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蟬秋立即問道:「老夫人怎麼樣啦?」
人在說話,腳下卻加快地走進裡間。
只見老夫人高臥在床上,已經呈彌留狀態。
玉蟬秋撲到床邊,淒切地叫道:「老夫人,老夫人。」
厲如冰心裡也自然有一份淒楚,蹲在床前,也叫道:「老夫人,我給你送『金盞』來了。」
說也奇怪,兩位姑娘如此一叫喚,已經彌留的老夫人竟然有了反應,眼睛緩緩地睜開了。
玉蟬秋一見,立即吩咐:「參湯!」
參湯早就準備好了,立即有人遞上來半碗。玉蟬秋試了試碗邊,便用湯匙開始喂老夫人。
開始是困難的,餵了兩小匙以後,老夫人的情形有了好轉。她的眼神有了光影,她搖頭,拒絕了玉蟬秋的喂參湯。
慢慢地她吃力而微弱地說道:「我要……坐高一些!……高一些!」
玉蟬秋剛一放下參湯,厲如冰在一旁說道:「讓我來。」
她跪到床上去,雙手輕輕托起老夫人,玉蟬秋連忙加高被褥和枕頭。讓老夫人半臥半坐。這時候厲如冰拿出「金盞」,說道:「老夫人,這只」金盞「,給您送回來了。」
老夫人眼睛有了神,微弱地說道:「『金盞』……還有你……也回來了。」
厲如冰將「金盞」遞到老夫人手掌裡,說道:「老夫人,我送來的不太遲吧?」
老夫人臉上竟然露出一抹笑容,說道:「不晚,一點也不晚,你送來的正是時候。我……蟬秋,你也過來,還有……你……這位年輕人。」
金盞花欠下身子說道:「老夫人,我叫花非花。」
玉蟬秋看見老夫人有說話的意思,便說道:「老夫人,你歇著吧!有什麼話,等你回頭好些時,再慢慢地說,不要急著在這個時候。」
老夫人忽然吃力地抬起右手,玉蟬秋趕緊伸手過去握住。
老夫人又鬆開左手的「金盞」,向厲如冰伸過手來。
厲如冰也立即握住。
老夫人說道:「年輕人,你也來聽,要是我猜的不錯,你就是蟬秋為著奔走天涯的那位。」
金盞花彎下腰去,看了玉蟬秋一眼,說道:「老夫人,蟬秋對我的恩情,是我一輩子感激不盡的。」
老夫人微微地搖著頭,說道:「年輕人,對女人不要感激,要去愛護。」
玉蟬秋臉上微微一陣發熱,叫道:「老夫人。」
老夫人卻表示出一份難得的開心,說道:「蟬秋,孩子,你很有眼光。」
她對於厲如冰說道:「孩子,我好高興看到你和蟬秋同時出現在我面前,你知道嗎?此刻,我死也瞑目。」
厲如冰慌了手腳,她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才好。只是此時想到的話,結結巴巴地說道:「其實……老夫人,我和玉蟬秋應該是很好的朋友……你看人家都說我們長得很像……是不是?」
金盞花在後面加了一句:「豈止是像,簡直就是一對姊妹。」
這句話一出,老夫人竟然綻開了笑容。
玉蟬秋忽然想說什麼,可是她沒有說出來。她只是對老夫人說道:「我看你老人家還是多歇歇吧!」
老夫人搖著頭說道:「我的時間不多了,我要利用這一個時間,告訴你們一個故事,是關於『金盞』的故事。」
為什麼老夫人要在這個時間裡,突然要說「金盞」的故事?這不是說故事的時刻啊!
為什麼老夫人要對玉蟬秋和厲如冰說「金盞」的事故?「金盞」是皇上賜給相府的,這是相府的光榮。如果說這其中有故事,也應該是相府的秘密,玉蟬秋也好、厲如冰也好,畢竟都是外人,是不能分享這個秘密的。
金盞花一聽要說「金盞」的故事,他很知趣的站直了腰,轉身便走。
老夫人一見便說道:「年輕人,你不必避開,我可以讓你在這裡聽,你聽了以後,也許你對玉蟬秋對你的那份心,你更能珍惜啊!」
金盞花一聽不田地愕住了,他不知道應該不應該留下來,最使他感到不解的,「金盞」的故事,與他有關係嗎?為什麼聽了「金盞」的故事,就會使他對玉蟬秋的感情,更能珍惜呢?
