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甄濟正看得意馬心猿,眼花繚亂,偏偏當中有兩三個相貌最出色、姿態最柔媚的美女,每次舞到甄濟面前,若有意若無意的,不是流眸送媚,桃靨呈嬌;便是粉腿高跨,暖香隱渡。有時竟從甄濟頭上飛過,紅桃肥綻,寶蛤珠含。最難堪的是妙態方呈,一瞥即逝;方在回味,忽又飛來。顧此失彼,無可捉摸,令人心癢難熬,百脈僨張。再加上淫樂助興,不消頃刻,便已骨髓酥融,神魂若喪。
甄濟一意貪戀玩賞,死生禍福早置度外。昏惘迷亂中正待爬起,向那美女撲去,忽聽一聲鳥鳴般的怪嘯,樂聲頓止。那些美女也似驚鴻飛逝般朝壁間飛去,歸了原位。八根晶柱前的寶座上面現出未人谷前學著道童叩祝時所見那個身著黑袍奇形怪狀的道人。
這才想起自己此來為了何事,倘若適才心意為祖師察覺,哪還了得?不由嚇了個通體汗流,戰兢兢跪在地上,叩頭如搗蒜一般,哀求祖師寬恕,憐念收容。道人哈哈大笑道:
「我已看了你好些時了。你的資質雖可,若論心性,還不配作我門中弟子。所幸你先天尚可,只須少受熏陶,仍可成器,姑且收錄,以觀後效。只是我門中規章素嚴,少時自有人指示給你。須知我這裡不講情面,言出法隨,絲毫通融不得。還有凡入我門中弟子,人人都先行立功自效。你現在道術毫無根底,本難立功,給你三月的限,看你自己的機緣吧。」甄濟聞言,喜出望外,連忙叩謝道:「弟子蒙仙師不棄下材,收列門牆,恩同再造,自知資稟駕下,難有成就。此後惟有屏絕萬緣,勤謹自勉,努力前修,以報鴻恩於萬一罷了。」道人獰笑道:「你這話說錯了,我問問你:你一心虔誠拜我為師,可知我的來歷和本門教宗麼?」甄濟惶恐答道:「弟子愚昧,實是不測高深,不敢妄言,望乞恩師指示。」道人道:「三十二天釋道兩家,正邪各派,仙佛共有七十六等。上等真仙能有幾人修到?不論釋道兩家,俱以求無慾為大道根基,其實『無慾,二字,根本難通。試問:想成仙成佛,是不是欲?若論真正虛空寂滅,何必有我?只須乘它歸盡,到時一切還之太虛,何必學仙學佛?可見己若存在,便當有欲,求仙求佛,不過是所欲者大而已。人的眼耳鼻舌身意,全由天賦,我既秉有,便當享受。再以本身道法本領抵禦百敵,以防忌害,由我放量享受。只要道精力足,一樣長生。豈不比成真正仙佛還有趣味?本門所奉玄陰教宗,乃我手創,全主為己。雖不獎勸為惡,卻絕對不許違意為善,然而如出諸自己所樂為,亦非全屬不許。人性本惡,以我自身能力去求自身享受,這才叫作率性而行,方是本門宗旨。故我門下雖多本性中人,卻沒一個偽君子。聲色嗜好,這裡全有,俱是我和門下弟子以道法獲得,依各人道力本領高下,公平享受。明知遭許多異派中人之忌,但我道法高妙,也奈何我不得。適才見你本質雖還不差,但所中人世習毒不淺。如非你見了美色,忘卻顧忌,現出本來面目,門外那許多毒蛇大蟒,你早已膏了它們口腹了。此後務須記著:我這裡除了令發必行外,只要你能力所及,凡有所好,只管憑你心意取到此間,一同享受。如有隱蔽,固是罪在不赦;就是有所知聞而不稟報,犯了也決不輕恕。還有本門專以採補,來求長生,每人每年均須分頭出外訪求爐鼎。適才你所見美女,均系選之人間。除我自用者外,平時總有百十名左右。少時由你師兄先傳了你初步采煉法術,三日之後,便可隨你意思選擇。雖然好者你任取,卻不准認為己有。等三月內你建了外功,傳了本門心法,不消三年,便可出門行道,為所欲為了。
甄濟此時已是色慾蒙心,雖然聽出道人是個左道旁門中的妖人,竟為邪說所動。聞言不但不知憂懼,反以為真仙只是聽說,從無人見過。像道人門下這般道法精妙,隨便在空中飛行,出入青冥,頃刻千里,何等神奇。這種百年難遇的仙緣,就是在洞中苦修個十年八年,受盡辛勞,只要能煉到那等地步,也所心甘。何況並不吃苦,只要服從師長,遵守本門規矩,不但幾天之內便有絕色美女陪伴枕席,而且日後更可為所欲為。不似平日耳聞學仙求佛,要受三災八難,千辛萬苦,處處規行矩步,一絲也錯亂不得。像適才所見那種絕色美女,俱是生平罕見的尤物。只求能有一個到手,真正消魂片刻,便不在虛生一世,何況永遠隨意享受。不禁心花怒放,喜形於色。
這道人便是本書有名左道旁門中的首要鬼老,平素無惡不作,專以收羅天資聰敏,生具惡根的人為徒,以便同惡相濟,增厚勢力。
適才在夕佳巖引進甄濟的瘦長道童,真名叫作程慶,外號鬼影子,是鬼老門下一個最心愛的徒弟。起初並未安甚好心,因為路過夕佳巖,看見下面有數十個狗猩擒著一個少年,正待嚼吃,知是本山豢養之物,別處沒有,便下去觀察就裡。一問為首的一個,才知它們是出來尋找同伴,發現那死狗猩,以為是甄濟所殺,故此將他擒了,準備裂體嚼吃,給死猩報仇。因並非私逃,才停鞭不打。
那狗猩是藏邊雪山中的特產,生相和人相差不遠,猛惡異常,惟又靈警無比。鬼老將那一帶狗猩全用法術收伏,訓練好了,利用它們天生的本能,四出採取各種媚藥靈丹的材料。夕佳巖天生一種媚藥,名為子母還陽草。這藥草每年只中元到重陽這一二月內,每值大雷雨後出現。
其中一個雄狗猩,每年一過七月半,便奉命在夕佳巖前守候,守了好些日子,也沒有大雷雨。元兒、甄濟到達那天,恰值雷雨交加。這東西憑著一雙夜貓眼,照往日產草之處前去察看。因這草一見陽光便即入土隱去,不被太陽照過又不合用,當時看準了出芽的所在,準備明早天明陽光未出前,再去守候採取,回山覆命。當晚因雷雨大大,想往延羲洞中避雨,一眼看見洞內火光,又有生人氣味,剛往裡一探頭,便吃元兒一劍刺中要害。拚命掙扎,逃到半山,便即傷重身死。
狗猩生性最淫,全有配偶,難得奉命出外,雌的本就時常乘機抽空趕來聚會。也是活該甄濟倒霉,發現死猩之時,如將它掘土掩埋,本可無事。如不將它撥動,有深草遮蓋,借大一座山,也不致被它同類當時就發現。第二日獨木舟制好一走,何致身人旁門,異日作惡大多,身遭慘禍?甄濟前腳一走,那雌的也從別處趕來,一到便即尋著。此時甄濟還未人洞,拿著那柄家傳長劍,正在削砍樹技。雌猩見有生人,斷定雄猩是甄濟所害。雄的已死他手,恐獨力難支,連夜奔回鐵硯峰去,招來許多同類,連夜趕往夕佳巖,為雄猩報仇。為首一個,因受鬼老多年訓練,已能人言,並能說上幾句,正擒了甄濟,半人言半獸語地喝問,怎生將它同類害死?
