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眉真人傳 正文 第七回 對枰試藏珍 紫電青霜森劍氣 深宵尋異境 清溪明月艷桃花
    任壽聞言,知要行法,忙即留神查看。見瘋和尚拉了自己,仍是並肩同行,開頭並未覺異,人也不曾飛起,依舊步行。走不一會,才看出雙方雖是從容緩步,但那迎面來的峰巒林樹,開頭看去相隔頗遠,不知怎的,一晃便到了面前。再往兩側一看,道旁山石林泉,真似急流奔騰,飛馬一般由兩旁倒退下去,快得出奇。心正奇怪,忽聽瘋和尚笑說:「到了,各自去吧。」任壽聞言,驚望前面,就這回身轉盼,晃眼之間,人已行抵鄭家園林之外。

    任壽再往林中一看,前面兩株桃花樹下,有一石製方桌,兩旁石鼓,對坐著鄭隱和一個妙齡女子。女子生得長身玉立,美艷如仙,正與鄭隱相對下棋。旁邊放著幾件茗碗零食。女的固是極美,男的也是長眉星目,面如冠玉,衣冠華麗,丰神挺秀。這時斜陽已快沉西,落日回光照在這兩株桃花樹上,人面花光,相對流輝,端的一雙壁人,並世無雙。暗忖:「此時此地,本就畫圖無殊,哪裡再找這一雙神仙美眷去?此女定是申三姑無疑。看二弟神情,對於此女,似有情愛。聞說神仙夫妻同修的頗多,不知此舉於修為上有無妨害,如能夫妻同修,豈非佳話?」正代鄭隱喜幸,恐進去打岔,妨礙二人清談,意欲退回,回顧瘋僧已不知何往。

    任壽正尋思間,微聞少女低語道:「林外有人,許是你那位好友回來了吧?」跟著,便聽鄭隱高呼大哥。知被發現,只得迎上前去。鄭隱見任壽腰掛雙劍,驚喜問道:「先聽老禪師說,大哥已將翠屏峰藏珍得到,高興已極。因他老人家滑稽玩世,說話瘋瘋癲癲,又像真,又像假,不曾明言,再問便被罵了幾句。雖知大哥才是神物之主,因為希望太切,歸後發現上下兩洞均已封閉,先還拿不準。誰知果然成功,並還將紫芝蘭長春仙草千三百年才結一次的蘭實服去。仙師前年所說,竟應在大哥身上,最奇的是,小弟對於洞中靈藥藏珍,本來略知底細,只因此草乃九天仙府靈藥仙葩,稟兩間清靈之氣而生,品最高潔,不沾絲毫泥土塵污,又無種子,只在結實之後由花莖上噴出一股香氣,形如青煙,其香無比,當時若無人收下,便隨風飄揚,越飛越高,終被罡風吹化。偶然遇到別的靈藥仙草神木之類將其吸住,才得保全,由此寄生其上,始能成長。開花結實,均有定期,必須整整一千三百七十二年,分毫不差。但是仙果成熟後,一離花莖,靈氣便消去十之八九,所剩幾片蘭葉形的仙草,雖是道家煉丹珍品,也須七日之內連根拔下,放人工瓶,先用靈泉滋養,另用仙法禁護,才能勉強存活一二年;否則不久枯萎,靈效全無。小弟一來不知此草生根年月,上次采紫芝朱果時,絲毫看不出它有結實之意,自料福薄命淺。幸蒙大哥福庇,服了一枚朱果,已是萬幸,如何再作非分之想?想起大哥那日心存客氣,致誤良機,將朱果失去一枚,心正難過,誰知大器晚成,奇福在後,居然有此曠世仙緣。小弟從前年起,曾用無數心機,日夜留意,均無所獲。大哥卻是水到渠成,不期而遇。可見神物有主,不是福緣淺薄的人所能妄想呢。」

    任壽見鄭隱本和女仙對弈,自一見面,目光便注雙劍之上,眉飛色舞,說個不完。

    惟恐女仙怪其簡慢,忙笑答道:「這位可是申仙姑麼?賢弟怎的心粗,只顧高興說笑,也忘了向我引見?」少女已早隨同起立,站在一旁,望著二人,微笑不語,聞言接口笑道:「妹子申無垢,任兄怎知賤姓?」任壽未及答話,鄭隱已先開口道:「我真荒唐,只顧代大哥歡喜,忘了為雙方引見。姊姊不要見怪。」隨請歸座。又由左近搬來石鼓,三人同坐敘談。任壽恐鄭隱不肯多取,當著外人不便爭論,先未提議分寶之事,誰知鄭隱早聽瘋和尚暗示,藏珍已被任壽得去,知其決不獨佔。便申無垢也聽人說過諸寶來歷妙用和得主的來歷,只不知二人曾有成約。等送鄭隱回家以前,才聽說起任壽為人如何正直長厚,法寶到手,定必分贈等語。雖代鄭隱歡喜,但因以前所聞洞中藏珍靈藥另有主人,尚還未到,照所聞口氣,決與鄭隱無關,還不甚信,及至同了來,見壁洞封閉,任壽未歸,便借下棋等候,想要見識紫、青雙劍、靈峰玉圭,以及寶主人是何因緣有此奇福巧遇,故此未走。

