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目淚尼心中一冷,對不笑寨主道:「這老傢伙越來越狂了!」
不笑寨主心情沉重輕哼一聲,不再言語,三人冒險入谷,緩緩而行,步步為營,一路虛驚,所幸尚未遭遇什麼。
狹谷盡頭,地勢較為寬廣,而且越來越高,不笑寨主走在前面,忽然停住腳步,回頭向一目淚尼道:「師妹,你看!」
一目淚尼舉目望去,但見山頂遠處,現出一座石屋,繼續前進,景象越覺清楚,不笑寨主一個示意,三人同時隱住身形,靜觀演變。
此刻,正是——
明月含羞去,烏雲呼嘯來。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聲……
「誰?」
「我!」
「哪一個?」
「出來瞧!」
「躲躲閃閃的,為怨為仇?」
「為怨的不敢來,為仇的不敢到。」
「既然無怨無仇,那是為了什麼?」
「為的是一口江湖義氣。」
「哪裡來的野種?藏頭露尾的,也配談江湖義氣。」
「躲在狗窩裡說大話,算什麼英雄?」
「有種的,進來坐!」
「是好漢,出來談!」
「要老子開門迎客,你小子恐怕還沒修到這份福氣。」
「老賊,休言無禮,你家爺爺來也!」
「刷」地一聲,人隨聲到。
白影飄忽,遽至屋前。
但見舉手一揚,剎時門窗俱裂。
屋內漆黑一片,無聲無息。
頃刻之間,笑聲大作,功力深湛,震以肺腑。
「乾淨人不做糊塗事,快報個師承姓氏來,死了省得閻王爺查冊子。」
「大爺無名無姓,無師無門,家住長山八島,有個白衣俠隱,人稱『渤海逍遙子』的,你總該聽說吧?」
「哦!」屋中人聞言,先是一怔,繼而狂言道:「天地之大,雞鳴狗盜之徒,不勝其數,老漢可記不得那許多!」
「不識逍遙子,枉為江湖人!」
「嘿嘿!」屋中人一聲冷笑,又道:「好一個逍遙子,看你半把年紀,口氣可真不小,我問你,子夜闖崗擾人,是不是活得不耐煩啦?」
「龍老魔,死到臨頭,還要如此孤傲狂妄,你可曉得天外有天,人上有人的道理。」
「哼!我倒要瞧瞧,你小子算是天外的天呢?還是算人上的人?」
屋中人確是狂妄已極,這充滿譏嘲的一笑,卻把逍遙子給呆住了。
要知道「逍遙子」三個字,近幾年來,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個有聲有色的人物,自幼居於長山八島,虎父獅母,以草木蟲獸為伴,後得異人傳授,學了一身名不見經傳的驚人絕技,江北一帶,不論黑白兩道,無不望而生畏,成了無耳道長的死對頭。
像他這種字號的好漢,幾曾受過這等奚落?今夜,屋中人居然如此無禮,氣得他不由火上三肝,憤起丹田,直想竄進屋去,擒取老賊性命,以消心頭之恨。
然而這老傢伙鬼計多端,不知他內藏幾許奸詐,萬一中了他的圈套,豈不煞盡風景,失盡體面?
三思之餘,逍遙子狠狠說道:「大丈夫闖蕩江湖,當以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為己任,像你這種專門殘殺無辜,奸人妻擄人女的作風,算什麼英雄好漢?逍遙子今夜到到骷髏崗來,就是要替天下除此一害.識相的話,速將賊頭拿來!」
「哎呀!真是初生之犢不畏虎了,就憑你逍遙子,也想來要我『遁世一狂』的頭?」
「不拿頭來,還人來!」
「要人沒有,要頭可以,不過,可不是老漢的!」
「什麼?」
「頭,拿去!」
片刻沉寂,接著——
「啪」!「啪」!「啪」!
三顆人頭,齊飛屋外。
血肉不分,滾落丈餘。
逍遙子乍驚擾悸,不由大叫起來:「啊!大哥大嫂,玲姑娘!」
慘不忍睹的場面,擺在面前,逍遙子悲慟欲絕。
小屋子依舊是黑洞洞的,朔風蕭蕭,襲人肺腑,逍遙子站在屋前一棵樹下,望著滾在地上的三顆人頭,雖已激憤填膺,仍不敢輕舉妄動,因為遁世一狂這老傢伙,是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的。
論江湖經驗,逍遙子當然差他一籌,但在功力上,卻不見得比不過他,尤其是那幾手絕門野技,一旦施展出來,也足夠遁世一狂消受半天的。
可是,逍遙子始終不敢輕舉妄動,因為他曉得這小屋子裡面,應該還有一個人。
那一個人哪裡去了呢?地上滾著了,明明只是三顆人頭呀!