甄濟驚慌昏駭中,還未及聽清,鬼影子程慶已經持了蟒鞭趕到。一聽本山狗猩被人殺死,不禁大怒,本想縱任這伙狗猩將甄濟裂吃報仇。因聽甄濟千真人、萬仙長地苦苦哀求,偶然定睛往甄濟臉上一看,見他雖然風塵困頓,卻是丰神朗潤,猶是童身,資稟更是不差,鬼老門下無分長幼,全是道童打扮。程慶也是門人中數得上的人物,一見不是凡器,不禁心中一動,暗想:「此人師父或許用得他著。」
程慶初意只不過將他帶回山去與鬼老去取生魂,祭煉法寶,並無引進入門之想。誰知到了鐵硯峰,跪在谷口一默祝,鬼老便用吹竹傳聲,叫他進去。隨後親自出來,一見便有了凡分賞識。由谷口到洞中這一段路,到處都有蛇蟒怪物往來,雖說不奉命不敢傷人,生人到此,總要膽落魂飛。甄濟居然通過,膽力已經入選。只是當他見了美色時,鬼老看出他臨時忽然警覺,可見他先天善根尚厚,容易棄邪歸正,先還有些不滿。及至看他到了後來終忍不住,再一聽了那一套邪說,索性什麼顧忌都置之九霄雲外,這才認為確是邪數中良材。當下便命甄濟起身侍側。
鬼老手一指處,吹竹之聲又起。那引進甄濟入門的那個瘦長道童便即現身,跪在寶座前面。鬼老指著道童,對甄濟道:「這是你師兄程慶。同門師兄尚有數十人,此時可以無須相見。你可先隨他去,安排了修道之處,他自會對你說一切規章和我的名姓來歷。
此三月中,如有用你之處,自會喚你到此。平時無事,可隨他學那初步採補之法便了。」
甄濟聞言,忙又拜謝。程慶也便領命起身。甄濟剛向程慶見禮,稱了師兄,鬼老忽從座中隱去。
甄濟拜師之後,程慶對他便大大換了詞色。先道了賀,又領他到一間石室中去安置,然後遵照鬼老吩咐一一轉告。甄濟天分聰明,一點便透,一學便會,不消數日,那初步邪法已然學會。休說甄濟得意,連程慶也甚心喜。
這日程慶果然領了兩個女子前來陪寢。甄濟一看,內中一個最妖艷的,正是初來時所見赤身美女之一;另一個穿一身華眼,雖然一樣美貌,卻面帶癡呆,隨著別人擺弄。
偷偷一問程慶,才知赤身的一個已然日久同化,此來並非供甄濟採補,竟是含有教導之意。那面帶癡呆的美女,乃是一個大官之女,新來不久,受了法術禁制,等用過多日,才能恢復本來。
當晚甄濟左擁右抱,按照程慶所傳,如法炮製。那赤身美女名喚月嬌,更不時加以指點,真個樂極忘形,死心塌地。休說父母吉凶生死置之度外,就是再讓他去做大羅金仙,也不願去了。
甄濟盡情淫樂了一陣,到了子夜過去,忽然內洞和往日一樣,又起了吹竹之聲。月嬌附耳低語道:「祖師爺升座傳呼,我等不論新人舊人,俱要前去伺候。這裡的人我雖然大半都交接過,不知怎的,我卻格外愛你。明晚不知是否仍派我來,如換別人,你須緊記我言。少說話,多快活。我的話雖然無關緊要,也不可告訴別人。這裡規章奇特,招呼犯了,無法求免。且看你我機緣如何,你能否奮志學道,那時再說吧。」說完,匆匆領了同來女子自去。
二女去後,甄濟事後回味,對於那華服美女還不怎樣,惟覺那月嬌,不但妖艷明媚,資稟濃粹,而且蕩逸飛揚,饒有奇趣,真是人間尤物。若非她幾次指點自己懸崖勒馬,幾乎失了真陽。只是她如此淫蕩,為何言語又那般真摯?真情也隨時流露,顰睞之間,隱含幽怨?屢次欲言又止,彷彿有許多話想說,不便出口似的。行時之言,更明明隱有機密。如說是奉命試探自己,卻又不似。好生令人不解。自己系初來,根基未固,言行上稍出差錯,便不得了。甄濟決計拿定主意,跟著程慶,早晚用功時用功,行樂時行樂,諸事格外謹慎,不問旁人怎樣,想必不致有甚弊害。
甄濟又想起:「適才月嬌所說,每日子夜一過,後洞便開無遮大會,所有洞中美女無不齊集。每一女子,先由鬼老賜了靈丹,然後令其與各門弟子,互相赤身追逐嬉戲。
鬼老並不親身行淫,只在眾女心蕩神搖之際,暗中攝取真陰。除月嬌這一班十六名美女,曾經多年選擇訓練,通曉道法,能時常奉命出外,挹彼注茲,不致虧損外,許多新來根基淺薄的少女,縱有鬼老靈丹續命,更番休息,至多也不過一年光景,便即骨髓枯竭,脫陰而死。照她這等說法,可見洞中美女尚多。遇一月嬌,已覺銷魂,只不知將來自己也能和程慶等同門一樣,參與這種極樂大會不能?」這時的甄濟陷溺已深,連日聽見鬼洞魔窟中許多慘事怪狀,不但毫無警惕之心,反倒覺著自己雖然升堂,未能入室,羨慕別人艷事,認為是人天奇福,一心盼望將來也有如此享受,方稱心意。
甄濟胡思亂想了一陣,不由昏然入睡,醒來見程慶正站在石榻前面,說道:「你真聰明,那月嬌最得師父寵愛,她從不輕許任何人,今日居然向師父說你許多好話,豈非難得?」甄濟小心敷衍了幾句,程慶又傳了他一些初步邪法,便自走去。
過了一會,甄濟正在用功,程慶忽又跑來說道:「你如今有好機會了,可敢去麼?」
甄濟道:「小弟蒙恩師收錄,尚無寸功,但有使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程慶道:
「本門弟子共分兩等,幼入師門,真陽未破,可以免去兵解者,為第一等。真陽虧損,全憑採補成道者,為第二等。我幼年原是黔靈山中人家一個棄兒,蒙師父收養,在門人中位居第三,本可肉身成道。偏巧自不小心,也是我自欠把握,受了本門一個淫婦蠱惑,道成以後,又將真陽失去。當時本想將淫婦殺了報仇,一則她是師父愛寵;二則此婦心機詭詐,雖然不與我們同班雁列,現在已算是本門中得用的人,教規對於男女情慾完全無禁,淫婦雖是存心報復,無奈師父平時原獎許她,准其憑著容成玉女之術,來考驗眾弟子的修持。她壞了我的道基,只算是奉命而行,不算違背教規。她又異常機警,始終不上我的圈套。今日方想好一條主意,偏我兵解之期已到。
「師父知道青城山金鞭崖有一種仙草,大是有用。無奈崖上有嵩山二老中的矮叟朱梅在彼修煉,此人是一個馳名已久的劍仙,非常厲害。師父想命我應那兵解劫數,就便將仙草盜回。只是我一人前去,恐怕獨力難支,因知朱矮子素常假道學,有許多古怪脾氣,號稱不殺無名小輩;而我們同道中未著的人,門下弟子只你一人可以同往。偏巧你入門未久,法術尚未煉成,與我同去固可,如果到了金鞭崖,我出了差錯,你獨自回來,卻是萬難。由我請准師父,由師父給你設驅魂法壇,命我將你生魂帶去。我如失足,定將仙草交付給你,由你持了逃回。那時師父已然知道失事,只須他行使禁法,你我生魂也會分別回轉。不過去時須要鎮靜。如果我的肉身被敵人飛劍所傷,不可害怕。逃時須要迅速,更不可忘了那草,這是你入門第一功,如果失草,師父必然怪罪,擔承不起,至於我的肉身,雖為敵人所毀,只須生魂逃回,七天以後,仗著師父妙法,便可凝聚成形,以後再尋良機,尋找上好廬舍,比起前身還好得多呢。」
