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時老猿已將手彎中所夾的死梅花鹿放下,只一縱身,便己縱向峭壁上面。略一攀援,耳聽卡嚓兩聲,山石裂斷之聲,老猿已從離地高有數十丈的峭壁半腰飛身下來。
手裡捧著與出口大小相仿的一塊石頭,走向洞中比了比,有的地方還略大了些。元兒方要拔劍相助,老猿已伸出一雙比鐵還堅的前掌,向石角上劈去,掌到處石便紛裂,真是比刀還快。只幾下,便與山口相合,就堵了進去。老猿端著那一塊重有千百斤的大石,如弄泥丸一般,宛轉隨心,無不應手。眾人看了,俱覺駭然。司明道:「猿仙,你還沒回去,便把洞堵死,少時怎樣回去呢。」方環等道:「你真呆子,它比我們麼?你沒見猿仙一縱就是數十丈高,那麼大石頭隨它舞弄,這一個小洞還攔得了它?」司明方要爭論,老猿已作了個手勢,意思叫眾人先走。雷迅便將死鹿搭在虎背上,隨從步行,五人走沒幾步,回望猿仙,並未跟來,卻又向叢林中躥去,以為它是送到此間為止,因為沒有向它謝別,甚是歉然。
五人且行且談,腳底自是加快。行近金鞭崖不遠,忽聞後面猿嘯。回頭一看,正是老猿,兩條長臂捧著許多暗器和雷迅用的那兩截斷劍,飛也似地追來。到了眾人面前,交給雷迅。除鑭已斷外,所發暗器一些也不短少。雷迅接過謝了。再一同剛剛轉過山角,便見雷春和銅冠叟正從門外轉背往崖洞內走進。方端猜二老不甚放心,出門睫望,連忙高聲喊道:「雷老伯、姑父,我們回來了。」方環、司明,元兒三人也跟著高聲呼喚,一面忙著飛奔過去。
銅冠叟、雷春聞聲回望,見是小弟兄五個同時平安回來,心中甚喜。剛要應聲,猛一眼看到五人身後不遠,還有一個身高一丈開外,長臂垂地,似猿非猿的怪物正待退去,不禁大吃一驚。雷春首先喝道:「迅兒,快留神後面的東西。」言還未了,那怪物已經旋轉身子,攀樹穿枝,沿巖縱壁,晃眼轉過山腳。五人聞聲回頭,原來是那只護送的老猿業已走遠,只望見了一個後影。方環、司明口裡喊著:「猿仙留步。」拔步追過去,轉過山腳一看,哪裡有絲毫蹤跡。當時只顧和銅冠叟答話,第二次又未及送別。司明更因想了一路心事,想請老猿代他向師父陳說,不想去得這麼快,好生後悔。
及至回到洞前,方端已將老猿來歷和二老說了個大概。又同小弟兄依次與二老行完了禮。再同人洞內見了方母。方端因大家都在腹饑,三老又急於知道細情,小弟兄三個口齒不清,便命方環,司明將虎背回來的死鹿拿往溪邊開剝。元兒問明了烤肉傢伙的藏處,也跟著幫忙取出,洗滌調理,準備鹿肉洗回,好烤來吃。只雷迅一人,因斬蛟之時不曾在場,留他聽自己說那涉險之事。三個小弟兄各去做事。
方端一面先就著桌上用殘酒餚,與三位老人家敬上,口裡便細說經過。三老俱想不到這幾個小孩,半日工夫經了若許奇險。雖然事已過去,也代他們捏著一把冷汗,索性連酒菜也不想用,只催方端快說。直說到銀髮叟收方環、司明為徒,又派仙猿護送回來,路遇雷迅,幾乎又出變故,仙猿二次護送到金鞭崖,離家不足半里,不辭而別為止。方端說完,雷迅又將騎虎去尋眾人,路遇仙猿,因奪鹿幾乎發生誤會之事補敘一遍,才罷。
這一席話,只聽得三老驚喜交集。
雷迅則因自己不該回家,耽誤了一宵,誤了仙緣。一面代方環、司明二人心喜艷羨;一面又悔恨自己無福,把千載良機失之交臂,只管呆呆出神。
銅冠叟本常為司明不肯用功學武著急,一聽說司明竟蒙仙人垂青,收歸門下,好不喜出望外。
方母也因方環拜了仙師,將來可以指望他手刃仇敵,與亡夫報仇,心喜之中,又藏著幾分傷感,竟流下淚來,方端一見大驚,以為方母不捨愛子遠離,及至問出真意,才放了心。銅冠叟也幫著勸慰了一陣,方端見方母有了喜容,才與雷迅同去相助方環等三人料理一切。
一會工夫,將火盆升起,鐵絲架子安好,折了大把松枝,又切了兩大盤鹿肉,正要端進洞來,方母忙道:「今日雷兄嘉客新到,天又不冷,這幾個小孩子都能吃,要吃好一會,如在洞裡吃,弄得滿洞煙味,還沒有外邊爽亮。難得這兩天洞外紅蕊正當鮮艷,我的頑軀也較前健朗,何不連這殘餚都挪在洞外老松下那塊磐石上面,去吃喝個盡興?」
雷春、銅冠叟聞言,俱都撫掌稱善。
其時元兒正在側洗烤肉叉子,一聽此言,連忙奔出洞去,說與洞外四人知道。小弟兄一聽,正合心意,忙將大松下磐石打掃乾淨。分別進洞,將殘餚杯著全數搬出,又給三位老人搬了三塊石凳,鋪上被褥。將火盆鐵絲架連鹿肉各都安好。然手扶了方母,請出銅冠叟與雷春,圍著磐石坐定,人多手快,沒有半盞茶時,全都妥當,先給三老各烤了些鹿肉,斟滿了酒,小弟兄五個才各自揀大塊,蘸了佐料,連酒帶烤肉吃喝起來。
這半日工夫,五人連驚帶累,個個餓得腹內直叫。酒落歡腸,菜歸餓肚,一路說笑吃喝,個個快樂非常。就連三老先時雖已吃喝了些,終因小弟兄們一出不歸,難免事不關心,關心者亂,口裡雖說著無礙,終是思念,沒有吃喝得舒服。忽見全數平安回來,還帶了意想不到的喜信,加上那鹿脯又嫩又香,故俱比往常要多用了些。不過半個時辰工夫,一隻大鹿肉的脊脯,便被吃得和風捲殘雲一般,已是所剩無幾。
方環將隔夜燉好一大缽山雞,連湯端上,與方母盛了小半碗飯泡好,布了些銅冠叟由山外帶來的兜兜鹹菜。方環、司明也替銅冠叟、雷春二人添了飯。小弟兄們鹿肉、鍋魁已都吃飽,哪裡還吞吃得下,只略為喝了點雞湯。伺候二老吃好,方端便命小弟兄們幫同撤去殘餚杯著。自又去取了些雲南女兒茶,在瓦壺內略煮了煮,端上來分別斟了。