難道她並沒有死?
難道她還在小屋之中?
不然,為什麼這老傢伙不敢離開半步呢?
難道——
逍遙子想到這裡,突然問道:「喂,龍天仇,我問你!」
「頭都給你了,還要問什麼?」
「我大哥、大嫂與你無怨無仇,玲、嵐二姑娘乃弱女之身,為什麼你要這樣趕盡殺絕呢?」
「為是的一口英雄之氣!」
「好傢伙,你還有一點人性沒有?」
「心不狠,手不辣,哪裡稱得上江湖好漢?住在骷髏崗上的人,哪一個有過人性?哈哈……」
狂笑聲中,屋內燈光忽明。
那自稱遁世一狂的人,背窗靜坐一張石桌之前,衣衫襤褸,亂髮披肩,年約五旬左右,手中正在玩著兩個黑呼呼,圓溜溜,亮晶晶的彈子。
根本就沒有把屋外人瞧在眼裡。逍遙子忍住一肚子悶氣,一雙銳利的眼光,不斷地搜尋屋子的每個角落。一心想探得嵐姑娘的下落之後,再行伺機定奪。
可惜他所能看到的地方並不大,方才來時,只是順手用了不到二成的功力,把小屋的門窗震得粉碎,然而除此之外,四周的石壁,仍舊把屋內的一切,包得嚴密的露不出半點聲色來。
逍遙子見到遁世一狂那副神氣活現的樣子,正想加足功力,一掌毀掉小屋,毀掉遁世一狂。舉掌之際,耳中忽然作響,只聽一個清細的聲音道:「逍遙兄,使不得,嵐姑娘怎麼辦?」
「嵐姑娘?」
逍遙子聽罷,心中一喜,暗忖道:「嵐姑娘真的還在屋中?」
「先想辦法宰掉這老鬼,給你大哥報仇!」傳音又道。
「報仇?哼!骷髏崗豈是你們般蠢材放肆的地方!要命的話,快給我滾,再不識相,叫你陪那三顆人頭去。」
遁世一狂是何等厲害人物,想不到那遠方的真力傳音,竟被他聽到了。
他說完話後依然背窗而坐,口中不時發出狂傲的冷笑,手中不斷地玩弄著那兩顆光亮耀眼的黑彈子。
這種狂態,哪裡是一向自命不凡的逍遙子,所能忍受得了的!
早已中燒的肝火,使他不再顧忌其他,嵐姑娘的死活,暫且不管,先教訓這老賊一番,再作道理。
逍遙子心意既定,當下兩腳穩樁,右掌平伸,左掌後曲,運用他獨家精研的「乾坤掌法」,一招「開門見山」,靜靜的,緩緩的,真元內聚,掌力集中,不偏不倚,直朝遁世一狂後背而去,這種奇異的掌法,在逍遙子使來,一向是萬無一失的。
但見他左掌漸漸前推,右掌慢慢旁拔,衝力之大,壓力之渾,何止於千鈞!
遁世一狂依舊背窗靜坐,乾坤掌的深奧之處,正在於此,威力再大,掌發之時,卻始終無聲無息,是故遁世一狂雖已死到臨頭,而不自知。
當逍遙子的右掌,變伸為縮,左掌堪堪推直,乾坤潛力達到巔峰狀態,突見他臉色一變剎時面無人色。
但覺掌力剛近窗前,忽而一個「浪子回頭」,倒轉之勢,遠較自己所發為大。
事出意外,逍遙子一時躲避不及,反被震退丈餘,若非功力深厚,恐怕早就已經一命嗚呼了。
遁世一狂連頭都沒有抬一下,只是陰惻惻地笑了一聲,依舊背窗而坐。
這老傢伙的武功雖然厲害,江湖上都要怕他三分,可是,逍遙子萬沒有想到,他會厲害到這般地步。
乾坤掌算是逍遙子的看家本領之一,二十年來,他只正式用過三次。
第一次,還在十二年前,逍遙子受陰沉鬼叟之托,一掌擊退了魔林之王——不笑寨主。
第二次,是在四年之後,逍遙子夜探鬼谷,一掌引出了數十年難謀一面的鬼谷七魂之師——無耳道長。
第三次,就是今夜了。
一掌既出,不但未能驚動遁世一狂毫髮,就是連人家石桌上的燈光,仍是依然故我的亮著。
說起來,也真夠氣人,那微弱的燈光,連歪都不歪一下,無怪乎逍遙子要怒髮衝冠了。
二十年來,乾坤掌在骷髏崗主遁世一狂面前,栽了觔斗,逍遙子自尊心受到刺激,好勝之心,油然而生,不管怎樣,他打算把幾套看家本領,一樣一樣地施展出來,試試這狂夫究竟能有多少手腳。
逍遙子半生逍遙江湖,今夜碰了釘子,心裡自然不會好受,臉上更是紅白相間,千變萬化,所幸黑夜無光,要不然,以他的性格來說,真是羞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了。
這遁世一狂龍天仇,可也真有耐性,從開始到現在,一直坐在那裡,手裡拿著兩顆黑彈子,不知道他耍的是些什麼名堂?
