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手丐 正文 四十、江心大戰
    這時桑老人業已怒極發威,打好硬拚主意,口中一聲怪笑,雙槳並舉。盆子也早識破賊黨凶謀,剛將那舵拚命往回一扳,重又斜向來路一面竄去。前面老人也自發難,祖孫二人前後配合得剛剛合適,再沒有那麼巧的。後面扳舵,前面那兩片又長又大的鐵槳已在老人神力撥動之下一個朝前,一個朝後,倏地一推一挽,那船立時作一大三角形側轉。這一次用力既猛,勢子又比以前更快,加以老人久經大敵,長於應變,一經警覺,只管怒極心橫,章法卻是絲毫不亂,乘著後舵一扳,故意把手勢放鬆,前衝不遠,餘力一盡船便慢了下來。一面乘機緩氣,一面運足全身之力,準備冷不防給群賊一個猛擊。

    這裡剛剛準備停當,賊船也自趕到。上來也覺對方連人帶船均不可以輕侮,月光影裡望將過去宛似兩座銀光閃閃的浪山,又似兩條雪也似白的大魚,當中夾著一條快船沖風破浪而來。先不料老人偌大年紀,平日對人那麼溫和,言動也均顯得遲鈍,會有這麼高強的本領。心方驚奇,來船忽往側面衝到,投入伏地,上來勢甚猛急,衝出數丈,好似水力太猛,上來舵扳大急,急切間無力收勢,船也成了強弩之末,慢將下來,雙槳一停,兩面浪花並未再見捲起,均當時機難得,又恃人多勢盛,無論如何也佔上風,同聲呼嘯,耀武揚威喝罵而來。哪知上當更大,妙在左右兩面賊船也是一前一後相繼搶到,每面當頭的約有五六條,船上都是好手,眼看相隔已近,只有數人搶上船去便可成功。對方又要駕船,又要迎敵,怎辦得到?口正怒喝:「老狗東西再不快停想作死嗎?」語聲還未停任,老人雙槳並舉,業已用足神力,前後一齊推動,那船先作三角形折轉,隨同雙槳一撥兩面江水,首先激起極猛烈的浪頭,老人又是有心要他好看,隨同船身轉折,故意二次把勢一緩,看準賊船相隔轉近,雙槳齊飛,連打江波,帶打賊船,竟朝當頭幾隻賊船橫掃過去。

    那鐵槳也是海南島鐵梨木所製,外包鐵皮,比鋼鐵還要堅固。此是五指山特產,行船的人千金難買,多大波浪也打不斷。雖無實心鋼鐵來得沉重,因其又闊又大又長,重量也有好幾十斤,老人將他圈在兩舷鐵樁環內,用將起來長短遠近均可隨意,本是昔年父子二人仗以成名之物,曾用此船往來大海洋中好幾次。只為人性善良,不願炫露,除卻以前海洋之內行走偶然使用,無人得見。人都見它船形奇特,前突後尖,船艙又深,偏不十分吃水,雖有雙鐵槳之名,只當用來壓船擺樣子的東西。平日還有布套,難得出現,哪知厲害。當第一次橫轉折之時,右側兩船搶在前面,吃那鐵槳激起來的駭浪一打,船便騰起老高,幾乎翻倒。內中一隻被槳頭掃著一點,叭嚓一聲打碎一大片,當時浸水,隨波蕩向一旁,剛剛沉落江中。船上兩人均會水性,還未及往同黨船上竄去,兩面十來條賊船已一同擁到,吃這雙槳一掃,這類賊船長不過丈,都是瓜皮小艇,輕飄飄的貼波打槳而馳,如非船上人都是精通水性的巨賊,稍遇急風急浪便和拋球也似不能自主,怎禁得起這樣猛擊?下面的江波小山也似隨同長槳起處突然湧起,當頭幾隻賊船業已隨波高起丈許左右,正隨浪山下落,內中兩個急性自恃的巨賊竟想乘機撲往船上。人還不曾縱起,一股急風帶著一片又長又大的鐵槳已橫掃過來,接連幾聲慘號過處,恰巧左面一對,右面一雙,都是為首兩隻賊船,連船帶人一齊打飛,隨波倒退下去。那兩個膽大心凶的巨賊更被打得腦漿迸裂,跌落水中老遠,死於非命。