厲如冰說話了。
「留下來吧!你花費了多少心思,經過了多少焦慮,要找到;如今找到了,又有這樣關係重要的故事,你自然要聽下去。」
她說著話,又對老夫人說道:「倒是我,實在沒有理由,也沒有……嗯!沒有顏面在這裡聽下去,因為……。」
老夫人緊抓著她的手不放,說道:「孩子,你可千萬不能走,你要是走了,我還說什麼『金盞』故事?」
三個人都不能走,就只有聽下去吧!
突然,遠處一陣人聲喧嘩,朝著淨室這邊來了。
相爺在京任朝,桐城縣老家沒有什麼重要人物,是什麼人敢在老夫人淨室附近喧嘩?
躺在床上的老夫人似乎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忽然沉下臉色,很用力的說道:「蟬秋,你去替我傳話,任何人不准走進我的淨室。」
玉蟬秋不曉得老夫人突然說這種話提因為什麼,她應了一聲「是」,剛一走出淨室的門口,只見有人飛奔過來,對玉蟬秋說道:「玉蟬秋姑娘,請稟告老夫人,相爺從京城回來啦!」
玉蟬秋「哦」了一聲,原來是相爺回來。
這位相爺是大學士張延玉了,想必是在京城得知老夫人病重,趕回來省親。
玉蟬秋覺得這是個喜訊,立即跑回到淨室裡間,稟告老夫人:「稟告老夫人,相爺自京城回來了。」
老夫人很久沒看到兒子了,這是一個喜訊。一個在京城供職的兒子,很可能三年五載見不到面的。當然,可以迎親到京城奉養,但是,老夫人寧願守在桐城縣老家,為這事,相爺與老夫人之間,有了意見上的分歧。
相爺以為:迎親進京奉養,以盡孝子之心,這是天經地義之裡。
老夫人卻堅持留在老家,而且從來沒有的是如此的堅決。
結果,當然是相爺讓了步,尊重母親的意願。
從北京到桐城縣,那是多麼遙遠的路程,相爺距離最近一次桐城縣省親,那已經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這次當然是因為母親病重,才專程趕回來。
可是,老夫人的表情,卻不是歡喜,反倒是臉色一沉,對蟬秋說道:「蟬秋,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任何人都不准進我的淨室,你怎麼不聽從我的話呢?」
玉蟬秋聞言一愕,頓了一下才說道:「回老夫人,來的是相爺啊!他是從京城趕回來的呀!」
老夫人說道:「相爺也不例外。他回來自然會跟他見面,但不是現在,你聽明白了嗎?去,去告訴他去。」
玉蟬秋可不敢違抗,可是她真為難,這話面對著相爺怎麼說得出口?
如果相爺不聽她的,那該怎麼辦?要攔阻住他嗎?
那不像話啊!
玉蟬秋滿心為難地來到淨室外,只見相爺和夫人都站在淨室外面,後面跟了一大群人,黑壓壓地站了一大片,這時刻大家都沒有聲音,靜悄悄地。
玉蟬秋是見過相爺的,只是見過的次數太少,彼此並不很熟。
相爺和夫人當然也認識這位玉姑娘,而且也知道她在老夫人跟前,是十分得寵的。在相府裡地位也十分超然。
玉蟬秋微微蹲下說道:「給相爺與夫人請安。」
相爺微笑說道:「玉姑娘少禮,不要客氣。」
玉蟬秋剛站起來,相爺就接著說道:「老夫人身體有恙,多虧玉姑娘待奉,我夫婦實在是又慚愧!又感激!」
玉蟬秋倒是有些不安地說道:「相爺太客氣。」
相爺又小心翼翼地問道:「現在進去看望老夫人,會不會驚擾她老人家?」
玉蟬秋也聽說過相爺張延玉事親至教,今日一見,果然如此,想必他回來已經聽到說過,老夫人不見任何人,因此,他在進來之前,還小心翼翼地問玉蟬秋。
玉蟬秋實在不忍心把老夫人交代的話,實話實說地告訴相爺。她就順著相爺的話說道:「回相爺和夫人,老夫人正剛剛服過藥,人在熟睡,是否可以請相爺和夫人暫時先到前面休息,待老夫人醒來之後,再去請相爺和夫人。不知相爺意見如何?」
相爺連聲說道:「這樣很好,這樣很好,千萬不要驚動太夫人啊!」
他倒真的悄悄地走了。玉蟬秋不僅輕輕吐了口氣,她覺得自己說了一次善意的謊言,否則如何處理這個尷尬的場面?
