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荒俠隱 正文 第八回 談異獸 奇跡溯洪荒 走孤籐 飛身行絕巘
    周、林二人見問不出什麼端倪,囑咐了幾句,仍命他們各回防地。剛打發他們出門,忽聽遠遠轟隆一聲大震,恍似天崩地裂一般,知道有了變故。林璇首先縱身出外,跑上高處一望,月兒已到中天,照得澗谷通明,春風拂面,十分清爽;西望火場,火光熊熊,白焰衝霄,火勢仍和適才回來時一樣,並未減小;近處各要口防守的人,三個一堆五個一叢,影綽綽地在那裡交頭接耳,想是議論適才震響之事;余外靜蕩蕩的無甚動靜,只西南角上一大片迷-,和起霧一般,看不大清楚。這時隨侍的人也跟了出來,林璇便命人去喊防守的人來問。周齊扶了一枝竹節也隨後走到,問林璇可曾查見什麼。林璇說:

    「那大聲只震響了一下,走到此處,只剩一些山谷回音,並沒響第二下,看不出什麼跡兆來。我己命人去喚他們在外防守的人來問,一會來了總可知道一點。」周齊道:「你可曾聽出震響的方向來麼?」林璇道:「適才聽時,好似在南邊呢。」說到這裡,猛的心中一動,指著西南角對周齊道:「世伯你看,月色這樣好法,獨有那邊昏霧沉沉,連幾個山峰中俱都隱沒。那裡正是往虎穴去的路,莫不是虎穴的怪物在作怪麼?」周齊往前仔細看了看,說道:「這月光照得到處通明,惟獨那邊如此昏暗,據我看來絕不是霧。

    適才震響,分明是大山崩倒的聲音,你聽去又是在南方,想是連日大火將山脈燒燃,勾動那邊山腳地火將山峰震倒也說不定。」

    二人正在揣想,傳喚的人業已紛紛來到。還未及問,忽見西南方有十幾個人亡命一般跑來,及至近前,看見周、林二人,氣急敗壞他說道:「大司快快想法,大禍來了!」

    林璇見那為首之人正是五指山一帶山人的百長雲九熊,便問出了什麼變故。雲九熊道:

    「從前些日起,我們就時常聽得虎嘯。前天黃昏時候過了一群虎,約有百十多隻,跑得很快,連頭也不回,我們以為是神姑喊虎到後寨去。這本是近來本山常有的事,俱未放在心上。及至後寨起了野火,接著大司派人傳令,說五指山是去虎穴的要口,命我等輪班防守,留神神姑、藍牝牛等來往。我兄弟十熊年輕喜事,聽說火起以後神姑、藍牝牛不見蹤跡,猜是回了虎穴,今早起來便自告奮勇,要偷偷前往虎穴打聽明白,好見大司報功。我因神姑同那群虎都非常厲害,再三勸阻不聽,他裹了些乾糧,還約了本房侄兒二牛同去)直到天黑不見回轉。

    「我正替他著急,前一個多時辰他驚慌沒命地跑了回來,說是他在午前就同二牛趕到虎穴,沿路上靜悄悄的安靜極了。及至到了虎穴崖頂,先尋了僻靜之處隱身,往下一看,神姑、藍牝牛不在那裡,也沒看見一隻虎在下面跳動。依著二牛便要回來,我兄弟不死心,他前次曾隨大司往虎穴去過,知道神姑和那虎王常在下面一個崖洞內藏身,想下去探看個究竟,萬一遇見,便假說火勢快滅,奉了大司之命來請神姑回去,想必不會傷他。他二人又都有兵器毒箭,也不怕別的野獸,使一同沿了春籐下去。那崖原是凹進去的,他二人追到半截往下一看,崖凹口有兩隻老虎橫臥在一塊黑顏色的大石旁邊。怕在不上不下的時候驚動了虎,撲縱上來無法抵擋,正要喊二牛援著春籐往上走,二牛卻說那兩隻虎是死的,下去不妨。我兄弟再仔細一看,果然一隻虎斷了一條腿,那一隻隻剩了上半截,還有一大攤血跡。下面春草很深,又長著一片黃顏色的野花,和虎身上毛色相混,乍看不易看出,知道虎臥總是蹲著,沒見有橫躺在那裡的,他二人也沒想一想那裡是虎窩,這兩隻大虎是怎麼死的,冒冒失失還往下走。挨近虎身那塊黑顏色的石頭,一頭正在二人腳底下,看去有一兩丈高,還有一頭深藏在崖凹裡面,看不出有多長。看看下離那塊石頭還有三四丈,忽聽有猛獸打呼之聲,連忙用目往四處查尋,猛見那塊大黑石頭在那裡顫動。先還以為是眼花,及至定睛一看,那塊大黑石頭倏地往上高起,一條水桶般粗兩三丈長的東西,像黑蟒一般從那塊黑石旁邊直豎起來,一下掃到崖上,連二人腳下春籐帶崖石俱都打得紛紛斷落。二人知道不好,連忙往上飛爬。就在這一轉眼的時候,忽聽打破鑼般一聲大響,那塊大黑石頭從崖凹內掉頭走了出來,這才看出是一個其大無比從未聽見過的怪物。那怪物生得渾身漆黑,兩隻藍眼有火盆大小,晶光射眼,頭上生著一隻丈多長的大角,那嘴像一隻掘地的鐵鏟,上嘴短下嘴長,平伸出來有一丈多長,黃牛般粗的兩隻死虎被它用嘴剷起,只嚼了兩下,便嚥了下去,把十熊、二牛二人嚇得渾身亂抖。我兄弟還算手腳快些逃了上來,二牛嚇得骨軟筋酥,兩手抓住春籐,一步也爬不動。十熊先時是只顧自己逃命,到了上面,見二牛不曾爬上,大膽想去拉他上來時,那怪物已慢慢走了過來,舉起前腳搭在崖壁上面,伸出長嘴往上一鏟,活生生將二牛一口咬住,只兩三嚼便吃下肚內,一眼看見十熊在崖上探頭,又要往上爬來。我兄弟心驚膽戰,不要命地連爬帶滾往回路逃走,剛剛跳下那座山崖,一陣腳軟神昏,踹閃了步,墜落在崖旁深澗之內,幸而水深,他又精通水性,才沒有死。那山澗離上面有好幾十丈,四無攀援,在水內泅行了半日,直到天黑,月光上來,才泅到水源盡處,尋著一條窄徑逃了回來。他剛落下水去時,聽見那怪物在崖那邊虎穴內狂吼,不時還有重東西撞的大聲發出,差不多兩個時辰才住。當他在崖上探頭準備去救二牛時,才看清那怪物的模樣。那怪物週身漆黑,頭是個長方形,有一間小屋子大小,前額上圓圓鼓起一個大包,包後面生著一隻角,有七八尺長,木桶般粗細,亮晶晶映著太陽放光。身子站在地下,有深草蓬蒿掩著,沒看出是幾條腿,從頭到尾差不多長有二十來丈,頭比尾高,相差總在兩三丈高下。聲音像打鼓鑼一般。虎穴那一群虎想已被那怪物吃得差不多了。