    前面浪山突湧,其力本猛,後面搶來的幾條賊船來勢又急,無法閃避,仗著水性都好,膽子又大,不怕落水淹死,還打算乘機猛衝,爬浪而上,往大船上撲去。誰知老人手法巧妙,雙槳所激起來的浪山齊往外倒,來勢又猛又急,水力甚大,本來就朝來船當頭壓下,再加上二次雙槳齊飛,打完前船就勢落向水中,猛力一推一攪,前船又被打飛,倒退回去,連死人帶賊船一齊朝後船當頭壓倒,並還跟著大片惡浪,怎禁得住?有的被自己賊船和賊屍打傷翻船,滾落水中;有的業已鑽入漩渦低處,再吃大片惡浪山一般當頭壓倒,就不翻船也是通體淋漓,和落湯雞一般,滿船皆水。兩面十來只賊船同時向前圍攻,對方連兵器都未用,只怪笑得兩三聲,接連兩槳過處,便打得七零八碎,紛紛落水,只有兩船僥倖保全,只潑了一身江水。賊黨才一照面便傷了好幾個。每面各有四五十條賊船還未趕到,見此厲害又驚又怒,紛紛厲聲呼罵,想要搶將過去。

    大船就這一個轉折,業已改走直線,老人雙槳並舉,其急如飛,兩旁駭浪奔騰,驚濤滾滾,湧起老高。本來風浪一大,賊船休說追趕不上,那麼險惡的波濤先就難於挨近,轉眼便被闖出重圍。沈、姜二人在千頃波濤、斜月清輝之下見此奇人奇景,正在歡呼稱快,連聲讚美,耳聽船後又是兩聲慘號,並有重物落水之聲。姜飛正在留意兩旁賊黨,準備迎敵,聞聲驚顧,乃是兩個水賊由後艄落向水中。料是由後追來,不知如何快要躥上,被盆子用暗器打落水中,看那水中掙扎之勢,手足略一舞動人便下沉,必已傷重身死。再看賊船業已大舉追來。耳聽嗖嗖之聲,鏢、箭等暗器不時由頭上身前飛過,並有好些釘向船上,船艙中的東西也被打碎了兩件。耳聽群賊怒吼喊殺之聲震撼江波,兇惡已極。老人祖孫理都未理,各自打槳前進,若無其事,忙將暗器取出,一面隨同沈鴻用鎖心輪朝敵人暗器反擊,一面也用暗器照準來船便打。賊船上來便吃大虧。風高浪急,江水群飛,大船走得又快,只管分成左右後三面圍攻不退,喊殺聲喧,來勢猛惡,急切間仍是奈何不得。

    沈、姜二人初走江湖,第一次遇到這等險惡的場面,暗中默算賊船,除打翻的不算,仍有八九十條之多。這類水賊都精水性,有幾條翻倒的船受傷不重,人已由水中躥起,將船還原,跟在後面追來,稍微隔近便用鏢、箭、飛叉之類朝著大船亂打。一眼望過去,宛如一群大魚水怪和百十團火星蜂屯蟻聚、浮江破浪追逐而來,聲勢實是驚人。桑氏祖孫一前一後沉著應付。盆子神情還見緊張;前面桑老人只開頭怪笑了幾聲,從此一言未發,一任群賊吶喊追逐,只將手中雙槳撥浪飛馳。動作雖快,神態卻極從容,若無其事。

    自從沈鴻到後,更連頭都不曾回過,在兩面浪花飛舞夾持之下,宛如一條巨魚,後面跟著大群小魚貼波而駛。一輪皎月雖已西斜,依舊清光廣被,雲白星稀,天水相涵,上下通明。迎著撲面吹來的江風,目睹眼前奇景,由不得雄心頓起,豪快無倫。方想,賊船連受重創,相隔天明不過個把時辰,似此窮追不捨,莫非到了天明大鎮停泊之處還敢行兇不成?忽聽盆子彷彿驚噫了一聲,姜飛因他處境最險,自從大船衝出重圍之後,賊船始終不曾追上,但是這些小船均極輕快,賊黨又精水性,善於駕舟,似因傷亡太多,惱羞成怒,不將大船截住不肯停止。儘管連吃大虧,內有數賊並被姜飛鎖心輪反擊回去的鏢、弩打傷,翻身落水,依舊不肯退卻。同時船底也有錚錚奪奪之聲,時響時輟。分明下面也有水賊,想將船底攻穿,但那響聲零零落落,至多接連響上兩三下便即停止,極少連續發生。內中十幾隻好似賊黨中的能手,船也更快,已將大船追上,先由後面連發鏢、弩,後似看出大船三面均有東西掩護,表面還看不出來,可是暗器飛叉之類打將上去,不是當時激退落水,便是落在後艄那些看似裝飾的花綠綠又像魚網、又像繩結、高低前後隨風飄蕩的絲麻繩套之上,反被敵人隨手取下回擊,吃他的虧。敵人雖是一個幼童,手法極準,人又靈巧,井有許多虛虛實實的東西將他擋住,人都不易看見,對方卻由舵樓裡面外望,哪一面都可看到,才知由後進攻並無用處。尤其船篷上少年敵人更是厲害,手無虛發,拿著一件形如滿月、寒光閃閃的奇怪兵器,不用暗器打他還好,如用暗器亂打,敵人不曾受傷,還遭反擊。心想,敵人雖少,並非易與,無奈死傷太多,事出意料。這不比來路兩處同黨另有首領,不受管轄,頭子法令嚴酷,無論如何也不能放他過去,至少將他追到大寨前面,兩下夾攻,才夠交代。否則頭子怪罪不說,面子上也太不好看,急怒交加中又覺自己人多勢盛,內中幾個水性最好的業已去攻船底。只要搶到前頭,將操舟敵人打倒,立可成功。於是變計,互用號燈晃動,發出信號,分成三路追來。因防船頂敵人暗器厲害,索性隔遠一些,分由左右兩翼包抄上去。

