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快過四更。
天色似乎更加黑暗。
密林中的氣氛沉寂而凝重。
五丈方圓的草地上,除了南宮亮肚中暗暗得意,忖道:「看來,『獨腳閻王』四個字的確有些份量,不但清真觀害怕,連武當、少林也有些顧忌,這一下,把你們唬住了吧!」
倏然,「風雷聖手」崔天行急急走上二步,開口問道:「小友,『獨腳閻王』再入中原,是真是假?」
南宮亮肅然道:「長者之前,在下不敢胡言。」
崔天行仰天淒厲道:「好毒辣的魔頭,我崔天行與你何怨何仇,竟施出栽贓嫁禍的卑鄙手段」
語聲到此一頓,向少林三奇、武當二子左右一抱拳道:「如二派信得過崔某,老朽立即告辭,不計安危,查個水落石出,一年以內,必親赴嵩山武當交待明白。」
南宮亮心中大急!
他料不到自己毫無把握的一番推測,退兵之計尚未見必成,反而先激怒了外公,弄巧成拙。
但是,當著三奇二子之前,又不能將心中的話,單獨告訴外公。倏見慈因大師道:「崔施主稍安匆躁」
崔天行臉色一沉,接口道:「大師還信不過老朽?」
慈因大師合十道:「老衲絕無此意!」
接著轉首向南宮亮道:「請問小友,閻王堡坐落何處?」
「偃師之郊。」
「唔!聞小施主之言,敝派及武當失寶之事是『獨腳閻王』所為,的確很有可能,但這僅是就功力推測,並非小施主目見,小施主以為對否?」
「正是如此。不過當今天下,能具超絕身手而甘冒此大不韙者。區區再也想不出還有別人!」
「但老衲覺得這推測並不可靠。」
南宮亮心中不禁一跳,愕然道:「大師不信在下之言!」
慈因大師沉思道:「小施主之言固然有理,但如說那投書之人,即是盜寶之人,而盜寶之人即是『獨腳閻王』,卻與老衲目睹情形不合。」
「怎麼不合?」
「誰都知道,『獨腳閻王』一腿已殘,佐以鐵拐,行走時咚咚有聲,而那蒙面人挪步之間,自然輕靈,毫無聲息,怎會是那魔頭!」
武當二子暗暗點頭,南宮亮心中一震,忖道:「我信口而言,倒忘了這一點漏洞」
微一轉念,旋又哈哈一笑,道:「大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下路過偃師之郊,曾見『閻王堡』中人物,皆以黑絹包頭,行動詭密,與大師所述投書之人,裝束吻合。而且」
說到這裡,加重語氣道:「大師可知武林三寶之一的『楊枝甘露』?」
慈因微微頷首道:「楊枝甘露為清真觀之物,難道」
南宮亮接口道:「在下路過偃師之郊,曾見清真觀天風、天雷二位道長憤然從閻王堡中走出,暗中窺聽之下,才知系因該觀甘露為『獨腳閻王』所盜,企圖要挾由此觀之,那魔頭再盜玉鼎、寒竹,也不算什麼奇突之事,至於他嫁禍栽贓,企圖何在,在下就不敢臆測了。」
這番話聽得慈因默默無言,沉思不語。
忽然慈清大師開口道:「歸元道友,事情既已明朗,似不必再為難崔施主了!」
歸元子微作沉思,轉首道:「崔施主,希望能信守諾言,貧道師兄弟即刻回稟掌門,等候佳音。」
話一說完,向歸真子一揮袍袖,二條身形,向林外掠去。
慈清大師這時又雙手合十道:「少林玉鼎失而復得,尚請崔施主能原諒老衲剛才苦衷,並祝此去偃師,能順利洗刷清白。」
崔天行連忙還禮,沉痛地道:「崔某一定不負大師期望。」
慈法又對南宮亮道:「小檀樾功力不凡,機智過人,能否告知姓名?」
南宮亮搖搖頭道:「大師不必性急,崔大俠前往少林之日,大師自可知道在下是誰?」
慈法大師合十施禮道:「既然如此,老衲告辭了。」
寬大袍袖一揮,三條人影,電掣而起,消失於左側林中。
南宮亮暗暗吁出一口氣,慶幸沒有白費心機。
崔天行一見五人已走,遂向南宮亮抱拳道:「承小友援手,一言解圍,敢請賜示姓名,老朽也好待機報答。
這時,南宮亮再也忍不住心頭的激動,伸手一抹面具,痛哭失聲道:「外公,是亮兒啊!」
崔天行倏然一驚,訝呼道:「是你帶著陳仿的人皮面具,他人呢?