逍遙子這一回氣是氣定了,站在那裡,呆了半天,忽而身形猛地一斜,大概又要出手。正在這時,卻聽得一聲嬌嗔的啼哭,打消了他的銳氣。
「嵐姑娘!」逍遙子脫口叫了一聲。
遁世一狂一怔,注視屋內角落。
「姓龍的,三條人命的賬,咱們日後再算,快把嵐姑娘交出來,今夜就此罷休!」
聽到嵐姑娘的哭聲,逍遙子的口氣,不由緩和下來。
玲、嵐姑娘,乃陰沉鬼叟的愛徒,陰沉鬼叟自不笑寨主離開魔林以後,自己陰謀敗露,受到一目淚尼的冷落,遠走北海,改頭換面,娶妻收徒,重新做人。
月前,夫妻倆偕最小的徒弟玫兒,去長山八島拜會逍遙子,遁世一狂龍天仇趁機將玲兒、嵐兒強擄而來。
可憐兩個小女子,正當豆蔻之年,活活被這色魔帶來骷髏崗,糟蹋了半月,後來,陰沉鬼叟回到家裡,得悉愛徒被擄,夫妻聯袂尋上骷髏崗,一場血戰,丟掉三條性命。
如今,只剩下嵐兒與玫兒了,要是嵐姑娘再有半點差錯,如何對得起九泉之下的陰沉鬼叟夫妻?
因此,逍遙子不得不忍氣吞聲,暫作妥協之計。
然而這狂妄的龍天仇,卻無動於衷地道:「我遁世一狂無妻無妾,無子無女,無品無德,生平專以收留童貞為樂,這娃兒是我憑本事搶來的,老漢要留著慢慢享用,閣下若想要人,也得亮點本事給我看看!」
逍遙子沒等答話,卻聽半空中傳來人語:「殺師奸徒,不留寸草,龍天仇,你也未免有些欺人太甚了吧!」
龍天仇坐在屋內,聞聲不由一驚,話音蒼勁貫耳,字字刺心。
既有第三者加入,龍天仇不敢再事大意,忖思片刻,側身仰首道:「冤有頭,債有主,吃飽了可以摸肚子,何苦來此管人閒事?」
夜色漆漆,陰風森森。
窗外遠處,除了前來復仇索女的逍遙子外,四周不見任何動靜。
龍天仇憂心忡忡,虎目炯炯,急忙踱出門外,細查一切。
逍遙子聽到這話聲先是一驚,後即轉喜,以此人口氣,不管是敵是友,看情形總是偏向自己的。
心頭一樂,膽也也跟著壯了起來,逍遙子趁其不備,舉手出招,想以偷襲之功,置龍天仇於死地。
豈知龍天仇一面追查話聲下落。一面早就暗自有了準備,是以沒等逍遙子招到,一式「黃葉舞秋風」,身形在半空中一陣翻滾,但見他右手一揚——
「沙」的一聲,一招「天女散花」,一道白光閃出。
剎那之間,罩向逍遙子全身,只聽逍遙子「喲」了一聲,一個縱身,向崗後竄去。
剩下來的,是先前被拋出窗外的三顆人頭,伴著一片陰森的沉靜。
龍天仇沒有繼續追趕,因為他曉得這一招下去,不死也活不了幾年,他望了望被烏雲遮蔽多時的明月,長長地舒了口氣,轉身悠閒地踱回屋內。
燈光逐漸微弱,龍天仇把擺在石桌中央的油燈,向自己面前挪了一下,提了提打草,斜倚榻上,暗笑這渤海的逍遙子,恁地不知好歹,膽敢隻身夜闖骷髏崗,方纔那一招攻勢,準夠他活受幾年罪的。
提到「天女散花」,確實不太好惹,龍天仇深居骷髏崗,日夜苦練精研,橫行江湖為非作歹,人以遁世一狂稱之,說起來絕非虛構。
這「天女散花」,乃龍天仇所用霹靂毒鏢的奇招之一,這鏢乃採用天下奇毒煉成,中藏機關,一鏢既出,頓化為三,分上、中、下三路齊攻,三鏢之中,又各分為三,三三得九,四面八方,密集而至,憑著發鏢人的內功真力,接鏢的人,本事再大,能躲過前,也躲不過後,能躲過前後,也絕躲不過上、下、左、右、中。
中鏢之後,劇毒攻心,輕則血肉模糊,重則立即死亡,可憐仗義為人復仇的逍遙子,一時大意失荊州,死期就在眼前了。
然而,龍天仇心中,並不以此為快,他一直擔心著藏在暗中作怪的第三者,不曉得他到底走了沒有?
