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沈鴻、姜飛奉了師命往岳州惡霸家中臥底,以為將來除害報仇之計,照大師兄齊全所指途向,由老河口坐船起身。一到船上,便看出掌船老人桑氏祖孫好些異樣,便留了心。後來雙方談得投機,桑老鐵的孫兒桑盆子對這兩個年輕客人更具好感,起身時天已不早,順風揚帆,一路走去,剛剛天黑,便走了三十多里水程。二人問出這祖孫二人打算連夜行走,只在前途望娘灣龍子河口稍微停泊,買點食物,順便訪一友人,把對方所托的東西帶到,就立即起身上路。吃完晚飯,老鐵仍回後艄掌舵,沈、姜二人和盆子正談得有興頭上,遙望前途蘆灘上蘆獲叢生,江岸樹林之中已有兩三點燈光掩映。這時江面上已無船影,明月斜照波心,江風吹浪,閃動起億萬銀鱗,夜涼似水,明輝如晝,夜來景物分外清絕,料知船家所說望娘灣市鎮快要到達,方想詢問,先是月光照處煙波浩渺中似有一條黑影隨波起伏,由前側面往橫裡斜漂過來。先未想起風高浪急,那東西只一小長條,並不甚大,如何能夠截江斷流而渡,談笑方酣,也沒看出來勢之快。就這轉眼幾句話的工夫忽然駛近,漸由千頃洪濤之中現出全身。剛看是條小船,前後各坐一人,後面的還是一個白衣少女,手持雙槳,撥浪如飛,由斜刺裡橫衝過來。雙槳凌波,微一起落之間,那船便和箭一般對準自家的船攔腰射到,眼看就要撞上。同時瞥見船頭上立著那個老人,身材年紀連同裝束均與王鹿於和齊全所說那位異人一般無二,心方一驚,忽聽桑盆子在旁帶笑急呼:「二姊!你和八大公早來一步多好,如今只剩一些殘湯剩菜,如何款待你們?爺爺正要繞往望娘灣去買熏臘,且到那裡去吃如何?」那老少二人還未回答,就這來勢猛急、事機不容一瞬之際,不知怎的小船竟會橫了過來,白衣少女一手扳舵,一手把槳,朝大船舷上輕輕一點,船便隨同少女手中長索拋處,搭向大船旁邊鐵鉤之上,隨同前進。共只一人兩手,又要扳舵,又要用槳將大船抵住,就勢還要放落船槳,將身旁套索拋向船舷搭鈞之上,又是由橫裡斜刺過來,勢子何等猛急,動作神情偏是那麼從容不迫,看不出絲毫慌亂。大船簡直動都未動,也無一點擠撞聲音。最奇是前面老人本是獨立船頭,大船燈光照處,滿臉都是笑容,好似不期而遇,心中歡喜,想要開口發話神氣,忽然發現船上載有生人,欲言又止,回過頭去朝少女低聲說了兩句,也未聽清。二人只顧看那少女動作輕快,心中驚奇,不曾留意到他,等到覺著眼前人影一閃,再看船頭老人已無蹤影,只船篷頂上微微響了兩聲,便聽船家桑老人和來人笑語問答之聲。聲音極低,一句也未聽出。
這一白衣少女將小船套住,也未看出用什手法,人便縱上船頭,所乘小船立和箭一般朝大船後面倒退淌去,轉眼停住。盆子早搶先迎出,男女二人有說有笑,說得十分投機,但聽不出是什來意。二人自然不便出去,想起師長同門之言,心疑船頭老者必是那耳旁有一串紫葡萄形肉痣的異人,想不到無意之中在此相遇。難得他和船家交情深厚,自家和桑氏祖孫又是一見如故,這等機會自然再好沒有。何況桑氏祖孫既是此老好友,想必也是同道中的異人,如能就此結交,豈非妙到極點?後又想起師長和大師兄均說此老天性古怪,感情用事,一向不輕許可,不是他自家心喜的人決不理睬,無因至前反遭厭惡,方才明是不願生人相見,逕由小船縱上篷頂,去往後艄與桑老鐵敘闊。對方業已避開,再如勉強,弄巧成拙反而不美,這不比在路上相遇,看似容易接近,實則更難。
