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風和日麗,美好的星期天早晨。
水藍站立露台,面容蕩漾一汪似水溫柔恬靜的巧笑,仰望白雲翩盈的自她眼前飄過,濃密的幾乎遮擋住湛藍晴朗的天空。
好不容易經歷幾日煙雨淒迷、暗蒙天色的景象,天氣終於放晴了!夏末的清風,不著一縷灼熱的輕撲人身,更襯托這可喜的晨日是個適合出遊的好天氣,不宜留在家裡虛度光陰。
水藍注視著雲朵的飄浮移動,看著它們風姿萬千的在天際任意翔舞,展露情懷無限。她斜倚欄杆,對著滿空浮雲和燦亮的朝陽,心底的喜悅也若這般晴日、這般雲彩,洋溢一種屬於青春活力的生氣。
算算日子,她也許久未曾帶水柔出去走走了。這孩子,終日就困守兩個家庭之間,哪也沒去,是該讓她曬曬太陽,呼吸一下清新空氣了。難得今日天氣這麼好,就下午吧!當她忙完家務後,母女倆再一塊到附近公園散散步!她輕快的轉身奔進屋裡,開始忙碌的整理家務,清洗衣裳,拂拭灰塵……這段期間,水柔則靜靜倚在客廳茶几上,握筆練習媽媽新教她的注音符號。
中午,她燉了鍋紅燒牛肉,預備盛碗送去給樓下的包太太,平常受她諸多照顧,理當有所回饋,盡番心意了。她端起熱騰騰的碗,回頭對女兒說:
「水柔,包奶奶今天要等一通國際長途電話,不能跟我們一起吃午餐,媽媽下去把紅燒牛肉送給她,一會兒就上來,你乖乖在家裡等,好不好?」
水柔拋下筆,向水藍飛跑而來。
「媽媽,讓我端去給包奶奶好嗎?」她抬起小臉,黑眼珠圓滾滾充滿企盼的問。
「太燙了,媽媽自己拿。」水藍欣慰女兒體貼的心。
「不,媽媽好辛苦,我要幫媽媽送去!」她靈巧的,懂事的央求,伸出了手。
「那好吧!要小心拿喔!」
「嗯!」水柔心滿意足的點頭接過,等媽媽開啟門後,小心翼翼地走下樓去。
水藍則回返飯廳,在餐桌擺起兩人碗筷。片刻,門開了,她聽見水柔歡騰的笑聲叫嚷開來,明朗愉悅的向她報告著:
「媽媽,我帶客人來了!」
「哦,是誰?」除了包太太,水柔還認識哪些朋友?她正好奇著,回眸的笑眼在撞見女孩身後跟著的高大男人時,倏地變化成另一種嚴肅刻板的臉孔。她自然的以厭惡的神情對望他,嗓音卻與容貌相反地柔細、溫存的說:「水柔,媽媽不是告訴過你,不可以隨便帶陌生人回家嗎?你怎麼又忘了?」
「媽媽,雷叔叔不是陌生人,他是水柔和媽媽的朋友!」小水柔焦慌的爭辯著,唯恐他們又鬧翻,她可是好費力才說服雷叔叔來的。
「水柔,他不是媽媽的朋友,你跟他年紀相差那麼多,更不可能會成為朋友……」
「那可不一定!」雷遠不耐孤寂的插口,「你沒聽過忘年之交嗎?我和水柔正是如此。」
像沒聽見他聲音般,她續對女兒交代:
「水柔,就要吃飯了,你讓他出去吧!過來坐下。」
「好的,媽媽。」水柔快意的回應,攜手伴雷遠入了座。
天下怎有這等不知廉恥的人呢?他看不出她滿臉厭煩狀,聽不出她聲音的嫌惡感嗎?怎還能裝作無辜的坐至她對面,大大方方像進自己家一樣,真是厚顏無恥!她惱恨的滿肚子怨氣,扒入口中的怕不僅食而無味,視線也不知該落至何處好,只好投往女兒身上,看她女兒總沒人會說話了吧?她嘔氣的在心中悶想,目光一繞,望向水柔才發現她懷中摟著一隻白色的小狗熊。她眉一輕攏,心一疑惑,發怔的問了:
「水柔,這小狗熊打哪來的?包奶奶送的?」水柔到過的地方只有包家,她如是以為的猜測。
「不是,是雷叔叔送的,」水柔好認真的搖搖頭。「是他大哥從國外帶回的玩具,他就把它送給我了!」
「外國的東西就一定好嗎?崇洋媚外!」她冷哼著,針對雷遠而來。「水柔,把小狗熊還給他。」
水柔見媽媽不高興,絲毫不敢違抗的將小狗熊送還給雷遠,只以目光戀戀不捨的看它兩眼。
「唉!」他誇張的在一旁作表情。「當你的女兒也真可憐!」他感慨的發出惋惜之聲,重重的歎出一大口氣。
「你說什麼!」她動怒的挑睫瞠瞪,終於肯看他了。
他微笑的接收她恨恨的眸光,畢竟這表示她嘔輸了他,禁不起他言語再三挑逗,傲慢的回了嘴。這小妮子,終不抵他攻心的精明睿智,開口了吧!他志得意滿的咧嘴樂笑,殊不知落入她眼底更覺憎厭憤懣,滿腹的慍火惱恨難消,排遣無處!