回到淨室裡,老夫人正在等待著她。
玉蟬秋說道:「相爺被我請回到前面去了。」
老夫人點點頭。
玉蟬秋忍不住說道:「老夫人,我真的不懂,相爺遠從京城趕回來,他也很久沒有看到你老人家了,為什麼不立即讓他來見呢?」
老夫人似乎精神很好,居然露出一絲笑容,說道:「因為有你們在,所以我現在不要見他。」
這回連厲如冰和金盞花都為之不安起來,異口同聲地說道:「老夫人……。」
老夫人就在枕上搖搖頭說道:「你們不要不安,這與你們沒有關係的。說實話,是因為我有話要跟你們說,不希望任何人來煩擾……。」
玉蟬秋說道:「包括相爺嗎?」
老夫人點點頭說道:「包括他在內。」
老夫人究竟要說的是什麼事呢?連相爺都不能聽,倒是他們,全都是一些外人,可以在淨室裡聽,這是多麼叫人難懂的道理。
他們三個人相對望了一眼,大家都在床前坐下,靜靜地沒有人再說話,等候老夫人來說這件無法可以想像的事。
老夫人吃力地抬起手來,拿起身邊的「金盞」,仔細地在看著,慢慢地用手摩挲著,可以從老夫人的眼神裡,可以看到重新燃起昔日的光彩。
終於她又閉上眼神,從眼角擠出一滴眼淚。
是什麼樣的往事,引起老夫人這樣的傷感?
沒人敢問,也無從問起。
這樣靜悄悄地過了許久;老夫人才又睜開眼睛,緩緩地睜開眼睛,顯出她是多麼地疲倦。
玉蟬秋忍不住說道:「老夫人,你……。」
老夫人搖搖頭說道:「不妨礙的,我只是讓塵封的往事,激起我多少回憶,而一時間不能自己。」
她輕輕地咳嗽一聲,清了清嗓音。
「那是二十年以前……。」
玉蟬秋啊了一聲,不自覺地說道:「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呢?」
厲如冰也說道:「我也還沒有出生。」
老夫人微喘著說道:「你們當然還沒出生。厲如冰是八月出生的吧!」
厲如冰有些驚訝地說道:「是啊!」下面的話還沒有說,那就是「你是怎麼會知道的?」
玉蟬秋也立即說道:「巧也,我也是八月出生的。八月十五中秋生的。」
厲如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她也是八月十五中秋出生。
她呆呆地坐在那裡,一時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老天人望著厲如冰,慢慢地問道:「是太巧了?是嗎?你也是八月十五中秋出生的,天下真的有那麼多巧事。」
玉蟬秋、厲如冰,還有金盞花,他們都是聰明絕頂的人。此刻,他們對於如此的巧事,再彼此相互看看那酷似的容貌和神情,大家心裡都有了一種極其微妙的激動:,究竟是激動些什麼?也說不上來。
但是,每個人的心裡。似乎都有一種預感:今天也許會有一件驚人的事情發生。
大家的心頭,都自然地壓著好重好重。
老夫人望著面色凝重的大家,點點頭說道:「怎麼突然談到生日上去了呢?還是讓我來言歸正傳吧!我說到二十二年前,找已經隨老相爺進京,新春元旦,大家都朝觀賀年……。」
玉蟬秋在相府住過較長的時間,多少懂得一些官場的禮義。
她接著就給厲如冰一句說明:「朝見就是朝見皇上,新春朝觀就是給皇上拜年。」
厲如冰似乎還有疑問:「老夫人也要去嗎?」
老夫人說道:「我們是坐轎子到後宮去給皇后拜年。那是件大事,頭一天晚上就要忙著準備……。」
厲如冰又忍不住問道:「準備?那要準備什麼呢?」
老夫人望著她愛憐地笑了,閉上眼睛臉上還掛著笑容,那不是累了沒有氣力說話,而是在回憶。
想必回憶是十分美好的,老夫人臉上笑容始終沒有消失,臉頰上泛著微紅。
老夫人還是閉著眼睛在緩緩地說道:「準備的事多著吶!光是梳裝打扮,就要花上半天的時間。新春元旦到後宮給皇后拜年,據說以前是沒有的,到了先皇才有這規矩。」
玉蟬秋問道:「先皇?是不是現在的皇上?」
老夫人搖搖說道:「到了現在皇上,這個規矩又停止了。」
她在說這句話時,語音帶著一絲歎息,停頓了許久,沒有再說話。
大家也都沒有問:為什麼要停止這規矩。主要原因是大家不明白為什麼老夫人要在這個時候跟大家談這一段往事?甚至於在她氣息奄奄的時候,甚至於相爺從京城裡專程回來都不急著見面。