雷春笑對銅冠叟道:「山居之樂,一至於此。小弟在家雖然常有門人走動歡會,可惜只生犬子一人,哪有這般鬧熱。如非他們不久分別,小弟又是安土不便重遷,加之這裡土地太少,難養多人的話,恨不能連小弟的家也搬了來,學二位一樣,與巖上仙人比鄰而居了。」方母道:「我和司兄流離逃亡,雖然衣食不愁,哪比雷兄早就高隱,與世無爭,與人無隙?雷兄雖以攏畝自給,不過略問農事,不勞躬耕,凡百用物,俱有門人孝敬。春秋佳日,隨意留連,避暑卻寒,盡都勝事。無殊塵外神仙,享盡人間清福。先夫在日,若早學雷兄一般,急流勇退,又何致命喪妖人之手,不得善終呢!」銅冠叟見方母又提起心事,忙用言語岔開。方母聞言知旨,也不願嘉客新來,使人無歡,便也強為歡笑,不再提起。
方端將諸事收拾停當,大家又幫著將晚菜弄好。想起還剩有一些鹿脯和四條鹿腿。
值元兒辦完事走來,正要喚了元兒相助,將那鹿的兩條後腿醃臘做年貨;兩條前腿,一條仍準備明日烤來吃,一條半紅燒,半白煮,當菜用。卻聽銅冠叟喚二人暫且停手,去將雷迅、司明、方環全部喚來,有話吩咐。
方端。元兒並肩走後,銅冠叟對雷春道:「端兒不但精細老成,而且天性純孝,方兄可謂有子,自不必說。我近日常說他們小弟兄幾個,除甄濟不計外,若論天資,自以元兒為魁。除了他,論哪樣都數令郎和端兒。不知怎的,這位銀髮叟仙人偏看中了環兒和犬子,真令人意想不到。起初因朱真人只垂青元兒一人,我也不便向紀道兄強求。以為小弟兄們若是生來質地不夠,便罷,如有遇合,第一得讓端兒,誰知他偏無份。我想決無是理,許是大器晚成,也說不定。令郎當時不在場,暫且不說。你看他見小弟兄幾個,除令郎外,忽然都有了奇遇,只他向隅,他卻一絲也不在意,反以奉母為樂,即此已是難得。若我是個仙人,這等好子弟,便決不放過。其實方仁嫂病體初癒,也真離他不得。環兒有兄侍母,一旦遇見仙緣,加上父仇在身,心喜原是應該。小弟只生有一兒一女,小女早就出家學劍,也還情有可原。只是犬子見我膝前無人,我雖不用他侍奉,他豈能毫不掛心?你看他只有心喜,一句話也沒得和我說。適才小弟聞信,原頗高興,這一來又擔心他異日無所成就呢。」
正說之間,無兒等也隨了方端走進。銅冠叟道:「適才雷迅賢侄往紅菱鹼去尋你們的蹤跡時,我與雷兄久等不歸,正在懸念。忽見紀道兄從金鞭崖走來,言說朱真人本意,想命元兒拜師之後積修外功,五年後再行傳授本門心法。不料昨日朱真人接了峨眉掌教乾坤正氣妙一真人的飛劍傳書,約請朱真人冬至節前去往峨眉後山凝碧仙府大元洞內,相助練那兩儀微塵陣法,以備峨眉與曉月禪師、華山、五台諸異派三次鬥法之用。此陣共分生、死、幻、滅、晦、明六門,有無窮妙用。除峨眉掌教主持全陣外,每一門上俱有一位道行高深的前輩真人主持。另外還請有九華追雲叟白谷逸、滇西大雪山青螺峪怪叫花窮神凌渾、東海玄真子、黃山餐霞大師,連同峨眉本門兩位仙長,共是六人,要練三年零三個月之久。如今峨眉眾弟子俱都奉命在外積修外功。朱真人因元凡是異日傳授衣缽的末代弟子,此去又為時甚久,雖然有那鑄雪、聚螢兩口寶劍,終因不諳劍術,一旦見了峨眉門下,有些相形見絀,又恐他行道時節遇見厲害敵人,不是對手。特加殊恩,命元兒三日後到金鞭崖上拜師,略傳劍術。等朱真人走後,再隨紀、陶二位練習一年本領,即下山積修外功。一俟功行圓滿,並無過錯,那時再傳本門心法等語。我與雷兄送紀道兄走後,便遇你小弟兄幾個回轉,一時忙著飲食,無暇說起。我想元兒天資心地自不必說,不過此番仙緣,不勞而獲,此去金鞭崖,務要敬謹修持,不可絲毫大意,以免有犯教規。元兒去後,除端兒與雷賢侄外,環兒、明兒大約不久也須前往紅菱瞪拜師,此別俱非十天半月,你們弟兄五人拜盟一場,情同骨肉。你三人俱蒙仙師青眼,獨有端兒與雷賢侄向隅,你三人異日如有成就,遇見良機,務須將他二人引進,方是正理。」
言還未了,司明忽然含淚向前,跪下說道:「孩兒情願隨侍爹爹,不去紅菱瞪投師了。」銅冠叟驚間何故,司明便將適才心意說出。銅冠叟才知適才錯疑了他,便笑說道:
「你這癡兒,也大把仙緣看得輕了。為父在江湖上在自縱橫半生,都道我飛行絕跡,也未遇到仙緣。就連你雷伯父也算上,以他那樣驚人本領,真正出入青冥的飛仙劍俠,也未遇見過一次。你表舅僅遇見一個異派妖人,便送了性命。我求了多少年,也僅只遇見你姊姊的師姊縹緲兒石明珠和那日巖前所遇,死在百丈坪的那兩個妖入罷了。自從金鞭崖下遇見你紀伯父,得知朱真人在崖上修煉,因知仙緣遇合極難,不可強求,元兒一人獨得朱真人垂青,己覺僥倖,並不敢代你們也妄自希冀。不想一日之間,你和環兒俱有遇合,真是做夢也不曾想到。此去拜銀髮叟為師,學成之後,不恃將來環兒報那殺父之仇,無須假手外人,連你也可希冀成就,豈非萬分之幸,你怎倒不願起來?至於我雖然上了年紀,身體尚健,無須有人服侍。我正想和你雷伯父商量,連我兩家俱移居在且退谷去。一則谷中溫和,不比這裡氣候高寒;二則你三人一經拜師之後,不是在山中學藝,便是下山積修外功,不能時常相見。這樣既省得寂寞,又免往來不便。常言說得好:
『一人得道,九祖升天。』你如不去,便是不孝。」