前後兩起老少四人語聲又極低微,除笑聲外一句也聽不出。緊記師父之言,不敢冒失。
回憶桑盆子的口氣,彷彿這次搭船乃是格外看重,恐自己中途遇險,好意相助,想使自己渡過前途難關之故。照此情勢,來了前輩異人,多半還要引見,何況這老少兩位嘉客還未用飯。後艄地窄,沒有坐處,夜風又涼,必來中艙相見無疑。哪知等了一陣並無音信,風勢一轉,船也慢將起來,方纔所見燈光閃動之處業早過去,岸上是否村鎮也未看出。正在低聲密計,對方再如不來,便設詞由盆子轉告,推說主人厚意,萬分感激,現在佳客來訪,理應款待,我弟兄本是承情搭載,並非包下,哪有獨霸中艙之理?主意打好,姜飛正要起身去喊盆子進來商量,船頭二人已同含笑走進,燈光之下方覺那白衣少女膚若玉雪,美艷非常,品貌不在武當山中三姊妹之下,反更活潑豪爽,見了生人言笑無忌。沒有絲毫拘束。
二人剛同起立讓座,盆子已指少女笑道:「這便是我第二位世姊南宮李,乃是女中英雄,她還有個外號……」話未說完,少女已接口嬌嗔道:「三弟!你還說些什麼?」
盆子連忙改口道:「怪我不好,不過照你方纔所說,人家早晚知道,先說出來不是一樣?
這二位客人真太好了。方才看得起我,非要弟兄相稱,我已依他,這是沈大哥,這是姜二哥,像他們這樣好人我還難得遇到。起初只想他去那地方有一兩處不好走,想借載客為名,使他渡過難關,並沒想到今夜事情這樣討厭,更沒看出他兩人都是高明人物。後來爺爺飯後暗中提醒指點,想法子把他包裹偷偷摸了一下,這才有些明白。我雖不知他二位來歷,但照爺爺暗中觀察,本身就還不到劍俠一流,也是前輩高人門下。否則這高本領的年輕人決不會這樣謙恭有禮,對人和氣。上船之先如其知道這條船的來歷,也還不足為奇;他二位非但遠路來此,不知此船仗我爹爹昔年情面,沿途那些吃水飯的不好意思下手。再說船上至多一點尋常土產,也不值他們一搶,一向平安無事。因從外路初來,最近也和你方纔所說一樣,是由武當山中起身來此,為了初次出門,樣樣仔細,如不是我極力勸說,幾乎還有顧忌。分明連最近兩三月由老河口到洞庭三湘這條路上不論水陸均非昔比,往來商客稍一疏忽便有人亡財盡之憂都不知道,只憑猜想,要乘載客多的大船,江湖上事通不曉得,對人卻是那樣好法。先見他暗中周濟苦人十分慷慨,本身像個讀書相公,還當富家子弟,偏又沒帶用人。後來見他對於自己樣樣儉省,不是受過貧苦磨折的人裝也裝不出來。那兩個苦人實在可憐,我正想暗告爺爺送他一點,卻讓二位哥哥代我做去,因此喜歡他們。只說他們背人做好事,叫他暗中受點好報,再三和爺爺說,方始答應。就這樣還再三囑咐,說是目前人心難測,近來為了我們幫助過幾個好人脫離虎口,沿途這些該死的東西業已懷恨,說我祖孫做濫好人,他們看在我死去爹爹的份上,讓我全家往來運貨,乘這荒亂年月做點有利息的生意,我們每次辦貨多麼貴重他們也不眼紅。因恨爺爺自己不肯貪多,把辛辛苦苦得來的銀錢常時拿去救濟苦人,表示好心,做那呆事也還罷了,如何藉著這塊招牌幫助這些肥羊,把他們自送上門、眼看到手的財貨平空放掉,使其漏網,本身又未得到好處,有時連船錢都不肯要,犯了他們規矩,幾次托人示意,再做這類損人不利己的事情便不再客氣等語。