甄濟聞言,忙即口稱:「遵命。」程慶道:「此時你的生魂尚未煉得凝固,恐禁受不起天風。等師父過了今晚子時,行法之後,我自會前來領你同去。現在時候還早,且自靜心安坐用功,少時人來,只顧快活,一切有我作主便了。」說罷,便自走去。
程慶方走不多一會,甄濟暗自尋思:「昔日常聽元兒提起,他姑父羅鷺曾說青城山金鞭崖有一位劍仙,名叫朱真人。說他身有仙骨,對他甚是垂青。自己還陪了元兒去過,仙人未尋到,誤走百丈坪,若非遇見方家弟兄,黑夜荒山,幾乎迷途難歸。當時只說當初羅鷺吃元兒糾纏不清,拿話哄著他玩,並無其事,因元兒心熱,也未跟他說破,不想果有其地其人,還種有仙草,這個姓朱的本領道法如何,雖不知道,看師父師兄這般謹慎行事,想必也甚厲害,自己一些本領道法俱未學會,隨了前去,冒此大險,不知有無凶險?」
甄濟正在胡思亂想,忽見月嬌領了昨晚同來的華服女子,跑將進來大聲說道:「今日本不該我到此,偏巧同她來的那位姊姊,來時路遇一位同門,尋她說兩句話,所以我替她先將此女帶來,陪你作樂。」說時,用手連指那同來女子的胸前,不時往外觀望,神色甚是倉惶。甄濟料知有異,隨月嬌手指處一看,那同來女子的胸前微微露出一點紙角。又見月嬌朝他點首,情知有異,連忙扯將出來,剛要展看,便聽外面遠遠有一女子笑語之聲,月嬌忙又將手朝他連擺。甄濟會意,忙將那黃紙條藏過一旁,仍裝出與那同來的女子寬衣解帶時,那月嬌已不等人來,身子一晃,一道黑煙過處,人影由濃而淡,轉眼不知去向。
月嬌身才隱去,忽又跑進一個赤身美女,見甄濟正和那女子解去中小衣,好似有些詫異,便問道:「我奉祖師之命,帶了此女前來指點你採補之術,路上有些小事耽擱。
此女原在門外等候,她已失了知覺,無人率領,怎得到此?是誰領來?」說時杏眼含苯,一雙明眸威稜畢露。甄濟何等機警,聞言便知月嬌來時無人知曉,事情不能明說。故作不知答道:「她獨自到此,我以為恩師只命她一人前來呢。仙姊芳名,可能見告麼?」
那赤身女子聞言,好似有些將信將疑,略為沉思,答道:「我名小玉,她身上禁法未去,必有人領來;一人到此,定然不會。不過你初來不久,同輩中與你並無相好之人。就有人代我領了她來,這頃刻之間有甚意思?再者,看你形跡,又有些不像,這是什麼原故?」甄濟又飾詞答道:「實不瞞仙姊說,昨日我和此女交接,也頗有些憐愛。適才做完了功課,偶然探頭門外,見她兩眼發直,往我門外緩緩行走,我便冒昧將她抱進房來,正解衣服,仙姊便到了。」小玉聞言,方才轉了臉色,答道:「這還有點像。我說她怎能獨自到此呢?虧你不羞,愛上這等死美人,還不肯實話實說呢。」
甄濟見小玉雖不似月嬌真情款款,如論容貌風騷,倒也伯仲之間,此時見她媚眼流波,身如凝玉,站在當前,不禁心旌大動,不俟她把話說完,早撲了上前,說道:「沒有活美人,只好拿死美人解解意罷了,如今有了仙姊,還理她則甚?」小玉本是奉命而來,當下又指點了一番邪術,直等吹竹聲起,才領了那女子走去。甄濟當時雖然得趣,只是有小玉一比,越發看出月嬌確是有幾分相愛真心。
小玉一走後,甄濟知道為時不久,便要真魂出遊,不敢怠慢,忙將那張紙條取出觀看,上面僅寥寥寫著幾行字,字體異常草率。大意是:本門不禁人為惡,除了不許叛師背祖而外,就是自己同門師兄弟,只要於本身有利,也一樣可以當作犧牲。程慶因自身失了真陽,須要應劫兵解,此去金鞭崖必無倖免之理。他請准鬼老帶甄濟同往,雖非完全惡意,但也含有許多作用,不可不預知防備。自己因愛甄濟,恐他新來,不知正教中人飛劍厲害,特地背人寫了紙條示警。如隨程慶到了金鞭崖,那裡必有敵人看守埋伏。
下手之時,無論如何,不可代程慶盜草,以防他別有脫身詭計。等程慶盜了仙草,交付過來,急速升空逃走,絲毫大意不得。程慶如命將他劫後屍身取回,更不可聽他的話。
再如命將什麼東西帶回出山來,當時固不能拗他,等他一死,急速將它丟去,以免敵人後面跟蹤追趕,無法脫身。月嬌本人到時如能設詞下山,必在中途接應。只要能依她紙條上所說,那朱梅號稱不殺無辜和積惡未著之人,決無妨礙。看完紙條,可將它嚼碎,吃在肚裡,以免為人發覺,彼此都有不便等語。
甄濟見她詞意甚是懇摯,料是真心關愛,又驚又喜。便牢牢記在心裡,將紙條扯碎吃了,靜候程慶前來相召,到時相機行事。
子夜一過,後洞淫樂又起。待有個把時辰,方見程慶走來說道:「是時候了,快隨我見師父去,到了聽命行事,不可害怕。」說罷,領了甄濟同到初來拜師的大石室內。
這時樂舞已停,鬼老正在當中水晶寶座上坐定。面前設著數十面黑長幡,幡腳火焰飛揚。
黑焰騰騰。幡圍中心豎著一張大令牌,牌下放著七根鐵釘。甄濟哪知用意,見了鬼老,忙即將身跪倒,叩頭之後,鬼老把袍袖一揮。程慶便領甄濟走到幡圍之中令牌前面,命甄濟脫了上下衣服,背靠令牌立定,將地下長釘取在手內,甄濟看出是要把自己肉身釘在牌上,雖然害怕,情知無法避免,當下倒把心一橫,臉上反裝出坦然神氣。剛偷看鬼老似在微微點頭,猛見程慶一聲大喝,命門上早著了一掌,當時甄濟覺著神志一昏,轉眼便已清醒過來。睜眼一看。身子已不在原處,腳底下好似虛飄飄的,再往長幡圍中一看,令牌上釘著一人,正是自己模樣,方在驚疑,耳聽程慶喊一聲:「起!」腳已離地,被一團濃霧簇擁著,隨了程慶往洞外飛去。
行了一陣,黑煙中望見夕陽業已偏西。甄濟暗忖:「昨夜行法時不過寅初,記得被程慶拍昏過去,也好似晃眼之間,怎麼一會工夫,已經是次日下午?」正在尋思,忽見前面高崖排天,雲煙蒼莽,轉瞬近前。程慶猛地將煙霧往下一沉,直往崖上半的一個洞凹中裡飛去。落地一看,洞凹果生著一株不知名的仙草,異香奇卉,靜影沉沉,並無一人防守。程慶更不怠慢,只一伸手,便將那株草連根拔起,甄濟剛剛順手接過,忽見仙草生根之處,似有一道金光一閃。就在這一轉瞬間,猛地又聽程慶大喝道:「快帶了我這東西逃走,我已中了矮鬼暗算了。」說時,程慶早遞過一件軟綿綿的東西。甄濟二次方接過手,程慶已連身被那金光罩住,一面死命掙扎,想逃出來,一面在光圍中往外連連揮手,似催甄濟快逃。
甄濟本不知怎樣逃去,眼看程慶身上煙霧越來越稀,金光勢盛,情知危險萬分,再如不走,程慶為金光所害,自己也逃不回去。一著急,便不問青紅皂白,奮力往上一躍,居然凌空躍起,還未飛過山頭,又聽對崖人聲吶喊,彷彿還有元兒呼喚之聲。百忙中偷眼一看,對崖站定老少數人,竟有元兒在內,齊喊有賊盜取朱真人仙草,甄濟哪敢遲延,由煙霧擁著,一直往上。雖然可以隨意騰空,只是不如先時飛昇迅速,惟恐後面金光追來,好容易升入雲空,逃出有數里之遙。暗忖:「程慶雖然被陷,自己仙草已得,入門第一功已然建立,前途成就可期。」好不心喜,只是飛行這般遲緩,何時方可逃回山去?