    開頭兩面約有四五十條賊船,餘黨均在船後尾隨,仍朝盆子猛攻不已。姜飛見賊船重又追近,方才發暗器的賊船忽然兩面閃開,成了一個扇形陣勢,相隔兩舷最近的也有四五丈。暗器業已停發,當中一路賊船最多,緊追大船之後,不時仍有打空的暗器由頭上身旁飛過。因那舵樓形式奇特,像是半問小房,連人帶舵一齊罩住,彷彿比日裡所見高了許多,連那舵柄也似裝高了一節。船艄後面被它遮住,賊船如其追近不易看出,心疑盆子受傷,或是賊船人多,快要搶上,好在兩翼追來的賊黨業已往旁分散,暫時不會被他由中間攻上,忙往後艄趕去,看出人並未傷。後面賊船雖多,相隔最近的一條也有兩丈左右,心方略定。未及探詢,盆子己先低聲說道:「九王灘離此尚有十來里水路,賊頭翻江太歲吳占魁最是驕橫凶暴。他乃君山水寇青面龍王吳梟的堂叔,手下賊船有好幾百條,自己水陸兩路均有大寨,一面還開著十幾家木行雜貨行,平日強買強賣,強迫買主抬高貨價,無惡不作,一面再將水旱兩路搶來的貨物運往別處出賣,算他所有。以前搶到貨物還要改頭換面,近來更是明目張膽,不論遠近,公然原樣出手。由這裡起直達洞庭三湘均是他的勢力,就是沿途那些小伙水賊也都要向他進貢分贓才可無事,否則被他知道,便以大吃小,殺個雞犬不留。這廝人更狡猾,知道自己做得太凶,不留餘地,行旅商民便要絕跡,想下許多巧妙方法壓搾客商,凡是稍大一點的商幫每次走過都要向他買路,看貨物多少,送上平安錢,由他隨便派上一個小賊拿了一面小旗隨同護送,才可通行。商人重利,要錢不要命,何況荒亂年間,容易發財,雖然受他重重剝削,平空分去不少利益,也只忍痛,無計可施。好在羊毛出在羊身上,為了道路不靖,各地物產不能流通,往往相隔一二百里的貨物價錢相差二三十倍。他在水賊那裡吃了虧,便加在那些可憐的買主身上,結果還是窮人倒霉。