    任壽聽出鄭、申二人早知此事,又正索觀,便將玉圭、仙劍都取出來,一面訴說前事,一面分別如法施為。因那雙劍罡煞之氣大重,先前幾乎闖禍傷人,雖蒙異人暗中指教,並知以前所習便是大清仙法,用以煉劍,不久便能如意施為,不必忙此一時。便把青紫劍拔出半截,訴說它的威力。不料無垢見那雙劍形制古雅,才一出匣,眼前霍地一亮,碧電也似,寒光逼人,耀眼欲花。又見任壽誠厚義氣,果如鄭隱所言。心想:「紫郢好似分與鄭隱,不知比這青索如何?」一時關心,無意之間隨手拿起,剛一拔劍,任壽正在說話,見無垢將劍拿在手內,本來想攔,因素不善和婦女相處,又想對方已是神仙一流,法力雖未見過,聽她侄女所說鄭隱被困情形和自己受迫試劍經過,兩個未成年的女兒已有那麼高法力,想必無害。況且對方既早得知藏珍來歷,此劍威力妙用,當所深悉。不好意思攔阻,仍不放心。方笑說道:「申仙子,此劍威力太大,恐把附近花木毀損可惜,不要全拔出來吧?」

    話未說完,只聽鏘的一聲龍吟,一道比電還亮的紫光已離匣而起。無垢萬不料此劍如此威猛,手才按住劍柄,便自離匣而出,力大異常,虎口先被震破,鮮血直流。鄭隱在旁,見狀大驚,急呼:「大哥,快些收劍。」口中說話,瞥見紫光電閃,尚有數寸未全脫出。心上人一手緊握劍匣,一手正以全力強按劍柄,不令離匣飛出,偏又無此神力,人已急得花容慘變,手都發抖。那只粉滴酥搓的右手,又被劍柄震破,鮮血直流。當時心疼萬分,更不再計利害安危,情急無計,搶縱前去,雙手齊施,連劍帶匣,劈手奪過,口中急喊:「姊姊還不快丟!」說時早把劍奪過,覺著胸前微微一涼,那劍震動之力,強大異常,料知把握不住,連念頭也未容轉,耳聽心上人在旁急喊,也未聽真,早連劍帶匣,朝側面猛甩出去。同時耳聽任壽驚呼二弟,底下話未出口,一片紅光,已迎面飛來。緊跟著鏘的一聲,紫郢仙劍已化為一條紫虹,離匣飛起。劍光剛一暴長,那股紅光也由身旁飛迎上去,將劍光裹住。回首一看,原來任壽滿臉驚惶,手持一片玉圭,由圭尖上射出一股紅光,先將劍光裹住。然後搶上前去,把劍匣拾起,插向腰間。再掐靈訣回收,手揚處,紫光忽然縮小,往匣中投去,鏘的一聲微響,便自合攏。這原是瞬息間事。

    原來任壽正向申無垢示意之際,猛瞥見紫虹電耀,但未出匣,又值試演青索,走離桌前兩三丈,正和鄭隱笑說前事,一時疏神,以為無垢想窺全豹,稍微擔心,劍未完全出匣,不願大驚小怪,貽笑大方,沒有十分在意,也未看出無垢手被震破。及聽男女二人相繼驚呼,鄭隱急呼得一聲大哥,忽回身縱去。任壽轉臉一看,不禁大驚,知道仙劍厲害,休說上身,稍微掃著一點芒尾,或被劍光罩住,也不死必傷,萬無倖免。危機一髮之間,無法攔阻。百忙中又瞥見鄭隱為救無垢,雙手奪劍,越料凶多吉少。不顧說話,慌不迭先將玉圭寶光發出,想將劍光裹住,再作計較。想起前收劍時的危險,心正惶急,不料這次雙劍未同飛起,威力要差得多。對方只是無心觀玩,又無敵意。那劍只因外人動手,生出反應,並無傷人之念,又沾了一點人血,居然一收就回,毫未費事。

    任壽劍收到手,驚魂略定,方覺僥倖。回頭一看,鄭隱差不多成了一個血人,自肩臂以下,直齊腹部,鮮血直流。所穿內外衣,也隨傷處粉碎了一大片。人已倒在無垢懷中,痛暈過去。無垢右手也是鮮血淋漓,左手扶抱著鄭隱,高呼:「任兄快來!你二弟為我一時無知,誤拔仙劍,恐我受傷,情急心慌,將劍奪去。當時我正強按劍柄,想等任兄助我收劍,不知怎的,心中一慌,沒顧得喊大哥,劍柄一鬆,我和他恐都凶多吉少。

