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經由秦嶺入川鄰近官驛的一所村落,村中人民先前只有李、陳兩姓,聚族而居,下余還有幾家,都是佃戶樵夫和往來川陝兩省販買藥材的人們,地名桃源莊。姓李的祖上原是明末義士,晚年避亂,由當地經過,遇見大雨,山洪阻路,住了一個多月,水還未退,閒時無聊,附近閒遊,無意之中,發現當地泉甘土肥,襟山帶水,出產甚多。寄居的小村,地勢頗高,前臨黃牛阪官道,背倚崇山,森林甚多。村前清溪縈繞,雜花盛開,景物天然,越看越愛,一時興起,停了下來。仗著所帶人多,個個武勇有力,水退以後,便率眾人斬草伐木,開闢田畝,當年便有成效。
過了數年,有一陳姓老友來訪,見當地雖是秦嶺中間的一片高原,不待土地肥沃,形勢天然,妙在溪流甚多,左近更有兩條瀑布,莊前平原廣達千頃,既不怕旱,又不怕澇,只消多用人工,地利無窮,簡直取之不盡。即便遇到幾年一次的山洪暴發,仗著莊前不遠有一絕壑和幾條洩水的山溝,不特田土不會淹沒,反更豐收。又看到好些奇景,天時又極晴和,秦嶺多雲,更多草木鳥獸,終年白雲如帶,橫亙山腰,搖曳林樹之間。
時見珍禽奇獸,出沒森林之中。端的世外桃源,仙景無殊,忙與商量,移家同隱,又招了好些人來開墾。傳了幾世過去,人丁越旺。
為了智力不等,勤情各殊,性情良儒強暴也各不同,漸漸分開,各自為政,彼此面和心違,互相算計,把一個財富相等的好好村聚,鬧得成了仇敵。內中兩個好猾強橫、工於心計的,利用村人互相嫉視自私心理,再一操縱其間,分別傾陷,坐收漁人之利。
始而不過仗著機智狡詐,做那損人利己之事,漸漸弱肉強食,逐年吞併,成了雄長,越發夜郎自大,惟我獨尊;加以山高皇帝遠,只管任性妄為,無人敢於過問,不特平日養尊處優,荒淫酒食,仗著財勢,為所欲為,並還養下許多打手,欺凌善良,村民稍不遂意,立遭鞭打,甚或慘殺,全都敢怒而不敢言。
這時李、陳兩家,因受惡人離間陷害,已全衰落,全村田業財富,均把握在一個土豪手裡,名叫秦亥,年已六旬,人稱秦十太爺。祖上原是一個破落戶,因隨李家入山,仗著心思靈巧,初開闢時分得了大片田地,立下基業,到了秦亥這一輩,正趕村中人家子孫不和,從中播弄,把村人田產用種種心機侵蝕過來,舊主人反倒成了他的佃戶。有那不堪虐待的,忽然醒悟,集合同族,當眾痛哭流涕,詳言利害和所受的苦痛,無奈大錯已成,無可挽回。幾經密計,想起黃牛阪對面山野中,還有大片山地森林,離開祖宗墳墓又近,當初祖上,原以率眾開荒,創此田業,只為子孫不肖,受人愚弄,才有今日,與其受人惡氣,不如拼吃上兩三年苦,去往對面開荒,好歹落個自由自在的安閒歲月。
議定之後,便托土豪至親陳建去和秦十商說,彼此上輩都有交情,請放眾人一條生路,除祭田外,所有殘餘田畝房舍全都奉送,只請把各人的牲畜農具帶走,從此兩不相識。
陳建雖是土豪至親,人卻比較豪爽,又是秦十妻弟,說話頗有面子。秦十仗著人多勢眾,兄弟秦業又在川省做武官,威風越大,把村中各家田業吞併了十之七八,意猶未足,正想以前所用腥賭,對方已不上套,好些村民有的還不清賭賬,逃亡在外,有的自由耕農變成佃戶,常年受那壓搾欺凌,只剩下有限數十家,內有一半雖已成了自己佃戶,但都壯漢,團結力強,惟恐激出事變,不敢過於強迫,正打算用什方法分別除去。一聽這等說法,先覺這班人較有志氣,又均強健多力,留在左近,仇怨大深,難免不是後患。繼一想,自己這面人多,那片荒地草樹繁茂,不易開闢,陳建又在一旁力勸,勿為已甚,隨口答應下來。第二日,雙方對面,又定了好些苛刻條件,對方全都忍受,不久便遷移過去。