還有你母親呢?」
南宮亮撲入外公懷中,嚎啕大哭,斷斷續續地道:「陳叔叔死
了!媽投江自盡還有何伯伯也被人殺害」
崔天行渾身一顫,雙足連頓,仰天悲呼道:「天啊我崔天行一生未行惡事,臨老竟遭這種慘事,天啊!你太不公平了!」
南宮亮嗚咽道:「外公,這一切都是陰謀所致啊!主凶旨在謀取『靈天殘篇』,孤立分化我們兩家」
崔天行雙目盡赤,猛然扶正南宮亮,大喝道:「亮兒,你快將經過道來!」
南宮亮於是把十天來的經過,詳細訴出,說到悲痛之處,咽噎難以成聲。
崔天行長歎一聲道:「我二個徒弟,死得固然淒慘,但你母親卻也不應投江自盡,唉!這樣豈不死無對證,正中惡徒下懷。」
說到這裡,虎目中流下二行清淚,正是英雄輕易不掉淚,只因未到傷心時啊!此刻崔天行的淒涼心情,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南宮亮一見外公悲愴的神色,不禁又放聲大哭起來。
哭聲和著颯颯夜風,使週遭景色,平添一份淒涼。
崔天行把南宮亮抱入懷中,撫著他的背脊,沉重地道:「孩子,也苦了你,現在老夫明白了,惡徒的陰謀又何止於圖謀『靈天殘篇』,當今九派人才凋零,以他欲一舉消滅河洛南宮及隴西崔門兩家的手段來看,實有併吞中原,獨霸武林的野心。」
說到這裡,收斂淚水,正色道:「亮兒,如此說來,剛才你對少林三奇、武當二子的辯言,一半以上是出於猜測的了?」
南宮亮含淚仰首,道:「外公,我是不得已的啊,外公不會責怪吧!」
崔天行憐惜地搖搖頭道:「你這是情急胡謅,任何人處此情形下,也會這樣做的,我怎會怪你,唉!但是,『楊枝甘露」已被你服下,如武當、少林興師問罪閻王堡,對質之下,並非『獨腳閻王』所為,那時又怎生是好?」
南宮亮聽得心頭一震!
崔天行微微一歎,又道:「事已如此,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你以後處事,緊急機變,確也重要,但也不要把眼光放得太近,一切應考慮將來的後果。」
南宮亮默然點頭,收斂哭聲,道:「媽臨危前囑亮兒先求絕藝,叫亮兒來找外公,陳叔叔的意思也是一樣,外公,今後亮兒就跟著你麼?」
崔天行伸手入懷,半晌取出一個黑色六角型的指戒,道:
「你母親要你來,就是知道我有這只戒子。」
南宮亮目含淚水,詫然道:「這與亮兒求藝有何關連呢?」
崔天行眼望天際,緩緩道:「二十年前,我遊俠關外,曾偶然救助一位前輩異人免於走火入魔,蒙贈此物,囑言將來如有困難,可以此物找他交換一件要求,當時我一笑置於懷中,想不到今天尚能用上。」
說到這裡,把指戒遞給南宮亮,接著道:「如今你可持此前往長白絕魂嶺,向那位前輩要求傳你絕技,好好藏著,切勿失落。」
南宮亮將戒子納入懷中,道:「那異人怎麼稱呼?」
「即是三十年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無影神叟』!」
南宮亮心頭一震,道:「外公,亮兒聽父親說,『無影神叟」三十年前行道江湖時已有七旬高齡,難道現在還會活著?」