    「我先還不怎麼信,不一會,老鴉口煉鐵房住的幾個弟兄叔伯也都拋了行當奔命跑來。老鴉口前面的那一座山本來離虎穴最近,跑到山上便能看見虎穴景致。自從去年底,周老爺子說那裡水勢急砂石好,又有天然的火井,便於淬磨刀箭打造鐵器,雖然離虎穴近,因為隔著兩條大深溝,虎過不來,設下那座打鐵房,圖個近便,果然那裡從未見一隻虎打那裡經過。有時打鐵的人累了,還常跑到前面山頂上遠望成群的老虎打架。起初他們都是早去晚回,今年正月,大司命在兩月內趕造出二百把大刀同三千箭頭,才留一班人做夜活。他們因為太忙,已有多日不上山頂去玩了,今日午飯後,該著五天換班的日子,去的人都聽說神姑不見的信,到時太陽雖然業已偏西,還能看遠處,他們接了班,有幾個先不做活,打算到山頭看看神姑可在那裡。一上去便見一隻虎也沒有,只看見一個黑顏色的怪物在那裡用頭撞崖壁。那山與虎穴相隔也有二里多路,要走到還不止十里,居然聽得蓬蓬的大響聲。後來忽見從怪物身後一個石窟窿裡迸出兩隻虎來,不知怎的被那怪物發覺,也沒見它怎追,只一回身,那一隻長尾正掃在一隻虎的身上,遠看那虎稍微動了一動,便倒在地下。還有一隻想是嚇暈了頭,不朝往日常行的路跑,反倒朝崖壁上縱,一個縱虛了腳,落將下來,被那怪物張口往上一接,咬個正著。不一會工夫,便將這兩隻虎吃了下去,站起身來,豎起那條尾巴,像老虎發威似的抖了兩抖,伸了個懶腰,便走往一個崖凹中伏著去了。那怪物是六條腿,他們說的形象也和我兄弟說得差不多。我們站在高處往遠處看,先以為是個不經見的怪獸,還不覺得那怪物生得長大,及至兩隻虎出來一比,才知那怪物大得出奇,黃牛般的老虎的身軀只比那怪物的尾巴粗不了多少,還沒有它長。越看越害怕,正要回來報信,那怪物只一會便醒,又跑出來向四面崖壁亂撞,有時也用兩條後腿著地,舉起四條前腿往崖壁上爬,抓得崖頭春籐和上面生著的小樹直往下落,總未見它後腿離地縱起多高。它爬了一會沒用,急得又往四壁去亂撞,才看出那怪物雖然厲害,能吃老虎,卻不會跳高縱遠。虎穴四面俱是峭壁,又高又深,往常老虎下去的路,只崖中間有一條偏斜窄徑,余外俱是由幾十處峭出來的崖石上縱跳下落。那怪物腳才搭上去便將崖石抓斷,看來那怪物己如同陷在深坑之中,決難上來,大家才放了一點心。誰知那怪物忽然一陣發威,先跑到場當中站定,猛一回身,將那升起的高頭低了下來,張開六條腿,翻蹄亮掌,用前額直朝北面這塊崖壁撞去,砰的一聲大響,連山谷都起了極大的回音。遠看塵土飛起,壁上碎石草樹紛紛墜落,有許多石樹從高處震落在怪物身上,騰起多高,那怪物好似通不知覺,撞了一下也不喘息,復翻身奔向場心,撥轉頭又撞第二次。它撞的也真是地方,虎穴一面是連山,只北面是一座孤峰,又加這次是怪物認定了一個地方去撞,被它撞了幾十下,這邊山頂上的人都覺著地在微微震動,總以為怪物太蠢,難道還將山峰撞倒,爬了出來不成!誰知它撞到後來竟和瘋狂拼了命一般,有一下一頭撞過去,轟隆一聲,竟將北面崖壁撞裂成了一個大縫,峰頂上倒下一片和怪物身軀相仿的大石來。可惜落下來遠了些,正落在怪物的後股上面,將怪物打了一溜滾,同時那座峰頭也有些搖搖欲墜的神氣。這邊山頂上人才覺出那怪物要是一跑出來,大家都沒了命。先前是看得呆了,經不得有人一提,嚇得丟了傢伙,紛紛跑了回來,經過我那裡來與我送個信,順便要點吃喝。我這才相信,一面命家裡婆娘準備酒食款待他們,剛要先由我那裡叫人來稟報大司,剛把飯煮熟,忽然天崩地裂般一聲大震,我們住的那幾間石瓦房都震得亂顫,屋頂瓦片碎落了好些。出外一聽,虎穴那邊轟隆叭啦的大聲直響,知道定是怪物撞倒山峰跑了出來。大家飯也顧不得吃,同往這裡逃跑,走出來有半里多路就聽不見聲響,但願怪物不往這裡來才好。現在我們十幾個腿快的趕在前面,後面還有連男帶女大人小孩子一大群尚未趕到,請大司快想法子!」說到這裡,後面山民率領婦孺約有百餘人也都趕到。

    林璇命左右先安置好了眾人食宿之所,領去歇息,只留下兩三個首要人間話,另與他們預備飲食。林璇正要和周齊商量防禦之法,九熊忽然失驚道:「我只顧率領眾人逃來,我兄弟十熊如何不見?」說罷,便要前去尋找。林璇道:「十兄弟素來聰明有膽子,想必落在後面,不久自會到來。你先歇息一會,再作計較。」這時全寨山民有一半得這凶信的,都惶惶然如大禍之將至。奉命防守的人因為林璇法令嚴肅,雖然心慌,還看不出。餘下的自從大震響過後,紛紛出來,站離林、週二人不遠,三個一堆五個一叢,交頭接耳,個個驚慌,疑神疑怪,不知如何是好,周齊見此景象,忙叫林璇先將眾人的心安住才好辦事。林璇聞言,當下傳令,叫人出去轉知大家道:「那怪物雖然長大厲害,這條山路長有數十里,其問許多峭崖深溝,那怪物身軀雖然如此長大,可不會縱跳,它非將這幾十里石山全都撞穿不能到此。慢說它到此勢有不能,就是算它能以到此,至少也得十天半月,定有除它之策。這種害人的東西,它不來,我們還要去尋它,怕它何來!