此是十年前事,那為首的一個名叫李誠,年紀甚輕,弟兄二人,因其為人誠厚勤儉,自奉甚薄,出生時,家中田產多被秦家侵佔過去,剩下幾畝薄田度日,仗著天生多力,對人誠懇,遇見公眾的事,多是他挺身出頭,有人為難,不問敵我,只一開口,必以全力相助,因此最得眾心。這殘餘的幾十家,能夠苟延殘喘,少受好些欺壓,便由於此。
這次眾人寧甘捨棄殘餘田業,跟他開荒,也由於平日信仰之故,知道他如不在,更難保全,故此一經痛哭陳情,一聲說走,全都跟去。秦十初意,李誠日後,必是他的對頭,誰知李誠到了對山,以身作則,終歲勤勞,不消兩年,居然排除萬難,開闢出足夠眾人衣食的田畝,又養了好些牲畜,居然又是豐衣足食。隨去的人,全成了小康之家。加以患難之後,這三數十家人,通力合作,無論男女老幼,各盡所能,日子過得十分安樂,輕易也不到桃源莊去。秦十先防對方報仇,年月一多,見無動靜,眼看對方越過越好,漸漸生出妒忌,眼紅起來,加以手下游手好閒的教師打手,都愛當地天時地利,各把家眷接來,全莊共只數千畝田地,覺著自己只佔了大半,平日服用豪奢,再往後去,難免不夠分配,新村地勢雖然較差,但比本村廣大,便想侵吞過來,據為己有,礙著李誠智勇雙全,人數雖少,禁不住部能拚命,早就聲言,趕人不上一百步,我們已然讓你,只要兩不相犯,從此相安,再如有人欺凌暗算,定必拚命,屢次想要下手,俱因李誠不大好惹,臨時中止。
這年李誠,忽然得了奇疾,村中無什良醫,勉強挨了數月,實在痛苦難當,經人勸說,去往成都救醫,一去便沒了音信。行時,再三告誡村眾,說:「土豪狼子野心,乃子秦迪更凶,有我在此,還好一些,我這場病不知何時才能痊癒,回轉故鄉。我去之後,務要謹慎應付。即便對方欺到頭上,我未回時,不可理睬,有事等我回來再說。」又把兄弟李強喚到面前,暗中囑咐,方始起身。李強彼時,年只十七,幼喪父母,三歲起,便受長兄教養,十分友愛,平日不多說話,體力卻甚強健。李誠最愛這個兄弟,行時,背人談了兩三夜,把自己所耕十餘畝山田,連同耕牛農具,一齊交與同村的人,代為照料,說:「我向不願人坐吃。兄弟年幼,一個人決弄不來。我又生有怪病,必須出外求醫。我走之後,可令我這兄弟專代你們牧羊,換碗飯吃,病如能好,自會回來,否則,所留田地:須等他年長成家之後,方可交還。」李強自不捨得兄長遠行,先要隨去。李誠執意不允,說:「我此行吉凶,實不可知,你年紀尚小,和我一路,只有累贅,連日和你所說,當已知我用意。我如能好,不久自可相見;否則,再過幾年,你也磨練出來,正好為這班苦人出力。跟我在外飄流,有什意思?」
李強年紀雖小,卻生著極健強的體格,乃兄文武兩途俱都來得,從小便教他讀書練武,為人處世之法,加以天生異稟,智計過人,比起乃兄,還要沉穩。先聽兄長這等說法,慨然答道:「哥哥常說,人須磨練,才有成就。把我留在家中,為將來全村的人出力,固是應該,但我從小便蒙哥哥撫養,今當遠別,不能隨同服侍,容我送上一段,出山之後,再行分手,有什相干?」李誠執意不從,未了聲色俱厲。李強雖知哥哥心志,去處卻未明言,覺著哥哥不是這樣性情,好生奇怪,表面應諾,暗中窺探,也未向人提說,後被李誠看出,著實說了一陣才罷。