「都聽清楚了,何必還勞煩我多費唇舌解釋?」他揉揉額角,盯住水柔。「小小姐,雷叔叔長得很難看嗎?」
「怎會呢?雷叔叔?」她專注認真的打量雷遠,「你看來好英俊,又有一雙最溫柔的眼睛,水柔好喜歡你呢!」小女孩對美醜的標準也是很強烈分明的。
「如果是這樣,為何你媽媽寧願聽我說話,卻不肯抽一秒鐘看看我呢?」他悄眼偷覷水藍。
「媽媽——」
「水柔,肚子餓了吧!快吃飯。」她溫和的叮嚀女兒,視他若隱形人。
「可是……雷叔叔呢?」執起碗筷,水柔與雷遠互相對望。
「不用管他,你快吃,嗯。」她裝了碗湯放到女兒桌前,和待他的冷淡截然不同。
他又自發怨言的在座椅上發表高見了。
「這樣全憑自己喜好的教育女兒,你不擔心造成她日後行為偏差,待人有雙重標準?你不應干涉她交友自由的,水藍。」他略帶訓示的口吻教誨她。
「別忘了,父母有責任注意子女交往朋友的好壞,何況她年紀還小,我更應關心這人的品性如何。」
「那你認為我是好是壞?」
「你以為呢?」她不正面回答,但她限制女兒的舉動已說了一切。
「我在問你!」他語氣變冷了。
她停止扒飯的動作,很快的挑高眼簾,震怒的凌瞪著他。
雷遠也不甘示弱,瀟灑的斜倚坐姿,一手搭住椅背,一手玩弄桌上的牙箋罐,更無視她存在的蹺起二郎腿,大搖大擺的宛若男主人般。
「雷遠,為了不使水柔失望,我才百般按捺的容忍你!如果你再這麼過分,休怪我不給你面子,當場攆你出門!」她不苟言笑的說。
他停頓了手中舉動,徐緩的放下牙箋罐,沿著桌面挪至一邊擱妥它,身體也遲慢的轉正,拘謹而肅然的面向她。臉上消褪了隨便的神情,目光變轉化成溫文穩重的光芒,一瞬不瞬的瞅望她。那凝眸的深意,猶如湖面輕蕩的漣漪,一波波席捲而至,淹滅了她眼裡焚燒的火苗。長長久久的一段時間,他們就這樣寧謐的四目交接,相顧無言,他眸中薈萃的溫暖,一絲絲軟化她攀升的敵意,她終於鬆開了眉宇的皺痕,柔和了視線,靜靜的兩相凝望。
「水藍,」好不容易,他總算開口了,打破方才魔咒的一刻。「姑且不論你我間難解的私人恩怨,我問你,你愛你女兒嗎?」
「當然!」她肯定的語氣。
「你確定?要不要再想想?」他給她時間做決定,不急於一時答覆。
「無聊!」她瞟瞪眼他,半責備的。
「很好!」他極滿意這答案,望下水柔,點了點頭。「既然愛她,為何看不見她對這小狗熊喜愛的程度超出你能想像的範圍?只因你個人的好惡問題,只因你是她母親,她尊敬你,愛你,對你唯命是從,你就有權剝奪她的自我,在一聲令下逼她放棄所喜愛的東西嗎?你究竟是愛她,抑是限制她?利用她柔順的本性,無心反抗你的事實達成你為所欲為的目的!」
「你……」她瞪視著他,好久,才勉強擠唇而出,說:「你在教訓我!」
「難得你聽得出來,不錯,天性未泯,尚有得救!」
「你……」她還要說下去,一接觸水柔怯弱乞諒的眼光,她心軟了,放輕音調,柔聲細膩的問:「水柔,你很喜歡那隻小狗熊嗎?」
「我……」她欲言又止,囁嚅的不敢言。
「沒關係,說下去。」她鼓勵的、溫和的眼神。
「只要媽媽別再和雷叔叔吵架,我不要小狗熊也無所謂,媽媽,你千萬別趕雷叔叔走,好不好?好不好?」水柔緊張的望著媽媽,為雷遠求情。
「好了,你可以擁有小狗熊了,把它放回房裡去吧!吃飽了再玩。」
雷遠說得對,水柔是為她犧牲了許多自我的人格,不能適時發展。從前,她一直為女兒的柔順可人感到驕傲,但現在想想,她是不是錯失了更多與她心靈親近的機會?她沉思著,水柔已抱著小熊,一溜煙的滑下椅子跑到她面前。她習慣性的彎下身子,讓她嬌嫩柔細的肌膚輕觸她面頰,小手臂攬住她脖子,在她臉上印下一個深深的吻痕,身上的清香傳遍她鼻中。