崔天行歎息一聲道:「如無意外,以神叟修為,諒尚在世,但究竟已否作古,要看你運氣了,本來草澤之中,不乏異人,不過,對你而言,這條路不會有太多困難而已。」
說到這裡,雙手按住南宮亮肩膀,淒然含笑,道:「亮兒,快去吧!你母親的清白和外公的聲譽,如今就全靠你一人的努力了。」
他說時臉上的笑容令人感到淒楚,嘴角掀動著,眼眶中滿注淚水。
南宮亮見外公本來紅潤的臉色,此刻黯然無光,剎那之間,似乎蒼老了幾十年,不由感到一陣心痛,不敢違拗,急急道:「外公不去?」
崔天行搖搖頭道:「我本來想去洛水唉!如今這般情形,不去也罷,至於玉鼎和寒竹之事,既不能確定是閻王堡所為,正凶隱現無常,要到哪裡去找?」
說到這裡又仰天悲愴地道:「我崔天行親女蒙辱,清譽已毀,還有什麼面目再行走江湖,唉!神明啊!你對我懲罰太過了。」
語聲一落,好像已無法自制,身形一長,向林中飄去。
南宮亮心頭一驚,大呼道:「外公,你去哪裡!」
但是,崔天行身形三閃,已消失不見,只傳來蒼老而淒涼的語聲:「亮兒,快奔你的前程去吧!只要你能不負我的期望,你重振南宮聲譽之日,也就是外公再建崔門之時」
語聲到此,已遠不可聲。
南宮亮呆立當地,淚水再度泉湧。
他望著淒涼的夜色,心中激動地喃喃道:「外公,我不會辜負你的期望的,只要我活下去,我一定要拿住元兇,為母親洗刷清白,為何伯伯、陳叔叔報還血仇」
口中說著,星眸中射出一片憤恨而堅毅的光芒。
接著,他用手擦乾眼淚,一聲清嘯,向來路飛馳而去。
他身形剛剛離開,林中忽然閃出一個黑絹包頭的蒙面怪客,看裝束正是剛才暗算他的人。
只見他閃著詭譎的目光,望著南宮亮的背影,口中發出一陣陰森而得意的冷笑,喃喃道:「只怕你活不下去呢」
身形飛飄,已向南宮亮身後躡蹤而去。
南宮亮不知有人跟蹤在後,他一口氣奔出十里,轉回獒屋,天色已經大亮,於是投宿略進飲食,又繼續向關外出發。
每天,他總要拿出盛著母親鮮血的瓶子,加一點鹽,拜上一拜,這是他激勵圖進的憑依。
現在,懷中的黑石六角形指戒,又變成他尋求絕藝的希望。
他抱著強烈復仇的意志,急趕三月後,終於出關到了長白。
時間已是除夕。
沿路可看到人家正忙著做糕過年,喜氣洋洋,他心中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心酸。
往年此時,自己不是有一個溫馨的家嗎?
在愴涼中,他漸漸拋離了人群,走近了綿亙千里的峻嶺。時值隆冬,長白山是一片銀色世界,白色的山嶺,白色的樹林,灰白色的天空,令人彷彿感到這世界變得特別單調而淒涼。
「絕魂嶺」的地點,南宮亮早已探聽明白,但一進入山區,倏覺氣氛異樣,右左不時出現一條條人影,向絕魂嶺方向飛馳。
南宮亮心中陡然一驚,忖道:「時已除夕,如沒有什麼要緊之事,誰還會往人跡罕到的地方跑,難道這裡發生了什麼變化?抑或又是為我而來?」
自在隴西道上遭遇暗襲,差點命喪魔掌之後,南宮亮已如驚弓之鳥,眼見附近不時出現武林人物,頓生警惕。密切注視著四周動靜。
嗖!嗖!二條人影,在左前方飛掠而過,消失於雪地之中。
南宮亮劍眉輕皺,心中懷疑!
這些武林人物,又好像並非為自己而來的啊!