    「這還不說,最可氣是他一面強橫霸道行兇為惡,樣樣都要獨佔,一面還要假裝俠義,對手下徒黨法令極嚴。不奉他命,不是對頭,遇見孤舟孤客、小本經營的商民絕對不許搶奪傷害。表面上彷彿劫富濟窮,專和那些心貪而又狡詐的大商人為難,對方也是暴利不義之財,取之無傷,並且搶來金銀有時高興,強盜發善心,還要拿出一點周濟窮苦,其實目前水陸兩路到處都是盜賊橫行,他一面坐地分贓,強迫這些小伙強盜朝他進貢,卻又看不起他們,不肯收為一黨。所有大的商幫都被他用強力壓搾,奪去人家許多金銀貨物,在他保護之下小賊哪裡還敢下手?這些有錢人除非不知底細,沒有門路,或是請有好手保鏢撞運氣硬闖的而外,都是高高興興坐在船上大吃大喝,隨意往來,誰也不敢拿他怎樣。別的水賊大魚沒得吃,只好吃小魚,所得無多,還要分他一半,一不夠用只好多搶。有那人少力弱的水賊,休看也做這沒本錢的買賣,照樣和窮人一般,好些人連衣食都混不上。他卻窮奢極欲,日夜荒淫,單小婆娘和美貌的丫頭便有好幾十個,多一半都是強搶霸佔而來。隨便一個小賊走將出來,都是滿酒肥肉,大把花錢,一身華麗。他不許手下賊黨搶劫孤客窮人和小本商販,一半是為好名,表明他叔侄二人俠盜義氣,一半還是心機詭詐,覺著這些船客不值下手,稍微放寬一路,使對方僥倖脫難,傳說出去免得斷了財路。一旦晦氣趕過了站,或是月黑風高,人少勢孤,被沿途小伙賊黨看中,搶劫了去,也可坐享現成,絲毫不費心力,便拿去人家一半,自己還可名利雙收,殺雞嚇狗,使那些大商幫聽了膽寒,知道沿途強盜橫行,形勢凶險,非要求他上貢才保平安,可以多得。近年勢力越大,商客全都知道,十九都是求他照應,他也樂得坐享現成,不勞而獲。商人往見並以客禮相待,表面上簡直是個大紳糧,計算起來已有大半年不曾命人出來打搶。老河口乃水旱碼頭,常年客貨集散之地,聽爺爺說,昔年鎮上碼頭一帶大小船都佈滿,你們日裡來時船多走開,可是等載貨的各路貨船木排仍有不少,這些都是大船,或是富商所有。以前那些小客貨船簡直只有昔年十之一二,尤其是那些專坐客人的船都是行李蕭條,身無長物,為了衣食奔走,不得不在這危機四伏的水陸路上往來的可憐人。越是船少時節,坐船的窮人越多,無一隻不是裝得滿滿,和那滿載而歸的漁船一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個個愁眉淚眼,提心吊膽,擠在一堆唉聲歎氣,休想看到一點笑容。就是裡面偶然有兩個比較過得去的,也要裝成一副可憐相。除卻無知少年和娃兒們,就是要笑也在心裡,不敢現在面上,你說有多可恨可憐!這樣不公平的歲月真不知要幾時才轉好呢!」

    姜飛先在篷頂見他神情十分緊張,並還驚了一聲,這時雖然前面桑老人船行越快,賊船始終緊隨在後,時遠時近,偶然落後稍遠,幾聲吶喊過處又拚命追將過來,始終相隔最近的都在兩丈左右,從無一船迫近。盆子自從見面,好似斷定賊船搶不上來,事情無礙,一面從容說笑,一面把賊船上面打來掛在那些特製絲網繩圈上面的飛叉之類隨手取下,照準來船打去。就這一會已被打傷兩賊。最近的一隻賊船幾被連人打翻,受傷退下。最近的已出兩丈之外,看神氣賊船怎麼拚命努力,急切間也難追上。為了風高浪急,船行大快,搖船的人稍一鬆懈,立時落後老遠。可是賊船甚多,前仆後繼,爭先搶上。

    當前的還在急迫不捨,後退的又奮勇趕來,兩翼賊船因已停手,改作前後兩人操舟,四槳同飛,相隔船邊急浪又遠,少卻好些阻力,已快被它追上,由扇形變成半環陣勢,遠遠將大船包在中間。當前的兩隻已和大船平行,料知形勢仍極險惡,賊船必有凶謀,就要發難。盆子偏和沒事人一般,口裡說得水賊凶威那樣厲害,未了並還談到九王灘賊頭吳占魁的老巢大寨相隔越近,賊船緊追不捨,分明是想前後夾攻。不知怎的,人比方才鎮靜得多,心中不解。因盆子說笑聲低,忙用低聲回問:「我們和賊眾寡懸殊,賊船已分兩路包抄過來,篷頂無人防守,莫要被他由橫裡撲上船來。船底方纔還有響聲,我和沈大哥均不會水性,就會一點,這樣大風大浪人水也是送死,還是讓我到篷頂上去吧!」