因此,瞥了在角落裡掙扎的嵐姑娘一眼,無心加以理會,滿懷心事地躺在榻上,孤燈挑盡,難以成眠。
不久——
屋外傳來陣陣斷斷續續的腳步聲,行而復止,徘徊不定,極其輕微.
龍天仇熄燈跌坐,屏息閉氣,靜待變動。
腳步聲倏然停止,繼聞有人念道:
「過一天,少二天,
混一年,算一年,
何必苦熬煎?
論什麼窮富?
談什麼愚賢?
頭頂上總有青天,
不管閒事看不慣!」
龍天仇雖然在江湖上被稱作遁世一狂,平日目空一切,狂妄不已,可是,聽到屋外人說話的調調兒,非詩非詞,既不成曲,又不成腔,渾身上下,只覺得不是味道。
幾十年江湖經驗告訴他,平常時候,不管怎麼樣都可以,不過,該仔細的地方,還是不能大意。
有了這番打算,龍天仇站在屋內,一面嚴加戒備,一面怒喝道:「深更半夜擾人清靜,什麼意思?」
「路見不平,寢食不安,心神不定!」
「既然有此俠心義腸,何不報個萬兒?」
「通名報姓,乃我江湖禮義,無名無姓的人,誰敢到你骷髏崗來!」
屋外人乾咳兩聲。又高聲念道:
「一掌打脫鳳凰龍,
兩腳踢散虎豹叢。
單身撞出麒麟洞,
雙臂擊破孔雀樓。」
聽這人說話的派頭,總應該有些來路才對。
龍天仇左思右想,絞盡腦汁,費盡心機,可就是想不起是誰來。
後來,仔細又一思量——
哎呀,不得了!會是他?
這鳳凰龍,這虎豹叢,這麒麟洞,這孔雀樓——
不正是鬼谷七魂之敵,魔林三妖之師,終南山頂的七分洞主嗎?
想到七分洞主,連遁世一狂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顫!
這老妖怪窮畢生心血,當年收得三個徒弟,一心想好好調教一番,將來也許能夠有些造就,沒想到為了情感上的糾紛,徒弟們,一個個都離開他而去。
老妖怪從此失意江湖,精神受到刺激,心理發生變態,對人忽敵忽友,做事亦惡亦善,碰上他的人,不是被奚落,便是被砍殺,因此,武林中的人們,不論黑白正邪,都對他敬鬼神而遠之。
今夜,他居然光臨到骷髏崗上來了!
想不到幾年不見,這老妖怪的聲音,似乎越來越年輕了。
碰到這種扎手的人物,龍天仇已經開始有些心神不定,是應該開門迎客呢?還是乾脆閉門家中坐,給他個不理不睬?
思前想後,都覺得不大對頭,論功論道,龍天仇都不是他的對手,萬一真的在這煞星面前栽觔斗,那半生英名,豈不都將付諸流水?
想到這裡,龍天仇——這狂妄的遁世一狂,不得不暫時壓下性子,委曲求全地道:「洞主不遠千里,移駕骷髏崗,實乃我龍天仇三生有幸,只是未知洞主有何見教?」
「龍天仇,老人家說話,一向不願饒舌,今夜我與你再次相逢,你可要給我留個好!」
「洞主不必客氣,只要我龍某人辦得到的,但憑洞主一句話。」
龍天仇縱使平日鬼計多端,眼前這幾句話說得也頗為誠懇動人,因為他不知道這老妖怪,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些什麼藥,只有好言敷衍靜聽下文。
「說出來,你不會不同意吧?」
「老前輩一向豪爽無比,怎麼也吞吐起來了?」
龍天仇十分謙虛,七分洞主聲音清朗道:「好,一句話!
我那孽徒被你除掉,也就算了,只要你交出嵐姑娘來,老夫馬上打道回府!」
遁世一狂龍天仇一陣猶豫,道:「這……」
「這恐怕……」
「恐怕?哎呀呀,我說姓龍的,你倒打起老夫的秋風來啦!」
七分洞主語音突轉尖銳。
遁世一狂神色有點慌張,道:「不,不是的,只是……」
「便宜都給你佔盡了,還只是什麼?」「不瞞洞主您說,就是因為佔了點便宜,所以才捨不得,嘻嘻!」
哈!這遁世一狂,坐在棺材裡,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這一笑不經緊,你猜怎麼啦?
七分洞主八成氣啦!