司明方要答言,猛聽見元兒道:「猿仙來了。」眾人回頭一看,果然是猿仙從後山腳飛奔而來,肩上還騎著一個白毛小猿。三老已然知它是銀髮叟洞中守山靈猿,連忙立起。眾小弟兄已迎上前去,一會工夫,陪著它到了跟前。
分別見禮之後,猿仙便把肩上小猿放下,朝著司明連叫帶比。司明知適才路上,求猿仙借個小猿來服侍父親,已獲允准,好不心喜。忙問:「猿仙可是將小猿相借?」猿仙點了點頭。銅冠叟知猿猴多愛飲酒,便命方端將月前帶回來的好大麴酒取幾瓶來。方端將酒取到,猿仙接過,嘴對瓶口吸了幾下,猶自點頭咂舌,似甚香甜。轉眼喝完一瓶,向銅冠叟舉掌點頭,叫了幾聲,意思是在稱謝。銅冠叟正想托它代向銀髮叟致意,猿仙已將余剩的幾瓶酒夾在腋下,朝小猿叫了幾聲,又朝眾人舉手,長嘯一聲,腳不沾塵,如飛而去。
眾小弟兄隨後追趕,晃眼工夫轉過山腳,哪裡還有影子。回看那小猿,卻未跟去,緊隨在銅冠叟身側,神情甚是馴善。方環滿心想問何時入山,也未及問,銅冠叟雖聽司明向猿仙詢問,仍是不明就裡。猿仙走後,才聽司明說了經過。未及還言,雷春先已答道:「司賢侄孝思不匾,連猿仙也受感動,真是難得。自古只聞婦代子職,還沒有見請猿仙來代子職的呢,這真是一個佳話了。」那小猿本站在銅冠叟身後,聞言便自走開。
司明也跟著趕了過去。
方母先見猿仙生相甚是高大兇惡,這小猿身體卻長得和方端不相上下,渾身儘是白毛,腰間還圍著一片鹿皮,臂也不長。細看面貌,也和人相似,不類猿猴。胸前隆起,腰肢甚是窈窕。除了通體長著長毛外,竟有七八分像人,及至見她聽了雷春那一番無心的話,便已避過一旁,大有害羞神態。走得雖快,上身筆直,也不似猿猴跳縱行路。心中奇怪,當時也未說破。
銅冠叟正向雷春謙謝,見司明隨了小猿跑去,便笑說道:「雷兄還誇獎他,你看他連話俱未聽完,便已走開。也是小弟平時慣了他,連個規矩都不懂。環兒去給我將他喚了回來,還有話吩咐呢。」方環見那小猿到來,也甚高興,聞言拉了元兒一同追去。尋到一看,那小猿正和司明手拉手,並坐在一棵老樹根上,各拿著一個碧綠的野果在吃呢。
元兒方喊一聲:「明弟,師父叫你呢。」那小猿也站起身來,朝司明說道:「師父叫你呢。」雖是學著元兒說話,其音嬌婉,人耳清脆,宛如少女,不禁驚異。司明見二人尋來,也已聞聲站起,歡呼道:「她還會說人話呢,我們快對爹爹說去。」那小猿也學司明說了一句:「我們快對爹爹說去。」元兒方環見她學人說話,隨口而出,雖甚驚喜,並未疑到別的。那小猿隨著三人到了三老面前,先朝銅冠叟叫了一聲:「爹爹。」司、雷二老方在驚異,方母早已留心,聞聲站起身來,朝小猿渾身上下定睛看了又看,猛地失驚「咦」了一聲。銅冠叟也猛地靈機一動:「她是人麼?」方母道:「一點也不差。」
又朝小猿道:「你和我們都是一樣,快隨我們到裡面穿衣服去。」說罷,拉了小猿,往巖洞中便走。方端。方環要上前攙扶,方母說道:「無須,你們不要進去。」那小猿已伸出手,扶著方母往洞中走去。
雷春問道:「這莫非是秦時毛女的故事麼?」銅冠叟道:「誰說不是?我見她與常猿有異,只因心目中印著她是猿仙的子孫,沒有想到別處,適才聽她一吐人言,簡直和人說話一般。可惜我們不通猿仙的言語,不知她的來歷。」雷春道:「我看此女一片天真,定是自幼生長山中,被猴撫養,多食靈藥,才長出這一身長毛。她這等聰明,什麼話一學便會,不消多日,定可問出根底,猿仙送她到此,必然還有別的深意呢。」銅冠叟點了點頭。
司明正要說話,小猿已經穿了衣服,隨了方母出來。只一雙腳太大,連方端的鞋都穿不下,仍是赤著。還未近前,方母便笑對司、雷二老說道:「此女真個通靈,善解人意。就這一會工夫,人話已學會了好些。只消幾天,便可問她的來歷了。我看她眉目清秀,身上的毛長而柔細,必是自出娘胎,便被人遺棄在深山窮谷之中,為猿仙所遇,帶去撫養長大。因為吃了獸乳,成人後與猿仙在一處飲食,吃的又儘是山中果實芝草黃精之類,所以成了這般形狀。以後和我們在一處久了,如肯常食煙火熟物,許能恢復人形,也說不定。」司、雷二老聞言,點了點頭。
再看那小猿,頭上亂髮已經方母整理,身上穿了衣服,簡直換了一個樣兒,除那滿臉長白毛外,側背面看去,竟然與人無異。這時亭亭靜立,垂手侍側,聽見眾人談笑問答,也不學嘴,只管凝神諦聽,俯首沉思,若有所悟。不時又注定司明,看上幾眼,彷彿對司明一人特別在意似的。
銅冠叟越看她,越覺出乍看雖然是個毛人,看久了,竟是其秀在骨,渾然一片天真。
額際茸毛披拂中隱藏著的那一雙剪水雙瞳,尤其黑白分明,精華朗潤。五官也極端正。
只可惜為滿身長毛所掩,有如明珠未昭,美玉在璞,難邀俗眼一顧罷了。正在驚奇之間,見她睜著一雙秀目,又在注視司明,猛地心中一動,不禁「噯」了一聲。雷春見銅冠叟忽然失色驚訝,忙問何故。又聽銅冠叟輕輕道了個「罷」字,面容也跟著轉變過來,眾人俱都不解。
雷春還要再問時,忽聽銅冠叟對方母道:「這都是明兒一時愚孝,惹出來的事。她既非猿仙一類,早晚如代明兒服勞,自是不便。此後教化一切,相勞之處正多呢。」方母先也未悟出銅冠叟心意,聞言猛地觸動靈機,眼望司明,朝銅冠叟含笑點了點頭。