月嬌也不知會來接應不會?甄濟想到這裡,猛又想道:「月嬌暗中傳字,再三囑咐,程慶死後,千萬不可替他帶什麼東西回山。適才程慶遞給自己一個圓東西,軟綿綿的,不知何物,一時也不知聽誰的話好。」甄濟正在且行且想,忽聽後面有了破空之聲。回頭一看,雲空中一道青黃光華疾如飛星,正從來路上朝自己追來。猜是敵人追到,又想起月嬌紙條之言,如給程慶帶東西,必為所累,難以脫身。說時遲,那時快,青黃光華已追離身後不遠,甄濟天性本來涼薄,有甚程慶在念,危急之際,脫身要緊,便照月嬌所囑,將程慶交的東西往下面丟去。那東西只鵝卵大小,黃晶晶通體透明,拿在手中又輕又軟,並無什麼分兩,誰知才一出手,身子立時輕有百倍,被黑煙擁著,飛雲也似直往回路逃去。心中大喜、再一回首,後面青黃光華追趕不上,已經隱去。這一來,甄濟才對月嬌起了信任。且喜手中仙草仍在,回山有了交代,別的且不去管它,後半截路飛行迅速,月嬌也未前來接應。及至快到鐵硯峰不遠,忽見一道青黃光華由側面飛來。心剛一驚,打算轉身逃避,那光華已經迎面飛近,定睛一看,光煙中擁著一個美女,正是月嬌,卻穿著一身黑衣道裝,這時朝著甄濟含笑點了點頭。晃眼之間,閃入側面雲中隱去。
甄濟驚魂乍定,仍舊前行,不一會到了鐵硯峰谷口。方想落下,學初來時程慶在谷口叩祝求見,猛覺身於被甚力量吸住,不由自主般直往谷中飛去,轉瞬飛到鬼老行法的室中,見鬼老正瞑目端坐在水晶寶座之上,兩旁還侍立著幾個身著黑衣的門人,俱都垂手合睛,態甚恭敬。甄濟生魂捧著仙草,一落地,剛要跪倒獻上,左側上手一個身材高大,面紅如火的道童,一手把仙草接了過去。甄濟未及開言,猛見鬼老怪目圓睜,指著甄濟大喝一聲,左掌揚處,滿室煙霧飛揚。甄濟便覺被一股氣擁著到了長幡圍中,神志一昏;耳聽叮叮幾聲,便即醒轉。一看地下落著九根長釘,身子卻好端端地站在當地,再看手腳被釘之處,並無絲毫傷損。那盜來的一束仙草,已不知被那道童拿向何處。甄濟以為是大功告成,師父必然心喜。及至偷眼往鬼老臉上一看,卻是滿面獰惡之容,正和旁側侍立的兩個門人說話,聲音甚低,好似發怒神氣。甄濟站在令牌下前,不曾奉命,也不知上前跪見的好,不上前的好。
待了一會,那上手侍立的紅面道童從外走進,這一會工夫,好似受了什麼傷痛,面容愁苦,神氣委頓,迥不似先前接草時強悍。見了鬼老,低聲問答幾句,便走近甄濟面前,喊了聲:「師弟,且隨我來。」說罷,領了甄濟,逕往外走,另引到一間石室之內,說道:「師父已然准你入門,命我每日傳授你道法,你的生魂受了師父的法術禁制,我適才也遭了敵人暗算,均須修養些日。這裡便是你修道之所,且隨我在這裡安逸幾天再說吧。」
甄濟一問姓名,才知這道童名叫余繁,是鬼老得意門人之一。這人比起程慶卻要和氣得多,兩人談了一陣,談得甚是投機,甄濟忍不住問道:「小弟奉命將仙草盜回,只可恨程師兄為敵人困住,不知生死吉凶。去時他曾對我說,該有一次兵解,不知他可能仍回此地麼?」余繁聞言,冷笑答道:「這個該死的東西!如不是他獻慇勤,在師父面前買好,去盜什麼鬼草,我還不致差一點送了命呢。本門雖准人便宜行事,但是同門相處,終有情分。只他一人一意孤行,專門損人利己。這次卻遭了報應,生魂早被朱矮子所斬。他所煉的元丹,竟不及叫你帶回,想必也被朱矮子消滅了。要想如他的願,借體還生,哪裡能夠。他如不一心好強,不去應劫,終身躲在這鐵硯峰鬼影谷裡,有師父庇護,一樣可以苟延歲月。他既想長生之道,自己又不爭氣,把握不住,失了真陽,由第一等仙人變作了中下之輩。眼看不如己者將來修為皆出己上,心不甘服,才去稟明師父,存心找上人家門去應那兵解,拼著受些辛苦艱難,以便日後出入頭地。他這次弄巧成拙,卻便宜你補了他的位置。不過你初次人門,雖說盜草立了苦功,但那草乃是朱矮子妖法幻化,並非真正仙草。師父憑你這點微勞,便准收錄,實是莫大殊恩。此後你務須好好修持,最好在短時期中孝敬師父一點入門禮物,方無欠缺。」
甄濟惶恐道:「小弟一個凡夫,家中雖有資產,塵世之物也不堪奉獻。況且人門才幾日,道法未成,也無法謀取。還望師兄指教,力所能及,無不惟命。」余繁道:「哪個要你親身謀取?師父所愛,除了奇珍異寶,便是爐鼎。只要你說出所在,我便能伴你同去將她攝來,助你獻上,也算我們師兄弟一場,人世希見寶物,諒你難知,難道你未人山前,就未遇什麼絕色秀女麼?」
甄濟聞言,想起元兒那口寶劍,猛地心中一動,忙答道:「小弟親友之中,實無什麼絕色秀女。寶物倒看過一件,只不知合用與否。」余繁便問:「今在何處?」甄濟道:
「這寶物乃是一對極稀有的寶劍,一鞘雙劍,藏在石壁玉匣之內。劍上有字,名為聚螢、鑄雪。小弟不知此劍來歷,也不知師父看得中否。如若看中,此劍現在金鞭崖我一個表弟手內,或者可以設法取來。」言還未了,余繁便失驚道:「本門寶劍,大半百煉精鋼同五金之精,經師父法術煉成。只是並無一口現成的仙家至寶。所以遇見別派中的敵人,往往比劍時敵他不過,非行法取勝不可。適才聽你說,這劍名為聚螢、鑄雪,乃是當年許真君煉魔之寶。後來聞說被峨眉派中長老得去,久無下落,怎會到了你表弟手內?而且他又在金鞭崖居住,如與朱矮子有甚瓜葛,只恐取之不易吧?」
甄濟便將元兒在夕佳巖延萎洞阻水得劍之事一一說了。未後說:「以前雖聽元兒說朱矮子對他垂青,以為是他胡說,自從他探洞失落以後,今日往金鞭崖盜草,回時無心中看見他在下面,與幾個老頭、小孩在一起,呼喚我的名字,當時急於逃走,便行回轉。
因別日無多,見時又在崖的對面,想來他必尋著了銅冠叟與方氏弟兄,尚未見著朱矮子,也未可知。」
余繁聞言,沉吟了一會,又問甄濟所見那老少幾個的形態。然後說道:「聞說朱矮子師弟打算開創青城派,他自己已是不再收徒。那老少幾個,雖聽口氣與朱矮子相熟,因為當時只管吶喊,並不曾放出飛劍追你,也許是金鞭崖附近隱居之人。好在你適才盜草乃是生魂前去,週身有法霧圍擁,看不甚清,他們認得,也只在疑似之間,你只須裝作夕佳巖被困逃出,因想念你表弟,前去尋找。與他見面之後,暫時先不露出聲色,相機行事,得了便走。我再在暗中相助,定可如願。不過那老少幾個的本領,不知深淺,你如無退身之法,萬一失事,豈非不值?依我之見,去是可以去,等過幾日你精神復原,我先教你遁法和禁制之術,練成後再行前去。即使遇見能手,只要遇事機警一些,稍有不妙,立時可以遁走。到時再有我同去接應,便萬無一失了。」
甄濟只顧說得高興,那麼機靈的人,竟會把延羲洞題壁之事忘了個乾淨。二人越談越高興,甄濟也越學越壞。依了余繁,甄濟元神剛受禁制,當晚原可歇息。怎耐甄濟初嘗甜頭,非常貪戀,等到余繁招了群女前來作樂,活色生香,親自目睹,再加雙方都是慣家,動靜姿態俱是見所未見,更覺心頭奇癢。只是余繁雖說和自己投機,究屬初見,而應陪侍自己的美女並未自來,想必沒有奉命,眼看人家左擁右抱,此就彼推,也不敢公然商量,分羹一杯,一時好不難過。真是欲看不捨,看又難堪。