但聞他粗聲粗氣地道:「好小子,老夫面前,竟敢如此放肆!」
「老前輩!」
「老祖宗也不行啊!不交人,就滾出來商量!」
聽口氣,七分洞主真的像生氣了。
遁世一狂月來食髓知味,要他交出嵐姑娘來,簡直等於要他的老命,要他出來與七分洞主比劃,他哪裡敢?
虎困死穴,插翅難飛,弄得他進退維谷,不知如何是好。
面對著這個狡猾的老狐狸,事情倒也真有些難辦!
出去不好,不出去呢?又不是辦法!
遁世一狂闖蕩江湖,經年累月,處處皆在人上,此刻卻似乎換了個世界,攪得他心裡好不自在,先前對付渤海逍遙子那副神氣,早已不翼而飛,半生威武,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不過,七分洞主再厲害,光躲在屋裡,也解決不了問題。
同時,這石屋,唬唬別人,也許還可以,但對七分洞主來說,稍微喘口粗氣,怕它不搖上幾搖,擺上幾擺?
大丈夫生死命一條,該死的話活不了,這樣莫名其妙地怕東怕西,傳將出去,又成何體統?
一念之間,遁世一狂龍天仇心下一狠,居然也慢步試著走出屋來。屋外野風,刺人心骨。
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遁世一狂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情,抱著一份必死的決心準備與七分洞主拚個高低。
高樹上,坐著一個黃衣人。
乍見之下,分外眼紅,恨不得立刻賞他一鏢,消消心底悶氣。然而強敵當前,一動不如一靜,結果還是忍住火氣,瞧著樹上的黃衣人道:「洞主有何吩咐,龍某自當照辦!關於嵐姑娘的事,恕我不能從命。」
遁世一狂說得如此謙恭有禮,惹得樹上的黃衣人,不禁掩面噗哧一聲嬌笑聲:「龍大哥這樣客氣,姑娘實在受之有愧,不敢,不敢!」
遁世一狂龍天仇瞪大了眼睛,再仔細往樹頂一瞧,不覺倒抽一口冷氣。
哪裡是什麼七分洞主啊?
明明是十二三歲的黃毛丫頭嘛!
只見她兩道精光,直逼遁世一狂,黑暗之中,仍能看出神態自若,羅衫飄然。
這可就奇了,那老妖怪呢?
剛才說話的,是終南山頂的七分洞主呀!
怎麼會突然變成個小丫頭了呢?
老鬼功力再深,道行再高,難道他有縮骨變性的本能?
這一來,可把遁世一狂給氣炸了!
他指著樹上的黃衣女罵道:「死丫頭,沒大沒小的,你也敢與龍大爺稱兄道弟的,我問你,老鬼呢?」
「喲,龍天仇,稱你大哥,還是姑娘瞧得起你呢,你不是稱我師祖老前輩嗎?」
黃衣女搖著玉腿,輕鬆地笑道:「龍大哥,我師祖叫我在這裡接收嵐姑娘。」
「小雜種,這樣無禮,不怕大爺賞你一招?」
黃衣女又是一笑道:「哈,別說一招,就是來上三十招二十招的,姑娘也未必把你放在眼裡,只怕你龍天仇的性命,落在我姑娘手裡,那才叫陰溝裡翻船哩!」
「呵呵……」遁世一狂龍天仇突然仰天大笑,他已經夠狂的了,料不到天底下,竟還有比他更狂的人。
想到這裡,不由對黃衣女消減了敵意,一時心血來潮,逗著她道:「小鬼,你敢下來,大爺捏扁了你的頭!」
黃衣女也不甘示弱,俯身調皮地道:「大鬼,你敢上來,姑娘扭斷了你的腿!」
「哈哈……」
龍天仇想嚇她一下,偽言道:「好丫頭,看好啊,大爺上來了!」
「你敢!」黃衣女杏目圓睜,向他做了個鬼臉。
龍天仇腰一彎,頭一斜,故作縱身之狀,黃衣女蹲在樹上,握緊小拳頭,心中一急,脫口叫道:「師祖,快來呀,龍天仇欺負我啦!」
一聲師祖,叫醒了昏沉的遁世一狂。
這算搞的什麼?
自己不是出來會七分洞主的嗎?
怎麼被這丫頭纏昏了頭,差點誤了大事!
清醒之餘,遁世一狂急忙一個轉身,查看七分洞主下落,深恐中了這老妖怪的鬼計。
可是……荒山沉沉,蟲聲唧唧,哪裡有人呀?
龍天仇生怕上當,結果真的上當了!
於是,他狠狠罵道:「死丫頭,你師祖在哪裡?」
回頭一看黃衣女。
糟!
樹上的黃衣女也不見了!
她哪裡去了呢?
七分洞主呢?
糟!
糟!
糟!