「媽媽,謝謝你,你真是全世界最好的媽媽!媽媽,我好愛你喲!」小水柔親膩的擁著媽媽,臉孔在她懷中踏呀踏的,清亮的嗓音似風拍銅鈴,琳琅動聽。
水藍一下子就濕了眼眶,這小小的玩具熊,竟也能令她興起這般強大的喜悅,歡樂的若獲得天下至寶樣難以自持!她真是個容易滿足的小女孩呀!她不自禁的緊緊攬抱住水柔,心疼的在她紅頰回印下一吻,拍了拍她。
「好了,快去把小狗熊放好,我們吃飯了。」
「嗯,媽媽。」水柔恬笑的,聽話的跑進了房裡。
「怎樣?我說的沒錯吧?」目送水柔的身影離去,他才回神對她說:「你早該聽我的話了。」
水藍沒好氣的轉向他,冷冷的問了句:
「你來做什麼?不知道自己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嗎?」
「不受歡迎也沒辦法,我已經來了。」他無奈的攤下手。
「我這個家設有門的。」她淡淡的提示了句。「你懂我意思吧?」
「懂!當然懂!」他點點頭。「不過你得先交給我鑰匙。」
她輕顰雙眉,不解。
「為什麼?」
「沒有鑰匙,我如何在你家來去自如、稱你所願呢?你心裡想的不就是這意思?」他嘰咕著,表情單純自然。
「少裝糊塗了,雷遠!」她心知肚明,拆穿了他。「我是叫你自動自發的走出去,省得我開口攆人,你面子掛不住!」她索性把話講明白,免得他又胡思亂想,誤解她話意。
「我該感謝你設身處地的為我著想嗎?」悶悶的聲音發自他口中,面龐上,卻一丁點悲傷的神態都沒有,泰然自若得很。
「用不著這麼客套,我們還沒有那麼深的交情!」水藍漠視於他的存在,看都不看他一眼。「再說,你也不是個懂得感恩的人,何必費力辛苦的扮演不屬於你的角色?」
他吊兒郎當的摩娑下巴想了想。
「說的也是,你的話很有道理!」他同意她所言,接受了她的規勸。「那我們就來算算帳吧!實際上,這事追根究底,是你當對我說聲感激才對!」一恢復本性,他就開始凡事斤斤計較,半點不吃虧了。
「感激!?你有沒有搞錯!」
「你放心,我這裡正常得很!」他指指腦袋。「我會坐在這兒,是因為我剛在門口遇見了水柔,不忍拒絕她誠摯的邀約,掃她興致,才勉為其難進來的!基於這點,你就應對我感激涕零了,不是嗎?怎還忍心責備我,斥罵我日行一善的義舉,你說,你這樣的作法對嗎?好好檢討一下,待會兒再告訴我你的懺悔!」他簡直得寸進尺了。
水藍頹惱的微張唇,立即又覺無話可說的閉緊了唇。偏偏他仍不知道節制的繼續放話說:
「怎麼不講話了?自知理虧了嗎?不打緊,你向我道個歉,我就自動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不跟你算帳了。」他一派灑脫的揮揮手,心胸寬大樣。「嗯,我知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見他一臉怪狀的擠眉弄眼,她禁不住好奇心的問。
「我知道你轉變語氣,霍然對我漸生好感,誇獎我了!」
她會誇獎他?哈!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敢情閣下昨夜沒睡好,現在作起白日夢來了?」她譏刺的嘲笑他。