    只要勉強支持一兩句話的工夫,就我不喊,任兄也必趕到,決可無事。沒料他會如此莽撞,又是神力,冷不防將劍奪去,擲向一旁。我雖免去危險,他卻被那劍光在胸前稍微掃了一下。總算命不該絕,否則,就不全身粉碎,也必腰斬兩段。此時血流大多,幸而日前服過一枚朱果,此是寄生千年紫芝之上,比尋常果樹所結靈效更大。大體雖然無礙,疼痛卻是難當。尤其胸前這一片皮肉,幾被劍光全數削去,最薄之處,已快透穿臟腑。

    尋常傷藥,至多將血止住,每日行動飲食,仍是奇痛難忍。生肌復原,不留痕跡,決辦不到。寒家頗有幾種靈藥,今日又蒙瘋老前輩贈了兩丸大小還丹,可惜不在身旁。我意欲將他接往寒家調養,但恐高空風大,適見玉圭尚可防護,擬請借我一用。並煩轉告他家,無須驚疑。任兄日前也請光臨,同作小飲,賞花長談如何?此劍在未拜師得到傳授以前,決不能應用,仍請任兄一同保管為是。」

    任壽看出無垢扶抱鄭隱,滿臉優惶之容,好似關心已極。鄭隱斜倚無垢懷內,本來滿臉痛苦之容,雙目緊閉。等無垢說到未兩句上,目光微啟,口角上似有一絲笑容。任壽忽然醒悟,知道雙方天生佳偶,經此數日患難,已種情根。鄭隱當日為救心上人,這一冒著奇險,身受重傷,越把芳心感動。又非世俗兒女,無所用其嫌疑,剛把人送回來,又要接往家中調養。男的更是看出心上人對他一往情深,盡心照拂,不避嫌疑,喜出望外,竟連所負重傷奇痛全部忘卻。任壽心想:「假如師父不禁婚嫁,仙人如有夫妻似此如花美眷,我便費盡心力,也必設法使其成就。」心中尋思,接口笑答:「二弟豪俠尚義,對友情熱。我和他萍水相逢,一見投緣,便成生死骨肉之交。藏珍本來因他而得,不意靈峰被人借去,不知何年始得珠還。原想將此寶連紫郢劍一齊分他,小弟只取青索一劍防身已足。既這等說,玉圭請仙姊拿去,雙劍暫由小弟保藏,日內專程拜訪。等他傷好,再傳收發運用之法便了。」

    無垢接過玉圭,喜道:「人生最難得者知己。我看賢昆仲雖是異姓骨肉,這等義氣,實在少有。我還有好些話要對任兄說。三日之後,他傷必愈,也許復原如初都不一定。

    第四日正值中弦月上,臥眉峰天氣一向晴美,仙桃也必成熟,務請任兄早日光臨,同作平原十日之聚,共商日後彼此修為如何?」任壽見鄭隱傷勢慘重,雖知仙人靈藥醫治,不致危險,良友關心,終是憂惶。一聽無垢說得這樣把穩,心情略放。再看鄭隱,正朝自己偷使眼色。無垢也似有些明白,面方微紅,鄭隱忽然微呻。任壽忙湊近前,正要慰問,鄭隱仰面朝無垢看了一眼,忽似有什警覺,面帶驚惶,想要掙起。不料傷勢太重,血未全止,稍一用力,疼痛難忍,當時冷汗交流,忍不住「噯」了一聲。

    無垢意似優急,一面將他抱住,微嗔道:「你此時傷勢甚重,非由我護送回去,靈藥調養,不能復原。否則,你那傷藥多好,愈後縱不殘廢,也是半身傷痕,多麼難看?

    我已和任兄說好,你我均非世俗男女,事貴從權。你那心意,我也知道,不必作態,我要走了。」鄭隱聞言,面上一紅,強笑說道:「姊姊待我恩重如山,我也無話可說,恭敬不如從命。方纔我陪姊姊在此下棋,不願下人在旁惹厭,已全遣開。有勞大哥轉告他們,無須說我受傷,只說要隨申仙姑前往訪友,有個把月的耽擱。」任、申二人見他說時聲都疼得發抖,俱都心酸,不等說完,同聲勸阻,不令開口。無垢隨請任壽傳了用法,將玉圭一揚,發出一片紅光,將人護住。匆匆說道:「他傷太重,不能久延,只好暫時告別。三日之後,務請任兄光臨,妹子定當掃榻恭候。」說罷,取出一道靈符,手掐法訣,往外一揚,立有一片白光擁了男女二人,一同飛起,破空而去。