    大家休要害怕驚慌,本大司同周老爺子定有除它的主意。」又命人去告知火場諸人,省得以訛傳訛,得信驚慌。吩咐已畢,悄問周齊作何打算。周齊高聲道:「這有何難!不出三日,管教那怪物腹破腸流,你還得兩樣千古難逢的至寶以壯行色。起初聽了大震響,我還以為有什麼了不得的變故!今夜月色甚佳,無端辜負好酒不飲,卻來此跋涉勞頓,真不值呢!」林璇便問:「可知那怪物什麼名字?」周齊笑道:「天機不可洩漏。如今真相已明,靜等三日之內下手除它。無論再有什麼響動,俱不足為異,那怪物也決跑不到此,只管放心。我們進寨再作長談吧。」

    林璇知道周齊故意大聲說話以安眾人之心,便點頭笑道:「世伯之言極是,我們進寨再談吧。」說罷,命左右領了九熊等前去尋找飲食及安歇之所,親自扶了周齊同進寨來。落座之後,這時身邊隨恃的人還剩兩名心腹山女,林璇又藉詞將她們調開,才向周齊道:「適才聽世伯之言,莫非這怪物甚是厲害麼?」周齊道:「誰說不是!這種水陸兩棲怪獸,名為犛象,頭如犀牛,頂生獨角,長嘴如鏟,鋼牙似鋸,額際有骨墳起,鋒利勝逾百煉之鋼,六隻肥蹄內藏利爪,身長力大,猛烈異常,遍體生有細鱗黑皮,最善攻山陷地,差不多的小山峰,被它的頭撞幾下便倒。此乃洪荒以前的怪獸,量尤同軒轅氏交戰於巨鹿之野,兵敗時,曾用它頭觸不周山,阻擋後面追兵,便是此物,後世以訛傳訛,以為不周山乃蚩尤撞倒,並無其事。這種怪獸有雌有雄,雖然一般刀槍不入,但是各有一處致命所在。雄的致命所在,是-下到頸間的一根軟骨,非常脆薄,一撞便碎。

    雌的致命所在,是從咽喉到尾際的一道白條,兵刃可以刺得進去。雄的較雌的還要生得高長,只是無尾,嘴也比雌的短些。它們求偶生育均極繁雜,而雌的性尤殘忍無情,不是餓到極處,決不肯同雄的配合,配合之後,便將它頭上那塊墳起的額骨,昂頭用力朝雄的致命所在一頂,將雄的弄死以後慢慢享用。同時腹內也有了身孕,要過數十年才胎生出小犛象來。因為它食量大得嚇人,三五十個野獸還不夠它一頓,它又身軀蠢重,行動不及別的野獸迅速,只仗頭去觸山,將山觸倒,再用腳去扒吃那些被壓死的生物。這種法子,到底所得有限。除去勾引雄的與它配合,找一頓飽餐外,終年總是餓的時候多。

    偏它極能忍餓,只要伏在深水之內,將頭身往水泥內一埋,便能數十年不食。它生下小犛象之後,起初也極疼愛餵養,一到小犛象長到長有丈許,它便饞涎欲滴,先還捨不得吃,一來二去,那些小犛象如不離開,終究仍做了母親口中之物,有了以上原因,天然淘汰,一天少一天,漸漸的絕了種。想不到《洪荒異物記》上的東西會在這裡出現。據我所知,這種怪獸生得最長大的也不過只有十來丈,如何會有二十丈長?想必這座野人山當初原是洪荒時濱海之區,經過多少陵谷變遷,將滄海變成山林,地骨轉變時,這東西藏在一個深凹有水的泥穴之內,外有山谷遮蔽,石骨堅厚,不易鑽出,就在裡面生息,不知何故日前衝了出來。我想那怪獸如果是犛象,決還不止一個。所幸它雖然兇惡暴烈,只能爬走,不能跳縱,行動遲緩,除它雖非易事,還能想法。山民最信神鬼,日子一多便生變化,被它衝到此地,不但人畜受傷,全寨都要變成一堆砂礫了。」

    林璇便問:「此獸既如此厲害,凡人怎能近身?應該如何下手才是?」周齊道:

    「我也是根據古籍同傳說,究竟這怪獸是不是犛象還說不定。我想天明以後,你我一同冒險到虎穴那邊尋個適當所在藏身,看看怪獸動作與周圍形勢,再想主意。適才你屋內兩個侍女連那落魂溪要口上防守的人,先後聞見香味倒地,你侍女頸上還現有青紫傷痕,情屬可疑。如果我的推斷不差,皆與火起以前與神姑、藍牝牛說話的那個毛人有關。明早你我前去,還得多加小心,少帶些人,越嚴密越好,以免你我去後仇敵乘虛而入。」

    正說之間,余獨由火場來到,手中拿著一株被火烤得半焦的野花。周、林二人便間:

    「火勢如何?」余獨說:「火勢經大家奮勇施救,比前半日已好得多,只要不颳風,就不下雨也不妨事。因為遇見一樁奇事,與起火事有關,特來報知。」周、林二人忙問:

    「何事?」

    余獨道:「我自日裡聽周老先生說,起火前那個毛人怕是以前逃走的二狗,我到了火場格外小心。適才那一聲大震過去不久,我正站在靠近火場的一個山崖上面,指揮眾人去斷那一帶燃燒未完的樹木,忽聽一個救火的山民驚慌失措地大聲喊叫『有鬼』。我隨著他手指處急往崖西角一看,果然有一團黑影行走如飛,正往西邊火場縱起。我忙取出身上帶的弩箭,跟蹤上前追趕。彼時火勢甚旺,那團黑影原是繞著走,那意思想越過一堆燃燒未完的矮樹跑到那邊崖角去。他剛縱起空中有兩丈多高,被火一照,看得清清楚楚,正是一個紅眼渾身白毛、似人非人的-東西。我忙將手中弩箭用聯珠手法打去,那毛人身子懸空,不及避讓,好似臉上同肩膀上都中了一箭,只聽他大叫一聲墜下地來。

    地下山石業已被火燒得通紅,又被火燎著他身上的白毛,當然禁受不住。他想是知道被我擒住難得活命,雖然連受重傷,身上又被火燒燃,他竟不顧命地從火地上接連幾縱幾跳,等我再用弩箭去射時,已被他跳入對崖那邊不見了。我是因為有火阻隔,無人縱得過去;就過去,地下火熱,也無法立足,只得喚來眾人,鉤倒那叢矮樹,用水淋籐柳墊足,繞道過去查看。忽然鼻端飄著一點香氣,大家都頭昏腦暈起來。及至走到毛人中箭墜落所在,那裡原是一片山石,沒有草樹,忽見地下有這一株被火烤焦了的花,連根拔起倒在地下。因為它長得奇怪,生平從未見過,又不像原生在那裡的花草,疑是毛入遺留,無心中拿近鼻端一聞,又覺頭腦有些昏眩,險些兒跌倒在火地上面。那毛人身輕如葉,疾如飛鳥,七八丈寬丈許高的火堆被他一躍便過。要不就勢將他擒住,定為異日之患!我以為他受如此重傷,雖然逃了過去,火毒攻心必然倒地,定了一會神,又往前尋找他的蹤跡。那一面的火勢東一堆西一堆,山崖險峻,非常難走,又不能似毛人能夠從火上飛越,七上八下,繞走多少險路,才到對崖。一看,原來那邊只是一座孤崖,兩面被大火圍上,一面是我去的來路,後面臨著一個數十丈深澗,藉著月光大光照入水面,波浪滾滾,一些影蹤都無有。照那形勢,毛人除非跳入深澗之中,定然無路可走。上面石頭燙得腳下發燒,只得回來。令弟虎兒也得信趕到,他說那裡是毒蛇澗的源頭盡處,下面是泉眼,到處儘是極大漩渦,揚花沉底,無論多大水性的人,掉下去就被漩渦捲入泉眼,決難生還。他去年練習水性,曾用極粗籐索繫著身體下去,才一入水,差點被漩渦將籐卷斷,慢說泅泳,手足都不能自主,急忙喊人抬了上來。毛人在情急時墜下去決難活命!並說他對那山崖地理甚熟,通體充實,全沒有一個洞穴,也許那毛人已死在水中,已命人往下游日夜留神,毛人屍體浮出水面,便知分曉。我兩人正在說話,忽然換班的山民來說起這裡有兩個侍女同落魂溪防守的兩人,適才聞見異香昏迷暈倒,全山尋找奸細,並無影蹤,說不定就是這毛人所為。剛巧我管的那一面火勢又減了一些,同去的兩位百長俱都說得一口好漢語,看上去頗為精明可靠,我便托他們暫時代管眾人,特意將這株花帶來與二位過目,就便請問是否還搜尋毛人生死蹤跡?」

    周齊將那株花接過一看,連根須才只尺許,花形與芍葯相似,卻是五瓣花攢在一起,有冰盤大小,干粗約有寸半,十分堅滑,葉如人掌而大,也只五片,顏色翠綠,雖然通體被火燒焦,卻看出那花瓣不下十五六種顏色,想生時一定異常鮮艷,只想不起這花的出處,便對余獨道:「照余壯士所見那毛人,再加火起前後發現之事,定是逃去的二狗無疑。他必是遇神姑、藍牝牛,說起賢侄女出身隱秘,想乘機奪取全山。自知力勢不敵,知道這種怪花人一聞見香味便即倒地,趁你從火場回來歇息,想跟蹤到你房中行刺,卻沒料到你在我家中耽誤些時,撲了個空。落魂溪是往來要口,他借風力送花香,先將防守的人暈倒才得過來,走到你花簾前,又遇見先出去的侍女與他走了個迎面,被他如法炮製。因為他志在行刺,這兩處俱未傷人,及至走到你臥室窗戶下面,看你不在室內,便想越窗而入尋個藏身之所,等你進去坐定,冷不防用花將你暈倒行刺。見還有個侍女在內,無法進去,恰好你那侍女到窗口去望她的同伴,他就勢仍照適才方法,想將那侍女也弄暈過去。偏偏風力不順,那侍女中毒不深,神志還不十分昏迷,恐她緩醒過來,這才動了他的殺機,縱身入內,想用手將她掐死。兩人正在掙扎,你已帶了隨侍的進去。

    他聽出腳步聲音,知道人內的人不止一個,並且來人已有了警覺。那花雖能將人醉暈,大概還須得借風力,不然便須湊近敵人鼻端。他自知一個弄巧成拙便難生還,只得先逃出窗去,相機行事,後來我們盤查緊嚴,更覺難以下手,決定逃回去再作計較。他年來伏處山中食了異草,無心中得來輕身本領,便趁大震響時,由忙亂中縱逃回去。山民報仇心重,何況他已知了你的根底,更以為你佔了他大司之位,勢不兩立。只要神姑、藍牝牛真是如我們之望,在火起時逃入虎穴,被怪獸犛象所傷,剩他一人,又連中火傷箭傷,即使不死也不妨事了。所可慮者,神姑、藍牝牛還在,又從二狗口中得知底細。二狗山中隱匿,崖洞甚熟,先尋了安身之處潛藏,如能在你未走時將你刺死,更稱他們心意,否則等你走後才出來與你兄弟為敵,就難預防了。為今之計,一面當心火場,你可先尋地方安歇些時,養好精神,明日我和你去探看怪獸行蹤,再等到火滅獸除,好歹尋出神姑生死蹤跡,才能上路。說不得余壯士同楊老先生父女,還要耽擱些日子了。」