「非也!非也!」他搖搖手指頭,老學究的口吻說:「你沒聽見你的心音正在悄悄的對你說,我這人做事積極奮發,為人慷慨大方,心胸寬宏大量,行為豪放不羈,如同閒雲野鶴,是凡間奇人,可遇而不可求,叫你好好把握良機,錯失可惜嗎?」
「是這樣喲?」她存疑的側了側臉,眼珠輕輕朝四方溜轉,笑容滑上了臉頰。「我怎麼反應它勸告說,你這人做事逃避退縮,為人奸詐狡猾,心胸狹窄險惡,行事卑鄙低賤,如同豺狼虎豹,是世上至惡,可避而不可見,叫我逃之猶恐不及,切莫親近呢?」她不解的翕動無邪的眼睫,清澈的雙眸如潭水般。
雷遠癡癡的望著望著,在她澄淨若水的清眸中,在她面泛紅暈的淺笑裡,新生的郁氣,也若那陣陣輕柔的涼風自長窗吹入,瞬息便消失無蹤,他吁喟的長聲哀歎,支額自嘲的甩了甩頭,似有無數煩惱,無從訴說釋放。
「你在苦惱什麼?」本想視他若空氣,不理不睬的,奈何做不到,只好小心謹慎的試探問,以防他又玩出花樣來。
「你關心我的苦惱嗎?」自濃眉下挑起眼,他怪異的反問。
「不過順口問問,你別當真。」她牽強的回應,言不由衷。
「總比不聞不問的好,」他聲音低低的,很不起勁,噥噥的嘀咕。「我一向要求很少。」
「誰管你的要求呀!你別跟我說。」她噘起了嘴。
「我是在跟自己說!怪你耳朵好,偷聽到了,還怪我!」
「你……」分明是有意挑釁嘛!她氣不平的拍案起身,怒視著他,瞠目瞪眼。
他斜瞟她,左手拍膝,右手無事可做的彈拂衣袖上的灰塵,視線在屋內週遭環繞,乏趣無味,意興闌珊。
「你是存心來我家給我氣受的是嗎?」她咬咬唇,一腔慍火無處發洩。
「你看我像是這麼無聊的人嗎?」他調調領帶,鬆了鬆領口,轉轉脖子。「你是個易怒的女人。」歸納研究心得,他下了總結。
「只要沒有人招惹我,我是不會動怒的!」火藥總需人點燃,才能引爆嘛!
「這麼說,是我招惹你了?」他明知故問。
「頭一次,你有值得我讚美的理由!」她強悍的鼓脹怒潮,愈湧愈盛。
「其實,我滿身都是優點,只是你慧眼未開,看不見罷了!真是可惜!」
他扼腕的愁悵感懷,嘖嘖有聲。硬是惱得她忍氣吞聲,暗罵他真是個自大猖狂的男人!沒藥救了!
「你看來好像不太高興?」
「你影響不了我情緒的!」她高傲的說。
他低顏掩唇的暗自竊笑,肩膀抖動著。
「你在笑什麼?」她可沒忽略他的一舉一動,盯得可緊。
「在你家,我連笑的自由都沒有了嗎?」他揚起頭問。
她言行相悖的又要動怒,臥房傳來一聲「啷當」的玻璃碎地聲,及時阻斷了她爆發的怒吼。他們倆匆視一眼,水藍疾速反應的往房裡跑,雷遠跳起來,跟著也追了進去。
避開一地的玻璃碎片,她直奔至女兒面前,慌亂的先檢查她身上的無傷痕血跡,擔憂不已的問:
「水柔,你怎麼樣?有沒有被玻璃刺到?扎傷了你沒?」驚惶失懼的水藍簡直比闖禍的水柔還要嚇得呆住了。她的臉上毫無血色,顫抖的搜遍水柔全身上下,雙手捧起她臉蛋,愁慮的看著她。
「媽媽,我沒有受傷,可是我打碎了阿姨的相框,」水柔自責甚深,眼眶很快染上一層清盈的淚水。「媽媽,水柔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拿衣櫃上的大白兔,可我站了椅子還是拿不到,結果不知怎麼的,白兔就從櫃子上摔下,砸壞相框了!」說著,兩行清淚一如斷線珍珠,圓滾滾的灑下她面頰,淌落腮邊。「媽媽,對不起,水柔真的不是故意的……水柔,是個壞小孩……,弄壞了阿姨相框的壞小孩!壞小孩……」
她抽抽噎噎的哽泣聲揉碎了水藍的心魂,心疼的抹去水柔面上淚痕,擁她入胸懷,在她耳畔安撫的低語:
「水柔,媽媽沒怪你!東西打破了可以再買,只要水柔沒受傷,媽媽就放心了!」她稍稍的分開兩人身子,以便看清她的臉。「水柔不是壞孩子,在媽媽心裡,你一直是個好懂事、好聽話的乖女兒!媽媽不會因此責怪你,相信即使阿姨知道你打破她的相框,也會關切的先查問你有無任何傷勢,不會管你做錯了什麼事。」她輕聲慢語的出言安慰,雙手握住她抖索畏顫的肩膀,雙眸望進她清靈的眸子深處。
水柔果真依順的以手背胡亂抹去淚滴,吸了吸鼻子。
「媽媽,你真的不怪我?水柔做錯了事呀!」她內疚的心靈不安,小臉蛋低垂著。
「你要曉得你的眼淚是怎樣摧折媽媽的心肝,你就不忍心哭了!」她拍拍女兒紅潤的臉頰,把她抱到了床上。「媽媽沒怪你,你也不能再哭哭了,懂不懂?」
「嗯。」水柔總算破涕為笑,聽從的止住了淚水,唇邊還蕩漾一抹好動人甜蜜的笑靨。她投身入水藍懷中,緊緊的抱住了她腰。「媽媽,我好喜歡你呀!你是水柔最最喜歡的人了!」
「水柔,你最喜歡媽媽,難道就不喜歡雷叔叔了。」始終在一旁默然沉靜的雷遠,這時才插口加入她們母女話題,吃乾醋的問。
「才不會呢!我兩個一樣喜歡!」從水藍懷中探出頭,水柔姣顏帶笑的純淨說。
「孰重熟輕?」雷遠可惡的追問,朝水柔慇勤的眨眨眼。
「嗯,嗯……」這問題可難壞她了。照理說,媽媽的地位自然重些,但她又不好傷雷遠的心,只好嘟唇歪首的左思索、右琢磨,俏模樣甚是可愛。
「別逗她了!我去拿掃帚把這裡清理一下,你看著她別讓她踩到。出了事,我找你!」她交代雷遠。
他頑皮的立正敬禮,接受指令了。
當水藍清掃完一地的碎玻璃,才發覺雷遠正佇立水柔面前,手上拿著由碎片中拾撿起的照片,聚精會神的專注打量著,樣子是深思、沉吟、若有所感的。
「這相片中的人是誰?」他隨口問,瞅眼她。
「我姐姐水菱,紅菱的菱。」她淡淡的,將水柔站高的椅子放回梳妝台前。
「她現在——人呢?怎沒和你們住一起?」頭一次聽她提起個家人,他頗意外。
「媽媽說,阿姨到天國和小天使作伴去了,因為他們很寂寞。」水柔細聲軟語的慢慢說。
「水柔的意思是她……」他錯愕不止,猶難置信。
「她死了!」水藍簡短的回答,語氣更淡了,顯然不願多談。但在她刻意迴避他炯亮目光的注視下,另有份濃郁的悲愁悄悄自她眼底升起。
「你是說真的!?」他更驚愕了。這女孩看來相當年輕,頂多不過十八、九歲,又非瘦骨嶙峋的病弱樣,怎麼會……他愈費疑猜了。
「這事能開玩笑嗎?」她黯然神傷。
他相信了。望著相片,他再一次謹慎的觀望照片中人。她,水菱,留著一頭俏麗的短髮,雙眼靈活慧黠,閃動淘氣的光芒,微揚的嘴角掛了個生動的微笑,性情想必是活潑、開朗、樂觀無慮!頰上還有兩個深陷的酒窩,使她那迷人的笑容顯得更加清雅,柔麗而美好。
不知怎的,他覺得這女孩有些熟悉,他是不是曾在某時某地見過她呢?但繼之一想,他又有點釋懷了。她們是姐妹,他長期與水藍相處,自然會對她感到眼熟,姐妹倆長得像並不足為奇,他有什麼好大驚小怪,心生疑竇的?他暗笑自己蠢的把相片擱回床頭矮櫃上,注意到另一副相框中,一對情意交篤的中年男女,諒必是她的父母吧!他如是認為,掉頭問她:
「你父母呢?既然你姐姐都過世了,你為什麼不留在家裡照顧雙親,反而搬出來和女兒單獨住?」
「如果你失去了雙親,又失去了唯一的姐姐,你不單獨一個人住,又能如何呢?」她蒼涼的反問,眼底流露的憂鬱、蕭索更濃烈了。
「喂!你不會是告訴我,他們也……」雷遠詫異的叫,不會這麼巧,天下最悲慘的死別全叫她碰上了吧?