正在無計抓撓,余繁早已看出,便笑對他道:「師弟,你如此著相,留神將來也如程師兄一般,鬧得身敗道毀咧。你看她們美貌麼?你再仔細看看。」甄濟原在那裡品評余繁招來的那兩個美女的容貌與月嬌、小玉二人的高低。聞言剛忸怩著想著答話,不知怎的,眼睛一花,見余繁懷中擁抱的哪裡是什麼美女,竟是頭禿齒脫。皮黃肌瘦、臉上皺紋如鱗的老太婆。又見旁側榻上橫陳的一個,竟是一具枯骨。因為當前春色剛還在目,方以為是余繁使甚障眼法兒,忽見余繁長笑一聲,一手提起懷中抱的老婦,一手提著榻上那具枯骨,向室外拋去。剛一落地,便見門外肉光一晃,也沒看清仍是本來面目沒有,只聽嬌喘微微,夾著一陣蓮步細碎之聲,往後洞走去。
甄濟還在遐想,余繁卻正顏厲色,走近身前,說道:「你當她們都是可愛可親的東西麼?對你實說,除新來的爐鼎外,所有你初來時在師父寶座前所見的那些赤身美女,除月嬌一人年紀較輕外,餘者若非師父法術禁制,丹藥駐顏,縱不都成了泵中枯骨,少說點也都成了老太婆了。你適才所見,以為我弄甚幻術,實告訴你說,那才是真正原形呢,我們攝來這些爐鼎,真正取樂時甚少,大都是作那採補之用。你如此貪戀,早晚必如程師兄一樣,遇見厲害能手,勞形搖精,喪神失陽,把前功都付於流水了。同門諸師兄弟,只我一人比他們和平公道。我起初並非本教中人,只因一事失足,被師長逐出門牆,因恐飛劍斬首,不得已,經一道友引進,托庇在師父門下。自己入了旁門,說不得,只好自行其是。但我從不縱慾放恣,任性而行。本門中人,連師父俱在內,將來免不了一場大災劫,前途難料。我因見你資稟甚佳,惡根也甚重,在本門中固為良材,在外卻是各異派將來的公敵。恐你把握不住,壞了道基,所以對你特別關照。
你須記著:本門仇敵甚多,看師父之意,大是對你垂青,至少二三年間,必派你下山行道。如遇見敵派中人,雖然厲害,還有脫身之策;惟獨赤身教主鳩盤婆,自己也是左道旁門,不知怎的,自從和滇西毒龍尊者反目後,信了兩個心愛女徒之言,與峨眉、青城兩派打成一氣,專與各異教為難。這老傢伙不但心腸狠毒非常,而且法術通玄,真有鬼神不測之機。她門下弟子全是女的,個個精通太陰鎖陽魔法,並能指物代身,不須本人,便可攝采敵人真精。遇上者,少有倖免之理。所幸她門人俱煉有一粒羅剎舍利,兩眉中間現出豆大一粒黃點,一望而知,只須留神,便可避免。她們多不喜和人對面交手,遇上時,大半是用馴陽坐功朝你打坐,任你施為,她只不理,差一點的道法飛劍也傷不了她。只要你七情一動,心神略微散蕩,便即中了道兒。這等魔女,不和你為敵則已;一旦為敵,不制你死,決不放手。她如用坐功制你不了,立時解衣露體,赤身倒立,用地魔舞蹈邪法攝你心志,心志一喪,仍是為她所算。你將來難免相遇,自問降得了她,那是最妙不過,生擒回山,便是奇功一件;否則,乘她還未施展邪法,急速逃走,也可免禍。
「本來這些話,此時還不到囑咐時候,只因你不久要往青城山金鞭崖去取那聚螢、鑄雪雙劍,朱矮子飛劍厲害,我雖前去,僅能暗中接應,不能露面;那老傢伙又太精靈,專收拾本門中新來的弟子,信息異常靈通,好似我們這裡收一門人,他立時便可知覺一般。以前在他門人手裡,已然壞了好幾個,俱是新來不足三年,初次下山,便即遇上。
雖然你到此日子更淺,敵人未必知道,到底不可不作萬一打算。省得出事之後,師父空自生氣,暫時仍是奈何他不得,人死了算是白死,豈非不值?」
甄濟聞言,一一記在心裡,再三稱謝,多承師兄指示不置。
過了五天,陪侍甄濟的女子才照舊前來,輿他一起淫樂。只是月嬌自從那日盜草歸來,在谷口匆匆一見之後,始終不見回山。打聽她的同伴,俱說奉命下山,不知付往。
甄濟想念了兩次,也就罷了。仗著勤敏,無一樣不是一學便會。余繁見了,也甚心喜,靜等甄濟遁法煉成,便赴金鞭崖去取元兒的雙劍。卻想不到他這裡妖法尚未煉得來去自如,元兒、方環、司明三人業已各拜了仙師了。
原來元兒等小弟兄數人隨了司、雷二老回轉崖洞,談起適才妖人盜草之事。別人因煙霧籠罩,沒有看清妖人長相。因元凡是雙慧眼,說煙中妖人極似甄濟。二老斷定甄濟既受妖人役遣,必已入了左道下流,好生歎惜。晚餐後互相坐談了一陣,大家分別在洞中安睡。
次日清早,銅冠叟起來一看,小猿靈姑已將火備好,煮了開水,端了進來,另外又採了許多山果獻上。銅冠叟見她如此明慧,善解人意,暗忖:「得媳若此,也還不差,只是容貌為長毛所掩,顯著醜陋,不知將來能脫去不能。」回望司明,尚在榻側草荐上熟睡。正要過去將他喚醒,方環忽從隔洞跑來,叫了一聲:「姑父。」便轉臉向靈姑道:
「你昨晚陪我娘在裡屋睡,半夜裡還在說話,是幾時起的?怎麼我們起來,事都給做好了?」靈姑聞言,只是微笑不答,說時雷迅從外走進,石榻上的雷春、司明也被驚醒。
小弟兄三個先向二老請了安,洗漱之後,方環便請二老過那邊去吃早點。
大家一見面,方母指著靈姑,笑對銅冠叟道:「此女真個聰明,昨日我見她看端兒做飯甚是留心,只說她初經人事,看了好玩,不想今早起來,火已升起,水也煮開,地下打掃得乾乾淨淨。我看將來明兒走後,由她服勞奉侍,較明兒還要強得多呢。」銅冠叟笑著點了點頭。
三老自在室中談笑,仍由方端指揮眾人,先做好了早點,再去料理午飯。因再有兩天,元兒、方端、司明三人便須入山拜師,司、方兩家經昨晚二次商議之後,已決定移居且退谷雷春家中。一切什物用具,俱要在三小弟兄未走以前先行移去,人多手眾,比較省事一些。當日飯後重又商量,定准第二日早點後,開始搬家。當日無話。
第二日一早就開始遷移,並佈置且退谷中的新居。雷春自己因為是主人,本想回去,銅冠叟再三留住說:「這兩天崖前紅葉正鮮,有世兄回去便可料理,索性留在這裡玩上兩日,到未一天同走。」雷春只得應了。當下眾小弟兄只留下司明與靈姑在家服侍三老,餘人俱隨雷迅挑了東西往且退谷去。好在重東西有那只馴虎馱帶,眾小弟兄腳程又快。
到了谷中,擇好房舍,雷迅便請方氏弟兄、元兒去用酒飯,另派別人代他們陳設。飯後趕回金鞭崖,又搬運了一次,因谷中有的是稼具,除原有的石榻、石几無須移動外,餘者僅留下一副行灶同隨身的細軟東西,還有少許米糧酒肉,靜等第三日親送元兒上山,由元兒帶走;司明、方環也由仙猿接去;再行正式移居。
無兒上山在即,早已齋戒沐浴,虔心誠意地等待日期到來。臨行前,又給家中父母寫了一封長函,托銅冠叟便中帶去。第三日天還未明,便即起身。雷迅和方氏弟兄也相繼起來,將方母給他準備的一個大包袱重新代他收拾一下。司明也從隔洞跑過來,說二老隨後就到。小弟兄們臨歧握別,自是十分依戀,一面幫同整理早餐,一面談個不休。