大家實在看不出這件事會有如此的重要。
因為大家都不知道原因,所以大家都一時沒有話可以說。
老夫人停頓了很久,玉蟬秋趕緊叫人端參湯上來。
老夫人搖搖頭,終於睜開眼睛,有兩顆淚珠流下來,她待玉蟬秋為她擦試乾淨之後,才又接著說道:「到後宮朝見只有一品命婦才有進宮的資格,那年我是四十八歲,據說在朝見的命婦當中,我是最出色。」
她說著話笑了。
大家也因這句話笑了。
二十年前,她四十八歲,現在老夫人應該是七十歲的高齡了。也許是這句話的關係,大家從老夫人病容滿面的臉上,還依稀可以看到當時是位美人。
老夫人等大家笑停了,才又慢慢地說道:「朝見的禮節,十分繁瑣,而且不能錯一點,那真是不能說錯一句話,不能走錯一步路,否則,那是欺君之罪,可不得了的。」
厲如冰啊呀一聲說道:「那麼麻煩,還是不要去算了。」
玉蟬秋笑道:「那裡由得你喲!」
老夫人點點頭說道:「話雖然是這麼說,實際上每個人都把這件事,看作是一件很光榮的事,緊張是緊張,可是內心還是抑止不住非常的興奮的。」
玉蟬秋說道:「據說到後宮朝見的人,每個人都可以得到一份禮物,當然出自後宮娘娘的賞賜,那一定都是非常名貴的珍寶。」
厲如冰問道:「老夫人,你那次朝見,娘娘賞賜是什麼珍寶?」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閉上眼睛,沒有立即回答。等她再說話的時候,她並沒有再提這個那個問題。只是說道:「其實說起來也是挺麻煩的,娘娘賞賜的東西,帶回家來,要好好保管,萬一弄壞了,或者是弄丟了,那又是不得了的罪名。」
厲如冰忍不住說了一句:「咳!真是的……。」
這時候金盞花想起了在老夫人手邊的那個「金盞」。
怪不得相府裡丟了「金盞」,是如此地緊張,卻又不敢大肆張揚,因為那是一項罪名,一項吃不消的罪名。
老夫人說道:「新春元旦朝觀,一般說來從一早摸黑進宮,一直到天黑才回來。」
厲如冰又止不住問道:「一天的時間,做些什麼呢?」
老夫人的精神似乎又好了一些,她向玉蟬秋要過參湯,自己喝了兩口,繼續說道:「這也是先皇訂下的,以前也沒有聽說過,史書上也看不到,據說從前的朝代,進宮朝見也是有的,朝廷命婦進宮以後,向娘娘磕頭拜年,娘娘賞賜一些吉祥禮物的,也是很快回來了,皇宮內苑,豈是我們一般人能久待的。」
玉蟬秋說道:「既然如此,為什麼又要待上一天?」
老夫人說道:「那是先皇的德政。當然,我也只是聽到這麼說罷了,也沒有人去考證。據說,先皇覺得後宮娘娘貴妃,平日都住在皇宮內苑,皇宮的規矩又嚴,那種生活是十分……十分……。」
厲如冰說道:「應該是十分乏味的,十分無聊的。」
玉蟬秋笑道:「你這話要是當著皇上說,可就要殺頭的。」
厲如冰伸著舌頭,扮個鬼臉,笑了笑。
老夫人說道:「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總而言之,深宮內苑的生活是非常的嚴肅的,到了新春元旦,大家也應該可以輕輕鬆鬆快樂一些。」
玉蟬秋接著說道:「於是就利用元旦這天,讓朝中的一晶命婦,進入皇宮,陪著皇后娘娘輕鬆過一天快樂的日子。」
老夫人說道:「不止是朝廷命婦,這天還有親王府的福音、格格,都進宮來,他們平日也很難進宮的。」
厲如冰問道:「老夫人,你還沒有告訴我們,這一天你們在皇宮玩些什麼?」
老夫人笑笑說道:「皇宮內苑,真是美景非常,要玩耍一天是玩不完的。早上去朝見的禮義完了以後,就不外賜宴、遊玩。那一次發生了不尋常的事……。」
什麼不尋常的事?大家都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地聽下去。
老夫人緩緩地說道:「到了晚宴的時候,皇上突然駕臨,可把我們嚇壞了。」
厲如冰不解地問道:「皇上來了有什麼可嚇怕的呢?又有什麼不尋常呢?」
玉蟬秋道:「你真傻,皇上是萬乘之尊,而且天威不可測,那可不是普通人啊!」
老夫人說道:「因為皇上從來不在這時候到後宮來的。在禮儀上,皇上是不能看到臣子的妻奴的。那是有失禮義的事。」