「你說得沒錯,早在我姐姐之前,他們已先一步過世了!」回憶往事,是她心上一條永難磨滅的傷痕,成串的淚不滴在面龐,而在心間,苦澀的滋味不是旁人能體會,深刻瞭解的。
「他們是怎麼……」
「車禍,」她平靜的開口,一種外表的平靜,假象的平靜。「在去機場的途中,被一輛酒醉駕駛的華車衝撞,當場死亡了!」從不曾向人輕易透露的過往,為何要說給他聽呢?是她一時的心靈脆弱,渴望有人關懷分擔吧?
他起步走到她身邊,兩手搭在她肩上,水藍輕輕的抬起頭,目光與他的相遇了。他深幽的眸底是一片寧謐的溫柔,散發出醉人的光芒,他眼神中,只有安詳與沉靜,細膩與柔情,他望得她那麼深那麼深,使她滿眼滿心的愁悶哀悲,都逃不離他用心的捕捉,在他的眼光下無所循逃了!有好幾秒鐘的時刻,他們就這樣默靜的兩相對望,只以心與心的兩相交流。水柔怔怔的張著無邪的大眼望著媽媽和雷叔叔,見他們不說話,她也不敢出聲打擾,只懵懂的托起下巴,讓小狗熊依偎在懷裡,無聊的枯坐著。
「說出來吧!水藍。別把心事藏在心中,讓我也一起分擔,好嗎?」他鼓勵的,企盼著進入她心靈世界,共擔喜怒悲歡。
她淒苦的搖了搖頭,神色黯郁,眸中掠過一抹淒惻哀絕的無望死寂,令他的心情也隨之跌入了無底深淵。
「都過去了,我不想提,你也不需要問。忘了它,當作沒聽過這件事。」她怕開啟傷感的記憶之門。
「水藍,你在拒絕我的關心!你向來都是這麼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嗎?或是我獨得榮寵,這特殊待遇只專屬我一個人!」他微惱的心浮氣躁著,眉端緊緊的攢蹙揪結。
「別說了,我不想又以吵架收場!」她疲乏的揉弄眉心。暫拋這一切煩擾,她回到女兒身畔,柔婉的輕緩說:「水柔,以後再要站高高拿東西時,就叫媽媽來知不知道?媽媽不希望你一不小心摔著了。來,你應該餓了,我們去吃飯,走。」
「好的,媽媽。」水柔順從的放下小狗熊,和媽媽手牽手的跳下床,在臨出房門的前一刻,她嫣然巧笑的回眸對雷遠招招手說:「雷叔叔,快來喔!不然水柔一吃光光,你就沒有了!」
「好,雷叔叔馬上來!」他欣喜的回應,這小女孩,也會逗弄他這大男人呢!跟在他們母女後頭,當經過水柔才佇足的門口,他猛然煞住腳步,胸臆略有所感的驚心一動。怎麼回事?這怎麼可能呢?他完全明白為何突覺水菱面容熟悉了!她的笑容和水柔很類似,都有個小小的酒窩在頰上增添嬌媚,只不過水柔的還很淺,常常若隱若現,不仔細觀察是看不出來的!這可怎會呢?水藍的女兒怎會與水菱長得相似?他凝視水柔,在她笑意柔婉的姣顏上,霍地呆住了!
*** wwwcn轉載製作 *** ***
就這樣,斷了許久的交誼又莫名的復合,惡化的關係也有了明朗的轉機。
水家有了他夜夜報到,晚餐的溫馨時分愈顯詳和熱鬧,水柔的笑語如歌,婉轉嘹亮的在室內散播她無憂的歡樂與純真。餐桌上的氣氛是恬適愉悅的,心情好,胃口自然也放得開,水藍常驚喜的發現水柔在雷遠有心逗趣的言語下,不僅笑聲不歇,連一碗飯,也在不知不覺中吃得碗底朝空。尤其最近,幫她量完體重後,計重機上的數字表更顯示她重了一公斤,這使水藍大喜過度,她一向覺得水柔太瘦了,可她總吃不完母親精心烹調的餐點,她也不能勉強,只好努力在菜色上多作變化,企圖引開她胃口咯!不過現在可好,有雷遠這功臣在其旁作娛樂效果,就不怕水柔食俗不振,雷遠,這人多少是有點功勞嘛!