雷春這才恍然大悟,自然不便再問,便對方母道:「司兄意解甚為高曠,小弟非常佩服。以小弟看來,猿仙既命此女來代子職,也不可負其厚意。同居一屋,既嫌不便,適才司兄又說這裡高寒,冷熱氣候相差甚多。好在三位賢侄俱都各有曠世仙緣,此別至少數年。這裡雖說仙鄰咫尺,也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無甚意思,我們既年華老大,自知不能再從赤松子游,也該享一點晚年舒服才是。且退谷中景致雖無這裡幽靜清奇,經小弟多年苦心經營,倒也食用不缺。悶來時有花可種,有山可看,林石雲水,樣樣湊趣。
況且地勢深藏亂山環谷之中,外人也不易發現。那裡閒房甚多,何不就今日之聚,便作定局?待二位令高足賢郎入山之後,一同移居舍間,彼此都有個照應,又解了岑寂,豈非兩全其美?」
銅冠叟道:「小弟適才便有此意,承蒙不棄,再好不過。彼此新交至好,無須客氣,能假我兩家三問茅屋足矣。」雷春道:「舍間因以前門人從居者多,房舍盡有,能與小弟同居一處更妙。且待方仁嫂與司兄看了再定如何?」方母道:「雷兄高義,萬分感謝。
小兒日前曾和迅世兄商議,要向雷兄學那獨門傳授七步劈空掌,以後同居一處,正好求教了。」雷春道:「小令郎不久已是劍仙一流,小弟哪一點微未小技,何足一顧?端世兄要學,以他那般品端性厚,豈有吝惜之理?倒是此女既非仙猿一類,應該給她取個姓名,也好稱謂才是。」
銅冠叟道:「適才已曾想過,因想等她幾日熟通人言,看她知道自己家世不知道,再行與她定名。雷兄這一提議,我倒想起,明兒原是向猿仙借一子孫來陪伴我;她又是猿仙送來,雖未必便是猿仙之女,必然有些關聯。莫如將『猿』字犬旁不用,暫時作為她是姓袁,以示不忘她本來面目。取名一層,我想人為萬物之靈,她的出身又不出人猿之間,暫時就叫她作靈姑何如?」雷春、方母俱都撫掌稱善不置。
這時這些小弟兄們見了靈姑,俱都覺著新奇。方端、雷迅畢竟年長一些,早看出三老對於靈姑的一番深意。偏偏那靈姑天真爛漫,憨不知羞;事前又是受了猿仙之命而來,只管侍立在側,有一眼無一眼地看著司明。司明卻是只覺靈姑來得湊趣,小孩子心裡又感激,又喜歡。見靈姑老看他,彷彿對他比別人親熱得多,心裡一高興,也憨憨地老看著靈姑。
雷迅看在眼裡,幾番要笑出聲來。未後忍不住,悄對方端道:「明弟外號火眼仙猿,今番快要名副其實了。」方端老成知禮,聽了還不怎樣。元兒何等聰明,早因三老說話吞吐不盡,有些奇怪。雷迅說時,正站在他的身後,正好聽見,一眼看到司明和靈姑對看神氣,猛然大悟。想起靈姑週身長而又白的毛,再看司明-呆呆的神氣,不由噗哧一笑。招得雷迅再也忍不住,又因老父嚴厲,笑又不敢,不笑又忍不住,拚命用牙咬住下唇,不敢出聲。元兒見他窘狀,本來想笑,又見銅冠叟因他笑了一聲,正拿眼望他,心裡一害怕,也是和雷迅一樣,不敢出聲,拚命用牙去咬那下唇皮。
這時只方環和司明蒙在鼓裡。先是站在磐石前,聽三老問答,都出了神,偶一聞聲回視,見雷迅、元兒互咬下唇,挺直身體站在那裡,臉皮不住使勁,狀甚醜怪。便不約而同地騫將過去,想問什麼原因。二人見司明挨將過來,更是難忍難耐,口裡不由自主地發出哧哧之聲,神態越發可笑。方端一見不好,忙以稍高一點聲說道:「天快黑了,姑父吩咐已完,我們去醃熏那兩條鹿腿去吧,雷老伯來了,晚間還要痛飲一回呢。」說罷,領了頭就走。
這時小弟兄們各人有各人的話想說想問,便都跟去。離三老坐處走了幾步,便撒腿跑了下去。到了一塊站定,元兒、雷迅再也忍耐不住,便哈哈大笑起來。方端恐元兒洩露機關,司明平時有些駿氣,以後和靈姑難處,不等方環、司明詢問,忙向雷迅、元兒使了個眼色道:「靈姑本是山野生長,穿上人衣,自然不稱,我恐大哥、元弟笑出聲來,一則當著長輩狂笑失儀,二則又恐惱了靈姑,才藉故退了下來。天已不早,我們動手收拾晚飯吧。」司明一聽元兒、雷迅是笑靈姑臉上有毛難看,心裡老大不服,鼓著嘴問道:
「這有什麼好笑?你們看她臉上有毛難看,我還覺著她更有趣呢,別的猴子哪有那麼靈?
我真愛她極了。」司明憨頭憨腦,這幾句話一出口,休說雷迅、司明,連方端也招得繃不住勁,笑將起來。司明一睹氣,連元兒也不理,拉了方環便走。他二人始終也不明白元兒等三人為什麼發笑。等他二人走遠,元兒等三人又笑將起來。彼此囑咐,誰也不許向方環、司明說破,各自前去做事不提。
三老見五小弟兄走後,靈姑也要跟去,方母攔住道:「今日你先不要做事,我們還有話問你呢。」靈姑也真聽話,聞言便即止步。方母知雷迅、元兒看出原委,一面喚住靈姑,一面想起喚回方端囑咐,以防小孩子家有口無心胡說。才喊了一聲,小弟兄們已然走遠,未曾聽見。銅冠叟明白方母意思,便道:「端兒提頭退去,他識得大體,無須我等囑咐,由他們各自辦事吧。」
方母想了想,點頭答道:「端兒自他父親死後,全家母子三人,一個衰病,一個幼弱無知,又在仇家勢盛,奔走逃亡之際,仰事俯蓄,全仗他一個小孩子家支撐。雖有司兄照應,這些年來也著實難為了他。環兒去不去我倒不怎樣,假使銀髮叟老仙連端兒也一齊垂青,我還是真有些捨不得呢。」雷春道:「我看端世兄資質、德行。聰明,除裘世兄外,他們三人全都弗及,早晚定成大器。也許仙人暫時相棄,說不定是為顧全他的孝道呢。」
銅冠叟道:「聰明人最難得的是行事渾厚,端兒即兼有之,前途決不會錯。適才本打算囑咐元兒上山拜師之事,被猿仙帶了靈姑前來,將話岔開,也沒和他說完。別的好辦,這金鞭崖四面陡空,下臨絕壑,似一支金鞭倒插地上,除了飛仙劍俠,連小弟平時自負學有輕身功夫,也難飛上,這上去一層,倒難得緊呢。」雷春一聽崖勢如此奇險,見滿天霞綺,斜日猶未西沉,便想繞到後崖看看,順便代元兒踩踩道,有無別的捷徑可以攀升上去。方母自從移居金鞭崖下,病好以後,至多只在小弟兄三人出門樵獵未歸時,行至洞外,倚門閒眺,從未遠行。聞言乘著酒後餘興,也要同去。當下雷春與銅冠叟在前,靈姑便去攙扶著方母,順山澗往崖後繞去。