厲如冰說道:「可是那是他自己要來的啊!」
老夫人說道:「是的,是皇上自己要來的,可是我們可嚇壞了。跪在地上不敢抬頭。結果,皇上很高興,也很隨和,只是看了看就離開了。」
玉蟬秋說道:「那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事!」
老夫人又閉上眼睛,低聲地說道:「可是在我們的心裡,受到了很大的震撼,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連娘娘都有些不安的樣子。最後,皇上派了小太監來賜酒,每一位進宮來的命婦,都賜了三杯御酒。」
厲如冰說道:「這麼說皇上還是一位識性知趣的人,很有點人情味,皇上賜酒,這是湊大家的興。」
老夫人歎口氣說道:「每個人都要跪在地上領賞這三杯酒,結果,我很快就喝醉了。」
玉蟬秋問道:「老夫人平日不擅飲,所以三杯就醉了。」
老夫人搖搖頭說道:「老實說,為了進宮領宴,酒總是要能喝幾杯的。三杯酒應該醉不倒我的。」
厲如冰說道:「可是老夫人剛才說你醉了。」
老夫人說道:「這中間可能有幾種原因,第一、在這以前,已經斷斷續續喝了不少酒,已經是不勝酒力,再加上這樣連續三大杯,就支撐不住了。第二、喝酒如果是在輕鬆歡笑的情形之下,也許喝上十杯八杯,都不會醉。跪在地上,以一種誠惶誠恐的心情喝酒,恐怕一杯也就夠了。」
玉蟬秋有些著急問道:「老夫人,在皇宮裡飲酒,飲醉了,那是有失儀態的事啊!那會有怎樣的結果?」
老夫人幾乎是以一種呻吟的聲音說道:「結果,醉了就是結果。醉得人事不知,什麼天威禮儀都不知道了,還會想到什麼結果?」
厲如冰問道:「老夫人,醉了你就出宮回家了是嗎?」
老夫人閉上眼睛,緩緩地說道:「我不知道半途是不是能回家,人醉了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是我想回家就可以回家的。」
玉蟬秋問道:「難道老夫人那天什麼時候都不知道嗎?」
老夫人閉著眼睛,遲滯地說道:「我是第二天一早才被宮裡的小太監駕著車子送我回家來的。」
厲如冰驚道:「這麼說,老夫人那天睡在宮裡的了,哎呀!那可真的是了不起,居然能在皇宮內苑睡了一夜,這是人生難得的奇遇,老夫人,你可記得是睡在什麼樣的床上嗎?」
老夫人沒有回答,閉著眼睛,沒說一句話。
大家也沒敢再問下去。
為什麼老夫人說到這裡不再說下去?如果這一段往事說到這裡為止,她說這段往事的目的何在?
金盞花悄悄地站起來,他對玉蟬秋微微點頭,示意要到外面去。因為他從頭到尾覺得聽這個故事,沒有一點意思。
玉蟬秋看到老夫人似乎是說了太多的話,人也累了,便也點點頭,那意思同意他出去。
忽然老夫人又睜開眼睛,說道:「你別離開,這個太沉悶是不是?快要說完了。」
金盞花尷尬地又坐下來,沒有再說話。
金盞花說道:「老夫人,你說得太累了,歇歇吧!」
老夫人搖搖頭說道:「不行,我要把這故事說完,錯過了今天,恐怕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她又伸出手,握住玉蟬秋和厲如冰的手,說道:「今天能有你們兩人在這裡一起聽我的故事,看來這也是天意,要不然怎麼能夠使得你們坐在這裡呢?你看看……。」
她鬆開手,拿起「金盞」。
「就是因為這個『金盞』,才使你們兩人不期而遇,來到這裡,這不是天意是什麼?」
玉蟬秋和厲如冰對看了一眼,她們都沒有辦法瞭解老夫人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老夫人說道:「方纔我說到那裡了?」
厲如冰說道:「你說到第二天一早,小太監駕車送你回家。」
老夫人說道:「對,第二天一早小太監駕車,很嚴密地送我回相府,一家人都急得不得了,看我平安無事回來,大家才鬆了一口氣。可是我卻因為害酒,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
說到這裡,這故事該結束了,還說得下去嗎?