    剛走不久,書僮胡良便自尋來。任壽知他是鄭家世僕,人甚靈慧,最得主人歡心,並不以尋常奴僕相待。日前臥眉峰之行,鄭隱並還將他帶去。本心不想告以主人受傷之事,不料胡良並未走遠,藏在一旁,全都看見。任壽見他知道,也未多說,轉問鄭隱臥眉峰經過和男女雙方如何相識。胡良曾聽主人說起任壽仙福深厚,不久便有遇合,早就存有深心,當日又見紫、青雙劍的靈異,越發巴結。便把此行所知,全數說了出來。

    原來那日鄭隱無意中聽一相識多年的採藥人來報,說在臥眉峰下發現瘋和尚蹤跡。

    鄭隱自從發現瘋和尚是位神僧,曾經四出尋訪,不曾遇上。當地與世隔絕,外人向走不到。只那老年藥人所居就在後山口外,每隔些年,定必翻山援崖,往採藥草。鄭隱見其年老,又是兩三年來一次,專采當地一種珍藥,孤身來往,行蹤隱秘,不使人知,未加阻止,反倒隨時相助。採藥人有時歸晚,並在鄭家借宿。因而早就感德,既受鄭隱之托,隨時都在留心。這日偶往臥眉峰附近經過,發現了瘋和尚,與鄭隱所說形貌裝束一般無二,忙即趕來報信。鄭隱一聽,便尋了去。臥眉峰在武當後山,以前去過。始而遍尋瘋和尚,不見蹤跡。因知報信人素無虛言,心終不死。當地又無廟宇人家,主僕二人先尋崖洞住下。

    到了夜間,偶然出洞步月,忽聞花香,似桃非桃,不時隨風吹到。仰望銀河渺渺,玉宇無聲。大半輪明月已快偏西,清光四射,照得遠近山林光明如晝,知道時已不早。

    暗忖:「當日為尋神僧,走了一日山路,身子疲倦,自己還好,書僮年幼,已禁不住,為此睡得大早,現已睡足。反正此時也難入夢,洞又陰冷黑暗,索性不睡了吧。」回洞取了寶劍和隨身小包,藉著明月清輝,順那花香走去。越往前走,花香越濃,越聞越像桃花,暗忖:「桃花哪有這好香味?莫非又有什麼靈藥仙草出現不成?」決計找到才罷。

    又走了一陣,轉入一個山環以內;忽然發現前面一條清溪,對岸萬樹桃花,正在盛開,月光之下望將過去,簡直成了一片花海,異香馥郁,陣陣吹來。鄭隱不似任壽,上來將路走錯,早由下流越過峰前絕壑。此是舊遊之地,以前來過幾次,只知左面絕壑盡頭有一條大瀑布略可觀賞。右面一帶均是童山禿石,乃臥眉峰後最荒涼的所在,不特未見這片桃花,連這溪流也未見過,怎會不到一年工夫,多出這等美景?那桃花香得出奇,又都是大樹,不是新栽,為數甚多,豈非奇事?如說把路走錯,不是舊遊之地,左邊絕壑瀑布分明和以前所見一樣,越想越覺奇怪。

    後因對岸花光濃艷,燦若雲霞,一心想去觀賞,也未仔細推詳,見兩岸相隔才一兩丈,便令胡良等在當地,遇事再行招呼,縱身一躍,飛將過去。落地一看,那桃花不下千百株,十九異種,從來未見。先沿花林走了一段,也未回顧身後。走不多遠,忽發現花林深處尚有人家,隱聞琴聲悠揚,頓觸夙好。心想:「這等清麗美妙之景,明月良宵,花問撫琴,主人必非庸流。」更啟求友之心。正順花徑朝前走去,琴聲忽止。猛一眼瞥見左側花林內,有三株桃樹並列,連理同生。別的桃樹均種地上,這三株連理桃花卻種在一座丈許方圓的花壇之上,繁花如焰,蔭被畝許,樹身也極高大。前聞異香,便由花中發出。這還不奇,最奇的是,每株樹上結著兩個大桃,竟和八九斤重的西瓜一般大小,芳香撲鼻,聞之心神皆爽。走到樹前觀賞了一陣,知是異種。先想連枝采走,劍剛拔出,忽想起先聞琴聲甚美,這裡種著許多花樹,此桃必是有主之物,如何妄采?心念一動,正待收劍回身,忽聽連聲嬌叱,同喝有賊。知被主人看破,誤會偷盜,少年心性,又愧又急,正待縱身出林,與之理論,猛覺眼前一花,一片雲光電也似急,已當頭罩下。鄭隱如不倔強也好,只因少年氣盛,一聽有人喝罵,口出不遜,心中有氣,劍又不曾還匣,縱時寶劍隨手舞動,口中大喝:「爾等不可無理,聽我一言。」彷彿要向對方尋鬥神氣。