龍天仇又上當了,原來黃衣女的一聲「師祖」,乃是藉故分神脫身之計。
這一回,這遁世一狂可真栽到家了!
「他媽的!」龍天仇吐了一口唾沫,狠狠地罵了一聲,望望天,看看地,瞧瞧漆黑一片的四周——四周不但沒有人,連個鬼影子都找不著。
滿懷沮喪,走回屋內。
舉目細視之下,又是一聲謾罵道:「他媽的!」
這遁世一狂龍天仇,雖然是個地道的粗人,但,粗人並不一定都是罵人的習慣,實在是,今夜的一切,太使他難堪了!
眼前的景象,又令他氣上心頭。嵐姑娘呢?那個費了半天心血才弄到手的可人兒,也不見啦!又是哪裡去了呢?老天爺真不長眼睛!
哼!都是他——七分洞主。這老妖怪簡直欺人太甚了!
遁世一狂一恨未了,再恨又來,氣得他舉手往石桌上一捶,把個尺餘厚的石桌,打得七零八落。
唉!就憑這一手功夫,也會遭人奚落?難怪常言一山自比一山高,人中總有人上人了。
七分洞主一這個狡猾的老狐狸,自始至終,連影子都沒露過,就把龍天仇耍得體無完膚,換上你我,也要氣得小疝喘氣的,何況還自稱遁世一狂的龍天仇呢?
骷髏崗在魯東一帶,是個人人喪膽卻步的地方,想不到今夜在七分洞主手下,栽了個不大不小的觔斗。
龍天仇在屋中默默地踱著方步,一腔怒火中燒,越想越氣,大有此仇不報,誓不為人的感慨。
沉默中,屋外傳來一聲隱約的歌聲,唱得人心裡一直發癢。
龍天仇氣貫心胸,火積丹田,無意欣賞悅人的音樂,卻聽得屋外有人道:「龍老弟,嵐姑娘由我代為妥慎保管,來日方長,若有雅興,可到終南山頭一遊,老夫必拭目以待。」
「老賊頭,此仇不報非君子!」
「小伙子,大言不慚是小人!」
「十年後再作道理!」
「老夫有生之日,來者不拒!」
龍天仇氣得眼冒火花,七分洞主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乾笑過後,四周再度恢復平靜.
遁世一狂龍天仇倒在榻上,氣極敗壞,萬念俱灰,正想略事休息,以復元氣,忽又發現枕邊一張紙條,於是連忙起身,點亮燈火,不看猶可,一看之下,立時兩眼發直,雙耳轟轟,一骨碌的火氣,順著後脊樑,直往天靈蓋上升。
原來那紙條上面,龍飛鳳舞地寫道:「遁世一狂苗頭太大,謹借家師之名壓你一下,日後做人處世,均宜善自檢點,保得老命一條,留待陰沉鬼叟後人來取!
一目淚尼
不笑寨主同拜」
龍天仇目瞪口呆,肝裂肺炸,仰天一陣狂笑,仍難發洩胸中激怒。
這骷髏崗主,近年來贏得遁世一狂的頭銜,並不是偶然的,試想普天之下,除了幾個老魔頭這外,他又幾曾怕過任何人來?
今番聽到七分洞主光臨,心裡顧忌,也是實話,因為他清楚這老狐狸的厲害,同時,也吃過這老狐狸幾次虧,上過這老狐狸幾次當。
這一次,被七分洞主戲耍得體無完膚,只有自認倒楣,可是,他做夢也沒想到,戲耍自己的,卻是七分洞主的兩個鬼徒弟!
真是所謂「虎父無犬子,頑師有刁徒」,能不把遁世一狂氣煞?
如果他曉得他剛才來的,是不笑寨主與一目淚尼,哪裡會把他們放在眼裡?當然,他不知道這兩人已從紅老頭兒那裡學了點東西,其實,就是知道了,他這種性格的人來說,也絕不會像對七分洞主那樣窩囊的。
龍天仇氣上加氣,火上加油,滿腔暴怒,無處發洩,但見他一個縱跳,身形已自飛出屋外,一陣厲嘯,一陣怒吼,雙掌猛張,呼呼掌風,隨勢而起,力若千軍萬馬,狀似洶濤拍岸的。
眨眼之間,周圍二十丈方圓以內,沙飛石走,枝折樹斷,立時化為一片平地。
龍天仇並未因自己掌風所發出的雄厚威力感到滿足。
相反地,他卻垂頭喪氣地跌坐其中,望著東方微白曙色,心亂如麻,思潮起伏,茫然不知所措。
盞茶之後,這遁世一狂,臉上狂態盡斂,盤膝草地之上,低頭沉思不語,像個受氣的孩子,兩肩不時抽動,神色木然,滴滴淚水,落將下來。
哎呀,這老狂夫——敢情是哭啦?