不多一會,二老過來,方端又去服侍方母起身。大家用罷早餐,元兒便佩了雙劍,含淚向三老叩辭。三老也有一番勸勉,老少數人共送元兒到了崖下。元兒先望崖叩拜,再與小弟兄們互道珍重,訂了後會。見朝陽升起,嵐光欲染,丹楓碧岑,山容如繡,四外靜蕩蕩的,接引的人並未到來。
元兒正要邁步前進,忽見靈姑手持洞中原有的一根長繩,在對面崖腰上現身,朝著元兒招手,適才眾人起身時,都忙著送元兒上崖拜師,沒人看見靈姑,俱未留意。這時一見,才知她業已前去探路。司明喊得一聲:「靈姑,你往哪曳去了?見著崖上的朱真人麼?」靈姑含笑擺了擺手。元兒因她是個女子,不肯示弱由她援引,暗中提氣,一鼓勁,六七丈闊的山澗,早已一縱而過,靈姑便將長索由崖腰上放了下來。元兒也不去接,大聲喊道:「靈姑,你只引我的路就是了。」銅冠叟方喊:「元兒不可如此大意。」元兒已是一路攀蘿附葛,手足並用,爬行峻崖危壁之間,轉眼已離靈姑不遠。
眾人在崖對面,眼望他二人一前一後,相去不過丈許,直往崖頂攀援上去,大家正在稱讚元兒身手矯捷,不知怎的,元兒一個失足墜將下來。方氏代他捏著一把冷汗,「哎呀」兩字還未出口;只見元兒下有丈許,恰巧抓住靈姑的索頭停住。銅冠叟首先高喊:「上面小路太險,快讓靈姑相助,以防二次失足。你怎麼幼讀詩書,父母在堂,竟會忘了臨深履薄之戒麼?」眾人也跟著吶喊。元兒先前失足,已是又驚又羞,本還不願,禁不住銅冠叟等再三大聲督促,勉強接索在手,隨了靈姑往頂上猱升上去。一會半崖雲起,對崖諸人已望不見元兒影子,仍不肯放心回去。直候了兩個時辰,靈姑才從崖腰白雲中落下,縱將過來。問起元兒,知靈姑送到崖頂下面,因遵猿仙之囑,並未上去。知元兒業己平安到達,才行回轉。
恰巧當日下午,猿仙便來傳話,命方環、司明當時起程入山。說罷自去,眾人挽留不住。銅冠叟因紅菱瞪猛獸毒蛇甚多,二人從前並未深入腹地,猿仙又不肯領了同行,打算命靈姑陪往,誰知靈姑也說不去,並說谷中無甚凶險,自己送去,也只能送入谷口不遠,連昔日小弟兄們所去之處都不能到。況且此行仙人尚有用意,跟去不便。銅冠叟知是實情,裡面必有原因,只得再三囑咐了二人一陣。除方母因遠未去外,餘人俱都送到谷外。一看封洞大石已經有人揭開,放在一邊。雷春道:「天剛黃昏,聽迅兒說,裡面奇景甚多,我們同進谷去,送兩位賢侄一程如何?」銅冠叟未及答言,靈姑搶答道:
「聽猿仙說,如今這谷不許外人進去呢。」眾人只得作罷回去,不提。
且說元兒同了靈姑攀上金鞭崖,初上時節,好高過甚。上沒一半,見上面崖壁越發險峻,壁上苔薛其滑如油,更無著足之處。正在為難,忽聽靈姑呼喊之聲。抬頭一看,靈姑早已飛援上去,站在一個岩石凹處,一手放下長繩,朝著下面點頭招呼呢,元兒暗想:「她一個女流之輩既能上去,怎地我便不能?上面路徑,看神氣也只有眼前這七八丈的削壁,因為附壁籐蔓過細,所以不似初上來時易於攀援。但只要越過這一段,便即有路可尋,何必這一點地方假手於她?」想到這裡,只含笑應了一聲,捨了長繩不用,運足全身真力,手抓壁間細籐,將氣往上一提,逕自雙手倒援而上。
元兒資稟本來特異,自從得了銅冠叟的內功傳授,每日勤苦用功,已練得身輕如燕。
一經提氣運行,身子便輕了許多,壁籐雖細,頗能支持,本來無事。眼看到達,相離靈姑立處還有六七尺左右,又想起:「那日陶師兄曾說到時有人接引,只說也是一位仙人,誰知卻是靈姑,幸虧自己還能上來,沒有由她相助,自己這般不避艱險,獨上危崖,少時見了師父,面子也好看些。」
元兒繼續往上邊攀援,離靈姑所站的岩石越近。再看靈姑,不知何時又躍上有三丈遠近。最危險處快要攀越完了,一高興,氣便鬆懈了些。又加心急求進,見所剩不過三四尺高,以為一躍便可翻身而上,竟忘了命系孤籐,身懸危壁。手再一用力,那細才如指的籐蔓如何支持得起一個強健少年的份量。元兒剛一作勢上躍,便覺手中籐蔓似有折斷聲。心裡一慌,力更用得大。未容他翻上那塊岩石,卡嚓一聲,手中籐蔓便已折斷。
喊了一聲:「不好!」想撈左近別的籐蔓未撈著,竟從百十丈高的危壁上懸空往下墮去。
還算元兒心靈膽大,又是一雙慧眼,雖在奇危絕險之中,心神猶能鎮定,情知崖勢多半上突下削,要想在半腰中尋找攀附之物,已是無望,只有打降落主意。便用右腳搭住左腳,借勁使勁,往上提氣,以緩下落之勢,免得跌死;就在這危機一發,轉瞬之間,下落也不過兩丈高,猛見一根索套迎面飛來,此時元兒急於逃生,不暇再計及別的,順手剛一撈著,便聽對崖下面老少諸人紛紛吶喊之聲,身子已然停在索上,順著長索蕩到壁間,當是靈姑相助,好不內愧。既承人家援手,又聽師父在對崖高聲囑咐,驚魂乍定,週身都是冷汗,哪敢再好強逞能。索性偷懶到底,雙手援索,由上面的人拉了上去。
及至落到可以立足之處,剛剛站定,放了手中長索,鬆了口氣,那索忽然往上一抖,便已收去。看上面已有微斜坡道,勉強可以行走。靈姑卻不知跑向何方。心想:「索剛收上去,人即不見,怎跑得這般快法?」再看腳下,已是雲霧四合,滿山如潮,用盡目力,只辨得出一些人影,迥不似下面景物清明。
元兒知道眾人懸念自己,尚未回去,喊了兩聲,不見回音。便將身跪倒,重又默祝了一番。然後起身,往上前進。那路看去不似下半截陡峭卻甚曲折危險。遍地上滿生著刺籐荊棘等,越往上越密,鉤衣穿肉,甚礙手腳。元兒提著氣,施展輕身功夫,一路躥高縱矮,左蹦右跳,上下轉側於峻崖危巖之間。又走有半個多時辰,總覺崖頂相去不遠,可是總走不到,人卻累得全身是汗,暗忖:「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自從夕佳巖被困,獨身攻穿晶壁之後,自以為內外功夫都已有了根底,便是司、方二老,也常誇講,說是單論武功,尋常江湖上人已非敵手。照今日這番跋涉了一番,才知實踐起來,這般難法。
平地練功夫縱有十層,到此也減去一半了。」不由把初上來好高逞能之心減去好多。
元兒念頭剛轉,忽見前面荊棘影裡有一毛人起落拜跪,定睛一看,正是靈姑,連忙跟蹤過去一看,靈姑拜處乃是一塊大約畝許的石坪。來路滿生荊棘刺籐,左右中三面雜花盛開,丹楓碧樹挺生其中,五色相間,圍繞崖腰,宛如錦城繡障一般。對崖盡頭又是一座削壁,排天拔雲而起,離存身之處,高約二三十丈。輕雲如帶,繞崖往還,依稀可辯崖上邊沿的景物,崖壁上猶如青錢勻鋪,滿生著碧油油的苔薛,更沒絲毫縫隙。再看靈姑,還在閉目合掌,望崖跪拜不止。手持的那根長索業已捲成一圈,放在她的身側地上。元兒記得初上來時,不願假手於一女子,也沒注意到索的形狀和顏色。後來失足,全仗那索逃生,明明看清那索是根紫的,怎麼此時看去,卻是山中黃麻所制?