「爺爺先頗憤怒,後來一想,此時到處都是他們勢力,洞庭君山一帶更是厲害,自家滿門孤寡,不犯與人慪氣,又經我娘力勸,決計不惹他們。像今日這類事便犯他們之忌,這兩客人身邊雖無珍貴財物,看那目光言動決非尋常人物。如是君山對頭,豈不又要結怨?再三囑咐,事已過去,這兩個少年人又極好,且自放開,下次卻須仔細,非但不可多事,有人尋來也要設法拒絕。我當時沒看出二位哥哥有什過人之處,以為他二人言動那麼文氣,年紀都輕,怎會不是尋常人物,先還不服,直到後來越談越投機,並以弟兄相待。爺爺那樣不愛理人的脾氣居然也會看重,答應一同吃飯,跟著便指點我偷摸他們兵器和看他二人的眼神,以及好些連內行都不容易看出的奇特之處,才知所說不差。
二姊方才又是那樣猜想,我真想不到無意之間交到這兩位有本領的好哥哥,你們談上一會,索性把八大公請來同談如何?」少女方說:「大公不來,你不要去!」盆子已往後艙鑽進。
沈、姜二人聞言,料知行藏已被桑氏祖孫識破,心方驚奇,見南宮李一雙妙目自一進門便注定在他弟兄二人的身上,盆子一走,忽然笑向沈鴻道:「明人不說虛話,沈、姜二兄可是武當臥盾峰來的嗎?」沈、姜二人謹守師誡,走時齊全又曾囑咐,無論遇見何人均不可洩漏山中機密,並還教了一套言語,正在盤算,少時如何回答,忽聽對方當面叫破,心中一驚,雖料老少男女四人決不會是賊黨,尤其後來那位老者更像師長密令隨時留意準備結交的前輩異人,但是真話仍不能說,沈鴻方在為難,姜飛機警靈巧,已先反問道:「南宮姊姊女中英雄,愚弟兄素昧平生,怎知我們是由武當臥眉峰來的呢?」
南宮李本想沈鴻說話,見對方沉吟未答,姜飛從旁插口,意似不快,兩道秀眉往上一揚,微笑答道:「此理甚明,你二人如由遠道繞來老河口上船,面上必難免帶有風塵之色。
近來遍地都是綠林,還有一些佔山為王的草寇和坐地分贓的土豪惡霸,如已死的劉二寡婦之類,你由哪一路來都不免於與之相遇。但你二人從頭到腳均極乾淨,我從一上船起便曾仔細察看,連人帶包裹均無一點痕跡,過船時又絲毫不知這半年來江湖上的光景,處處外行,偏又那麼小心謹慎,除卻武當山這一條路還有何處?此山近年幾次想去,雖未如願,但我知道後山臥眉峰隱居住有一位姓崔的前輩高人。後又聽說另外還有兩位也在那裡,並有兩個門人,以我猜想,你們非由那裡來不可!我們初次相見,雖談不到交情,盆子是我世交兄弟,你們和他一見如故,也算是我朋友,他又說得你們那樣好法。
休說沒有惡意,如其真是崔老門下,雖然彼此門戶不同,各位師長也有兩人與之相識,更無想壞你之理:我向沈兄請教,姜兄接口代說,莫非對我還有疑念嗎?」沈鴻聞言猛觸靈機,立時接口答道:「南宮姊姊請勿誤會,愚兄弟實是另有來路,決不是臥眉峰,更非崔老前輩門下。好在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如說得不對,以姊姊的聰明高見,早晚必知底細。如其真是崔老人的徒弟,住在臥眉峰下,情願受罰,決無話說!今日雖然奉有師命,有許多話不能明言相告,也決不敢以是為非,只要姊姊說得對,斷無不認之理。
並且武當臥眉峰那幾位老前輩也都知道,他們近已移居,不在當地居住了。」姜飛方才暗笑大哥一向忠厚,今日答話卻是虛虛實實,十分巧妙。
南宮李聞言意似驚奇,又似聽出沈鴻所說不像虛假,有些失望,呆了一呆笑道:
「我看沈兄人頗老成,決不欺我。既知武當諸老來歷,想也不是外人。你弟兄奉有師長嚴命,交淺不能言深,就我料得不差,也不應該多問,何況不是。現在這幾位老前輩既不住在臥眉峰,可知移居何處?還有兩位前輩女俠俠尼花明大師和黑衣女俠又叫明月光雙劍夏南鶯的,頭一位自從前年孤身一人在湘江路上連殺十幾個惡賊大盜之後忽然失蹤,無人再見;第二位更是隱跡多年,以前人都當她病死山中,或是為了她那昔年情侶不能重圓舊夢,遁跡空門,不再出世。哪知前年忽然兩次現身,並還帶有一個姓杜的女弟子回鄉掃墓,跟著便在武當山口大風雷雨中有人見到一面,從此便無蹤影。去冬聽說,這兩位前輩女俠多半隱居臥眉峰或是武當後山一帶。我想見這兩位老前輩已非一日,雖知不是有人先容,便去也見不著,不敢冒失登門,心卻萬分嚮往,沈兄可知這兩位老前輩也是在山中嗎?」
沈鴻一則人較忠厚,像方纔那樣支吾、說巧話已是初次,再想推托掩飾便辦不到。
對方問得又緊,一雙妙目盯在自己臉上,實在無法說謊。同時想起,大師兄曾說,遇見外人只不可露出你弟兄二人是本門弟子和本身的來歷用意,余均無關。並說,目前各位師長同隱山中,已有不少人知道,此行全仗機警心細、能夠識人、善於應付,萬一遇見對方是正派中人訪問各位師長下落,除此行機密仍不可洩外,均可稍微告知,無須十分隱諱。否則對方開口問到,必已看出幾分,如說假話,瞞他不過,反而引起不快,遇事不肯相助,得不到照應,甚而還要吃虧,全仗臨機應變等語。同來老人如是那面有紫葡萄的前輩異人,不是他的祖父,也是至親尊長,難得不期而遇,這樣湊巧。只是對方不來無法親近,如由此女身上與之結交,豈不是更好!念頭一轉,話也聽完,隨口答道:
「小弟只要不關本身之事,知無不言。姊姊所說兩位老前輩現已隱居武當後山白蓮鹼,便先住臥眉峰的諸老前輩師徒也都住在那裡。不過當地四面危峰峭壁環繞,幽深奇險,常人難于飛渡。我看姊姊必有一身極好武功,當然去得,不過諸老前輩日常閉關,門下弟子又因以前曾有異派餘孽前往窺探,見到生人易生誤會,最好事前設法通知,得到諸老前輩允許方始求見,既免誤會撲空,往來也較方便。姊姊既然想往武當求見,如何又坐船往湖南那裡去呢?」南宮李聞言喜道:「沈兄真個至誠君子,聽你口氣決無一句虛言。我雖想見這兩位前輩女俠,只不知是否是在山中,得信又遲,新近還有點事要往湖南尋人,也許事完回來托一位老前輩引進呢!」姜飛也和沈鴻一樣心思,方覺這樣回答才好。盆子忽然拉了船頭老者走來,見面笑說:「此是我們李八大公,單名一個照字,又是我二姊的外公。二姊姊妹孿生,為了家貧失乳,從小便被大公接去撫養,學成一身好功夫。像我這樣只會搖船,什麼不會的真羞人呢!」沈、姜二人早已起身,恭身下拜,滿擬對方既肯相見,便有指望;哪知這位老人十分沉默,稍微問答幾句便露行意。
二人聽出對方就走,話還不曾說過幾句,心中一急,覺著此老身材胖瘦高矮連那滿頭白髮和雪也似白的皮膚俱和王鹿子所說相仿,只是貌相清奇,看去並不醜怪,一心一意斷定是所尋異人,不約而同藉故走往他的左側,仔細看了兩眼,哪有什麼紫葡萄的疾病嵌在左耳根上!師長又未肯說此老姓名,始而心中猜疑,不能斷定,後來越看越覺對方貌相清秀,神采照人,有飄然出塵之概,說話也極溫和,與王鹿子所說那人古怪脾氣迥不相同,才知心中盼望太甚,一見來人本領高強,又是一個白膚白髮的老人,與師父所說好些相像,便自附會,以為是他。先頗失望,繼一想,此老雖非本人,這樣高的本領和南宮李所說口氣,必是一位前輩高人,能與結交將來也許有用。正待挽留,這老少二人似已看破,先微笑低聲說了幾句,忽又笑道:「我們還要盆子祖孫趕回望娘灣去,就便吃飯。時已不早,莫要買不出東西,又去敲門打戶給人家添忙,盆子前途小心,我們去了。」只朝二人微笑點頭,便往船後走去。二人知道挽留不住,連忙禮拜,跟到後艄,見那一葉小舟飄飄蕩蕩隨在船舵之旁,船尾掛著一盞紅燈,月光照處,那船看去義小又輕,正在隨波蕩漾,輕飄飄的。老少二人朝沈鴻、姜飛和桑氏祖孫把頭一點,拿起先放的一包東西,笑說「再見」,便同飛身而起,竟由舵旁縱起,一同落向小船之上,仍是一前一後,南宮李剛拿起雙槳,老的已將手一抬,把套索收將回去。