老夫人望了大家一眼,又接著說道:「我回到相府,才知道帶回兩件禮物。第一件是……。」
她又再度拿起「金盞」,說道:「……是皇上賞賜的『金盞』。」
金盞花突然間興趣來了,他曾經在江湖聽說過關於「金盞」的傳說。那是皇上賞給要懷孕的妃子的禮物,金龍預兆,討個吉利。可是……
他望著老夫人,可是他沒有問任何一句話。
老夫人垂下眼瞼,又說道:「另外一禮物是……。」
厲如冰性急搶著問道:「皇后送的是什麼禮物?」
老夫人淡淡地說道:「不,也是皇上賞賜的,是一對玉刀。」
這句話一出口,玉蟬秋和厲如冰幾乎跳起來,兩個人卻不自禁地伸手到腰際去取刀。但是,當手一觸到玉刀,又鬆手放了回去。
老夫人彷彿是根本沒看到。
她只是深深地歎息,良久才接著說道:「第二個月,我是說新春過後的第二月,我就回到了桐城縣老家。」
玉蟬秋全神貫注在聽,就很自然地問道:「為什麼不住在京城裡?」
老夫人淡淡地說道:「因為我懷了孕。」
玉蟬秋和厲如冰都是難以相信,睜大了眼睛,想問又不敢亂問。
老夫人笑笑說道:「你們都覺得奇怪是不是?我自己當時也覺得十分意外,因為我已經是四十八歲的人了,我已經有孫兒,怎麼……唉!真是想不到啊!」
玉蟬秋勉強接了一句:「老來得子,是喜啊!」
老夫人說道:「回到桐城縣故鄉,當年七月,先皇駕崩……。」
她說到這裡,眼淚又止不住流了下來。
「當年的八月,我生產了,是一對雙胞胎孿生……」
玉蟬秋和厲如冰都不自覺地站了起來。
「是男的?」
「不,是一對雙胞胎姊妹。」
「啊!是女的?她們是那一天生的?」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
「啊!八月十五……她們現在……我是說當時……」
「就在當天夜裡,雙胞胎姊妹出生後不久,就被人奪走了。」
「奪走了?為什麼?奪到那裡去了?」
「我不知道,我不敢想,因為我知道那是有計劃地追殺這兩條小生命。」
「是誰?是什麼人?跟這兩姊妹有什麼仇恨?」
老人哭了,說不話來。
玉蟬秋和厲如冰已經哭成了淚人。
金盞花也驚成了呆子一般,坐在那裡也不說不出話來。
老夫人流著眼淚說道:「據說這一對雙胞胎半途中,在黑夜裡被人救走了。」
玉蟬秋和厲如冰異口同聲搶著道:「這又是怎麼知道的?」
老夫人說道:「有人在相府盜走了玉刀,留下了書簡……。」
玉蟬秋問道:「這一對姊妹可有什麼記號,我是說胎記什麼的?」
老夫人泣不成聲地說道:「我只記得她們每個人的右臂上,有五點紅色胎記,像是一朵紅梅……。」
言猶未了,玉蟬秋和厲如冰幾乎同時捲上衣袖,非常明顯的,每個人的右臂上,有一朵紅梅。
這一瞬間,彷彿整個天地間開始事物都靜止了。
突然,天崩地裂,玉蟬秋和厲如冰撲到老夫人懷裡,撕心裂肝地嚎叫一聲:「娘啊!」
老夫人剛剛伸出手,摟住兩個人一聲:「苦命的兒啊!」還沒有叫完,人已經昏厥過去。
玉蟬秋忙著一連叫道:「參湯,快,快。」
厲如冰忙著為老夫人推拿。
一陣忙亂之後,老夫人醒來,伸手對金盞花示意。
金盞花忙彎下腰來,老夫人微弱地說道:「你叫花……。」
金盞花連忙說道:「我叫花非花。」
老夫人說話的聲音,已經逐漸地微弱,只能聽到:「好……好……看待……她……。」
手指還沒有指到玉蟬秋,萎然垂下,人已經過世了。
玉蟬秋和厲如冰慘叫嚎哭:「娘!娘……」
老夫人已經聽不到了。二十二年以來,她聽到了第一聲「娘」,她已經滿足的走了!
