查四精神立即大振,掙扎著爬起身子,一面喘氣,一面跌跌撞撞地向那匹灰馬走去。
夜已深,雨仍然飄飛。
查四一騎終於進了白沙鎮長街,那匹灰馬雖然是千中選一的駿馬,這一段路走下來,亦已經疲乏不堪,查四更就不用說,雙手緊抱著馬脖子,伏在馬背上,隨著灰馬的前行左搖右擺,看樣子隨時都會從馬背上摔下來。
長街兩旁的店舖都已經關上門戶,疏落有幾點燈光,一片靜寂,灰馬走過,「的的」蹄聲,分外響亮。
轉過街口,前面一片空地的一面高牆下,油布拉開,擺了一個面檔,三套殘破的木凳桌。
每套凳桌都有一個客人,當中是一個一身銀白色衣衫的青年,額勒玉帶,腰佩明珠寶劍,完全是富有人家公子裝束。
在他左邊的也是一個青年,一身衣衫破破爛爛,腳踏一對前面賣生薑,後面賣鴨蛋的破鞋,非獨沒有像那個富家公子的坐得端正,而且是蹲在凳上。
右邊的一個年紀比兩個青年加起來似乎還要大,蓑衣竹笠,竟然是一個漁翁,在他的桌上還放著一條釣竿。
三人的面前都放著一碗麵,卻都沒有動筷子。
面檔只有一盞破燈籠照明,三人的面龐也都是藏在燈影中,煮麵的是一個大胖子,看來是悶慌了,也給自己煮上了一碗,而且吃得很起勁。
面香隨風飄送入查四的鼻子,查四的鼻翼抽動了一下,緩緩抬起頭來,看到那塊迎風招展,寫著老大一個「面」字的布幔,精神大振同時,飢餓的感覺更強烈,一帶韁繩,策騎向那邊奔去。
來到面檔前面的時候,那個大胖子已經將面吃完,正將碗中面汁倒進嘴巴,「呼嚕呼嚕」地狂喝,對於自己煮的東西顯然極欣賞。
富家公子卻即時一皺眉,歎息道:「這之前,我不時聽到別人罵你不是人,現在才知道,罵得對極了。」
胖子的碗仍覆在面上,含糊地「哦」一聲。
富家公子的目光接落在面前那碗麵上,搖頭道:「這碗麵哪裡是人吃的。」衣袖一拂,那碗麵從桌上飛起來,向胖子飛去。查四已滾鞍下馬,看在眼內,一顆心突然沉下去。
那碗麵正撞在胖子手的空碗上,竟然一些聲響也沒有發出來,也沒有濺出點滴,胖子手中的空碗給這一撞,卻立時像長了翅膀般,與富家公子飛撞來那碗麵一齊飛出了丈外,他方才用碗覆著的那張臉立時現在查四眼前。查四的瞳孔剎那暴縮,胖子的相貌並不難看,笑容尤其親切,一雙眼睛正笑得擠成兩條線,查四卻已看到了從眼縫中透出來的狠毒光芒,右手已握在寒鐵鏈上。
胖子隨即笑對查四道:「你朋友是一個公正嚴明的大捕頭,來評評道理,我哪裡不是人樣,怎會不是人。」
查四沒有作聲,暗運真氣。
富家公子接道:「你弄的那碗麵怎麼我這個人卻是連一口也吃不下?」
胖子歎息道:「這只是你公子養尊處優,平日吃的全都是珍饈百味。」
「那麼小汪?」富家公子笑問。
那個衣衫襤褸的青年應道:「我隨便煮的都要比他煮的好吃,自是提不起興趣。」接對胖子說道:「我看你還是去做你的老本行,剮雞殺鴨去好了。」
「花老九——」胖子轉向那個老漁翁:「你怎樣說話?」
漁翁搖頭道:「老夫只吃海上鮮。」
胖子笑罵道:「你們卻鼓勵老子買下這個面檔!」
富家公子笑笑道:「到現在你還不知道這只是因為我們四個當中,只有你像個煮麵的。」
這四個人自顧說話,竟沒有再理會查四,查四也沒有插口,只是一遍又一遍暗運真氣。
富家公子隨口道:「客人來了,你怎麼還不上前招呼?」
胖子好像這才醒覺,一拍腦袋,道:「查大人,請——」
查四終於開口,冷冷道:「閣下認錯人了。」
胖子一怔,舉手揉了揉眼睛,試探地道:「你朋友不姓查?」