李誠所得的病甚是奇怪,不發時,和好人一樣,一經發作便胸頭作惡,週身酸痛,臥床不起,好得也快。由移居新村不久得起,先是每年只發兩三次,因其體力強健,均不覺得怎樣。為了率眾開荒,風吹日曬,晝夜操勞,病勢越來越凶,由每月一次,漸漸縮成十天,和發瘧疾一樣,成了定期,每次犯病,至少要經三四日之久。仗著是個鐵打的漢於,平日雖有病容,精力日差,還不怎顯,一遇病發日夜呼號,卻甚凶險。本來還不想走,一則犯病時痛苦太甚,因聽成都武侯祠住有一位神醫,不論多麼疑難症候,手到病除,經眾力勸,盤算至再,方始起身。為了李氏兄弟平日愛群護眾,同村人民均有極深情分,紛紛送行,均經李誠堅拒。為防眾人尾隨相送,算計病勢剛好,還有八九天才發,頭天夜裡,弟兄密計停當,李強也不再勸說,才備了一騎馬,半夜起身。
李強雖知一點乃兄心意,沒想到連自己也不令送行,平日恭順,不敢不聽,卻料乃兄必有用意,等人走後,乘著曉色迷-中,跑上左近山崖,憑高遙望。見乃兄騎著家中那匹快馬,走出三數里,忽然捨馬步行,越過黃牛阪官道旁小溪,往桃源莊跑去,心想:
「莊中多是對頭,秦氏父於恨我哥哥入骨,行時,還曾向眾囑咐,此行暫時不令對方知道,如有人問,只說入山打獵,多時不在家中,如何孤身前往?」想起哥哥近年體力大減,每年春秋祭祖,均是全村壯漢結伴同行,從未單人去過,惟恐有失,放心不下,忙即趕去。
剛到繫馬之處,李誠已自回轉,見面剛把臉一沉,似怪李強不該跟來,忽又改口笑道:「毛弟,你來也好,回去照我所說行事,隨時留意。在我未回來以前無事最好,如受對頭欺凌,或是新村有什變故,你年紀大小,第一要忍,第二要穩。桃源莊只有陳四一家,因與對頭沾親,不受欺凌,萬一有事,不妨往見陳四,與他商計。我未回前,任何難處,均須忍讓,惡人遲早遭報,眼前不可計較。我也明知日與虎狼為鄰,將來凶多吉少,一則,同村的人非親即故,又無多少錢財,山中田業,僅可生活,不能變賣,目前到處災荒,民不聊生,難得有此山中樂土,不捨棄掉。以前又向眾人說過大話,只肯隨我開荒,包他豐衣足食,不受土豪欺凌,不料得此怪病,非走不可,能否治癒,尚不可知。人情多貪安逸,不知憂患,自從開荒成功,同村諸人有了豐衣足食,引起對頭忌妒,早晚恐不免有變故發生,我在還好,我這一走,稍微疏忽,又蹈昔年覆轍,受人宰割,過那苦痛日子。
「還有本村地勢較低,雖然不當山洪來路,對頭只要略施詭計,遇到山洪暴發之時,把村南山口掘一缺口,山水往裡倒灌,全村立成澤國,我為此事,日夜憂急,曾向眾人警告多次,令其先期防範,只為事太艱險,要用不少人力,村人近年衣食稍足,又犯苟安之習,都以為對頭已然言明兩不相犯,決不會如此狠毒,做那損人而不利己之事,當我過慮,不肯聽勸,我又多病,遷延至今,料定此是未來大害,一發不可收拾。
「加上近年桃源莊養了不少打手,老賊既不捨把原有肥田分與那班爪牙耕種,又恐那班打手消耗他的財產,於是想把莊前那片樹林開成田畝,無奈人數雖多,真能賣苦力的沒有多少,將來不是想把新村田地強行霸佔,便是設法暗害,一面離間本村的人,用他從前那一套毒計,軟硬兼施,使得我們這面受了天災人禍,無法耕種,再把村人誘去,強迫為奴,代他開荒。
「我已看透他們毒計,早晚必要發作。你雖年幼,難得體力智慧這等好法,將來長大定比我強,務要多用心力,以身作則,表面不顯,暗中引導勸誡,使其潛移默化,共同努力。你要知道,一個人生在世上,不是專為自己衣食安逸而來,人不能離群而獨立,人能安我才能安,單我一人一家好,不特不能長久享受,也沒意思。難得我弟兄二人有此精力智慧,必須把全付心力分在眾人身上,由小到老,盡我們力量去做,大則使天下的人一齊得到我們好處,小則凡我同輩的人只在一起,便就我所知所能幫助他們,由貧賤疾苦轉為安樂,才不在為人一世。可惜生長荒山之中,讀書不多,所知有限,雖有雄心,學識不夠,無從施展。