元兒方一沉思,已走到靈姑身側,見她虔敬神氣,不禁抬頭又往頂上一看。正值一片輕雲過處,雲隙裡望見一個白衣少年,正站在崖邊向下注視。轉瞬間又為雲層遮住,用盡目力,只見人影。知已到達地頭,上面便是仙人居處,不由心花怒放,忙也將身跪倒。仙崖雖然咫尺,崖高苔滑,上下平削,正想不出用什麼法兒上去。忽見崖壁碧苔之間,似有一條紫痕閃動,正是適才失足時援手的索,索頭還結有一尺大小的一個圈兒,才知道適才援救自己脫險的並非靈姑,紫索既在此間垂下,上面又有白衣少年等待,定為自己而設無疑。靈機一動,叩了幾個頭,便即起身向那根紫索奔去。
元兒剛剛接索在手,忽聽身後響了一下。回頭一看,靈姑手中待著一個紅色小包,滿面喜容,正朝上叩謝呢。見元兒回身看她,便用手連揮,意思是喊元兒援索上去。元兒方要張口問詢,只覺手中紫索一動,同時又聽靈姑低聲連喊:「圈兒。」剛把索圈從頭籠下,套向腰間,連話也未顧得和靈姑說,紫索便往上升起,將元兒帶了上去。升得甚快,不多一會,便被提升崖頂。面前站定一個白衣少年,正是那日在崖下劍斬妖人的陶鈞。元兒忙即將身跪倒。被陶鈞一把拉起,說道:「我奉師父之命,在此接引師弟。
且等拜見師父之後,我們再行禮吧。」
元兒遵命起立,一看,上面大有數十畝方圓,滿崖都是青松翠竹,異草奇花,正中心還有一個兩丈多高、寬約二十畝的圓崖拱起。這中心圓崖,上下四面俱生著一種鵝黃色的小花,細草如針,開花如豆,一片平蕪,蒙茸密佈,不見一些石土之色。有時天風過處,宛如捲起干層金浪,真是瑰麗清奇,無與倫比。
元兒一心虔敬,隨了陶鈞,循著圓崖當中的瞪道走了上去,首先入眼的,便是一座石質宮觀,觀門外又是一個水池,池中仙泉,噴珠濺玉一般從池底湧起,池側一面設著石桌石凳,桌上擺著一副殘棋。一面長松底下設著一個鶴柵,柵內丹頂玄鶴,大小共有囚只,見了主人,兀自剔羽梳翎,飛鳴翔集不已。
元兒一念至誠,拜師心切,也無心觀賞仙崖景物。眼觀鼻,鼻觀心,隨定陶鈞,直往圓崖當中的石宮觀中走去。行近觀前,忽聽破空之聲從頭上高處飛過。觀門前三個金光燦爛的大字,只在眼前晃了一晃,也未及看清,便即走入觀門。人門不到丈許,便是一座庭院,院中滿生著許多奇花異卉,清馨撲鼻。前面陶鉤忽然止步,稟道:「小師弟裘元帶到。」一言未了,便聽一個童聲在半空中哈哈笑道:「不行不行,我哪裡能收他做徒弟,這小孩大規矩了,將來出去,叫人看見,決不像我朱矮的得意門人,豈不成了笑話?我哪裡能收他做徒弟?」元兒本低著頭往前走,以為仙師形象必似天人,心中矜持過甚。一聽說是不行,立時頭上轟的一下,嚇得渾身抖戰。既未聽清下文,也未看清對面師父形象,眼睛一花,幾乎暈倒在地。兩眼淚珠,不由自主地掛了下來,正在愁急,哪裡還敢仰視。猛地又聽一人老聲老氣他說道:「你這老不正經的矮子,對初見面的小孩子也這般嚇唬他。你不收,我便帶往九華山去,看你五十年後,末代衣缽傳授給誰?」
那話帶童音的又答道:「你愛,你就帶走,我如非齊道友再三相勸,我正沒這番耐心呢。」
元兒才聽出兩位仙人是在說笑,心神略定,不禁愉眼往上去看,到底仙人是什麼樣的仙風道骨。這一看不打緊,如非預知師父矮出了名,幾乎疑心所見並不是自己的師父。
原來院中生著兩株不知名的大樹,葉大如掌,枝幹奇古,高有十丈。左側一株,兩個枝杈上各坐著一個矮老頭兒,一個穿的又髒又破;別一個比較生得還要乾瘦些,衣服雖也破舊,卻是通體乾淨得多。在兩枝相間的一個枯禿樹幹上,放著一個玉石棋盤,也未聽棋子落抨之聲,只見二人互相嘲笑應答,目光卻俱注視著觀外遠處,好似甚為留意。再看陶鈞和另一個拿著酒壺的瘦長漢子,俱都垂手侍立在大樹之下,動也不動,態度恭敬。
知道內中必有一個是自己的師父朱真人,才想起陶鈞給自己通名以後,還忘了行那拜師之禮,忙即將身跪倒,口稱:「恩師俯賜收容,感恩不盡。」還未說完,那老聲老氣的一個便說道:「你師父和我一樣,不喜歡這些假禮節,想看,上來,也讓你小孩子家看個新鮮玩意。」
說罷,元兒便覺一股大力量吸到身旁,身子凌空而起,轉眼到了樹極上面,這才知道對面瘦的一個,是自己師父,卻又沒理自己,仍是全神貫注前面,因那老聲老氣的一個將他放坐在側,雖初見師父,但人在樹椏上,不便跪拜。正在惶恐,那老聲老氣的又道:「你這孩子適才在樹下偷瞧,山外景物這般有趣,既已上來,你怎不看?」元兒聞言,隨著師父目光所注處往外一看,因為存身絕高之處,休說觀外景物人目分明,就是山外的山河市集,田疇城鎮,也是一覽無遺,元兒生具異稟,自從巧服仙草,已變成了一雙通天慧眼,差不多可以穿雲透視,何況遠地無雲霧之處。元兒先看近處,並無什麼出奇之狀。再往對面西北方極遠之處一看,那裡是一片綿延不斷的雪山,皚皚一白。山腰上站著幾個人,因為相隔大遠,目光所及,才如豆大,只見蠕蠕轉動,看不清裝束容貌。空中卻有幾道數尺長的金光、青光、白光、綠光,閃電一般絞在一處。
看有一會,忽聽那老聲老氣的老頭說道:「老朱,我助你一臂之力吧,也好使你早點收這個好徒弟。」說著將手一揚,一道金光似金蛇一般,帶起一陣破空之聲,電閃星馳,直往山那方飛去,轉眼沒人青冥,只剩一絲金痕閃動,及至到達,又和初出手時大小相差無幾。元兒知道遠處觀物都很細小,如以那雪山上的人作比,這幾道光華最小的也有尺許粗細,十多丈長短,想不到仙家飛劍竟能大小由心,指揮行使於千百里之外,異日自己如能煉到這等地步,也不在出死人生,受這一番跋涉辛苦。
元兒正在注視尋思,忽見先前那幾道光華原本互相絞結,相持不下,自從未後這道金光一去,頃刻之間,便見金光、白光勢盛,其餘光華逐漸低弱,又鬥了一陣,內中一道灰黃色的光華竟被兩道金光絞散,化成許多星雨消滅,緊接著,其餘幾道光華也都四散飛逃,耳聽師父說道:「且饒了這幾個業障,我們仍舊下棋吧。」元兒聞言,回視二老同時將手一抬,那兩道金光便自離了雪山,往回路飛轉,留在雪山上的人們,俱已隨了光華逃走。只剩一人,也將空中停留的一道白光斂去。眼看他走過山側消逝,耳旁又聽破空之聲,只見兩道金光一同飛回,二老各舉手一招,便在身旁隱去,二老若無其事,一邊一個,坐在樹權上下棋。元兒橫坐在旁側樹杈上,暗想:「對面便是聞名已久的師父矮叟朱真人。身旁這位仙師,看適才放出飛劍神氣,竟與師父本領不相上下,可惜不知他的名字。」
元兒正在胡思亂想,忽然滿院光華,耀眼難睜,光斂處,現出一個鶉衣鳩首的花子,一落地便哈哈笑道:「佳客到來,還不下來接待,你二人只管下那殘棋則甚?看我給你們和了。」說罷,未等二老答言,將手朝上一揚,元兒剛覺一股罡風劈面襲來,便聽身側老頭罵道:「你這沒長進的老花子,既想創立教宗,就該把你那看家本事傳他們,沒的使他們出來丟人現眼,吃人家的虧,適才如不是我想先見識見識朱矮子的高徒,將棋怦移上這裡來,看見不平,飛劍相助,你那徒弟怕不被魔崽子給活剝了?不謝我們,還來說嘴,無故擾人清興,真是豈有此理!」說時,也將手朝花子揚了一揚。花子聞言,剛要答話,朱梅搶說道:「你兩郎舅,一個半斤,一個八兩,來了俱是一般惹厭。看在五姑份上,不與你們一般見識,花子一來,這局棋也沒法再下,由它放著,改日再分勝負,且下去喝點本山的猴兒酒吧。」說著,兩個老頭俱都落在地上。
元兒也連忙縱了下去,跪在三人面前。剛叩了幾個頭,朱梅指著那老頭和花子說道:
「這兩人一個叫追雲叟白谷逸,一個叫怪叫花凌渾,俱都是你師伯,快磕一個頭,和陶鈞到一邊去,我不願見你這拘謹樣兒。」元兒從紀登、陶鈞二人臉上恭敬神氣中,悟出師父用意,聞言朝白、凌二人各叩了兩個頭,起身站向陶鈞肩下。紀登早往室內取出酒脯,設在當院石桌之上。朱、白、凌三人,相次落座。