「我姓查,可不是什麼查大人,也不是什麼公正嚴明的大捕頭。」
胖子大笑,樂不可支地用手中一對煮麵用、長逾兩尺的竹筷子不住地敲在旁邊的幾隻大碗上,敲得「崩崩」亂響。
其他三人若無其事,富家公子接擺手:「查爺,請坐——」
查四搖頭:「坐了還是要起來,不坐也罷。」
「查爺果然是一個爽快人。」
富家公子笑笑:「我只知道坐著好說話。」
查四冷冷道:「這大概因為你能夠坐著說話的機會並不多。」
小汪笑顧富家公子,道:「他是說你在金龍堂中只有站著的份兒。」
富家公子淡然道:「所以能夠坐著的時候,我總會坐著。」
查四目光一掃,冷冷道:「幾位在這裡等我就是要跟我說這些廢話?」
富家公子撫掌讚道:「爽快爽快。」
花老九終於忍不住插口:「我們這位孫公子的老毛病又發作了。」
小汪搖頭道:「一個酸氣十足,一個老氣橫秋,一個傻氣大發,這樣下去只怕天亮也未了事,還是我來說好了。」
花老九冷笑:「只怕你狗口長不出象牙來。」
「狗口當然長不出象牙。」小汪說著懶洋洋地從凳上站起身子,接對查四道:「堂主發出金龍令,要我們全力追你的人頭,你自己了斷還是由我們動手?」查四又問:「他怎麼不親自來拿?」
小汪道:「當然就是有我們出動已經足夠。」語聲一落,身形已離開凳子,風車般一轉,在查四頭上滾過,落在查四的後面。
查四沒有動,他知道這個小汪一身輕功高強,絕不是他傷疲之身所能夠迫及。
花老九一手抄起魚竿,接一抖披著的蓑衣,緩步走了出來,孫公子第三個動身,與花老九一左一右將查四夾在當中。
胖子仍然在狂敲竹筷,簡直就像一個瘋子,那幾隻碗已經被他敲得片片破裂。
查四沒有將這個人當做瘋子看待,他知道這人雖然看來又胖又笨,身手其實在小汪三人之上,狠辣更有甚之,小汪三人殺的人加起來也沒有他的多,現在雖然在那裡亂敲竹筷,第一個動手的人說不定反而就是他。
查四也並不在乎這四個人如何出手,無論一齊上抑或一個個的來,以他傷疲之身都絕不可能闖得過去,但他的手並沒有將寒鐵鏈鬆開,反而握得更緊。
雨飄飛不絕,淒迷的燈光下有如煙一樣。
孫公子忽然伸手往面上抹一把,再一抖衣衫,說道:「你們難道不知道我這襲衣服是今天才換上的。」
小汪笑道:「我只知道這襲衣服是穿在你的身上。」
花老九接道:「老夫這一身裝束,就是在雨下站上個半天也不要緊。」
「那我只好先出手了。」孫公子歎了一口氣,右手「嗆」的拔出了腰間明珠寶劍。
查四仍然不動,孫公子長劍挽了一朵花,道:「請——」
與之同時,花老九的釣竿亦一動,纏在釣竿上的一條發亮的銀線曳著一個老大的鐵鉤脫出,半空中一旋,落在花老九的左掌中,小汪亦自腰間帶出一柄軟劍,迎風抖得筆直。
他們話是那麼說,還是要一齊動手,那邊的胖子同時亦停下了敲動竹筷,笑望著查四了。
查四也只是一抖手中寒鐵鏈,五人都沒有再動,但已是一觸即發之勢。
正當此際,一個清朗的聲音突然傳來:「四位都是江湖上的名人,聯手來對付一個受傷的人,不怕傳出惹人笑話?」
除了胖子,查四等全都不由得循聲望去,只見面檔的高牆上,不知何時已經坐了一個人。
這個人一身白衣如雪,長髮披肩,相貌雖然不大英俊,卻是說不出的瀟灑。
「沈勝衣!」孫公子第一個叫出來。
花老九小汪應聲變了面色,胖子笑容即時一斂,肩頭激動,看似便要從面檔內竄出來,到底沒有,這個人看來儘管瘋瘋顛顛,事實比其他三人冷靜得多。