「我們桃源莊人民,以前分耕合作,既無大富,也無大貧,本是安樂歲月;後來人心大變,賢愚不等,又出了秦家這個土豪,逐漸陰謀吞併,共只十年之間,他便成了土皇上,所有田產,多半被他巧取豪奪了去。當時無力與抗,只得忍氣吞聲,同了幾家受害深而又明白一點的人,再三商計,知道覆巢之下,必無完卵,索性把殘餘的田業棄掉,另覓安生立命之所,只要對方不再煎迫,我們已由患難中求得安樂,也就拉倒。近一二年,為了本村田地日多,在我主持之下,彼此量力而作,互相扶助,雖有幾個貪小便宜、受對頭引誘的村人,背了我與對頭來往,從無爭吵不平之事,以致對頭手下那班佃戶看了眼熱,又受不住那欺凌虐待,相繼棄田逃來,以前都是同村長大的親故,自然不能拒絕,只得按照條規,分些田地,令其開荒耕種。經此一來,對頭種田的人越少,仇恨更深,將來不論為人為田,必有亂子。到了那時,務照日前所說,相機應付。我們不能為國家人民出力,至少也把本村這片樂土使復舊觀。到了前面路口,可速回去,不要向眾洩漏。」李強才知兄長慮患憂危,惟恐自己吃虧,冒著危險,往托陳四照應。未來之事,原聽兄長說過,隨口應了。弟兄二人,同騎馬上,且談且行,到了前面路口,方始拭淚而別。
李誠一去,便無音訊,過了兩年,因秦十年老多病,乃子秦迪新任村主,居然無事發生。這時桃源莊外來遊民越多,左近山中多產藥材,秦迪又工心計,自在莊中設下貨棧,去往鄰省販賣,引得外省客商多來採辦。當地離驛路近,秦迪又命人在道旁開了兩處酒飯鋪,前後數年之間,桃源莊竟成了山中鬧市。每當新年,並還設下賭場,引得遠近山村人民群往賭博,受害的人,不知多少。李強見秦迪更比乃父還要凶暴陰險,料定決無好果,因守乃兄之教,表面絲毫不肯顯露,從不提起秦氏父子一字,所耕的田,已早交出,每日代村人牧羊,閒來無事,遇見農忙之時,無論是誰,只一遇上,便代勞作,心思既巧,力氣又大,人更勤快非常,誰都喜他少年老成,做事勤敏。
本來未往對莊走動。這日放羊回來,由官道上走過,忽聽少女呼救之聲,雜以狼嗥,抬頭一看,前面一個短裝少女,身後追著兩條大青狼,首尾相銜,如飛馳來,不禁大怒,忙即縱身上前。李強生來力大,從小便隨乃兄習武,每次牧羊,背人練習,用功甚勤。
平時腰間纏著一根長索、一條鏈子鞭和一柄牛耳尖刀,原為防禦虎狼之用。見那少女,手中彈弓已然折斷,由斜刺裡樹林內亡命一般往官道上逃來,身後青狼又長又瘦,縱躍如飛,形態獰惡,已快追上。急於救人,怒喝一聲,左手拔刀,右手抖開鏈子鞭,剛剛迎上。那條青狼又饞又餓,來勢十分猛急,追離少女,只有三五尺遠近,忽然連身縱起。
少女由遠方跑來,精疲力竭,正在驚呼求救,忽見道旁有人怒喝,縱出一個少年,知道有了救星,心中驚喜,微一疏神,絆在道旁樹根之上,當時竄跌出去,青狼也正前撲,眼看形勢危急,李強為恐少女受傷,刀鞭並舉,人還未到,左手一刀,擲向青狼頭上,狼額最堅,刀尖又歪了一點,只將狼的前額順眼皮劃破,並未刺進,前腿本已下落,快要搭向少女腿上,因受刀傷,吃了一驚,往旁一閃,瞥見有人趕到,負傷激怒,一聲怒吼,捨了少女,改朝李強撲去。少女原是會家,就勢一滾,也自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