雙方去向相反,小船又極輕快,目光到處,那一葉輕舟在當空皓月之下吃少女手持雙槳前後略一撥動,便和正月裡花燈中的水老鼠一樣,作一半個弧形在汪洋急流之中將船調頭側轉過來,再將一手空出,回首向大船上人連揮了兩次,跟著雙槳齊飛,接連兩三槳過處,便貼著水面箭一般往來路馳去。船輕水急,雙方背道而馳,轉眼剩了一個小黑點,再看業已沒入煙波深處,影跡皆無。二人正在連聲稱讚,老鐵本在掌舵,頭都未回,忽然把手一揮,盆子便請二人同回中艙,氣道:「早知今夜俞家熏臘不能到口,在老河口多買一點酒菜也好。好容易交了兩位朋友,夜來卻吃剩菜,多掃興呢!望娘灣俞家熏臘味美,又是多年相識,己有兩次船過不曾前往,以為今天半夜行走,可吃一頓好宵夜,明早又省做菜,不料有人作對,如非爺爺常時往來,顧慮太多,我又無什本領,業已有人代去,真恨不能和他一拚死活呢!」二人料有原因,看神氣船是一直開走,便有村鎮也不停泊,這祖孫二人精力健強還在其次,前途也許還有變故。方想設詞探詢,後艄老人又微咳了一聲,盆子便不多說,二人知趣,也未再問。月色已上中天,盆子先勸二人睡上一會,過了半夜還有一頓宵夜,再來喚起。二人心中憂疑,又覺同舟共濟,主人這樣厚待,不應置身事外,多少也出一點力,何況利害相連,水路如此危險,對方共只祖孫二人,萬一有事,多上兩人相助也好得多,再三辭謝。盆子連勸不聽,悄聲說道:「我知二兄好意,但我祖父向不喜人相助,何況我們這船一向不曾出事,傳聞未必可靠,不願你們跟著熬夜,你們不睡他不高興。如今時候還早,我料今夜如其有事,必在烏婆灘和九王灘一帶,你們就睡不著也請閉目養神,再過一個更次我到後艄掌舵,二兄如未睡熟,乘著爺爺在前駕舟,你們溜到後艄,我弟兄三人一面說笑,一面留神察看,無緣無故他們如何這樣作對,好在你們身邊沒有多的金銀財貨,就被闖上船來也有話說。
這條路雖然越來風聲越緊,我們業已走慣,就是上次救了兩個可憐客商,他們懷恨,並非無理可講,放心好了。」姜飛、沈鴻應諾,初意閉目假睡,挨到老人去往前面操舟,便往後艄與盆子一同戒備;不料近日為了分別在即,和眾同門歡聚敘別,不曾睡好,昨夜更是一夜未眠,早起又趕了一段長路,先還無覺,後來轉了風向,雖然天色清明,風浪卻大得厲害,船身不住搖蕩,人臥床上如在搖籃之中,人又有些疲倦,不消片刻便相繼睡去。
隔了一會彼船頭打槳之聲驚醒,悄悄起身一看,不禁大為驚奇。原來外面風浪雖大,仍是水天一色,上下空明,那船沖風破浪而行,竟比初上船時乘風揚帆更快。隨同船頭打槳之聲,大量水點由兩邊窗外往外撥去,迎著月光,宛如大片銀珠玉雪不住起落飛舞,頓成奇觀。再看老人桑老鐵獨立船頭,兩面鐵樁之上各架著一支又長又大的鐵槳,在老人雙腕推動起落之下船和奔馬一樣,快得出奇,不必別的本領,單這兩膀神力已是驚人。