    余獨道:「起初只聽林小姐令弟說那怪獸形態,他因在黑夜匆忙之中,語焉不詳,所以不敢妄作主張。適才聽周老先生說怪獸乃是犛象。昔年先祖在日,先父隨宦雲南,因取草海中污泥燒磚,修墊大觀樓基,從泥裡掘出一副怪獸骨胳。彼時有一位姓邢的博古通儒,知道此物名為犛象,又名玄犛,同先父曾廣搜許多載籍考證,先父《滇南行腳錄》曾載其事,說此獸乃洪荒以前龍形怪獸,不但身軀龐大,性烈異常,額際肉包最能攻山破石,無堅不摧,並且週身俱是厚皮細鱗,除雄、雌各有一處致命傷外,刀槍不入。

    此獸兩個藍眼球內藏著兩粒日月珠,晶光四射,能避水火,連它身上的皮俱是人間至寶,得一富可連城。它雖然那般厲害,但是身軀蠢重,行動較別的猛獸來得遲緩,只要膽大心細、長於跳躥之人,未始不能致其死命。不過此獸也頗有靈性,對於身上致命所在防衛極嚴。雌的那條長尾能鞭碎山石,人若被它打上便成肉泥,要想近它身前也非容易。

    先父當時也曾提起此獸有幾樣克制,不知能用與否。明早去時,請林小姐預備兩面大銅鑼,如果一時措手不及,別的銅器也行。昨日在火場見他們煮水時用的兩口大銅鍋,想必能夠代用,不妨帶去試試。果如先父遺書所言,便有除它之法了。」周、林二人見余獨不但知怪獸犛象的來歷,還知除它之法,聞言大喜,周齊便叫林璇喚進入來,吩咐將周鳴鏘喊起,去替余獨,幫助救火。林璇又吩咐準備銅鑼銅鍋,明早應用;聽了周、余二人之勸,多派守護的人防備奸細刺客,人內安歇去了。周齊又請余獨也睡一會。

    余獨本名逸民,乃先明忠義之後。他父親余希聖,學識過人,文武兼全,尤其精幹博物之學,明亡以後隱居衡山落雁岡,三十年不履塵世,晚年生下余獨,愛他天資穎異,想將平生所學盡心傳授。不想余獨生來輕文愛武,不肯用心讀書。到余獨十六歲上,父母雙亡,因為好打不平,無心中惹下一場殺身之禍,改名余獨。逃走江湖,遍訪名師習武。文事雖未盡得乃父所傳,而在少年時多好奇,對於乃父記載的異物異事自是默記於心。先聽虎兒說起虎穴怪物形狀,便疑是小時聽見父親說過的犛象,因為正趕上自己值班救火,想問明了虎兒再說,路上問虎兒未免問得詳細一點。虎兒因他四人一來便要將姊姊帶走,已自不快;山民素來崇拜英雄,前日在山外初見余獨,不見他有什麼施為,入山時行走險徑還須林璇扶持,未免加了一點輕視;及見余獨仔細問那怪獸形象,誤會成余獨笑他膽怯,不曾將怪物形狀看清楚就逃了回來,心中生了氣,只為姊姊待如上賓,不好發作,彼時又到火場,也不答余獨的回話,逕去救火。余獨知他為人粗率,原未在意,後來射中毛人二次又問,更引起虎兒不快,貿然答道:「你這樣問得詳細,難道有本領將怪物除去嗎?」底下還說了不少譏刺的言語。余獨也是年輕好勝,聞言心中大怒,借題回到前寨。剛將毛人之事說完,聽周齊說那怪獸果是犛象,心中大喜,這才自告奮勇,話雖說了出去,到底只聽傳言和遺書上所載除獸之法,以前並未見過,不敢大意,聽周齊勸他先睡,也想養足精神,除獸時多用點氣力,隨「意謙遜了幾句,倚著錦墩假寐。心中有事,哪裡睡得著!加上周齊代林璇調度眾人發號施令,室中不斷有人來回話,更難安睡。

    天光已亮,余獨才覺有點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之際,忽聽一陣蘆笙之聲隨風吹到,不一會蘆笙聲音由遠而近,耳旁又覺出有許多人跑進屋來回事,接著便是周齊和林璇對答。

    只聽林璇吩咐:一快照上次將埋伏設好,來的女子只許活擒不許用毒箭傷害。如抵敵不住,可引她到遠寨前,由我出去對付。」言還未了,又聽一個回事的人跑進來報道:

    「那女娃已快到寨前不遠,指名要一個叫林璇的出去同她說話。」余獨心中一動,睜開兩眼一看,屋內有五六個回話山民正隨著林璇往外走去,忙問周齊:「外面可是又發生了什麼事?」周齊道:「天交曙以前,聽見野人山口傳來緊急的蘆笙吹號,接著有人來報,南山口外闖進一個漢裝女子,和把守要口的山民爭鬥起來,吃她打翻了十幾個,直往山口衝進,行走如飛,各要口同守望的山民迎上前去都擒她不住,適才得信,已然趕到寨前不遠,指名要林小姐出去。你那日進來的是通貴州省城的東山口,這甫山口外便是繞赴雲南的山道,雖不似東山口那條路來得險峻,因為灘轉甚多,極易迷路,連日防守嚴密,那女子竟能單身聞進寨來,定非弱者。林小姐更姓改名還是前兩晚的事,除我家同虎兒外並無人知,何以她會曉得,指名叫陣?其中必有原故。我因你連日勞乏,天亮後便須到五指山去觀察怪物,原想不驚動你隨林小姐去看個仔細,你既醒來,我二人一同去吧。」余獨連答「遵命」,因是和衣假寐,只稍微將衣整理結束了一下,就盆中涼水喝了兩口,擦了擦臉,便隨周齊同至外面。早有回報的山民說:「大司已與來的女娃在坡那邊捕木坪交開了手。」周齊聞報就在前面,自恃腰腳尚健,便不用備就的山輿,逕自扶了鳩杖,同余獨往前走去。