查四大喜,亦叫一聲:「沈兄!」語聲神態俱都非常激動,不全是因為沈勝衣武功高強,有之相助便可以轉危為安,還因為自己一路浴血苦戰,遇上的全都是敵人,到現在才遇上一個朋友。
他的朋友本來就不多,在這種情形之下,更就不敢指望他們會相助,不是他們全都不夠義氣,乃是因為他們的武功要非太糟,就是行蹤太飄忽,再說他亦不希望牽累任何朋友。
但他的朋友現在到底還是來了。
沈勝衣目光接落在他身上,道:「查兄莫怪,這兩天以來,我們已經跑折了四匹馬。」
「你們?」查四一怔。
「還有小武。」
「小武?」查四又是一怔:「那天小武看見我走出衙門,立即飛身上馬,絕塵而去,其實就是趕去找你?」
「難道你以為他是那種一見你失勢便避之則吉,唯恐惹禍上身的人麼?」
查四歎了一口氣,說道:「我雖然知道不是,但看見他那樣子,難免亦感到有些奇怪,他現在人呢?」
「他日以繼夜趕路,找著我的時候,已累得站也站不穩,因為放心不下,仍然跟了來,到這兒才與我分開,分頭去打聽你的消息。」
「你們如何知道我這個時候必會到這兒?」
「你說的醉話雖然不多,對找尋你的下落已經足夠。」
查四輕「哦」一聲:「那天我喝醉了,說了一些醉話,原來他都記著。」
沈勝衣笑道:「若是那天他也醉倒,聽不清楚可就麻煩了。」
查四苦笑了一下,問:「你既然來了,我就是趕也趕你不走的,是不是?」
沈勝衣道:「小武夠朋友,我若是不夠,你不罵,小武的嘴巴也不會饒我。」
「這我什麼也不說了。」
沈勝衣目光一轉,道:「就是說,那四位也未必有耐性聽下去。」
花老九聽到這裡,冷笑道:「你說了這許多,只有這一句我們聽得進耳。」
孫公子接一聲冷笑:「姓沈的,你知道我們是什麼人?」
沈勝衣道:「難道不是金龍堂的?」
孫公子道:「你若是插手這件事,就是與整個金龍堂為敵。」
小汪接道:「若是再與這個姓查的拉上關係,那便等於要與所有江湖上的朋友為敵了。」
沈勝衣道:「幸好這裡只有我們幾個人。」
胖子笑接道:「罵你小汪不懂說話沒錯,有誰不知道姓查的懲惡除奸,與他作對的都是壞蛋,你那麼一句話,所有江湖人都變成敗類了。」
沈勝衣道:「有名胡說八道的人說話有條理,說話應該有條理的人卻反而胡說八道,實在有趣得很。」
胖子應道:「我叫胡來,也只有胡來,胡說八道的只是說我胡說八道的人。」
沈勝衣沒有作聲,身形突然離開了牆頭,一支箭也似疾射下來。
與之同時,孫公子的劍突然猛刺向查四面門,小汪軟劍亦刺向查四背後,花老九魚竿一揮,鐵鉤曳著銀線飛向咽喉。
胖子胡來也動了,卻是一個酒罈也似地滾過面檔,貼地滾向查四的下盤,雙手已多了一對奇形鉤刀。
查四暴喝,寒鐵鏈奮力抖開「嗆當當」環身飛舞,一個身子勉強向上拔起來。
雙劍被寒鐵鏈震開,鐵鉤變了鉤在查四的小腹上,裂帛一聲,鉤開了一道血溝,胡來雙刀當然落空,身形卻緊接往上彈起,雙刀再鎖向查四雙腳。
沈勝衣這時候也掠到,劍在左手出現,正中查四那條寒鐵鏈,查四隻覺一股奇大力道撞來,連人帶鐵鏈被撞飛丈外,正好避開了胡來與孫公子小汪雙劍的再次襲擊。
沈勝衣借這一撞風車大翻身,落在查四的身前,花老九鐵鉤隨即飛至正迎上他的劍,銀線迅速將劍纏了一個結實。
花老九大喜,那知道猛來一股大力一拖,連人帶鉤竿向沈勝衣那邊飛去,他這才知道沈勝衣非獨看透了他的心意,而且搶制先機。
小汪孫公子雙劍齊上,反被花老九所阻,只有胡來完全不受影響,雙刀滾地斬至!