    及至雲光上身,意欲用劍防禦,縱得又高了一些,越易使人誤會。當時只覺身上一緊,耳聽風雷之聲四面湧來,才知不妙,想逃無及,當時被人法力禁住,受傷倒地,行動不得。

    隔了一會,痛醒轉來,微聞少女問答之聲。一個說道:「都是你大題小做,硬說來人不是尋常。三姑正在撫琴,又聽出琴音肅殺,似有不祥之兆,以為來了強敵,竟將所有埋伏一齊發動。誰知擒的竟是凡人,除隨身寶劍暗器而外,毫無法力。如今負傷這麼重,瘋和尚日前又把靈丹全數借去,連傷藥都沒留一粒。三姑人最心軟,不願殺害無辜,急得無法,去往前山尋找瘋和尚,也不知能找到不能。聽大姑說,今年三姑不能見血,否則便有好些魔難。此人週身是傷,至今不曾醒轉,你看如何是好?」另一少女氣道:

    「你只會說現成話,也不想想,由溪對面起,到三姑撫琴之所,共有好幾層禁制,由外望內,只是一片荒涼景物,如強行進來,只到溪邊,我們必定警覺。再一過溪,埋伏立時發動,將其困住。此人連越四層禁制,並還直人仙桃壇,不特通行無阻,我們竟無絲毫警兆。如非三姑覺出琴音有異,命我二人探看,人家把桃采走,甚或深入重地,都不知道。先以為來人見了這好地方,定必生心劫奪,據為己有,越想越覺此事可慮,後患無窮,這才稟告三姑,力陳利害。三姑也覺我們勢孤力弱,只仗著這幾層禁制,又疑前面四層已被敵人破去,除卻全數發動,冷不防和他一拼外,別無制勝之道。再要被人破去,只得施展靈符飛遁,暫時避禍,已然準備萬一不妙,棄家逃走。一時情急,竟把那位瘋老前輩忘去,才有此失。此人也真晦氣,他一個凡人,不知怎會闖魂一樣,走了進來?後來三姑看出他毫無法力,前面禁制埋伏仍是原樣,人已重傷。照當時形勢,如何能怪我急呢?」前一少女忽然驚道:「三姑已然回來,也不知找到瘋和尚沒有?怎還帶一小孩同回?」

    鄭隱暗中偷覷,見天已大明,身臥錦茵之上。室甚清潔,淨無纖塵。朝陽斜照,滿窗壁上,花影橫斜,時聞異香。室中陳設,尤為清雅華美,比起自己家中,另具一種高華出塵之致。說話兩少女年約十三四,容貌均極美秀,看去靈慧異常。內中一個,一雙秀目精光外映,隱蘊威力,行動也極輕快。正各回身向外,揚手嬌呼:「三姑快來。」

    鄭隱回憶昨夜經歷,主人分明是位女仙,看那法力何等神妙,二女如何說她勢孤力弱?

    心念才動,眼前倏地一亮,由門外走進一個年約十八九的白衣少女,那相貌之美,休說是看,連做夢也未想到塵世上會有這等美人。本就貌比花嬌,人同玉艷,又穿著一身雪也似白淡裝,通身霧毅冰紈,鬢邊插著一朵淡紅色的桃花,互一陪襯,越顯得容華絕世,光艷照人。不禁目眩神搖,把身上的傷痛全忘了一個乾淨。

    正待偷看下去,猛想起此是神仙中人,自己不合誤人禁地,致蹈危機。蒙她恩憐,代為醫治,也許從此能為入幕之賓,可以常見玉人顏色。開頭如不莊重,一被看輕,從此再見無期,休想親近。甚或被她逐出,身負重傷,如何回去?同時發現少女目光已注在他的身上,便故意問道:「此是何地,我怎得到此?」隨說,便要掙起。覺著週身傷痛如折,依然咬牙暗忍,待要起身。少女似不過意,含笑搖手道:「尊客昨夜誤入禁地,我一時不察,誤當惡人。此時傷勢頗重,千萬行動不得,少安勿躁。只等日內取來靈藥,當時便可復原。否則多受痛苦,我們心更難安了。」

    鄭隱早聽出瘋和尚與主人相識,心中暗喜。聞言仍說:「素昧平生,不便驚擾。稍微受傷,並無妨害。」一面拼受奇痛,暗用苦肉計,強行坐起。方要開口,似見少女把嘴微努。旁立二女見鄭隱強忍痛苦,想要下地,疼得頭上熱汗直流,雙雙搶上前去。內中一個嬌叱道:「你這人怎不知好歹:我三姑憐你無辜受傷,於心不忍。又想問你怎能毫無動靜,越過四層禁制,是否有人指點。還不與我睡下,找死不成?」還待往下說時,女主人微慍道:「你請客人臥倒靜養,何必多言?」鄭隱本心已不得能夠不走,原是故意做作。因為機智靈敏,能夠忍痛,裝得極像,看不出來。再說,也實疼得禁受不住,只得裝作無奈,由二女扶住,緩緩臥倒。說了一聲慚愧,忙又改口稱謝,躺在榻上,略微喘息。