但就另一方面而言,他卻是有過無益的!那天下午,她照原定計劃帶水柔出外游賞風光,雷遠無視她滿面厭煩的神韻,大大方方挽著水柔和她一道走下樓,好像他才是她父親般把她拋至身後置之不理。她曉得他是有意激怒,存心忽略以達到報復她的目的。天知道他們之間是誰纏著誰,誰該報復誰!
到了公園,水柔的開朗活潑一如往常吸引了許多人的注目,她溫婉雅致,笑顏燦爛,本就是眾人目光集中的焦點,再加上雷遠也像個大孩子似的伴她在園內各處嬉戲耍鬧,直讓人誤以為他們是一家人,當眾誇獎了句:
「你們的女兒真是可愛極了!」
而他,居然也不否認的開懷向人道了聲謝!道謝!?女兒是她的,他需要道什麼謝!氣得她在無人的小徑上怒聲責罵,他仍一副悠哉游哉的自得樣,可惡的面孔湊近她,嘻皮笑臉的反質問了句:
「哦?你真這樣在乎,為什麼剛才也沒聽你開口辯解?是不是——你也希望這是事實,水柔——最好是我的女兒?」惱得她啞口噤聲,無言以對,直至走回家一路仍沉默的嘔著氣。
其實,她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態,也反覆默問著自己:為何不啟口辯解,落得他可理直氣壯地質疑她呢?難道真是如他所臆,她潛意識掩藏了這份認同,心靈——有這股希冀?不!每當想到這時,她又急切的甩甩腦袋,摔掉這荒唐的推論。她對雷遠沒有任何的幻想和寄托,怎會企盼水柔與他互有干聯?她實際祈求的是他能避免出現她眼前,不再來打擾她母女,這才是她內心真正渴望的。何況,他不也說過對她毫無興趣,她怎可能做出自取其辱的舉動,又怎可能對個不重視她的人心生奇想?這豈不太可笑了!
此外,尚有件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困惑她心間,瀰漫不褪。
近來,雷遠只要有和水柔單獨相處的機會,眼光一定是停留她臉上打轉,注意她嬌柔的一舉一動,水柔飛奔至哪,他的視線也必定隨之跟從,絕不會有所遺漏。好幾次水藍打廚房走出,都看見他正用那種研究、審思、推敲的目光,深思的凝望水柔,表情是困惑迷惘苦惱的。
這倒奇怪了!她這做媽的還從未以那麼怪異的眸光打量過水柔,他這做人叔叔的,反倒盯著她追看不休!水藍默罵著,思之無益,也就不再管他,任他去了。
這天晚上下班後,她剛走出公司大門,就有個壯碩的身影停步她面前,硬是堵住她的去路不讓她通過。水藍心起反感,懊惱生厭的抬起頭,以為會接觸一雙炯炯發亮卻又閃動惡作劇光芒的眸子,殊不料,她見到一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聽到一聲低沉的不能再低沉的嗓音,略帶瘖啞的呼喚著她。
「嗨!水藍,好久不見了!」簡簡單單的招呼,卻是他克制住全身衝動才勉強說出口的。
她大大的錯愕,而且驚恐了!他!竟然是他!消失了近六年,他居然還有臉來見她!對於往事,他難道一點也不愧怍,居然還能如六年前一般神采煥發、英姿俊挺,只是多了一份成熟男子經歷世事的魅力!他的良心難道沒有譴責他惡毒的罪行半分半縷?他依舊是那般展現逼人的氣勢,瀟灑的風範,這……何等不公平!對水柔,對她,也對……實在是太……太不公平了!
「會久嗎?對你來說,六年也沒什麼改變,歲月對你可真禮遇!」她眼眸冰寒,一臉郁氣在胸臆凝聚不散,那深深的恨意顯露她容顏,蘊含的敵視態度叫他心怯膽畏。水藍緊盯不放的恨瞪他,凶焰足可燒灼一座茂密的森林。
他輕噫的悶聲獨歎,淡淡的搖了下頭。
「我是沒改變,但你卻變了,你知道你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嗎?你變得冷酷無情、陰沉可怕了!這不是從前的你呀!水藍!」怎麼也想不到,事隔六年,再見面時竟會是這般景象!