    盆子一手掌舵,一手拿著一枝新得到的鏢槍正往旁邊空處閃身,想朝賊船打去,聞言匆匆發出,也未打中,回手拉住姜飛,低聲急語道:「姜二哥莫走,包你沒事。可恨這些狗賊,我爺爺不過兩次仗義,幫助兩個本錢並不甚多、人又極好的商客,使他藏在我們船上,送到地頭,沒有受害,便犯了他的大忌,說我爺爺破人買賣,如殺父母之仇,情理難容,定要當面講理作對,至少罰我們停止三年來往。先聽傳說還不甚信,以為就是有事,也只有限幾個水賊途中尋事,決想不到賊黨這樣大舉。後聽李八大公來說,也只知道好些小幫水賊也被激動,前途難關甚多,並且到處荊棘。我們本定往望娘灣買點東西,代人辦完一事連夜起身,闖過烏婆灘便可無事。吳賊水寨在白沙湖心深處,雖與大江中的分寨九王灘相通,到時天已大亮,當地還有兩座大鎮,雖然好幾百里方圓的水陸土地都被他霸佔了去,為了往來商客都要向他進貢買路,地方又是往來要道,鎮上店舖十九均他所開,老百姓雖都是他的佃戶長年,誰也沒有一尺好土,但他比別的惡霸高明,老教人吃不飽,餓不死,樣樣受他壓制,衣食卻能苟延殘喘,又沒有盜賊貪官敢往侵犯,比較別處窮苦地方還好一點。又是魚肉之鄉,心更殘忍狠毒,土人不敢逃亡,再說也無處可逃,一向忍受,倒也相安。近年鬧得一些小康之家也移居在他那裡,平日熱鬧非常。他表面上還要假仁假義,裝出一個俠義的大紳士,大白日裡決不會公然出來打搶。湖內大寨船又不會經過,我們一過湖口,前途就有兩處小水賊,只不走往洞庭,改道回家,就可平安到達。別的水賊動手都在極荒涼的所在,差不多有一定時候,爺爺又都曉得,憑我們這條鐵船鐵槳和爺爺的本事,遇上也可無妨,等過望娘灣以後連遇兩處水賊,雖被打退,對方聽出爺爺當年旗號,上來重創,知非好惹,只得忍痛退去。我們業已看出形勢緊急非比尋常,到了這裡見吳賊如此大舉,分明另有原因,連爺爺昔年的英名也被曉得。否則對付一船兩人,共總載有兩客,二位哥哥剛由山裡出來,形跡並未顯露,就是賊黨能曉得來歷,事前也來不及知道,豈非怪事?

    「本來十分凶險,不料竟有轉機,憑我們一船四人,至多將船損壞一些,賊黨搶上船來,爺爺只一停船動手,首先無人能敵。如其用那鐵槳,更是多大本領也無法近身,何況還有二位哥哥相助。只是這條船通體都是爺爺在海南島精心打造的,上等材料,沒有一塊木頭,此時不易買到,好些地方均有鐵皮包裹。爹爹在日為了爺爺性情太剛,外面樹有不少強敵,又喜親自操舟,往來江湖不算,還要遠出海洋,膽又太大,非但造得堅固,處處都有防禦,周密已極。直到爺爺回轉故鄉,隱跡多年,幾個強仇大敵惡貫滿盈,相繼死光,只有一個年紀較小的不知下落,久無音信,想也死在海上,此賊如在年也六十,決非吳家叔侄,不知怎會這樣狠毒。我因這條船來之不易,決不能造第二條,最難得是用了多少年,老像新用不久神氣,固然每次回去全家收拾得勤,到底還是材料太好,越久越耐用,為賊所毀實在可惜,連爺爺也是這樣心理,否則照他老人家的脾氣,早就停船和他們對拼了。方纔正在發愁,惟恐賊黨人多勢盛,大船為他所毀,竟會有意想不到的事,大哥立處還好,二哥如在船頂,也許暫時還看不出,請你幫我防守後艄,時機一到,我將這兩根橫木一去,把我機關一扳,舵樓立時下落,三面木板往外一倒,後艄船面立變成一片平地,你只事前看準形勢,避開那兩個鐵木樁,便可施展你那獨門兵器,教我見識見識了!」

    說時,姜飛看出船已趕出好幾里。那片水中沙洲蘆灘業已過完,水面重又展寬,兩面賊船當頭的已抄向前面,分為兩線包圍過來,當頭幾隻已用暗器二次向船頭打到,似懼鐵槳威力,還不敢十分隔近。可是中腰一帶逐漸進逼,離兩舷只兩三丈,當中隔著一列浪花。這一臨近,越看出群賊水性之好,動作之快,其勢並不可以輕視,內中幾個水性武功都好,像是為首頭目的,業已放下雙槳,拔出兵器,立在船頭,目注大船,躍躍欲試。看那形勢,稍微再近一點,當時便由兩旁撲上船來,如由水中進攻更是容易,心中一驚,方想這班水賊均精水性,怎麼追了這遠不由水裡進攻?風浪這大,賊船大小,就不被鐵槳打中也難靠攏,如由小船縱起不是容易。船行這快,遠了不行,近了又被這兩片鐵槳激起來的惡浪隔斷,單是窮追有何用處?忽然聽出群賊喊殺、風水相搏聲中,大船兩側似有兩串軋軋之聲響個不停,船底響聲已早停止。