    女主人隨去榻旁椅上坐下,笑問尊客因何至此。鄭隱本不想提瘋和尚,假說遊山至此,無意深入。忽想起少女回時,似見胡良隨在門外,便具實奉告,說了來意。轉問女主人姓名來歷,可是仙人。主人點頭微笑,告以姓申名無垢。大姊無妄、二姊無咎,均是散仙。自己雖在修為,功力太淺,尚談不到。因乃姊見無垢深山獨居,只有兩個侄女陪伴,易受人欺,為此設下隱形禁制。移居數年,均無事故發生。偶俄有人來訪,均是兩姊同道至交。昨夜月明花好,偶然花下彈琴,忽起商聲。跟著便聽大侄女靈鵑來報,說有一人越禁深入,似想偷桃。桃共十二株,乃是仙種,每樹只結兩枚,十分珍貴。心疑來了勁敵,妄將埋伏發動,等到擒住,才知是個常人,悔已無及,望勿見怪。只是前四重禁制均極厲害,怎會從容走入,毫無動靜?方才回時,曾見書僮在尋主人,問知昨夜發現對岸桃花盛開,主人一時心喜,縱將過去。先還看見主人往林中走進,因溪水太闊,縱不過去,想在附近覓路。剛一轉身,忽然雲煙四合,伸手不能見指,狂呼主人未應。挨到天明一看,溪水桃花,全都不見,前面乃是一片童山禿崖,主人不知去向。心中驚疑,到處哭喊尋找,均無蹤影。也說為尋瘋和尚而來,與鄭隱所說正對,好生不解。

    說完,便令二女取了一些酒果,與鄭隱吃了。說瘋和尚乃兩姊好友,只是言動滑稽,令人莫測。日前來訪,要借丹藥救人,不容分說,全數取走,須要尋到,才能醫好。暫時不免傷痛,還望忍耐原諒,安心靜養才好。鄭隱自見申無垢,便自傾心,已不得能借養傷,多留些日。因料對方是神仙中人,言行稍微失檢,立是禍事,心中儘管愛極,表面絲毫不露。力言自己不好,如非見那仙桃大得可愛,曾想採走,後來雖覺有主之物,中止前念,形跡終是可疑,如何能夠怪人?並說家有好友,也在病中,十分懸念。自信服過朱果,體力頗健,一二日內,便不痊癒,也可告辭回去。當時打擾,卻是萬分難安。

    申無垢只當鄭隱好勝,也未深勸,略談片時,各自走去。

    二女原住隔壁房內,夜聞痛楚呻吟之聲,喚了兩聲,未聽答應。趕去一看,鄭隱面色十分苦痛,本就有些過意不去。鄭隱忽然驚醒,藉著說話問答,再朝二女竭力一恭維。

    鄭隱少年英俊,出身世家,又具絕頂聰明,善於承顏希旨,話說出來,剛中帶柔。一面把對方說得天上神仙,古今少有;一面暗示自己為人正直,英雄氣概,話說得也恰到好處,二女先與投緣,又向申無垢屢說好話。

    無垢出身世家,靈心慧質,仙骨仙根,多才多藝,無所不通,愛花喜飲,更嗜琴棋。

    先覺鄭隱受傷可憐,人又那麼英秀謙和。日在苦痛之中,除睡夢中略現痛苦之容而外,平時相對,不特沒有絲毫怨意,反覺打擾主人,過意不去情景,對於上面所說幾樣癖好,不特具有同嗜,並還同是此中能手,各有所長。次日午後,做完功課,為防客人煩悶,自己也正無聊,偶往清談,談起琴棋二事,居然頭頭是道,琴箏更是鄭氏家傳。無垢大為讚賞,雙方越說越投機。無垢看出鄭隱不願她離開,只一見面,立時喜動顏色。偏生瘋和尚老找不到,兩姊歸期又遠,這一成了朋友,越覺愧對。心想:「病人心煩,自然想人在旁陪伴,何況彼此性情癖好,樣樣投機,人又那等端正。」