    這時晨曦已從崖坡樹林中斜穿過來,碧空千里,越顯山高,石地上濕潤潤的,石縫和土地上的花草飽含曉露,又沐朝陽,越發顯得鮮肥可愛,搖曳生姿。余獨自到此山,連日忙於救林勞累,昨晚小得安息,睡眠不足,清晨起來,被迎面和風一吹,又涵泳了一片山林野趣,頓覺天機活潑,神志一清,盡自一路觀賞,陪著周齊朝前走去。兩地相隔不過半里,哪消片刻,早到了楠木坪,聽四外寂靜無聲,也沒聽見吶喊,上了高坡,才聽見兵刃相接發出錚錚之聲,往下一看,四面坡上,觀戰的山民何止上千!坪中林璇和一個穿黑衣的女子,一個用劍一個用刀,正鬥在一起,刀光劍影舞成一片白光,在坪中滾來浪去,殺了個難解難分。看陣的山民懼怕大司受傷,一個個瞪圓了雙眼,連大氣也不敢出。余獨見那黑衣女子使得一派好越女劍法,林璇的刀有時夾雜著幾手六合劍,雖然看不出是什麼家數,卻是兔起鶻落,縱跳如飛,變化神妙,與那黑衣女子恰好打了個平手,各不相下,看到驚險之處,連余獨都替她二人捏一把汗。周齊恐二虎相爭必有一傷,再加來人指名要林璇出見,必有來歷,只是二人都打得正在緊要關頭,林璇向來不喜人相助,無法與她二人解圍。正在焦急,忽聽余獨「噯」了一聲,將腳在山坡一頓,一個「神鷹掠兔」飛身入場,高喚:「二位小姐且慢動手,余獨來也!」說罷,業已縱到場中,林璇與那黑衣女子也都雙雙罷戰,上前與余獨說話。

    原來那黑衣女子,正是黔靈山下酒肆主人大俠毛惜羽的女兒毛筠玉,因為頭上包著一塊黑絹,在動手時節發招又疾,所以起初余獨不曾認出。及至筠玉見林璇力猛刀沉,身手敏捷,難以取勝,情知打不過這山女,自己要見的人就見不著,又不願用暗器在此傷人結下惡感,少時不好和主人相見,想用家傳越女劍法中絕招敗中取勝。叵耐那山女刀法雖然毫無家數,卻是非常眼疾手快,身法輕靈,一把刀舞了個風雨不透,得空便入,急切間賣不出破綻。正在無計可施,正趕林璇一刀從下三路掃來,筠玉忙將身一縱讓過刀鋒,腳才著地,使劍尖舞起一團劍花,分心刺去。林璇按刀往上撩,錚的一聲迎個正著,筠玉借勁腳尖一點,縱身出去有兩丈遠近,原想等林璇追來,反背回身,上用「仙猿望月」作個虛勢,使敵人措手不及,下面卻用「反步連環腿」掃將過去,將敵人打跌擒住,再逼她領自己去見本山主人。法子原想得不錯,卻沒料到林璇身長蠻荒,長於跳躍,險些弄巧成拙。筠玉腳才點地,林璇已隨後跟蹤追到,一刀往筠玉腦後劈來。筠玉剛要回身使那絕招,忽然腦後有金刃劈風的聲音,知道不好,連忙縮頸低頭,手舉長劍,「朝天一炷香」,護著上面,又是錚的一聲迎個正著。筠玉得理不讓人,就勢回轉身軀,甩劍尖從斜刺裡往林璇左腿刺去。林璇看來勢不急,一刀斫過去,被筠玉用刀一擋,身子閃了一閃,還未站穩,筠玉的劍又到,一著急,反腕一刀,朝筠玉的劍上橫著一擋。

    這回兩人都使得力猛,各人手中刀劍都被橫盪開去,差點飛脫了手。就在彼此稍一疏神停頓之際,筠玉站的方向恰好與余獨打了個照面。余獨自在黔靈山酒肆之中和她見面,已非朝夕,一見是她,知道定是跟蹤前來,來護送楊氏父女的,深怕出了差錯,連喚帶縱跳到場中,且喜二人俱無勝負,經余獨一喊,便都停手罷戰。余獨正要和二人引見,林璇忙道:「這位女英雄既非外人,此處不是待客之所,且請同到寨中再談如何?」說罷,便攜了筠玉的手,同余獨先上坡來,見了周齊,吩咐手下山民各按職司去做,加緊防守各要口。

    四人一同回寨,入內落座,林璇命隨侍山女去準備酒食。山女出去後,余獨先與大家一一引見,問起來意。筠玉道:「日前你和楊老先生父女走時,我因他們俱是老弱,你人單勢孤,意欲護送出境再行回去,爹爹執意不允。我雖不好過分倔強,心中總覺不快。第二日早起,爹爹忽然變計,不但許我追來,連他老人家也和我同行。我非常高興,滿以為你帶著老弱行路,無論如何也追得上。誰知追了一天一夜,沿路遇見人就間,並無一人見過你四人的蹤跡。我疑你們又被好賊派人捉了回去,爹爹卻說是不會,也許你們半途雇著車轎繞往大路去了。我同爹爹又繞往大路,仍未尋著,路上遇著你的師父陸地真人,他同我爹爹背著我說了好些話,說你四人現在野人山他一個姓林名璇的世侄女家中,叫我爹爹先回家去,著我到此尋你,又給了我十幾兩散碎銀子同三個錦囊,上面寫著地點和日期,要到了地頭對準日期才能拆看。我自小跟著父母長大,從未離開,這次爹爹竟聽了你師父的話,命我來追你們一同到雲南去,並且說到了雲龍山就在王家暫住,無須回貴州去。我爹爹年邁,母親又在病中,如何能捨?偏我爹爹倒狠心,非逼我照辦不可,說是這裡頭有好些緣故,你師父的話決定沒錯,到時自見分曉,不但我爹爹有益,我還可以得一位女劍仙作師父。我聽了此話,才答應同爹爹分手,由你師父親送我到前面山口。我原想請他同來與你相見,他說還有要事在身,須去踐約,指明了人山路徑,化成一道白光飛空走了。