    定睛一看,原來大船兩側船底靠邊之處好似有什東西不住舞動,並還攪起兩條又勻又急的浪花。月光照處,每邊似有一列長短不等似刀非刀的影子急轉不已。心方奇怪,忽聽盆子低語道:「爺爺想因賊船厲害,連船側兩排渦刀轉輪也同發動,莫非他老人家只顧運動雙槳,有人相助還不曉得麼?這類機關乃是爹爹在日,在海洋中救了兩個西洋工匠,互相設計打造而成,非但幫助行舟,一經開動,船輪吃水一沖急轉起來,風浪越大船走越快,並還可以防禦敵人由水裡來攻船底,真個再好沒有!因這東西無法再造,只管每次回家都要背人收拾,已有多年不曾使用,也從未遇到過仇敵。今日這樣破例,他老人家一向鎮靜,表面看不出來,分明是因形勢險惡,意欲早脫重圍無疑,但是有人相助連我都看出來,他怎麼會不曉得呢?」姜飛頭一次不曾聽出,只當所說是指自己,暗付:大哥在船頭迎敵,業已出手,老人斷無不知之理,如何這等口氣?後才聽出另外有人,料在中艙一帶,仔細察看,哪有人影!

    盆子見他上下左右不住張望,笑說:「二哥這時還看不見,我方才也只看出一點形跡,略現即隱,底下便未再見。最可笑是這班水賊業已被他傷了好幾個,竟會毫無警覺。

    我料來人至少兩個。一個隱在水中隨船同進,一個也許隨在我的船後,否則方才二哥未來以前有一本領水性較高的頭目被我打了一鐵蓮子,我明明看見被他用刀格開,不曾打中,竟會翻身落水,不曾起來,船也幾乎翻倒,後被同黨趕下撈起,現已落在後面,看那意思不死也必重傷。水中非有能人暗助不可,方才少說還有十來個水賊潛入水中,想將船攻穿,都是響上一兩下便不再有聲息。這類賊黨水性高強,能在水中換氣張目,個把時辰不往上面探頭,船底雖有純鋼打就的鐵片護住,另外還有鉤刺之類,一個不小心便受重傷,船走又快,急切間無法攻穿,但是賊黨決不死心,怎會一響就停?此時早無聲息,分明有什能手藏在下面,將賊殺死,才會有此景象。我雖不知是誰,但見那人所穿水衣水褲,正和昔年爹爹同一路數,否則不會那樣顏色。賊黨被浪花遮住目光,人家還在船邊出現半身,傷了他一個能手,竟未看出,也許船走太快,各不相顧,連水中死了好些同黨他還不知道呢!我聽爺爺說,二位哥哥多半奉有師長密令去往湖南有事,不宜顯露形跡,最好不令這些賊黨照了面去。方才再三囑咐,就是你們武功真好,最好不要驚動便由於此。方才不知有人相助,敵勢太強,同舟共濟,那是無法,既已有人相助,能不出手自然是好,何況爺爺共只兩個老友和爹爹兒個同門至交,這樣仗義暗中出力相助決非外人。方纔我只見到一點人頭,不曾看清,如其所料不差,內中一位老前輩比爺爺還不願別人看出他的本相。如其看出二位哥哥本領真高,非但不會真個出手,也許面都不見,由水底走去。人家這樣義氣,在水底跟了半夜,出了不少的力,結果不能請上船來當面道謝,連人是誰都不知道,心中如何能安呢?」

    正說之間,猛瞥見前途接連飛起兩枝帶有火星的響箭,在水天相連之處閃了兩閃,當頭賊船立時同聲呼哨,也有幾枝響箭流星曳空而過,朝前射去,盆子驚道:「爺爺今夜船走真快,我還不曾留意,就這一會工夫已離湖口不遠,那火星便是賊黨信號,分明賊頭也自出動,再有幾里的水程又要陷入重圍,前後受敵。萬一賊頭在前途下上水閘,用截江鎖把路隔斷才討厭呢!你看當中幾隻賊船已想撲上船來,分明是因追了一陣連傷多人,回去不好交待,又想他們大隊援兵就在前面,相隔不遠,想在到達以前搶將上來……賊黨已快發難,他們人多勢盛,被他搶上船來到底討厭,為何這兩個幫手還不出現?多急人呢!」話未說完,忽聽一少女口音接口笑道:「都是你鬧的,我和大公既然來此,哪有不出手的道理?你偏要把這位姜兄喊到後艄,不令出手,我想看這如意鎖心雙輪的威力都辦不到,還要埋怨人呢!」姜飛方覺耳熟,盆子已歡呼道:「我早猜是二姊同八大公隨後趕來,別人不會知道,也無如此湊巧,果然料得不差。」說時姜飛剛聽出來人隱在船艄之上,似由水中剛剛冒起,正是方纔所見少女南宮李的口音,料知那位李八大公也跟了來。忽聽喊殺之聲,回頭一看,不禁大怒,原來就這二人一同往後循聲注視瞬息之間,已有好些賊黨分由兩面搶上。前面桑老人剛剛轉身回顧,怒吼了一聲,忽又回轉頭去,照樣划動那一雙鐵槳朝前飛馳,嘴裡好似說了兩句,不曾聽清。