    第四天上,又聽鄭隱說起,將拜前輩地仙樗散子為師,翠屏峰朱果已被服食,只洞中藏珍尚未尋到。有一好友,名叫任壽,現在家中養傷,只等痊癒,同往搜尋,必能如願相償等語。無垢前兩月曾聽兩位前輩仙人說起此事,知道未來珍寶主人,具有長眉異相。鄭隱是個美男子,雖與所說不符,但知此事十分隱秘,千餘年來均無人知。新近有人在東海發現一座神碑,上有古仙人所留偈語,幾經猜詳,才知道寶藏武當後山,真實地點仍無人知,只知內有紫、青雙劍和那靈藥仙草。鄭隱一個凡人,如無絕大福緣,怎能將朱果得去?因此又加了好些重視。

    雙方夙世情孽,本難避免。無垢初見鄭隱時,已覺此人不惡,心生憐借。哪再經得起對方深心巧計,儘管愛到極處,始終隱而不露,除談道論琴,旁及種花下棋諸事,辭色始終莊重,目不邪視。幾天過去,情分漸厚,這才說到心中仰慕,意欲仰攀交遊。以後時常來往,終於結為異姓骨肉。無垢年長一歲,成了姊姊。鄭隱因不願無垢離開一步,無垢也由不得具有同感,只要功課一完,立時往晤。到末一天,因為撫琴,無意之中看出鄭隱的傷絲毫未癒,只更加重。為想清談永日,以前他全是強自忍耐,猛想起為日已久,因鄭隱不願自己離開,每日均令兩侄女往前後山窮搜瘋和尚下落,至今未見。如非曾服朱果,似此重傷,早成殘廢。關心情急,不由現於辭色。鄭隱見狀,慌道:「好姊姊,你對我如此恩深義重,百世難忘。休說誤傷不是故意,便死在姊姊手內,也所心甘。

    你這等愁急,豈不使我痛心?」二人連日相處,形跡親密,早無嫌忌。這時鄭隱斜倚榻上,無垢為了陪他,並同練那指法,橫琴在側,相隔甚近。鄭隱早望著那一雙纖纖玉手,春蔥也似,粉鑄脂凝,柔若無骨,恨不能把握它一下,才稱心意。無奈對方儘管笑語從容,神情親切,但是風度嫻雅,容止自然莊靜,儘管艷光照人,彷彿暗中具有一種正氣,使人愛中生敬,不敢絲毫忤犯。

    正說著話,鄭隱偷覷玉人顏色,忽見無垢聽到末幾句上,面色微沉,欲言又止。知道方才話失檢點,故作未見,反而就勢把手伸過,握住無垢的玉手,慨然說道:「我說此言,姊姊不是世俗女子,當不至於誤解。實不相瞞,姊姊乃天上神仙,無論心性為人,容華氣度,均是古今所稀,由不得使人刻骨傾心,敬愛至於無地。但是人生朝露,終歸黃土。小弟不才,對於世情,早已如夢初覺。因為向道心堅,家中田業均已分散貧苦。

    此時僅有一所園林,準備留贈寒家世僕。只等仙師回山,便請正式收容,披髮人山。不料因禍得福,為尋神僧,遇見姊姊。如非受此微傷,小弟濁骨凡胎,怎能與天上神仙結為骨肉?本是喜出望外,有何傷痛可言?難得姊姊也是志切清修,我也別無他求,只望姊姊視我如弟,將來名山修煉,常共往還。再如機緣巧合,道業相同,道成以後,能得同在一處,常奉顏色,便是萬分如願了。」說時,始終握著無垢玉手不放,一面強攝心神,一面查看玉人喜怒,暗中領略柔肌涼滑之妙。無垢始終神色自若,手也未撤。聽完,微笑道:「那夜你被擒時,已受煞火的傷,又連受這幾天痛苦,還嫌不夠麼?」說罷,玉容微變,把手一甩,振衣欲起。鄭隱看出無垢發怒,急得驚魂皆顫,忙即縱身下榻,撲地便拜。剛急喊得一聲:「姊姊不要生氣。」急切間忘了身負重傷,如非預服朱果,命都不保,如何能用猛力。第二句話還未出口,「哎呀」一聲,便痛暈過去。

    無垢先還疑他做作,二女恰又奉命尋人未歸,負氣未理。待了一會,看出人已斷氣。

    試揭上衣一看,傷處已然焦黑,皮肉好些腐爛,其狀甚慘。想起連日相處情景,再一仰望對面牆上的鏡中人影,暗忖:「自己天生國色,我見猶憐,何況男子。似他這樣相處多日,雙方形跡如此親密,始終以禮自防,從無一句戲言,已是難得。因為希圖時常相見,竟能強忍痛苦,至於數日之久,可見情深愛重,癡到極點。便是今日吐露心腹,也不過是想將來一同修煉,永為骨肉之交,脫略形跡,常得相見而已。並還說到人生朝露,志切清修。細察所言,實無他念,不過愛極忘形,略微握手。如何便使難堪,他因見我發怒,定疑從此輕視,將與絕交。看那情急縱撲之狀,分明此舉傷心太甚,連本身利害安危全未顧及,以致疼死過去。所受重傷,又由我粗心而起,於心何忍?」想到這裡,心腸一軟。回憶連日經歷,覺著此人不論心性言動,學問識見,以及琴棋諸藝,無一不是上品。