那道繞崖的澗深有千尺,如帶盤繞。寬的地方有數十丈,最近處相隔也有十來丈寬闊。常人到此,休說攀升那崖,便是這道又闊又深的山澗也難飛渡。繞走約有四里多路,才到了崖後。一眼望見對崖上洞穴甚多,壁間滿生著許多薛蘿香草,古籐異花,紅石蒼苔,相間如繡。正要前行,後面眾小弟兄也追蹤趕來。再走沒有多遠,便是一座排天削壁,將去路阻住。
銅冠叟道:「我們因家在那邊,所以管那邊叫前崖,其實這裡方是崖的正面呢,我們是由東繞來,如從西走,不但對崖難以飛渡,便是崖這邊的形勢也是其險萬分,有的地方竟要提氣貼壁而行,方能勉強過去。朱真人所種的幾株仙草,便在那崖的下半截。
聽說以前這前崖原有一根天生的神石樑可通對崖,直到崖頂宮觀門前,後來被朱真人將它移去,從此仙凡路隔,不許常人間徑了。」
雷春還要從回路繞向西南,看個全豹。銅冠叟因方母新愈不久,路太險,便命方端、方環先陪了方母回去。靈姑仍舊搶著攙扶方母而行。
雷春父子,銅冠叟父子師徒一行五人,往西繞行沒有多遠,便到元兒那日受傷墜崖之所。雷春見前面不遠,澗路越窄。岸這邊的崖漸漸向前斜伸,仍朝對面拱揖。漫說人行不能並肩,若非武功精純,善於提氣輕身的人,簡直休想過去。
五人正要魚貫前進,忽見對面崖凹中飛出一團濃霧,霧中隱現一個赤身少年,手裡捧著元兒那日所見的仙草,正待破空飛起。元兒一見,方失聲驚叫道:「那不是像甄大哥麼、怎得到此?」一言未了,猛聽銅冠叟大喝道:「大膽妖孽!擅敢來此盜取仙草。」
說時,手起處,十二片連珠月牙甩鏢早隨聲而出,直朝霧中人影打去。眾人因是遊山玩景,除銅冠叟這隨身不離的十二片月牙甩鏢外,俱未帶著兵刃暗器,聽銅冠叟這一喊,匆匆中都打不出主意。畢竟雷春是個會家,一聽那是盜草妖人,隨手往石崖上一抓,便抓裂下來許多碎石砂礫,運足硬功,也向煙霧中人影打去。這時,霧中人影業已升高。
司、雷二老所發的暗器、石塊俱是力沉勢疾,百發百中,何等厲害,誰知一沾煙霧外層,便即墜地。眼看那霧中人影在空中微一旋轉,便疾如飄風,在夕陽影裡往西北方向飛駛而去。
銅冠叟知朱真人仙草業已被妖人盜走,追趕不上。再往對面崖孔中一看,仙草生根所在,浮土零亂,陷有一個數尺方圓的深穴。穴旁倒著一個亂髮糾盤,面相凶丑,赤足草履,身著戲衣,似僧非僧,似道非道的妖人,業已被腰斬成了兩截,鮮血流了一地。
那洞正當西照,陽光斜射進去,看得分外清楚。
眾人見仙草被妖人盜走,卻無人追敵,俱猜不出是何緣故。司、雷二老正打算飛身過去觀看,崖頂一道白光匹練般射下來,直達對面崖洞之中。光斂處,現出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只見他一到,便將那妖人屍首提起,擲人仙草生根的穴內。然後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白玉瓶兒,倒了些粉末下去。再取身旁劍鞘,將浮土,石塊一齊弄好,用腳踏了踏,便要往上飛起。
銅冠叟認出少年是那日與紀登在崖前閒話,從崖頂上喊走紀登的小孟嘗陶鈞,也是矮叟朱真的門下。見他做完了事要走,忙高聲喊道:「陶兄暫留貴步。適才我們曾見一駕霧妖人,將朱真人仙草盜走……」還要往下說時,陶鈞已接口道:「適才妖人,便是鐵硯峰鬼老所派來的,共是兩個:一是他役遣的生魂;一是他門下弟子程慶。只那生魂,家師因他受妖法所制,事出無知,沒有傷他。程慶已被真人飛劍所斬。因家師不久要赴峨眉,應妙一真人之約,仙草已於前日移植。生魂盜去的乃是贗本,另有一種妙用,此時不便細說。裘師弟大後日上山拜師最好,到時自有能人接引他上崖,無須愁慮艱險。
現奉家師之命,另有他事要辦,再行相見。」說完,依舊一道光華,直飛崖頂而去。
元兒見陶鈞劍術如此精奇,好不欲羨。暗忖:「自己將來不知可否練到這般地步?」
陶鈞去後,方環、靈姑也已送了方母趕來。這時已是日薄崦嵫,瞑煙四合,銅冠叟因山路大險,天黑難行,晚餐時候又到,提議回去,明早再陪了雷春遊賞。當下,大家循著原路回轉。
元兒到了洞中,見方端正在整理飯食,將他拉過一旁,告知適才之事,說起那生魂竟與甄濟形態相似,只可惜被煙霧籠罩,沒有看得十分仔細。因與陶鈞初見,長者在前,未敢動問。前日師父到夕佳崖去接,曾見他的題壁,有去鐵硯峰之言;陶鈞又說那生魂是受了鐵硯峰妖人鬼老的役使,看起來一定凶多吉少,甚是憂慮。方端為人情長,聞言也甚難過。元兒心念甄濟的吉凶禍福,連飯也未曾吃好。他這裡情切友聲,卻未想到甄濟心已大變,正在一心圖謀他的鑄雪、聚螢雙劍,日後生出許多事來,這且不提。
原來甄濟自從那日在夕佳巖與元兒分手之後,獨個兒坐在巖前大石上垂釣。心想:
「食糧已絕,水勢仍然未退,元兒一些也不著急,卻想在那幽暗昏沉的古洞中尋找出路,豈非在那裡做夢?」又想起:「兩口雙劍偏生被他得去,劍又是雙的,不能分開,自己年長為兄,又不好意思跟他硬要。」越想越煩,小魚始終沒釣上一尾來,正在煩悶之間,猛又想起:「水老不退,何時是了?元兒那兩口劍砍石如粉,崖上有的是大木,何不砍下兩根,削成獨木舟,撐也撐它出去,干困了這麼多時候,竟未想到這一層。」見天已快黑,元兒還沒有回來。甄濟越想越煩,由煩又想起元兒性情執拗,不聽話的可憎。恰巧腹中飢餓,一賭氣,把剩的一些餅餌取將出來,就著山泉吃了個飽,僅留了少許,給元兒晚餐。準備明日再打主意,暫將當晚度過去。
吃完已是黃昏月上,仍沒有見元兒回轉。甄濟雖然天性涼薄,顧己不顧人,畢竟與元兒是中表至戚,又同在患難之中,不由起了疑慮。趁著月色還好,便往崖頂上去找尋元兒下落。上到半山,天光還是好好的,眼看離崖頂只有半里之遙,忽然起了雲霧,一片溟-,哪裡還分得出道路。甄濟喊著元兒的名字,高叫了幾十聲,沒有回音。知道上面這條異路異常險峻,就到崖頂,再往元兒去的山洞,更是其險異常。有月光照著行走,還得留神,這樣雲霧昏沉如何敢輕易涉險。又想那日洞中所遇的怪鳥何等厲害,元兒平時也頗精細,此時不歸,凶多吉少。如在洞中遇險,自己趕去,豈不又饒上一個?況且山路雲封,也委實無法再上。少時下面再起了雲霧,豈不連自己歸路也都阻斷?那時上下兩難,反而不美。
甄濟想了想,仍以回去為是,當下急忙尋路下山。下沒多遠,果然雲起,心裡還暗自慶幸,卻不想他只因一時私心過重,不特誤了大好前途,還將一生葬送。假使當時甄濟情切友聲,念在元兒是骨肉之親,又有同盟厚誼,甘冒危險,死活都要尋找元兒的蹤跡下落,當時元兒正在洞的深處,用雙劍開路,晶壁也沒有倒塌,前洞路已開通,正好遇上,或是二人通力合作,同達金鞭崖;或是將他勸回。也不致鬧得日後誤入旁門,身敗名裂了。這也是甄濟為人機詐寡情,命中注定,且不提他。
甄濟到了夕佳巖前,心中仍存著萬一之想,盼元兒回來。直等到月斜參橫,崖頂雲霧越來越密,終無動靜,這才絕瞭望。回洞後,一夜也未睡著,早起將昨晚留給元兒的一些餘糧匆匆吃完,出洞見日光滿山,拔步往山巔便跑。一路察看形跡,高喊元兒的名字,循著那日所去路徑,尋到所遇怪鳥的古洞。先還恐洞中有甚怪異,不敢進去。後來一想,自己獨困荒山,形影相吊,在這絕糧之際,多有一人作伴,到底比較好些,倘或元兒僅止受傷,不曾身死,困在洞中,正在待救之際,如不入內救援,良心上也大說不過去。躊躇了一會,決計入洞探個下落。
當下甄濟用劍砍了許多枯枝,用細籐紮成火把,取出身帶火石點燃,取出佩劍,縱到洞前崖石之上,先往下崖深壑裡仔細一看,仍是看不出一些跡兆,試探著進洞一看,裡面靜悄悄的,一點聲息俱無。知道荒山古洞多產精靈,還不敢出聲呼喊,以防驚動。
及至又走有裡許多路,行經元兒那日斬落怪鳥鐵爪之處,仍無動靜。前行不遠,洞中漸亮,不用火光也能辯物。再走一節,便見四外晶乳紛列,折斷零落,到處皆是,時有鐘乳墜地之聲,古洞回音,甚是清脆。仔細一看,有許多晶乳俱是兵刃砍斷,又看出地下腳印,知是元兒所為。雖然事太冒險,也頗佩服他小小年紀,膽氣過人。從鐘乳中循著腳印,穿行了一陣,看出洞中不似有甚精靈盤踞,這才多著膽子,喊了一聲:「元弟!」
這時洞中腰業已坍塌,壁間晶乳大半震裂。這一喊不要緊,那些砍斷還連的晶乳受了回音震盪,到處紛紛斷落,塵沙飛揚,鏗鏘嘩啦,響成一片,餘音往復激盪,半晌方止。甄濟如非身手矯捷,有好幾次差點被碎晶打中,甄濟不由大吃一驚,忙擇了一處空曠地方站定,哪敢妄動。心裡暗罵元兒膽大妄為,鬧到這般結果。但也不敢再喊,因地下腳印和晶林中劍痕時常出現,算計元兒蹤跡必在洞的深處,只得再往前走。走沒有多遠,地上腳印忽斷,又見晶砂如粉,雜著許多碎晶乳,將去路填沒,地面上不時發現很深的裂紋,也看不出那洞坍塌的日子。心想:「如本已坍塌,元兒必到此遇阻而回;如是新塌,必葬身其中無疑。」想起素日共同患難之情,不由也有些心酸。
甄濟最後委實無法前進,暗自祝禱道:「元弟呀,元弟!只因你不聽我良言相勸,執意要來洞中探道,如今也不知你生死和下落,倘若你死在此地,我的心力業已盡到,休怪我心大狠,不來管你。」一面尋思,便往回路行走,心想:「洞中食糧,連餅餌俱都吃完了。昨晚吃時沒飲熱水,晚間還直翻心,還直翻胃,今日並此而無之,僅剩一些糖果。再尋不著吃的,恐怕要以草根樹皮度日了。」且行且思,快出洞外,猛想起:
「那日曾見幾隻兔子,雖可惜被元兒放走,但兔窟必在左近,何不尋它一尋?只要尋到,又可苟延殘喘。」人在急難之中,一有生機,立時精神一振,忙著出洞,縱向崖上,去找兔窟。草根樹隙全都尋遍,連兔毛也未見到一根,人已是饑疲交加,萬般無奈,只得尋路下山。沿路掘了許多草根嫩芽,準備拿回去,用水洗淨煮了,將就度過一頓再說。
下山時,無心中發現一條好的山徑。順徑走到山腰,猛一眼看到草際裡伏臥著一個似猿非猿的黑東西,滿身泥濘,似在伏地熟睡。甄濟也是飢不擇食,不問青紅皂白,縱上去,手起劍落,噗哧一聲,紮了個對穿。那東西卻連一動也未動,鼻間忽聞奇腥刺腦。
翻過那東西仔細一看,竟是一個週身黑毛,似人非人,似猿非猿的怪物屍首,胸間爛了一個窟窿,頭臉俱被蚊蟻侵蝕,腐爛污穢,臭不可聞。甄濟這才恍然大悟:第一晚宿夕佳巖洞,半夜裡元兒所斬的怪物,便是這個東西。怪物屍體一發現,算計這東西必不止一個。想是巢穴鄰近,又為水所阻,往洞中避雨,吃了元兒一劍,負傷墜崖,逃到此地,傷重身死。甄濟肉未吃成,臭得直噁心。只得將拾來的草根嫩芽,帶回洞中,洗淨煮熟,勉強吃了。