玉蟬秋和金盞花還有厲如冰都哭得聲嘶力竭。
最後還是金盞花警覺高,他聽到外面有人吶喊,他拭著淚站起來說道:「我看我們應該及時節哀,情況有變。」
玉蟬秋站起來,和厲如冰淚眼相對。突然,兩人上前相擁,說不出一句話來。
金盞花站在一旁說道:「蟬秋,如果你和厲……如冰還要留在此地,恐怕少不了一場殺戳,那種血肉橫飛的場面,恐怕不是老夫人所願意看到的。」
她們兩人同時抬頭,異口同聲問道:「你是說有人要來捉拿我們?」
厲如冰接著說道:「我不相信相爺居然敢派人來攻擊自己母親的淨室。」
玉蟬秋點點頭說道:「如冰,你說得不錯。但是,如果這人馬是京城裡派來的呢?相爺有再大的膽子、再高的地位,也不敢違抗欽命啊!」
他側著耳朵聽了一下。
「如果不是相爺阻擋,已經來了,你們快走,留在這裡只會給相爺為難、給老夫人添罪名。」
他的話說得很急,但是仍然字字都聽得很清楚。
「老夫人已經安心的瞑目的,因為她在臨去之前,應該聽到你們所叫的一聲娘。你們現在所要盡的孝心,是使她老人家死後的榮封,而不是讓她老人家死後的受戮,而且禍延及相府的子孫。」
金盞花到了最後,幾乎是嚴聲厲色地說道:「你們姊妹快走。」
玉蟬秋和厲如冰同時起身,正要出房門,忽然厲如冰停下腳步說道:「你能阻擋一陣嗎?想一想你也應該可以想出辦法來阻擋一陣。」
金盞花沉聲問道:「如冰,你是我的恩人,你要我做什麼,我都沒有說話,不過,我想知道,你這樣做是為了證明什麼?」
厲如冰不考慮地說道:「為了證明他們前來拿人到底是為了什麼?」
金盞花點點頭,乾脆地答應說道:「可以,我會阻擋他們一陣,以後呢?」
厲如冰回頭望了金盞花一眼說道:「我和姊姊破屋而走。」
她這一聲「姊姊」自然地叫出,玉蟬秋不禁伸手緊緊握住厲如冰的手,對金盞花點點頭。
金盞花又追了一句:「我們會在……。」
厲如冰搶著說道:「一個你和姊姊忘不了的地方……」
金盞花也搶著說道:「五里拐子豆腐店。」
玉蟬秋臉上一紅,轉身過去,輕輕地說道:「快出去吧!人家已經來了。」
金盞花立即一轉身,還沒有邁出淨室的房間,就聽到相爺說道:「各位是欽差,廷玉敢不遵命,只是老母重在床,恐怕經不起驚嚇,是否可以讓我先喊叫,讓他們出來受縛,這樣豈不是兩全齊美!」
另外,有人說道:「相爺,你知道咱們是奉命行事,實在也是不得已,我們也不願意開罪相爺,既然相爺這麼說,就請你叫他們出來受縛吧!」
這時候就聽到相爺叫道:「裡面的好漢聽著,你們盜了欽賜的」金盞「和」玉刀「,犯下了滔天大罪,現在你們挾著我的母親,這不是好漢的行為,是好漢,就應該出來,好漢做事好漢當,不要連累別人。」
金盞花聞聽得相爺如此一叫,便大步走出房門,當門而立,手裡執的正是他成名的兵刃「金盞花」。
他這一露面,立即有人一聲吶喊,弓箭手張弓就射。
金盞花一揮手中兵器,撥落十幾支箭。
立即有人喝道:「停住!」
一個手執彎刀,神氣十足的中年人,越牆而出,問道:「你是什麼人?你是盜取『金盞』的賊人嗎?」
金盞花冷笑說道:「說話不要這麼難聽,要擱在平時,我會割掉你的舌頭。告訴你也無妨,大爺名叫金盞花。」
那人一愕,問道:「你說什麼?」
金盞花冷笑說道:「無知的奴才,虧你會一點武功,難道你連金盞花的大名都沒有聽說過嗎?」
那人想必被「金盞花」三個字震懾住了,氣勢一下低了許多,只是問道:「你為什麼要盜相府裡的『金盞』?」
金盞花冷笑地說道:「大爺名叫金盞花,相府碰巧有『金盞』,所以大爺存心要看看什麼是『金盞』,就這麼個理由。」
那人叱道:「褻瀆御賜實物,有欺君之罪。」
金盞花說道:「那是你的說法,我要拿來看看,誰也阻攔不住我,看過『金盞』覺得一文不值,我又把它送回來了。」
那人說道:「你是說……。」
金盞花說道:「『金盞』在大爺眼裡,一文不值,連我的好友原先取得的玉刀兩把,都不屑於一顧,一併送回來。用不著這麼大驚小怪。」
那人問道:「還有兩個女的,是你的同夥嗎?」