眼看這雙刀便要斬上沈勝衣雙腳,一個人突然飛至,擋在沈勝衣之前,胡來一看那裝束便知道是花老九,暗罵一聲,雙刀一頓,「鯉魚打挺」一躍而起,雙刀改從花老九脅下刺出。
花老九實在想不到沈勝衣的內力如此強勁,人在半空猛又被再一牽,不由疾落在沈勝衣面前,他的反應也不慢,鉤竿一分為二,齊插向沈勝衣胸膛。
兩支鋒利已極的緬刀同時從斷口中彈出來,這兩截鉤竿便變成了兩支長刀。
這一著實在出人意外,只可惜沈勝衣的劍雖然纏著銀線,並不受銀線牽制,已在他落下同時刺回,刺進了他的咽喉。
花老九悶哼一聲,身子一仰,但立即被胡來撞回,胡來的雙刀仍從脅下刺到。
沈勝衣抽劍身,讓來刀,出右拳,疾擊在花老九胸膛上。
花老九中拳倒飛,胡來及時矮身讓花老九頭上飛過,貼地一滾,雙刀便削向沈勝衣兩腳小腿,小汪孫公子左右齊上。
沈勝衣的劍從銀線脫出,身形急拔而起,在他後面的查四把握機會,寒鐵鏈當頭抽下,卻被胡來雙刀擋去,小汪孫公子緊迫著沈勝衣拔起的身子,雙劍交擊,一擊不中,沈勝衣便從小汪頭上滾過去。
小汪半空轉,揮劍追擊,一劍削空,第二劍還未削出,沈勝衣的劍已刺進了他的眉心,鮮血一股箭也似激射。
沈勝衣身形接一落一轉,又擋在查四之前,對住了胡來刺向查四的雙刀。
胡來雙刀自下而上,自上而下,盤旋飛舞,連攻百刀,可是沈勝衣身形緊接上下,他竟然一刀也攻不進去。
查四沒有退下,寒鐵鏈一抖,轉攻向孫公子,瞥眼看沈勝衣接連擊倒二人,精神大振,鐵鏈縱橫,一口氣竟然將孫公子迫出丈外。
孫公子劍勢飄忽,查四根本不理會那許多,鐵鏈揮舞,沒頭沒腦地抽下,孫公子劍勢才起了變化,便已給鐵鏈截斷,一連數次都是如此,不由怒道:「姓查的無招無式,是什麼武功。」
查四冷應道:「我又不是在賣武討賞,要那許多招式幹什麼?」
說話間他鏈下不停,抽得孫公子一支劍「嗆啷」直響,所有的招式變化,亦盡被抽散,孫公子連聲冷笑,暴退三丈,脫出查四鐵鏈所及的範圍,繞著查四轉動起來。
查四揮鏈三擊不及,沒有再出手,靜立在那裡,孫公子長劍立即配合身形,虛虛實實,吞吞吐吐,繞著查四連連襲擊。
查四沉著應付,一連接下了孫公子三十九劍,突然欺前,揮鞭疾擊,孫公子一聲冷笑,身形繞開,冷不防後面沈勝衣一劍襲來。
沈勝衣劍刃迎著胡來雙刀,以快鬥快,那片刻之間已對拆百招,突然暴退,劍截孫公子旁繞的身形。
孫公子那剎只覺一股劍氣襲來,奇寒澈骨,身形一繞開,便迎上查四襲來的鐵鏈,他腦後沒有長著眼睛,查四卻是看著沈勝衣欺向他才往前撲擊,接連七鏈都抽在劍上,孫公子身形頓亂。
沈勝衣一劍截擊,立即回接胡來雙刀,十九刀接下,身形暴長,在孫公子身旁掠過,胡來一聲「小心」出,他的劍已刺進孫公子後背。
孫公子若不是應聲偏身,這一劍便得刺進他的後心,但劍上蘊藏著的內力仍然將他撞得一個踉蹌,查四看準機會,一鏈隨即抽在他握劍的右臂上。
他那條右臂迎鏈斷折,長劍脫手飛出,慘呼聲中,鐵鏈已纏上他的脖子。
沈勝衣身形接轉,撲擊胡來,孫公子三人都已經倒下,他現在當然可以放開手腳,專心對付胡來了。
胡來肥胖的身子同時撲倒,卻不是滾地攻向沈勝衣,而是陀螺般一轉,疾退了回去。
他雖然肥胖,正好配合那種怪異的身法,眨眼間已到了面檔之前,一彈而起,上了那塊張開的油布,再一彈,油布倒下,他肥胖的身子卻已滾上了高牆,再滾而消失。
沈勝衣一看知道很難追及,也不放心留下查四在這裡,沒有迫前去,伸手扶住查四,查四已實支持不住,將孫公子勒倒,一個身子亦倒了下來。
以現在這種情形,金龍堂若是還有人在一旁窺伺,無須胡來孫公子那樣的高手亦可以隨便將他擊殺,沈勝衣這又怎會瞧不出。
查四一把扶著沈勝衣,身子立即又挺起來,喘著氣:「不要緊……」