第二日一早,甄濟即起身,用劍砍斷了一根樹木,削去枝葉。又折一枝竹竿當篙。
重新掘了些草根嫩芽,飽餐一頓。本想當時坐了獨木舟就走,無心中一翻元兒行囊,看看有甚可帶之物,一眼看到許多紙筆。心想留幾行字,作一紀念,偏偏尋不到墨。一賭氣,索性連筆也不用,拾起一塊枯炭,將自己如何被困荒山,以及日久絕糧,元兒深洞失蹤,遍尋不遇之事,一一寫在洞壁上面。寫還沒有一半,猛聽腦後風生,未及回頭注視,一條帶毛的黑影已從頸後直伸過來。立時眼前一黑,頸間一陣緊痛,便已失了知覺,暈死過去。等到緩醒轉來,耳聽啁啾之聲吵個不已,四肢到處作痛。睜眼一看,手腳已被敵人用細籐綁緊,身子臥在崖前一塊大石上面。面前坐臥蹲踞,圍著十多個渾身黑爪,梟面藍睛,手如鳥爪,似人非人的怪物,形狀與昨日所見怪屍一般無二。為首一個,正指著自己啁啾亂叫。鼻端又聞一股奇臭,倒轉臉一看,昨日所見那具怪屍,已被這些同類抬了下來,放在離身不遠的地上。知道這伙怪物一定疑心那怪物是被自己所殺,前來報仇。自己落在怪物手內,雙方又言語不通,沒法分解,必遭怪物的爪牙所害無疑。
正在心驚膽寒,忽然一陣狂風從西北方吹來,立時愁雲漠漠,陰霧沉沉,滿山林木聲如濤湧。風沙中望見前面不遠,站著為首的一個怪物,離地約數尺遠近,張開一張血也似紅的怪嘴,藍眼夾夾,伸開兩隻鳥爪,正在作勢向自己撲來。甄濟把眼睛一閉,喊得一聲:「我命休矣!」滿以為轉眼之間,身落怪物口中,任其咀嚼。猛又聽狂風中有一種極清脆的破空之聲自天而下,接著便聽怪物悲嘯奔馳之聲,紛紛騷動,沒有片刻工夫,風息聲止,群噪悉停,身上卻未受什麼新的痛苦。微睜眼皮一看,面前那些身長黑毛的怪物全都聚齊在一株大樹下面,樹側站定一個身材甚長,頭梳雙髻的道裝童子,手裡拿著一根形如怪蟲的長鞭,不時往那些怪物身上打去。那些怪物好似對那道童怕到極處,個個跪伏在地,一任道童隨便亂抽亂打,休說不敢妄動,連大氣都不敢出。甄濟一看,知道自己已有了生路,隨即高喊:「仙長救命!」那道童任他號叫乞哀,也不做理會,仍然打那怪物。打了有半盞茶時,才算興盡。用那條蟒鞭在地上劃了一個大圈子,口裡喝得一聲:「孽畜!」那些怪物便乖乖爬起來,慪僂俯身往圈中走去,互相擠作一堆,嚇得渾身亂抖。
道童將怪物都趕進圈去,才緩緩往甄濟身前走來,只管朝甄濟上下打量,也不解綁。
甄濟見那道童生得又瘦又高,兩顴突出,鷹鼻濃眉之間生著一雙三角怪眼,看上去形態甚是兇惡,一望而知其決非善類,偏偏一則求生心切,二則見那道童有伏怪之能,不但沒有厭惡,反倒一心崇拜,把仙長叫了個不絕口。
那道童望著甄濟,待了一會,忽然獰笑了一聲,走近身來,用手一指,甄濟身上所綁的細籐便即寸斷落地。甄濟起立,重又跪倒,謝了救命之恩,並求援助脫困,道童指著那具怪屍問道:「這東西是你刺死的麼?」甄濟不知道童心意如何,便將經過實說了。
那道童聽說元兒要去金鞭崖投奔矮叟朱梅,臉上頓起驚詫之容,便問元兒如何走的。甄濟見道童面色不佳,忽然靈機一動,隱起元兒探洞一節不說,順口編了一套謊話。假說那日因為絕糧,命元兒上山打兔,看他行至半山,忽見一道光華閃過,後來便不見他回轉等語。
道童聞言,便問:「我意欲帶你往鐵硯峰去見教祖,可願去麼?」甄濟已看出那道童不似常人,不敢違拗,忙答:「願去。如蒙引進收錄,尤為心感。」道童聽甄濟願隨自己同去,方才有了喜容。甄濟心中始終捨不下元兒所得的雙劍,猜元兒如若葬身洞中,那劍必也埋藏洞中,只是再說實話,前言不符,又恐道童生心奪去,只好暫時作罷。更恐元兒萬一未死,不知自己去處,便說自己還要往洞中去取所用的一口寶劍。
甄濟回到洞中,用木炭寫了自己得遇異人接引,要往鐵硯峰去,元兒如回來見字,可往那裡尋找等語,還未寫完,猛想起鐵硯峰這個地名甚生,不知在哪座名山之內,即便元兒來此,見了題壁,也難於尋訪,忙取了寶劍縱下崖去,想問時,那十幾個怪物已然不知去向,道童正等得不甚耐煩,一見甄濟下來,未容他張口,便一手緊握甄濟臂膀,喊一聲:「起!」直往來路上飛去。
甄濟在空中驚喜交集,耳聽呼呼風聲,週身雲霧包圍,一會工夫,身落平地。睜眼一看,只見叢嶺雜沓,峰迴路轉,山石灰黑,寸草不生。真是個窮山惡水,霧慘風淒,無殊地獄變相。情知不是善地,但是身已至此,有何法想,只得跟那道童往山環中走去。
道童捧著蟒鞭在前引路,上下峻崖峭壁,如履平地,如非甄濟自幼學會輕身功夫,哪裡追趕得上,就這樣拚命隨著縱躍,還累了個吁吁氣喘,汗流俠背。有時更見毒蟒、惡蠍、守宮、蜇蠍之類,大者十丈,小者亦丈許,盤踞路隅。見了人來,牙吻開張,蟠旋伸縮,似要攫人而噬。
甄濟見道童見了這般惡毒之物不做理會,便也不敢招惹。手按劍柄,防前顧後,吊膽提心地走有多遠,還不見到達,又不敢問道童。覺體力有些支持不住,忽見前面有一塊平地,雖有數十株松杉楊檜,大都枝葉凋零,老干搓訝,死氣沉沉,了無生意。天又昏暗得快要壓到頭上,越顯鬼氣森森,疹人毛髮,又見樹下面黑沉沉一片不住起伏,到了一看,正是適才夕佳巖所遇的那些似人非人的怪物,數目卻多了好幾倍,樹上面也似有什麼東西盤繞,枝葉不住顫動,抬頭往上一看,瞥見是些奇形怪狀的長蛇大蟒。因為樹色地色俱都成了一片灰黑,四外雲霧籠罩,不見天日,所以先時沒有看清。那些怪物蛇蟒好似懼怕那道童無比,只要他長鞭微一掄動,便都嚇得渾身亂顫,吱哇怪叫。甄濟見道童如此威風,不由又歆羨起來,精神為之一壯。跟著道童走完那片平岡,兩面危崖忽地排矢般插起,上面半截暗雲包沒,看不見頂,兩崖中間,現出一條惡徑。