    沈鴻本來立在船頭戒備,雖早發現賊船漸漸靠近,但因走了一大段均未發動,不曾想到來勢這等神速,說上就上,人數又多,每面少說均有十來個。本是手持兵器分立小船頭上,比住大船一同急馳,相隔最近的約有兩丈,看不出有何用意。前半段浪花又大,目光被他隔斷,看不甚清。月影西斜,離水越低,江面正在起霧,殘月昏茫,偏巧又被雲遮,賊船隻是八九十條黑影,各帶著一點燈光,在暗影中飛馳閃動,賊黨又各穿著一身黑色水衣,越發不易看出。就這星月迷漾、光景晦暗之際,群賊連聲也未出,大概只發了一個暗號,便同分頭往大船上躥到,來勢宛如引滿了的強弓,又猛又急。追了這一大段,前面雙鐵槳起落之勢早被賊黨看出,追著追著兩翼賊船各將船頭一偏,對著大船破浪狂衝過來。這班水賊均善駕船,早已蓄好勢子,先由中部進攻,隨同後賊雙槳划動之勢,那條小船有的穿浪而過,有的竟由兩旁浪花之中騰起,前賊立時乘機一躍,不等兩船挨近便先縱將上來。看意思是分兩路進攻,注重是在前面。因見老人照樣揮槳急駛,沈鴻又被老人暗中止住,賊黨不曾看出,均如無覺,上來又存有戒心,惟恐吃虧,意欲以多為勝,各立兩舷之上,想等後面趕來的同黨多上幾個再分兩路殺去。姜飛發現之時每面已上了十來個,後面的還各有十來條追得較近的打算跟蹤搶上,心方急怒,一緊手中鎖心輪待要殺將過去,忽見盆子使了一個眼色,暗忖賊黨越來越多,如何不令出手?

    心念才動,剛被盆子暗中止住,群賊連上到下已是紛紛傷亡。這兩翼賊船本來追在大船旁邊,並肩急馳,原意用前頭十來條賊船同發暗器,去分桑、沈二人心神,中間乘著月被雲遮,大船上面仍是燈火通明,打算冷不防由暗影中往大船上猛衝過去。只有一二十個同黨撲到船上便可成功,敵人鐵槳多麼厲害,好漢打不過人多,也無用處。