凌渾指著元兒,問朱梅道:「這孩子就是日前齊道友勸你收歸門下的那個麼?無怪他說好,連我看著都順眼。我收門人向來憑我自己喜歡,不論資質,都要似齊道友和你們這樣選擇得嚴,哪有許多?今日你見我那孽徒一人獨鬥群魔,還不怎太弱吧?」朱梅道:「趙心源在你門下才只二十年工夫,劍法已深得你的心傳,剛才谷逸尋我,要下完嵩山少室那盤殘棋。是他要看我新收弟子上山時光景,才將棋枰移向高處。才一上去,便遠遠望見兩個魔崽子雙戰你的令高徒,正在相持不下。後來又有兩個五台餘孽路過,趁火打劫。我恨他們倚仗人多,以強凌弱,飛劍出去相助。不多一會,谷逸也將飛劍放出。他們如何能是敵手,不消一會,便將一個魔崽子的飛劍絞成粉碎,餘下三個見機遁去。我二人解了令徒之圍,知他們這群餘孽還有幾年氣運,懶得再費心神去追趕他們。
正想下完那盤殘棋,你就來了。你這花子素常無事不尋人,尋人沒好事。我近日已受了齊道友之托,三二日內要赴峨眉凝碧仙府,與眾道友商議三次峨眉比劍之事,如有為難之事,切莫再照顧我。」
怪叫花凌渾道:「你這矮子倒會猜,可惜只猜著了一半,你知道那妖屍谷辰麼?他的惡貫快要滿盈,不久自會伏誅。我本不願管他閒事,偏他竟敢惹我。我徒弟魏青在嵩山頂上採藥,路遇他師妹凌雲風。那是我的侄孫女兒,三人正閒說,被他用妖法攝走,陷入重泉九地之下,準備取他二人的生魂,煉那九地腐仙妖法。論本領,我原可以制伏他。只是這妖屍自被峨眉諸道友連挫銳氣,益發詭詐,善於趨避,知他重泉九地共有十八穴,如果一擊不中,不把人救出來,這東西又辣又狠,必先下毒手,豈不反誤了他二人性命?我凌家子孫無多,我妹子又在開元寺坐化,自是因她前生殺孽大重,塵劫猶未轉完。別人尚可,白矮子豈能坐視不理?為此拖他前去相助行事。有我二人同往,縱不除滅妖屍,準可將人救出。我正想去九華尋他,路過此地,看見你二人劍光從那面飛來,知他在此,特來相約。哪個用你則甚?」朱梅笑說:「你當我真不知道你的來意嗎?你平時總不服人,這事又早落在齊道友的算中。你既知妖屍惡貫滿盈,怎未算出應在你的身上?適才接了齊道友的飛劍傳書,說你要來,便是谷逸,也為此事在此等你。可見要作一派宗主,實非易事。像你一意孤行,與人不同,雖然你門人當中不乏能傳之士,到底限於天賦,總是事倍功半,費了你無窮心力,比起峨眉門下還是不及咧。」
凌渾冷笑道:「矮子你少說嘴。我如不是知道峨眉派承長眉真人正統,得天獨厚,我也不遠走滇西,另立教宗了。齊道友最近在凝碧崖靈翠峰微塵陣中,得了長眉真人帝府天篆兜率真敕,道行高出濟輩,何消你說?我雖不才,還會知難而退,不與勝己者抗衡,於正邪請教外另立教宗,傳先師鐵肩老祖衣缽,還不似賢昆弟這般不知自量,老著臉,創什麼青城派,又和峨眉派藕斷絲連地挾以自重,那才是既不能號令,又不受命呢,虧你還有臉挖苦人。」朱梅哈哈笑道:「你這窮叫花,這麼多年來還是火性未退,本門先師與長眉真人,原屬一家,無分彼此,本無須另創立什麼門戶,只因先師羽化時節,同輩師弟在先師前立下宏願,要積修十萬外功。我因塵緣將了,師弟好意,與齊道友商量,才創這青城一派,同是行道濟世,但求盡心,分甚本領高低?你說這話,全是私心自用,無怪你這麼多年來終是野狐禪咧。」
凌渾方要答言,白谷逸道:「照齊道友來書所說,後日方是妖屍授首之期,有這些閒時候,我們三人相聚,正可暢飲矮子的好酒,只管爭論則甚?」凌渾也笑道:「我只恨你們這些人專以正統自命,難道別派中就無能人?我本不算什麼好手,那神駝乙道友行徑也和我差不許多,他也不是道門正宗,如論本領道行,恐怕齊道友也難與他分高下吧?」
說時,朱梅忽然回首看了元兒一眼,命紀登,陶鈞將元兒領往後面,先進了飲食,等到傍晚客去,再聽吩咐,元兒又要跪謝,被陶鈞拉了他一把,暗使眼色止住,元兒只得隨了紀、陶二人同往後院。一看,院中石桌上杯著早已設好。陶鈞進屋取了酒食出來,三人重新見禮落座。
陶鈞未從師時,本來好客,有「小孟嘗」之稱。雖在山中多年,仍是少年時心性,生平又愛英俊靈敏的人,見小師弟襲元小小年紀,武功已煉到了很深地步,再加上膽識氣字迥異恆流,休說尋常小孩子,便是上次峨眉開府,凝碧崖大元洞各派老少群仙聚會,所見許多已然煉成飛劍、出入青冥的小輩同門當中,資質勝過他的也無幾個,年紀卻都比他大得多,目前初來,便是如此,將來成就自不可量,無怪師父、師叔屬望甚殷了,惺惺惜惺惺,因此對他又歆羨,又愛惜。除慇勤款待外,陶鈞沒等朱悔吩咐,已先把入門口訣、坐功起始一一傳授,又把元兒身佩雙劍取出,給紀登詳觀。知是異寶,俱都讚不絕口。
元兒本來聰明絕頂,因為紀登雖是師兄,卻與銅冠叟交好,於親近之中,處處以前輩之禮相待,還有一些拘束。及見陶鈞對他甚厚,有問必答,不似紀登沉靜,素寡言笑,不由對於陶鈞格外要親熱些,也是二人情性相投,一見便成莫逆生死之交。元兒除敬領傳授默識於心外,心中老想探聽師父為何說笑那般不羈,全無一點尊長莊重之容,以及那姓白的老頭與後來窮叫花的來歷,只是不敢開口,幾次想問,俱在口邊縮住。
陶鉤見他口齒遲疑神氣,猜出他的心意,便說道:「我們這位恩師人最灑脫,最恨虛偽,你只要率性而行,事事誠心實意,必邀青眼,不過他老人家對於尋常禮節雖然放縱,不計細行,可是大處家規極為嚴厲,犯者必以飛劍處死,決無寬恕,據我想,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要人自己向上,不須師長督飭,方為上駟之材,我們作為弟子,應體師門厚德,不尚俗禮,內心崇敬,自然誠中形外了。
至於先來那位白師伯,乃是現在九華山隱居的有名老劍仙追雲叟白谷逸。以前與師父齊名,同隱河南嵩山少室,人稱『嵩山二老』,後來移居衡岳,不多年前,又移居九華山峨眉掌教夫人別府鎖雲洞的,門下弟子只有三人,卻是一個勝似一個,內中一個姓岳的,更是本領驚人,將來自會與你相見。
「後來那位,也是鼎鼎大名的雲南派宗主,青螺峪的怪叫花窮神凌渾。這位師伯劍法自成一家,與哪一派都不相同,隱身乞丐,遊戲三昧,各異派中妖人遇見他,無不聞名喪膽。
「這三位老人家俱是多年患難知己之交,每到一起,必要暢飲歡聚,無話不說,凌、白二位更有郎舅至親之誼,曾為一事反目多年,近十年來才和好的,今日凌師伯未來以前,師父曾接峨眉掌教真人飛劍傳書,聽說是為了妖屍谷辰之事,師父說凌、白二位今晚便要動身,而師父也留此不久。
若照我們以前初入門時規矩,均須受過許多勞苦,才能得到師父傳授,只你一人,因為師父不能在此久留,今晚夜靜,便即傳授心法,你這樣好的夭資,再加上我和紀師兄從旁指點,又有你自己帶來這兩口寶劍,不消半年工夫,縱不能身劍合一,也能與異派中的後輩一分強弱了。
「師父雖然不在本山,無人敢來侵犯,附近風景甚好,盡可在做完功課之後隨意遊玩。看你年紀雖輕,卻極老成,別無可慮。只有觀前那兩隻仙鶴,本是髯仙李元化師伯在仙霞嶺收來,贈與師父。這兩隻畜生,曾受一個異派中妖人豢養多年,頗有靈性,只是舊習未除,專好弄些狡獪,我有兩次幾乎上了它們的大當。師父走後,少去招惹它們,以免師父不在家,弄出事來,適才傳你的口訣,乃是人門功夫,且等晚間師父試了你的道心,再練習吧。」
元兒聞言,自是又高興,又感激,一一記在心裡。一會吃完,紀登出去約有個把時辰,進來對元兒說道:「凌。白二位師伯說是趁這半夜時光,趕往鼎湖峰約請一位精幹地行的道友,已然走去。師父現在前面喚你呢。」元兒忙即應聲,隨了紀、陶二人往前院走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