沈勝衣搖頭道:「大家都知道你是一條鐵漢,你卻也莫要因此就當自己是鐵打的。」
查四苦笑道:「你們根本不清楚這到底是什麼回事。」
「可是我們都清楚你的為人,深信你絕不會做出違背道義的事情。」
查四歎一口氣,道:「你們最好也知道金龍堂的勢力有多大。」
「據說南七北六十三省都有金龍堂的分舵,每發生的十件案子裡就有一件是金龍堂的人做的,而那些案子大都令人髮指,所以金龍堂的聲譽非獨不好,很多人甚至認為金龍堂這三個字與卑鄙下流同樣意思,也所以金龍堂勢力儘管大,堂中的人都不敢在江湖上公開承認。」
查四道:「這都是事實,白道不在話下,即使黑道中人亦大都甚為鄙視金龍堂的人,他們亦明白自己犯了眾怒,在江湖上完全吃不開,可是到這個地步,已無藥可救,唯一的辦法,就是將金龍堂解散,連金龍堂這個名字也不要,從頭來過。」
「那需要很大的決心、魄力。」
「現在這個金龍堂主肯定沒有這個決心、魄力。」查四長歎。
沈勝衣扶著查四在面檔的一張凳子坐下,道:「據說金龍堂中地位比較重要的人,身份都非常秘密。」
「你也知道的,那是為了避免麻煩,就好像胡來四人,知道他們的身份的人並不多,我所以知道,只因為在職期間不斷與他接觸。」
「以我所知,你是為了對付金龍堂,花了很多心血……」
查四道:「這是值得的,只要毀去金龍堂,天下間的罪案最少便可以減少十分之一,更不知可以救回多少無辜性命。」
沈勝衣道:「小武跟我說,你做得很成功,甚至金龍堂堂主那麼重要、那麼秘密的一個人也終於給你找出來。」
查四垂下頭,一會兒才道:「這個人的確秘密得很,五個月前,我抓住了一個在金龍堂中身份尤在胡來之上的人,也竟然一樣不知道他們的堂主是什麼人,但他卻知道這個人的一個秘密,他就憑這個秘密保住了一條命,而我也就憑這個秘密將人找出來。」一頓又道:「這個人有一種怪癖,有那種怪癖聲價又遠在一般以上的人並不多。」
沈勝衣頷首:「越是不擇手段的人越是懂得享受,一個人若是甘於淡薄,也根本不會做那些令人髮指齒冷的事情,為了掩飾他的財富來源與從容得到一般人不能夠得到的享受,當然需要一個比較特別、比較顯赫的地位。」
「要接近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是利用這個人的怪癖,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才令他墮入陷阱,同時試出他真正的身份。」
「要將他抓住,只怕也並不容易。」
查四歎息道:「那名副其實是一場血戰,他雖然在陷阱中,到我將他抓住的時候,與同去的十八個手下亦無一倖免。」
他又一聲歎息,接道:「也因為他身份的特殊,在開始行動,未能夠完全證實,我們都不能夠作任何透露,知道所有秘密的,其實只有我,而我事前唯一能夠做的就是將有關的一切錄下,連同聖上所賜的丹書鐵券封起來,存放在張押司那兒,留言有什麼不測,在約定時間回不來,則由他將密函呈交有關部門。」
「張押司就是你曾經對我提及的鐵押司?」
「不錯,這個人鐵膽心腸鐵手段,所以有鐵押司之稱,密函交給他保管,最適合不過。」
「以金龍堂主的經驗當然會考慮到你是有備而去,即使沒有落在你手上,相信要將你殺掉,也不敢草率行動。」
「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掌握住什麼線索,怎會找到去,可是他的手下未必會考慮到這許多,所以我只有帶著他直接回滄州。」