    哪知槍先上去的同黨剛剛縱上,還未立穩,隨後跟進的群賊正在同聲呼哨,想要相繼撲去,當頭六七條快要挨近,有那本領高的人也離船縱起,不知怎的忽然各自一聲驚呼怒吼翻落水中。船邊一帶浪猛水急,賊船稍一疏忽便被拋起老高,或被打向一旁,全仗善於駕船,水性又高,就落在水裡也不妨事,才得斜衝過去。因都情急暴怒,貪功懼罰,硬著頭皮朝前拚鬥。本就高低起伏拋球也似,前賊一倒,輕重不勻,事又出於意外,好些連賊船也被浪頭打去,連人帶船一同翻落水中,多半被急流捲走,不曾冒起。這且不提,最奇是左右兩邊都是如此,先上船的賊黨還不知道厲害,瞥見後來賊船快要搶上,忽然人船一齊翻倒,又未發現敵人和動手影跡,只當波濤險惡,一時疏忽所致。有的方覺這些同黨都是廢物,如何敵人還未交手便落水中。因覺中艙兩旁已在控制之下,就被敵人警覺也是必勝,眾寡相差這多,決無敗理。心急一點的業已出身狂呼,催後面的船快上,做夢也未想到落水的人全都受了重創。有的人船俱喪,有的也只後面搖船的一個還能浮水逃走,當頭那個已無生理。正在同聲吶喊,意欲不等同黨再上便先動手,內中兩個為首的縱上篷頂指揮,也剛起步,正在兩面賊船紛紛翻倒水中,先上來的賊黨發威吼嘯,業已分成兩路,快要轉身進攻,共總不到兩句話的工夫,忽然一片驚呼吼嘯之聲,先是右舷十來個賊黨相繼一串驚呼急叫,彷彿牽線傀儡一般一個緊挨一個倒將過去。來勢快到極點,又是由船頭起到後艄順流而過。姜飛那好目力,上來竟未看真,便倒了一大串,十九翻落水中,只有兩賊抓住船艙不曾落水,一個還在怒吼急呼,一個和前賊一樣歪倒船邊先放鐵槳的闊舷之上,不能起立,竟連動也不動。同時瞥見船旁近水一面暗影中似有一條白影,其急如箭,貼著船邊往船後飛馳而來,快要臨近,忽然沉入水中不見。因賊黨倒得太快,均似受有重傷,心中驚奇,不曾理會,等到發現,人已無蹤。未及詢問,忽聽盆子急呼:「二哥快看!」目光到處,原來另一面十來個賊黨也是同樣遭殃。雙方差不多相繼發難,這才看出也是一條人影,手中好似拿著一口極鋒利的刀劍,寒光閃閃,貼著船旁底邊冷不防照準群賊兩腿乘著大船朝前飛馳之勢悄沒聲橫掃過去,手中刀劍快得出奇,近二十來條賊腿似被一齊斬斷,勢更神速,快得出奇,敵人絲毫不曾警覺,便被將腿砍去一節。

    因船走太快,來去都急,刀劍又極鋒利,迎刃立解,宛如用快刀削蘿蔔,挨著就斷,本來全數無一倖免,也更不會看出,只因內中兩賊剛剛起步,要往後艄撲來,一個手中拿著一柄鋼叉,恰巧垂向腳旁,被那人刀劍橫掃過來一下撞上,錚的一聲火星飛濺中,連腿帶叉都被斬斷,叉頭業先墜落水中。那賊本領頗高,又只斷了一腿,剛怒吼得一聲,身子往裡一閃,回手想抓船篷時,已自無及,那人見他未倒,猛一長身,把另一手朝他一揚,又是一聲怒吼,人便翻倒。另一水賊也是一個頭目,聞聲驚顧,瞥見船邊有一白影冒出水上,同時一串撲通之聲由前面響將過來,同黨雪崩也似,還未看真,便做一串紛紛倒翻水內。這一驚真非小可,一聲急叫,身子一挺,便往篷頂倒翻上去。那賊原因強敵厲害,又在水中,不敢縱身入水,仗著機警輕快,意欲翻上篷頂,避開這一刀,或敵或逃再打主意。哪知右面兩賊已先縱上篷頂,因聽下面同黨驚呼落水之聲,正在探頭下望,這群水賊身受重傷,腿腳被人斬斷,落水之後奇痛攻心,略一掙扎便自痛暈過去。

    有的更連動都未動先就痛死下沉,一個也未冒出水面。

    賊黨都精水性,暗影沉沉,後面賊船急切間因未看清,先上來的兩個頭目本意一到上面便可指揮同黨,左右兩面前後進攻,不料腳還不曾立穩,人已落水,百忙中還不知道兩面來賊十九死在敵人手內,心正不解,猛瞥見右舷窗檻上斜倒著兩賊,一個四肢不動,聲息皆無,一個卻在厲聲狂呼,說水中敵人暗算,要同黨快些入水對敵。船上燈光外映,剛看出那賊斷了一腿,另一個更是兩腿均被敵人斬斷,剩下兩條大腿樁,一手抓緊窗檻,已痛暈過去,搖搖欲墜,吃大船一路急駛震撼,忽然撲通一聲震落水中,被浪頭打去,不禁大驚,心疑方才上來的同黨必是發現水中來了強敵,入水應戰。一看兩面老少四人若無其事,後艄兩個未成年的少年正在手指自己低聲說笑,料知不是好惹,急怒交加,恐下面受傷同黨也被震落水中,想拉他上來,還未下去,後縱上的一個業已大聲急呼,說:「先上船的弟兄均被強敵斬落水中!」這一驚真非小可。話還不曾說完,水中那條白影連船都未上,便由水中踏波而起,躥上篷來。姜飛見那身穿白色水衣的面目雖被帽套遮住,看不出來,但是身材比李八大公要矮得多。一算來人連方才發話的甫宮李,至少已有三個,無一不是好手。上來這位中等身材的白衣人不知是誰,這樣高的本領,料知自己這面必勝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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