    無垢越想越生憐憫,四顧無人,只得親自動手,喚了兩聲隱弟未應。剛將人捧上榻去,猛覺人已醒轉,睜開眼來,不禁氣道:「原來你是假的!」鄭隱本來快醒,耳聽玉人呼喚,身被抱起,索性把氣屏住,任其抱向床上臥倒。想要就勢溫存,又恐二次觸怒,正在心蕩神搖,打不出主意。週身疼痛,已早不在念中。誰知對方也已警覺。鄭隱不顧週身奇痛,嚇得將手連搖,急喊:「姊姊不要多疑,我是剛醒。」無垢此時心情十分矛盾:既覺對方癡得可憐,又覺對方外表老成,實甚狡獪。也說不出是喜是怒。本想發作,一見鄭隱面容慘變,情急苦痛之狀,心又不忍。

    自來女子善懷,心腸又軟。當雙方互種情根,快要傾吐心腹,卻有顧忌之時,最關緊要的是,如果不能毅然決然,當機立斷,任你貞節烈女,也怕對方一味服低,死纏不已。稍微動念,立墮情網之中,終被綁緊,無法解脫。無垢此時心情,正復相同。聞言沒好氣答道:「我只當你至誠君子,原來是個假的,裝死騙我,多麼氣人!」鄭隱見對方輕嗔薄怒之中,口角上仍帶一絲笑意,和方才冷冰冰地甩手起立神情大不相同,知有轉機。表面卻裝作害怕已極,正在連聲分辯,忽聽門外有人接口道:「三姑不要冤枉好人,他才不是裝死呢。虧你狠心,人家痛得這個樣子,你還氣他,我瘋和尚先不服氣。」

    二人聞言,全都大喜。

    跟著走進一人,正是日常盼望的瘋和尚,無垢固是盼他早來治傷,便鄭隱平日貪與心上人常聚,最好尋他不到,以免傷癒分手,這時也因奇痛難忍,又因對方行事莫測,也許此次犯險,是他暗中主持,否則主人禁制何等厲害,一個凡人怎能從容越過?瘋和尚事前又把主人所有靈藥全數取走,越想越覺是在暗中撮合,亟欲向他求教,見他突然走來,不禁喜極。知他滑稽玩世,不喜客套,開口便喊:「師父救我。」瘋和尚罵道:

    「沒出息的東西,今天痛得厲害,自然想我,如是前兩天來,不遭你厭恨麼?還不把這丸藥吃下去,等痛止住再說。只要肯聽話,大家全有好處。否則,一個在劫難逃;一個任你根骨多好,沒有這一座橋渡過對岸,守到老死,也休想有什遇合。」說罷,先遞過一丸靈藥。又把前在申家拿去的兩個玉瓶取出,還與無垢道:「你姊姊所煉丸藥,我已用它不著,原數奉還,一粒不少。內中還加了一粒大還丹,留備未來之用,不可隨便送人。」無垢早看出鄭隱所服是一丸小還丹,一聽還有一粒大還丹放在瓶內,知道此是靈藥奇珍,最為難求。小還丹不過起死回生,去邪消毒,多猛惡的傷病,服下便可痊癒。

    大還丹卻是道家奇珍,服下一丸,功能脫胎換骨,增益靈智,使人長生不老。不禁大喜,忙即拜謝。瘋和尚笑道:「無須謝我,只要肯聽我的話,包你仙緣不久遇合,成就也快。」

    無垢見瘋和尚和鄭隱神情親切,想起近數日的經歷,料定事出有因,便把瘋和尚請往外屋密談。鄭隱服藥不久,傷痛頓止。側耳細聽,雙方先似有什爭論,無垢始而堅拒,後竟說服,全聽不真。想起涉險經過和連日所料,心方一蕩。再聽外屋,語聲已止。跟著便聽瘋和尚拖著兩片破草鞋,踢踏踢踏往外走去。隔了一會,不見人來。連呼了兩聲姊姊,也未答應。試一起坐,週身痛苦若失,精神祇有更好。再看傷處,已全結疤,殘痕纍纍,宛如龜裂,狼藉全胸,十分醜怪。生性愛好清潔,心上人更愛乾淨。自己皮膚本來白如玉雪,更無微暇,忽然變成這等醜態,看神氣好些地方決難復原。心正愁悶,靈鵑忽然走進,笑問:「鄭叔傷好了麼?三姑現陪神僧在桃林中飲酒,等你前去,同吃那夜所見長春仙桃,命我來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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