沈勝衣接道:「小武說消息還是傳開,很多人都知道金龍堂主已經落在你手中,也因此滄州附近百里的捕吏官兵俱都奉令出動接應,但他們看到你的時候你卻是只得一個人,而回到滄州,又隨即到鐵押司那兒將封存的函件取回,以至連鐵押司也不相信金龍堂主中途乘你不備逃去,當然最重要的還是你拒絕透露所拘捕的金龍堂主到底是什麼人,甚至拒絕交出此前所得到的任何證據。」
查四歎了一口氣,沈勝衣又道:「這在官府來說應該是一個不可寬恕的錯誤,幸好你有丹書鐵券,否則在滄州便已難逃一死。」
查四隻是歎氣,沈勝衣笑道:「不少說你是得到了金龍堂主很大的好處。」
查四問:「你以為是怎麼一回事?」
「若是我沒有猜錯,定必是你與那個金龍堂主或者什麼有關係的人取得了協議,令你覺得將人放走比帶回去更好。」
查四怔怔地望著沈勝衣,沈勝衣接問:「能夠減少天下十分之一的罪案,即使犧牲個人榮譽,也是值得的,是不是?」查四沒有立即回答,只是用力地扳著沈勝衣的肩頭,大笑起來。
只聽這笑聲,已知道他的心情很激動,他的朋友原就不多,出了這件事就更少了,現在這個朋友非獨不在乎金龍堂的勢力,而且完全明白他的動機、苦心。
沈勝衣等他笑完了才接道:「只是這件事看來並沒有你想的那麼順利。」
查四搖頭道:「由開始我就知道,但只要還有一線希望,我都絕不會放棄。」
「你趕得這麼急,可是約了什麼人在前面相會?」
查四頷首道:「還要走上三天,我卻是走不下去了。」
沈勝衣道:「由我走又如何?」
「你應該明白這件事是怎樣危險。」
「我們不是今天才認識。」
查四微笑:「你為人怎樣我難道還不清楚,喜歡去就去好了。」
沈勝衣轉問道:「你現在是不是好多了?」
查四立即站起來:「我挺得住,你不必擔心——」
沈勝衣笑道:「我只是要知道你現在的情形,只要你挺得住,我這便將你送到小武那兒去。」
「只要你告訴我小武在那兒,我便能夠找到去。」
沈勝衣道:「我卻是不知道應該走那個方向,應該怎樣做。」
查四啞然大笑:「看我就是糊塗,竟然忘記了還沒有告訴你那是怎麼回事。」
他接從懷中拿出一支金釵,身子不覺又一栽,沈勝衣一把扶住,道:「小武與我約好了入夜之後在這兒的五福客棧相會,我們這就去,路上也正好說清楚。」
查四忽然歎了一口氣,道:「金龍堂說不定已傾巢而出,小武雖然身手也不錯……我看我還是獨自……」
沈勝衣截道:「小武的身手如何我比你更清楚,不管他是否在五福客棧,跟著我就會將你送到另一個地方。」
查四目光一閃:「郭莊?」
沈勝衣點頭,說道:「金龍堂縱然再霸道,相信也不敢公然鬧上郭莊,而且,他們知道你獨個兒留下,一定會想到這件事你已交給我去完成,當然先去將我截下來。」
「老弟——」查四長歎。
沈勝衣截道:「這時候你還來說廢話麼?」
查四伸手握著沈勝衣那扶著自己臂膀的手,道:「老弟,都交給你了。」
沈勝衣微一點頭,沒有說放心什麼的話,因為他知道查四一定會放心,而他也從來沒有讓朋友失望。
這一次他自信也不會。
小武其實已不小的了,比起沈勝衣,只小半年,身材卻較之要魁梧。
他是峨嵋派的俗家弟子,但沒有名門弟子那種拘謹,只要他認為無愧於心,做得開心,無論什麼事情他都會毫不猶疑地去做。
也就因為他這種不拘小節的性格,他的朋友很多,然而能夠令他敬服的,只有兩個,就是沈勝衣與查四,所以他雖然相約在入夜之後仍再找了大半個時辰,到處打探查四的下落,一直到那些店都要上店了才回去。
他已經很疲倦,拖著腳步,五福客棧在望,才加快一些,也只希望進去便看見沈勝衣和查四。
事實沈勝衣查四亦正向這邊走來,但他卻是再不能見到他們的了。
死神已經向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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