自古常云:「英雄有淚不輕彈,朝夕付諸酒杯間。」
龍天仇雖非英雄,亦屬狗熊,區區小挫,也值得他如此大動手腳,老淚縱橫嗎?
眼前的遁世一狂,已經不是往日那副樣子。
他變得像個失意的,傷心的,哀怨的老者。
在回憶著幸福的,仇恨的,污濁的往事。
往事?
啊——
往事像一把利刃,不管是哪一個短暫的片段,都深深地刻上了龍天仇的心版。
往事像一條毒蛇,不管是哪一瞥剎那的歲月,都牢牢地吮噬著龍天仇的命脈。
四十年前,龍天仇何嘗不是一個純潔無比的美少年!
家住浙江紹興府治,歷代書香,一支單傳,父親復性公孫,單名一個誠字,官居紹興巡捕,是個慷慨多義之士,深得鄉里父老稱許。
母親呂氏,乃錢塘富賈之女,雖說不上國色天香,但也算得是天資綽越,色貌撩人,只因自幼嬌生慣養,性情不定,就在龍天仇九歲那年,呂氏受姦夫慫恿,與姦夫暗中勾結,謀害親夫,離家出走。
龍天仇在家僕掩護下,萬劫逃生,從此改名換性,隨老僕遠走他鄉。
老僕姓龐名飛,跟公孫誠多年,也曾懂得一招半式,膝下獨存一女,喚做希真,蓬門陋巷,天生麗質,與天仇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龍天仇身遭家破親亡之災,幸蒙義僕龐飛悉心教養,平日弄文習武,練功靜氣,寒窗十載,苦學有成,及冠之年,與龐飛之女希真,結成百歲好合之好。
婚後,小夫妻倆舉案齊眉,相敬相賓,終日琴棋書畫形影不離,情愛彌增,第二年,家有弄璋之喜,一胎生下二男,白白胖胖,一模一樣,煞是惹人喜歡.
幸福的日子裡,龍天仇並沒有忘記父親的殺身之仇待報,是以一面日夜勤練武藝,一面暗中查訪仇蹤,當孩子四歲的時候,龍天仇的岳父龐飛,為了達成女婿報仇的宿願,特地為其在北京附近,尋得一位隱俠為師,為了龍天仇習武方便,全家決定隨之北遷。
於是,一家老少,三代五人,乘坐一輛馬車北上,沿途風光明媚,鳥語花香,柔風拂面,心曠神怡,抑鬱的心胸,不覺開朗了許多。
一路喜氣洋洋,經銅山,入魯境,行至曲阜,已是正午時分。
山野之中,四處無人,龐飛坐在車前,手持韁鞭,正想尋一陰涼之地,略事休息,不想身後一陣呼嘯,回首時,但見遠處道上,人馬洶湧,灰塵飛揚,一行五騎,俱是黑衣蒙面,為首一個,手舉鋼刀,破口高喊道:「停車!」
龐飛一看來頭不妙,轉身一鞭揮出,急欲策馬馳奔,豈料未及丈餘,「哎喲」一聲,倒下車來。
同一時間,四蒙面人已至車前,攔馬擋住去路。
龍天仇急從車中躍出,手握長劍,厲色言道:「光天化日之下,攔路打劫,王法何在?」
使鋼刀漢子,冷哼一聲,拍胸仰首笑道:「四海之內,大爺行經之地,裡外都是王法!」
龍天仇見四人黑巾蒙面,不露真相,觀其來勢,絕非善良之輩,自己孤掌難鳴,岳父又復首遭其殃,氣憤之情,油然而生,當下喝道:「阻我去路,殺我岳父,是何道理?」
「嘿嘿……」
四蒙面大漢相顧一陣狂笑,卻聽身後一個沉重的聲音道:「老大,少跟他囉嗦,先搜車!」
「是!」
話聲出處,一人端坐白馬之上,也是一身黑衣,黑巾蒙面,威風凜凜,看模樣,似是四賊之首。
那被喊做老大的漢子,奉命落馬,躍至車旁,手掀車簾,探首車內。
簾掀處,一聲嬌叫,兩聲啼哭,一婦二兒,滾出車外。
龍天仇睹狀魂驚,眼看嬌妻愛子,任人欺凌,不免丹田怒起,揚劍撲上。
這時,那白馬黑衣蒙面人,冷冷地道:「老二,老四給我拿下!」
「是!」
二人一勾一環,封住龍天仇劍勢。
當日的龍天仇,武功雖較今日相差遠甚,但一劍在握,點、穿、閃、躲、騰、挪,也頗具相當威力。
是以,那被稱老二、老四之人,十招之後,鉤直環裂,形狀狼狽,老大、老三制婦擊子,不能出手相援,白馬人瞧在眼裡,氣在心裡,伸手一聲怒喝道:「住手!」
鉤環趁機下台,遠避一旁,低首沉默不語。