    「我入山時天還未大亮,山路彎環甚多,又非常險峻,若非你師父預先說明,差點走迷了路。剛走完了一截曲折盤旋的山徑,便遇見此山防守的人攔住去路,內中有一個會說貴州話的。我對他說明來意,他說本山並無有一家姓林的,他們都是山民,要換前些年,早把我捉進山去生吃了,還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又加上我執意要走過去,他用一根長矛攔我,惹我性起,將矛奪過折斷,動起手來。我本不願傷人,隨便撥倒了幾個便縱了過來,也不和他們真打,遇見攔阻的人,能讓開就讓開,只一味往山裡亂闖。他們見我跑得快,一面吹那蘆笙,所經之處,箭像飛蝗一般從我身後射來,僥倖沒被他們射著。後來蘆笙的聲音四面響應,等我跑到前面坪上,四面的人何止上千!各持刀槍弓箭包圍上來。我正愁不好對付,忽見這位姊姊縱身下坡攔住去路。我不知這位姊姊便是林璇,問她她又不肯說,我一時情急便動起手來。林姊姊的刀法身法真是輕靈無比,若非你下來解圍,我還不知要現什麼眼呢!」

    林璇因為適才接報來人非常勇猛,所到之處如入無人之境,又是個女子,先存下較量之心。筠玉一見面便間:「此地可有林璇?速速引我前去相見,免你一死。」林璇當著若干山民,既不便公然承認自己便是林璇,又嫌筠玉出言狂大,心想不管你是什麼來意,且同你見了高下再說。林璇自從出世以來,仗著力大身輕,心靈性巧,從未遇見過敵手,連神姑天生神力都敗在她的手內。一經和筠玉交手,才覺出來人劍法變化無窮,與神姑、藍牝牛的一味亂殺亂砍迥乎不同,若非近兩月來從陸地真人單鶚學了一套未完的六合劍法,幾乎抵敵不住,好幾次奇驚大險,都仗身輕眼快避過,這才大為驚異,果然單鶚說的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絲也不差。如今還未出山便遇見這種勁敵,前路更不知如何難走!又加火場餘燼猶烈,怪獸犛象未除,心中有事,更加添了煩躁,恨不能一刀把敵人劈死好去辦事,奮起神威,一刀緊似一刀,使了個風雨不透,依然佔不著絲毫便宜。正在心急,恰好余獨趕下來解圍,一聽是自己人,還是同行伴侶,不由變敵為友,再加上筠玉丰神絕世,語言俊朗,宛然女中丈夫,不似楊氏姊妹還有幾分閨閣氣,惺惺惜惺惺,益發敬愛。聽完筠玉的話,便搶答道:「妹子適才實因姊姊來勢太急,妹子名字也是新近才由單世伯所賜,別有為難之處,不願目前就使眾人知曉。又聽人報姊姊本領高強,想要領教領教,匆忙中卻忘了妹子新名山外並無人知,除了單世伯打發來的,還有何人?一時糊塗,多有冒犯,姊姊休得見怪。」周齊道:「連我平日自負有兩三分明白,也忘了這一層,真是越老越糊塗了。」筠玉道:「這也休怨姊姊。也是妹子年幼狂妄,不預先說明是奉單真人之命而來,又加上連遇見好幾處防守之人相打,打暈了頭,看見姊姊,以為也是敵人,才有這場誤會。好在你我以後既是同舟共濟的一家人,俗語說得好,不打不成相識,誰也不會再行計較,無須再為提起。妹子素來性直口快,姊姊行期可曾定下?楊老先生父女現在何處?可能請出一見?」余獨便將別後情形以及來此便遇後寨失火、毛人行刺、虎穴中出了怪物之事,大略說了一遍,又對林、週二人重行詳敘筠玉單人去救楊氏二女如何智勇等語,大家互相說了些敬佩的話頭。一會工夫,端上酒肉糌粑,筠玉黎明前動身入山,沿路與人動手,正覺腹中飢餓,也不作客套,大吃大喝起來。林璇越看筠玉越投脾胃,款待得十分慇勤。

    大家用完了酒食,山女撤去殘餚,余獨便對眾人道:「自從昨晚大震響後,還不見怪獸有什麼動靜。我意欲帶上四個膽大的山人先去窺探一番,諸位以為如何?」周齊道:

    「昨晚原說今早起來,我們三人一同前去觀察怪獸動靜,因毛小姐來這場誤會耽誤些時,如今天已交了辰正,要去還是一同去。如見怪獸可除,便把它除去,省得余壯士又多一番跋涉。二則此時前去井無人知,即使好人有異動,也在晚間,不會在此刻發生,豈非兩便?至於寨中主持,只要預先安排,多加防守,布成疑陣,暗中再囑咐虎兒、鳴鏘格外處處留神,倒還不甚需人。不過毛小姐遠來跋涉未免勞累,如肯在寨中歇息,就好代我等防備萬一,使我等無後顧之憂,就更妙了。」林璇便問筠玉可願留守,筠玉年輕好奇,自恃身有絕藝,聽說這裡出了怪獸,想去見識見識,便說:「去留俱願效勞,不過我初來情形不熟,人地生疏,恐怕誤事,還是都去的好。」周齊明知白日不會出事,本願筠玉一同前去,可以多一個好幫手,因怪獸犛象太已兇猛,此去除它,並無十分把握,筠玉遠客初來,不便請她前去涉險,既然出乎她的心願,再妙不過。當下稍微計議,林璇喚來侍女,悄悄傳知二十多個膽大善於縱躍的心腹山民,命雲九熊率領,各人持了銅鍋銅鑼大刀毒箭,分頭繞道至五指峰前,與周。林、余、毛四人會齊,再行進發。眾山民領命去後,林璇又將寨內外及各要口重行佈置了一番,命兩名山女帶著水酒葫蘆,轉道往五指山去等候。先是余獨陪了周齊,裝作出外閒遊,林璇陪了毛筠玉先至火場,觀察了一回火勢。經周鳴鏘、雲虎兒一夜努力,火勢已然衰減,火場當中一大片雖然仍是火焰衝霄,離火場近的地方二三十丈以內,樹木籐草業已斫伐淨盡,不時用水逐步往前潑灑,只要不颳大風不致成災。將筠玉與二人介紹相見後,問了問落魂溪、毒蛇澗兩處可曾發現受傷毛人屍首。虎兒說:「自從毛人中箭失蹤後,就派有專人在他逃走的山崖左近四面留神觀察,落魂溪、毒蛇澗沿岸俱派得有人,昨晚至今並無什麼異兆。」林璇聞言,仍命鳴鏘、虎兒加緊留神,並說寨中尚有要事待辦,今日也許不能到此換他二人回去歇息。因虎兒也是年少喜事,性急貪功,並未將除怪獸之事告知;背著虎兒,對嗚鏘說了真情,叫他救火還在其次,最要緊還是注意那毛人二次出現,當他如發現異兆,立刻派人往五指山送信,虎兒心粗,全仗他主持等語。