跟著便聽後艄有人用手指彈了一下,料知盆子相喚,老人全神貫注雙槳之上,似未發現,忙即輕肖悄掩往後艄,見盆子掌舵,神情也頗緊張,不時左右張望,這等形勢分明前途有險,船上前後燈光通明,如有賊黨豈不一望而知,心中不解。盆子已低聲說道:「二位哥哥來得正好,今夜恐怕不免一場惡鬥,爺爺說你二人身邊帶有奇怪兵器,我不好意思私自取看,何不使我見識見識?」說時,二人業已望見來路蘆灘中有燈光閃動,好像業已闖過一處難關。再定睛細看,江面上還有六七隻小船影子,正朝明月蘆花之中斜駛過去,彷彿是由自己船後退回神氣。來去的船都快,所乘大船在老人雙鐵槳揮動之下微一起落,那船便和箭一般朝前衝去。這樣兩丈多長一條半大的船雖說載重不多,連人帶貨物到底也有分兩,老鐵雙手分持那麼又長又大的鐵槳,竟比尋常單人乘坐的徘猛輕舟還快得多。
撲面而來的江風猛烈非常,方要開口向盆子探詢,猛又瞥見前側面蘆葦叢生,斜月光中因風起伏,宛如雪浪,滾滾翻花,沈鴻低聲悄說:「二弟,前途江面如何小了一半?」姜飛剛答:「不是江窄,你看那旁有水,也許是片沙洲呢!」盆子本來立在後艄不住向前張望,似恐船篷遮目,並還立在舵旁船樁之上,動作神情均極緊張。江風又大,吹得滿頭短頭拂拂飄起,連話也顧不得多說。二人去時本將兵器帶在身旁,先聽那等說法,不便再為隱瞞,知道包裹中的如意鎖心輪已被看出,正想解下,將機簧裝上,還未遞過,盆子忽然接口道:「那時烏婆灘乃江心的一片沙洲,本由江岸突出,與陸地相連,後來當中低處被急流衝斷,連水淺時也看不出。附近港漢甚多,地勢荒涼,便是太平時節也有歹人出沒搶劫人少的孤船。這一條路來去兩頭相隔村鎮都遠,船家稍微疏忽,沒有看出風色天氣,錯過停泊之處,除非退往來路,只在黃昏以後經過便難免出事。近年兵荒馬亂,不是大水便是大旱,官府又極可惡,鬧得民不聊生,更成了水寇巢穴,我們這類專靠力氣自營生理、平常難得載送客貨的家船和他兩不相犯。爺爺又不願多事,雖然有我爹爹生前情面,每次來往也總是想盡方法避開他們,不願無緣無故被他們說嘴,彷彿他們殺人劫貨是應該,不下手是大情面,聽了都是氣人,因此從來難得和他對面。
今夜他們好似老早得到信息,有心尋仇。由此去往白沙湖口共有四處險地,都在今夜必須闖過才得無事。起身以前爺爺業已得信,因氣不過這群惡賊,自家人少,又不能和他硬拚,本意這次載貨較多,所賺可夠一兩年的用度,到後索性將這條有名的快船賣掉,不和這班賊黨慪氣,全家避往荊門山中,投一老友一同隱居,開荒度日,免得滿門老弱只我一個孫兒,為了一點小節去與賊黨結怨。哪知對方欺人大甚,我們照例要到明日開船,因知對頭算好我們回船時期,沿途埋伏,攔阻去路,明為講理,實則故意欺人。這樣提前開船,連夜急走,也許驟出不意,在他算計以前半夜行舟,將這幾處關口闖過。
他們還是欺人大甚,老早防到,日夜有人守望,我們的船一到立時搶先下手,方才李八大公趕來送信,得知底細。爺爺真個氣極,業已橫心,反正就走這一次,決計和他硬拚,頭兩關業已闖過。
「可笑賊黨以為這一雙鐵槳只我爹爹能用,爺爺當年雖有這個外號,不曾有什人見他用過,年紀又過八十,只說年老力衰,祖孫二人勢孤力弱,不敢為敵。哪知這些小賊船剛由兩旁湧到,以為船小輕快,只有幾個搶上船來,便可將我祖孫擒住。結果我爺爺也未和他動手,只憑手中雙槳划動,打得那些賊船稍微近前紛紛翻倒,單那鐵槳激起來的波浪便擋不住,簡直無法靠近。前面來船更是一撞就翻,有幾個打翻落水的狗賊妄想攻穿船底暗算,不料水中要緊所在都有鋼皮包住,另還有好些分水鉤刺,船走更快,非但鑽它不透,有的還受了重傷,這才將他嚇退,空自咒罵,無可如何。頭關已早闖過,方纔所過乃是第二關。他們俱都通氣,這第二關為首的更不要臉,他們二三十條賊船攔我一條只有祖孫二人駕舟的孤船,手都未交便被打敗,居然還不甘心,妄想尾隨,暗算掌舵的人。我氣他不過,連用鐵蓮子打傷了好幾個。爺爺又在大聲警告,方始嚇退回去。