龍天仇全神戎備,不敢鬆懈。
蒙面人臉色陰沉,頗為不快,瞪著龍天仇道:「本谷主奉天外一邪之命,收集天下英才,今日相遇,可說是你的造化,奈何恁地不知好歹?」
「明明是雞鳴狗盜之徒,還要自稱什麼谷主,你奉誰的命不關我的事,趕快讓路,咱們就此罷休,要不然……」
龍天仇氣勢洶洶,蒙面人不聞不問,轉身向四弟子道:「走!那娘子也給我帶走!」
叫聲、哭聲、罵聲、笑聲,充滿了日正當中的山野。
龍天仇怒吼一聲,欲上前追趕,卻被白馬人翻身一掌,擋住去勢。
這一掌,非同等閒,龍天仇悶哼一聲,七孔冒血,四腳朝天。
五騎再度呼嘯而去。
龍天仇已聽不到得蹄聲……
書中交代,這白馬人乃當時鬼谷谷主,受天外一邪重視,領袖黑道十三門派,其時天外一邪唯一徒弟去世,於是他再度現形中原各地,命鬼谷谷主為其擄掠根骨奇佳的武人後代。那被喚做老大之人,即今日的鬼谷七魂之一,定魂掌關龍,老二乃奪魂掌雷虎,老三斷魂掌韓海明——多情女之夫,老四遊魂掌歐陽沛長,那時候,鬼谷七魂只有四個,這四個人,因為剛習武不久,功力也是泛泛。
後來,鬼谷谷主於長白山下墳場之中,為旁門左道奪去雙耳,又連續收了三個徒弟,即老五收魂掌張標、老六換魂掌李豹,以及新近出道的唯一女弟子,老七銷魂掌柳青,才算湊足了鬼谷七魂之名。
書中還要特別預先交代的,龍天仇的兩個雙胞胎兒子,正是被天外一邪帶上長白山頂,在斷魂橋上,唯一倖存的兩個人——陽峰主天煞旁門,與陰峰主地煞左道。
夕陽西下,月落星沉。
龍天仇悠悠醒轉過來,已是子夜將盡,他用力睜開了疲憊的雙眼,五臟六腑一陣痛楚,十分難挨。
四周漆黑一片,野風呼呼作響,馬車已經不知去向,剩下來的,只是斷氣已久的岳父龐飛。
他掙扎著坐了起來,盤膝閉目,暗提真氣,試行調息。
然而,全身真氣,散而不聚,幾次努力,仍無結果。
龍天仇廢然呆坐地上,望著天邊隱去的星星,失望地喃喃自語道:「難道就這樣完了嗎?龍天仇,殺父毀家之仇未報,奪妻擄子之恨又來,如果真的真氣不聚,那還學什麼武功?報什麼仇?雪什麼恨呢?」
一股堅強的意志,支持著他,使他垂死的生命,仍在人間作了一次逗留。
於是,他鼓足了勇氣,作再一次的試驗。
喘喘游絲,搖蕩不定,龍天仇提起最後一口真氣,如果再無法打通任、督二脈,勢必將因此而一命嗚呼。
蒼白的臉上,冒出虛弱的汗珠。
經脈依然阻塞不通,真氣依然散而不聚。
龍天仇奄奄一息,正欲撒手洩氣……
忽然——
一隻寬厚的巨掌,抵上了他的背心。
一股熱流,立刻從掌心發散出來。
龍天仇萎靡的精神,頓覺一振,緊要關頭,那敢怠慢當下連忙五心合一,眼觀鼻,鼻觀心,隨著熱流的導引,慢慢地,凝聚了久散不攏的真氣。
真氣一聚,臉色繼而轉紅,體內痛苦全然消失。
龍天仇起身,回頭一看,一個鶴髮童顏的老者,悠閒含笑而立。
龍天仇忙跪謝道:「蒙老前輩賜助,不知何以為報?」
老者神秘地笑了,但是沒有笑出聲來。
左手食指一伸,指著龍天仇道:「老夫救人,憑一時之好,不必言報,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誰?為何在此遭人暗算?快快告予老夫知曉。」
龍天仇聞言,恭敬地答道:「晚輩姓龍,名天仇,家居浙江紹興府治,自幼身遭家破親亡之災,只因晚輩技藝薄,無力報仇,此次北上,乃欲進京拜師習武,不想途中遇見自稱天外一邪的徒眾,擄我子,奪我妻,傷我於一掌之下。」
龍天仇慷慨激昂,侃侃道來。
老者面色一怔,望了龍天仇片刻,接狀歎道:「不幸,不幸,真是太不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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