    林璇吩咐完了一切,業已延遲了有半個時辰,仗著腿快身輕,也許能趕上周、余二人,便問筠玉:「可曾走慣山路?」筠玉道:「妹子只在黔靈山不時上下,像這樣險峻的山路倒未走過。姊姊生長此山,一定行動如飛。如果姊姊走慢些,也許能夠跟上,太快就不行了。」林璇猜她是謙辭,答道:「妹妹勿須太謙。我因周世伯行路遲緩,須要走到無人之處才換他平常坐的山兜,不比我們走得快,所以抽空到火場囑咐他們幾句。

    抬周世伯的人是我兩個心腹同族,非常得力,走得也極快。如今被我耽誤了一會,前面有一山澗,縱過去便是往五指山的近路,我們快走罷。」說到這裡,筠玉忽然想起要小解,四顧無人,便去山崖旁邊,解了解手,於後起身。二人隨說隨行,不消片刻便到林璇說的山澗,下邊是毒蛇澗的支流。岸這邊是個壁立的山崖,岸那邊比這邊要低下五六丈,兩岸相隔也有六七丈遠近。林璇先尋了崖這邊一根長春籐,說道:「妹子先行引路罷。」將那根春籐先行理好,去了旁枝,拿在手中試了試,然後繞到崖澗下面,擇好適當地點,兩手先抓著籐的上半截,側轉身背向對岸,兩腳踹在這邊崖壁用力一頓,那籐便筆管一般直悠起半空,同時身已翻轉向著對面,兩手捷如猿猱,順著勢往稍近處倒換,看看悠到對崖,倏的一穩身形,俏生生手持籐梢立在對面崖岸上,順著春籐往下援落時,竟比松鼠援籐還要輕靈。筠玉見林璇天生神力,身手如此矯捷,好生讚佩,知道援籐過澗不難,最難是籐起半空再換手的一股巧勁,不大好穩,兩岸岩石險惡,下臨百丈深潭,奔流急湍,雖然自己水性精通,萬一不慎落在水中伏礁上面,便要粉身碎骨。這才想起林璇問她走慣山路不曾,分明是初見時險些著了自己的道兒,明雖不分勝負,無形中卻輸給自己,想借此翻翻本,不由暗自好笑,心想你雖生長蠻荒,慣會翻山跳澗,其如我輕身功夫已臻絕頂?想到這裡,故意裝出為難神氣,高氣說道:「姊姊飛索渡澗,身輕如燕,妹子如何能行?這不為難人麼?請將這籐抓緊,妹子取一點巧,借姊姊的光過去罷。」其實林璇並非真心要考量筠玉,因一向用春籐渡澗慣了的,以為筠玉本領既在己上,適才同她過毒蛇澗,雖然澗面較窄得多,筠玉是縱身過去,自己也是照平常習慣渡過,好心自己先尋了春籐,削去枝葉,先縱過去領路。正要用石頭系籐甩回,請筠玉過澗,忽聽筠玉如此說法,林璇何等聰明,已聽出筠玉有點多心,只得兩手用力將籐把緊。

    只見筠玉略一結束,將身往籐上一縱,兩手往旁一分,先擺了個「飛鳥停枝」的架勢。

    林璇只微覺手中稍震了一震,見筠玉站在離崖丈許,下臨絕壑,又滑又溜的春籐上且不走動,恰如一朵蓮花玉立亭亭,隨風搖擺,身子和粘在籐上一般,不由又驚喜又佩服,又替她擔心,怕說話分了她的神,墜下澗去性命難保,急得兩手捏緊籐梢直冒汗,二目圓睜。向著前面,連大氣也不敢出。忽聽筠玉在籐上高叫道:「姊姊休要鬆手,妹子獻醜了!」言還未了,仍是兩手平分,兩目注視春籐,提氣凝神,使用「踏雪無痕」絕頂輕身功夫,擺著「飛燕投懷」的架勢,腳不沾壁般疾如金丸下轉,順流而下。眼看快離這岸還有丈許,林璇正在定睛注視,忽見筠玉兩手合攏,往下一低身,猛覺手中一震,耳聽克支一響,頭上飛過一團黑影,春籐斷成兩截。春籐原具彈性,又被林璇扯緊,這一斷,近十丈長的春籐恰似一條長蛇般在空中夭矯屈伸,直飛過去,把林璇嚇了個心驚目眩,以為筠玉一定葬身絕壑。正要探頭去看時,忽聽耳旁有人說道:「姊姊走吧。」

    回頭一看,筠玉面不改色,靜靜地站在身旁。原來筠玉故意賣弄,臨到快把春籐走完,使一個「童子拜觀音」的架勢,用「恨地無環」、「夾手剪」的重手法將春籐夾斷,同時腳尖在籐上一用力,「獨鶴衝霄」,縱到岸上。林璇關心太甚,一見籐斷驚慌失措,當時雖看見一團黑影飛過,竟沒料到又是筠玉賣弄,一見筠玉安然無恙,又驚又愛又好氣,丟了手上籐梢,一把將筠玉抱緊道:「姊姊真是天上飛仙,嚇煞妹子了!」筠玉見林璇言動發乎至誠,適才未必便是賣弄,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強辭答道:「妹子雖學過幾天輕功,若非姊姊先飛籐過來,沒了著腳處,還真無法過來呢。」林璇人極愛才,先前雖有些嫌她賣乖,經她一說,反覺她說的是實,素來量大,倒也坦然,倒加了幾分敬愛。二人一路談說,越談越高興。筠玉看出林璇對她一片真情,不由後悔自己不該多心,錯疑了她,害她倒吃了一大驚,想來想去想不過味,便對林璇道:「妹子年輕,又加父母鍾愛,任性慣了的,行動說話常多不檢,難得你我一見如故,意欲與姊姊結為異姓姊妹,以便時常領教,不知姊姊能允妹子高攀麼?」林璇聞言大喜,便商量除了怪獸回來正式在神前焚香結拜,先敘了年庚,以便稱呼。林璇比筠玉大好幾歲,當然居長,敘了口盟之後,愈加親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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