道童到此忽然止步,回望甄濟未曾落後,又無膽怯神氣,一張死人臉上不由略露了一絲笑容。說道:「你還不錯。待我與你回稟教祖,看你的造化,聽候傳呼吧。只是有一句話須囑咐你:我們這裡法令最嚴,平時只聽教祖一人之命,違拗不得,道未成時,不准妄自行動,見了什麼事物,更不准隨便發問,你可曉得?」甄濟連忙行禮,謝了指教。那道童也不再理他,先往谷中叩伏,默念了幾句,忽聽谷中有了一種吹竹之聲,甚是淒厲,道童聞聲,便自走進。
甄濟見道童走後,四顧無人,陰霆瀰漫下,到處都是毒蛇魔怪的影子,不由害怕起來。靈機一動,也學道童跳在谷口,朝內默祝:「弟子千里求道,一片虔誠,望乞收錄,寧死不二。」叩祝方畢,忽然一陣陰風吹到前面,偷眼望上一望,面前不遠站定一個怪狀道人,面黑如漆,口紅如火,頭上亂髮披拂,腮下疏落落生著幾根山羊鬚,身卻瘦小非常。披著一件黑色道袍,長可及地。甄濟斷定來人定是此中首要,連忙叩頭不止。方想請問名姓,猛再一偷瞧,已然不知去向,只見一陣陰風往谷中深處捲去。
甄濟方驚疑,吹竹之聲又起,待了好大一會,不見道童出來。心想:「那竹聲似在傳呼,適才道童正是聽了吹竹之聲走進,行時也有且聽傳呼之言。可惜不曾問明,逕自擅入又恐犯了此地規矩。」好生為難。又想:「常聞仙人所居,大都水秀山明,雲霞圍繞。適才一路所見,定是仙人試探我道心堅定與否,我只要見怪不怪,凡事如無聞無見,且冒險跪行進去,休要錯過機會。」想到這裡,便一步一拜地往谷中走進。入谷以後,路倒不甚難走,只是覺得地皮是個軟的。
甄濟此時已是心堅意定,不到黃河心不甘,一切俱都置之度外。拜行了一陣,快到盡頭,忽見一個高大的崖洞,不敢再行妄進。正在跪伏思忖,猛地眼前一黑。偷眼一看,洞的兩旁平空現出許多高身量的童子,俊醜各別,胖瘦不一,衣服五顏六色也不一致,裝束卻和先見道童一般。甄濟哪敢說話,只嚇得叩頭如搗蒜,口裡直喊:「仙師憐念愚誠。」說沒兩句,先前道童忽從洞中走出,說道:「師弟們各歸原位,教祖已准他進洞參見了。」說罷,把蟒鞭往甄濟身後一揮,便命甄濟起立,隨了入洞。甄濟聽得身後怪聲大作,起身時節猛一轉眼回顧,嚇了個亡魂皆冒,原來先前只顧前進,卻不料身後面跟了無數的青蛇怪蟒,個個饞吻流涎,紅信似火一般地吞吐,與己相隔僅止數尺,正往谷中退去。
洞裡面看上去甚是幽黑昏暗,甄濟隨了道童走進去約有兩三丈遠近,才有了一點昏慘慘,綠陰陰的亮光。偷偷用目往四下一看,洞壁間到處都是些骷髏鬼怪之類,兇惡猙獰,備諸異狀,驚惶駭疑之間,也看不出是真是幻。再加上洞中陰風時起,那些魅影越顯生動,個個都似在飛舞攫拿。這種可怖的景象,一任甄濟素常膽大,置身其中,前途吉凶尚難逆料,也不由他不心寒膽戰。
再進數十步,便到盡頭。道童首先朝壁跪下,俯伏默叩。甄濟忙也將身跪倒在道童身後,猛覺眼前一花,略定了定神,定睛一看,已然換了一個境界。洞中雪亮,到處通明,八根鐘乳並排立在當地,上面雕著好些大蛇,柱前設著一個水晶寶座,座上面鋪著一張虎皮。全洞面積大有畝許,地上也鋪著一張大毛氈,將全洞都鋪滿,花紋如繡,五色斑斕,也不知是用什麼獸皮織成,那引進的道童已然不知何往。
甄濟再偷偷地四壁一望,見壁間有不少洞穴,深穴看不見中有何物。每一個淺穴中都伏有一個美貌女子,個個都是粉彎雪股,玉面朱唇,媚目流波,神情如活,俯仰坐臥,姿態不一;燕瘦環肥,極妍盡態。雖然容光妖艷,卻是不言不動,彷彿是泥塑木雕的一般。甄濟方在羅剎域中經過,忽地身逢絕艷,幾疑身在夢中。先時心中害怕,只偷偷看了兩眼。後來見洞中空無一人,壁間美女雖似死的,出世以來,幾曾見過這種色相,不由又偷看了好幾眼,越看越似活的,越看越愛,不由看了個淋漓盡致。看到妙處,漸漸目移神蕩,不能自制。若非還想起身居危境,有些顧慮,恨不能上前一一加以撫摸,仔細觀察,到底是死的活的,才稱心意。甄濟正在心旌搖搖,猛想起:「道童引了自己,連遇許多可驚可駭,奇危絕怖的境界,到了此地,忽然不見,莫非仙人成心相試,一切皆是幻景?稍有不慎,便墮地獄。」就這一轉念間,立時慾念冰消,跪在地上,再也不敢抬頭仰視。
待了一會,忽聞吹竹之聲起自四壁,算計又有幻景,索性把眼閉上,打定主意不去理會,免得見了生欲,其心又亂。正在胡思亂想,吹竹之聲方止,四壁細樂大作,音聲委婉,一股子媚香隨著微風送到,接著便聽地氈上有了細碎之聲,隨著樂聲高下起落,若有節拍,有時那細碎的腳步聲響過面前,便有一股溫滑柔膩的肉香送到鼻間,聞的令人起一種說不出的意境。似這樣兩三次過去,甄濟再也忍耐不住,微微睜眼一看,面前竟有無數根玉腿在那裡盤旋往來,粉膩脂香,柔肌顫動,不必再睹全身,已經令人魂消魄蕩。情不自禁將頭一抬,果然這些玉腿俱是適才所見壁間的裸體美女,正如紡車般隨著樂聲飛舞。起初僅當她們是木形泥偶,已然心動神搖,忽然見這等活色生香,怎能禁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