他急欲查明緣由,腳下不禁加快起來。
山路回迂,坡度漸高,行過三個轉彎,越過二座松林,驀見五丈距離之處,正有一大一小兩條人影,橫掠而過。
南宮亮俊目閃光,微微一瞥,心中倏然大喜,高呼道:「任老前輩!」
呼聲中身形一劃,橫截上去。
那二條人影聞聲似乎一怔,陡然停住身形,現出一個紫衣少女及一位面目清秀的老者。
正是馳譽江湖的三府一觀中的江南任府,「銀鞭飛龍」任不棄及其愛女任巧君。
南宮亮飄落一旁,施禮道:「想不到前輩也來關外,晚輩這廂參見。」
任不棄見是個英俊少年,臉上神色愕然,道:「小友是誰?」
「難怪前輩不識,晚輩即是在隴西道上,蒙前輩出手相救的南宮亮呀!」
任巧君深邃的秀目陡然大睜,她想不到南宮亮的本來面目竟是如此俊逸,芳心不禁一陣怦然。
但任不棄卻神色立變冷峻,淡淡道:「原來是南宮小俠,不見也罷!」
說到這裡,轉對任巧君喝道:「我們走!」
南宮亮見狀一愕,忙伸手一攔,急急道:「老前輩對晚輩有救命之恩,不知晚輩何處得罪了前輩,竟使前輩不屑一語!」
「銀鞭飛龍」任不棄嘿嘿一笑,冷冷道:「相救之事,武人本分,你不必再提,至於老夫不想與你談話,只是因為老夫對看不慣的人,一向如此!」
這話尖酸凌厲之極,聽得南宮亮臉色微變,心頭一震,一時竟答不上腔來。
倏然,任巧君嬌聲道:「爸,看南宮少俠神情,似乎並不知道內情,我們」
任不棄鼻中微微一哼,道:「有父如此,其子不問可知。」
說著,復又仰天狂笑,道:「耳聞中原劍主,義風蓋世,胸襟豁達,沖謹為懷,想不到老夫初過中原,卻證明傳言全屬子虛,怎不令人失望!」
南宮亮一聽此言,心頭微有所悟,暗忖:必是在來此途中,「銀鞭飛龍」
與父親發生過什麼誤會,才會說出這種話來。
他想到這裡,連忙臉色一肅,長揖到地,沉聲道:「聽前輩之言,一定與家父發生過什麼誤會」
任不棄冷冷一哼,道:「老夫與令尊並未謀面,怎會發生什麼誤會,何況老夫自問尚算識書知禮,不輕易與人發生糾葛。」
南宮亮一愕,詫然道:「那是為什麼?」
任巧君插口問道:「少俠難道一直沒有回過家麼?」
一說起「家」,正觸著南宮亮傷心之處,他鼻中一酸,落下二滴清淚,暗歎道:「我南宮亮那裡還有家呵?」
任巧君見情嬌容一怔,道:「你怎麼啦?」
當著外人,南宮亮怎願說出那些招人譏誚之事,忙強忍悲痛,道:「沒有什麼,啟稟前輩,晚輩已離家四個月了!」
任不棄注視片刻,唔了一聲道:「如此你果然不知?」
「尚希前輩詳告。」
「銀鞭飛龍」點點頭,但臉上卻仍是一片寒霜,冷冷道:「老夫那夜離開了你之後,經過洛陽,看到一件令人氣憤之事。」
「什麼事?」「你可知道馳譽兩淮的『飄風劍客』易如君其人?」
南宮亮點點頭道:「晚輩曾聽家父說起,『風雲七十二式』獨具一格,『飄風劍客』為兩淮俠義道中的一流高手。」
「銀鞭飛龍」微微一哼,道:「可是他卻被令尊斫劍辱身,如非老夫出手,嘿嘿,說不定就要命喪當場!」
「啊!」南宮亮脫口驚呼,急急問道:「前輩親見家父出手?」
「出手之人倒不是令尊。」
「是誰?」
「甘陝三傑,『陰陽劍』華韻、『銀蛇劍』常倉、『倚天劍』舒令。」
南宮亮劍眉輕軒,道:「甘陝三傑此舉與家父何干?」「彼等自稱系奉令尊之命。」
「江湖中不乏假借名義,不法妄為之事,前輩難道相信?」
「銀鞭飛龍」任不棄嘿嘿一笑,道:「老夫正想追究,嘿,他們卻已自行亮出河洛南宮的『殘劍令』!」
南宮亮心中驀地一震,脫口呼道:「殘劍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