方纔你見那些小船便是這些無恥狗賊,如今江面上已無賊蹤,可是前途形勢分外險惡,尤其第三關離此不過十多里,照此走法轉眼就到,此時已入險地,內中幾個為首水賊水性本領全都不弱,黨羽又多,本來想請二位哥哥相助,只為爺爺事前囑咐不許驚動,又知你們睡熟,否則過第二關以前賊黨曾在前面攔阻,你們早被吵醒了。爺爺不許喊,我要掌舵,又無法走開。並非是我膽小,實在爺爺年紀大老,已一二十年不曾出手,我一個娃兒,萬一有什凶險如何得了!二位哥哥如是尋常客商也還罷了,既是兩個有本領的好幫手,無心相遇,我們同船共命,安危一樣,當然再妙沒有。方才正想用繩將舵系穩,偷偷去喊你們,人就來了!」
隨又驚道:「姜二哥這件兵器從未見過,如何和江湖上傳說的如意鎖心輪一樣,此是俠尼花明獨門兵器,巧妙無比,她不收多的徒弟,怎會得來?方纔你和南宮二姊曾說,花大師業已隱居武當山白勞磴,大哥口氣好似不曾說完,二姊只知你們不是崔老人門下,奉有師長密令,不便多問,對於武當諸老前輩你卻知道這般詳細,我已疑心,莫非二位哥哥是花大師破例新收的徒弟麼?」沈、姜二人見他竟知鎖心輪的來歷,又聽老人仗著一雙鐵槳把沿途賊船打得落花流水,越料不是庸流。略一尋思,暗忖,諸位師長曾說,到了岳州賊巢相機行事,索性明言自己是獨手丐席泗門徒,為了師父隱跡風塵,性情古怪,強迫做叫花子,受不了那苦楚,逃來當地。這祖孫二人既與水賊為敵,君山那班賊黨和岳州惡霸便非他的對頭,也決不會與之合流,倒不如說將出來,免得無話可答,反使多心。於是相繼回答,說自己乃獨手丐席泗新收弟於,從師才只一兩年,俠尼花明師執至交,因愛她這兵器,托人打造了一對,請其傳授。剛剛學好,為了湖南故鄉多年未歸,意欲回家探望,恰巧師父命辦一件要事,欲由水路轉往荊門山左近送一封信。不料與老弟巧遇,一見如故。我二人雖然不會水性,如有賊黨來犯,只在陸地或是船上,自信稍差一點的還能應付等語。盆子聞言越發歡喜,一面早把鎖心輪接過,看了又看,笑說:「這件兵器威鎮江湖,無人能敵,想不到今日得見,差一點的狗賊見了此輪嚇也嚇退,就那為首惡賊也知花大師不是好惹,她的門人決不容人欺侮。先沒想到今夜形勢這等緊急,只知你們人好,心想今日不走,明日你們起身,無論搭什船都是更險,只有和我祖孫同路比較平安得多,就算傳說是真,賊黨作對,也能應付,硬闖過去。誰知一時投機,本來想幫人的反倒幫了自己。這一來我放心多了!」盆子起初見離水賊巢穴和埋伏之處漸近,本來心甚緊張,覺著眾寡懸殊,就是沈、姜二人真有本領,能夠相助,也只四人。內中兩人至少還要操舟,不能全數動手,正在愁慮,忽聽二人竟是大俠獨手丐的門徒,手中兵器又是威鎮江湖的鎖心輪,不由喜出望外。到底年紀還輕,尚欠老練,明見前途那片飄在江心的烏婆洲蘆灘越來越近,心疑賊黨也許先就在此藏伏,準備下手,心裡一高興,竟自忽略過去。