金盞花說道:「幸虧她們兩個不在這裡,她們的脾氣不好,要是聽到你這樣放肆的說話,你的小命早就沒有了,大爺今天脾氣特別好,才高抬貴手,放你一馬。」
那人一聽,面子上擱不住,大罵:「混帳東西。」
向前一個虎撲,手中彎刀極其狠毒的攔腰砍來。
金盞花一則成心露一手,再則沒有心思再跟他糾纏,手中「金盞花」從下向上一格,口中斷喝:「撒手!」
只聽得「哨」的一聲,彎刀飛出去好幾丈遠。
隨著就是一腳,叱道:「滾開!」
哎喲一聲,人影一個滾翻,連翻三四個滾身,兀自停不下來。
金盞花笑笑說道:「因為這是老夫人的淨室之前,我不殺你,以免污了這塊地,要不然沒有這麼便宜你。」
這時候就有人高叫:「快給我射。」
一陣弓弦響起,箭如雨至。
金盞花大笑而起,手裡揮舞著「金盞花」,人從平地沖天拔起,剛一落腳屋上,一沾又起,轉眼不見人影。
他露了一手內力和輕功,震住了在場所有的人。
滿心輕鬆,一路飛騰,直奔門城外五里拐子而去。
他一路跑得很快,也顧不得驚世駭俗,好在桐城縣靠近相府一帶是僻靜地區,行人稀少,也沒有人注意有一個人是如此飛奔如流星閃電。
不到一盞茶的光景,金盞花已經遠遠望到那一間茅草屋,破損的柴扉。
金盞花剛一撲到門前,推開柴扉,跨進茅屋裡,他不覺怔住了。
陽世火執著玉刀,站在茅草屋中間,臉色很難看,一見金盞花進來就說道:「金盞花,拿出兵器來。」
金盞花一愕,問道:「她們呢?」
陽世火說道:「她們?是誰?」
金盞花說道:「是玉蟬秋和厲如冰她們姊妹。」
陽世火倒是怔住了,頓時半響問道:「她們是姊妹?你在胡說些什麼?」
金盞花說道:「陽世火,這其中說來話長,一時說不清楚。不過,我們之間沒有仇恨,我不會跟你拚命,我是要等她們姊妹來,我要對玉蟬秋把話說清楚。」
陽世火說道:「不行,我們有約在先,這一場是非拚不可。」
金盞花搖搖頭說道:「一切都要等到了玉蟬秋,獲得她的諒解之後,再說其他,如果得不到玉蟬秋的諒解,一切都對我失去了意義,我會從此退出江湖,從此不再爭強奪勝,我又何必跟你爭什麼高下呢?」
陽世火說道:「玉蟬秋對你真的是如此的重要嗎?」
金盞花歎口氣說道:「陽世火,你不懂,玉蟬秋對我來說,不止是恩,而是我對她一份愛,你是個江湖浪子,跟我從前一樣,當你有一天遇到一個你真心相愛的人,你會放棄開始,而去愛她,失去她,就失去了一切。」
陽世火有些黯然又問道:「那,厲如冰呢?」
金盞花說道:「不同,我對厲如冰只有感恩,沒有愛,我終生感激她,我不可能愛她,因為我已經愛上了玉蟬秋。」
陽世火歎了一口氣。
金盞花說道:「對不起,我要回去找她們了,無法奉陪。」
他說著話,轉身就走。
陽世火忽然叫道:「金盞花,你給我站住!」
金盞花並沒有回頭停下來。
陽世火又叫道:「你站住,看看誰在這裡?」
陽世火回過頭來,只見玉蟬秋站在茅屋當中,含情脈脈地看著他。
他大喜過望地跑過去,停在玉蟬秋面前約一步的地方,注視著玉蟬秋,兩人對視著,沒有說一句話。
還是金盞花忍不住先說道:「蟬秋,我……。」
玉蟬秋伸手掩住金盞花的嘴,輕聲說道:「我都明白了,如冰已經說了,你也……。」
金盞花大喜,伸手握住她的手,問道:「蟬秋,你原諒了我?」
玉蟬秋羞澀地點點頭。
這時候突然有人朗聲說道:「各有姻緣莫羨人。」
語調悠長,而有蒼涼之意。二人抬頭看時,陽世火已經奔出五丈之外。
只剩下玉蟬秋和金盞花相依偎在茅草屋中,輕輕地說道:「陽世火不失為一個有血性的男子。」
金盞花忽然想起來,叫道:「如冰,你出來吧!」
出來的不是厲如冰,而是豆腐店裡的老頭子,顫巍巍的手,拿著一張紅紙,遞給玉蟬秋。上面寫著:「姊夫姊姊: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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