沈、姜二人初次經歷,更少警惕,雖聽盆子說沙洲左近還通著兩條河道,附近港漢縱橫,藏伏歹人惡賊,有些心疑。耳聽相隔第三層難關還有十餘里之遙,老人鐵雙槳那大威力,也和盆子一樣,只顧說笑問答,就此岔開。後來還是姜飛覺著船行如飛,兩旁浪花如雪,隨同前頭鐵槳起落,暴雨一般由兩舷掠過,彷彿比前更快,最激烈時直似兩大蓬銀雪,當中夾著一條快船,向前途猛衝過去,水聲發發,甚是猛烈。偶然幾個水點打到臉上,竟和冷雹一樣,冷氣逼人,要在前三年遇上也許還禁不住。方想,八十老人這等神勇神力,實是驚人。忽然看出前途沙洲偏在右側,相隔不足十丈遠近,上面蘆葦叢生,波濤澎湃,形勢甚是險惡,船由洲旁馳過,橫裡估計相隔約有六七丈,眼看就要走成平排,繞洲而過,方問:「這片沙洲形似一長條,和蛇一樣,如其橫將過來,連水面也被隔斷了。」盆子聞言當時警覺,忙將鎖心輪還與姜飛,一手掌舵,一手重伸腰問革囊之內,定睛往前側面一看,急喊:「二位哥哥快到船頭,或是前後一人分頭準備,賊黨這裡果有埋伏,方才料得一點不差!」話還不曾說完,沈、姜二人聞聲驚覺,忙即暗中戒備。
前途沙洲角上已有兩點火光閃了一閃,同時便聽船頭桑老人哈哈大笑,船行更急。
當地風浪又大,老人用力太猛,全船一齊搖撼,震震有聲,那兩片鐵槳在老人猛力划動之下,也連後艄大牙一齊軋軋亂響,聲勢端的猛惡異常,千層浪花左右飛舞中,那船相隔沙洲越近,快成平行,後艄桑盆子好似得到老人暗號,口催二人速往船頭、船頂相助,還在急呼,雙手用力一扳,船本直走,忽似溜了韁的快馬一般由右而左避開沙洲,往左側面斜駛過去,這一衝就是好幾丈遠近,離開沙洲已有十丈以外,舵還不曾扳回正位,改走直路,說時遲,那時快,就這老人笑聲起落共只幾句話的工夫,接連五六點紅綠火光已似流星趕月一般先由沙洲角上飛起,直上高空,再和小鞭炮一樣響成一串,爆炸開來,灑了一天五顏六色的星雨。緊跟著便有好些響箭朝船射到,吃這祖孫二人前面鐵槳猛力一劃一轉,後面再把舵一扳,船便斜竄出去老遠,全數打空,一枝也未射中,只帶著那尖銳之聲紛落水中。盆子見狀大怒,方喊:「無恥賊黨以多為勝,還要亂放冷箭,真不要臉,前面要緊!」底下未容出口,姜飛看出敵人來自右側,連中艙也未走進,便當先往船篷頂上縱去,一面急呼:「大哥,快到前面殺賊應敵,我在篷頂兩面接應。」
沈鴻也跟蹤縱上,方說:「盆弟年幼,孤身掌舵,不知賊黨來勢如何,二弟還是顧他要緊!」姜飛方想說「方纔業已看過,此船造得十分精巧,防禦尤為周密,舵樓左右和後面均有長釘鐵皮厚木之類掩護。方才盆子又說過,此舵乃海南島五指山中所產鐵梨木,刀斧都難斬斷,堅固異常,暫時無妨。我們人少賊多,中間空出一段卻是可慮。」忽聽吹哨之聲四起,定睛一看,賊船竟有百十條,就這轉眼之間突然全數出現,都是極輕快的小船,前後一人雙槳划波,一人手持刀槍器械立在船頭,紛紛吶喊而來,船頭上並還點有一盞明燈。江面差不多全被佈滿。當地波濤又極險惡,看去宛如大片繁星隨同波濤起伏飛舞而來,並且還是左側一面來的居多,右面沙洲葦蘆叢中先後所見燈光閃動和那冷箭竟是敵人疑兵之計,船往左避,正好被他圍攻。老人似知上當,又見賊黨人多勢盛,比先過兩處還要厲害,正在哈哈大笑,當頭八九條賊船已和箭一般飛馳過來,看那來意似知大船厲害,勢大猛急,恐怕對面撞上,打算乘隙進攻,一齊避開正面,讓過船頭,左右夾攻,一擁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