「不必試圖從我身上找回昔日的影子!我今天會這樣,全是拜你所賜,你的功勞!」她壓低音量,在人來人往的市街上,不引人注目,否則,她早就破口大罵了!況且,單是罵,尚不足表達她滿心的憤懣於萬一,罵,還太便宜他了,與她所受的苦難相比。「你還希望自我身上找到什麼?過去那無知、懵懂好騙的蠢女孩?也許我該謝謝你,是你幫助我看清現實,學會成長,認清楚什麼是披著人皮的畜生!」她嚴厲尖酸的惡語斥責,雙手握成了拳,盡其所能的羞侮苛責他,喊得又急又怒又凶,喊得恨不能親手上前掐死他,以洩滿腔的悲切傷懷!
「我不怪你心中會這樣怨怪我,畢竟,我知道當年是我的錯。」他黯顏的容忍她的污辱謾罵。
「在所有結局都來不及換回後,你才承認是你的過錯,來得及嗎?」
「如果可能,我願補救。」他一臉的誠摯懇切。
挽得的,卻是她輕藐的一眼,冷哼的嗤笑。
「你不覺得這戲你演錯了對象?你的年齡,玩這把戲不嫌太晚了?」
「我心裡從沒有要戲弄任何人的意思,我是認真的!」
「很可笑的一句話,認真!?你懂什麼叫認真嗎?」她逼得他往後退了一步,險些踉蹌的跌倒。他單手支住了牆,支撐被水藍厲辭指責,無從申辯的身心,困乏疲累。
「水藍——」
「不要叫我!早在六年前你就失去叫我的資格,也不必多攀交情,你我從來就不是朋友!」她掉轉頭,撇開了眼,面冷如冰。
「我明白,不過——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不能念在……『她』的面子上,對我好一點嗎?」他近乎是低聲下氣的在哀懇她。
「她!?雷永,你還有臉對我提她,你把我們害得多慘,如今你有何顏面要我念在她的份上待你好一點?你根本不配!」
「我曉得,你對我一直有成見……」
「你錯了,」她很快地打斷他,不容他把話說盡。「我絕不會一開始即抱持成見,至於造成今日印象改觀的原因,相信你一定明白。」
「是的,我明白,所以我才來求你……」
「求我?沒想到你也有開口求人的一天!很抱歉,你的忙我幫不上,也沒必要幫!」
「你究竟想我怎麼做呢?水藍?」他婉言徵詢,從未如此卑微的屈折自己。
「你該清楚答案的,不是嗎?」
「那麼,」他遲疑不決,終將此行目的鼓勇的說了。「讓我見她一面,哪怕在暗地裡偷看她都行!請你告訴我她的行蹤,只要見到她生活過得幸福快樂,我就能心安。」不自覺地,他聲音飽含低下的乞求意味,委曲求全。
這話不說還好,此言一出,氣頭上的水藍更加火上添油,怒火焚燒的愈熾愈烈,也愈狂熾駭人了。
「心安!?六年來你全不在乎她的死活,如今,又何必假惺惺的關心!你做給誰看啊!」她殘忍的指責與事實均符,雷永慚愧的無語可答,默默承受她譏諷的屈侮,不發一言。「坦白告訴你,她的行蹤你不配問!我要你一輩子活在內疚與自責中,倘使你還記得這兩樣東西是什麼滋味!心安?你作夢吧!我要你終生活在譴責的自我裡!」
「水藍,你當真這樣恨我?恨到連一次機會都不肯給我?最後一次?」他幾乎要拋棄尊嚴的跪祈了。
見他這副悲涼的慘狀,水藍不僅不感同情,反覺有股作戲般的不真實感令她作嘔,她打心底升起濃厚的嫌惡。
「記得嗎?你曾經有很多次機會,只要你當年肯放棄……可是你拋棄了,視如敝屣的拋棄了!完全沒有留戀……」她的音調越低越沉,「你走吧!就當今日我們沒見過面,以後……也別再來找我了,我不想見到你!」
「你……會把今夜的事轉告她嗎?」他心胸仍懷抱一絲希望,焦急的問。
她只淡淡掃他那麼一瞥,話也不多說繞開他舉步就走。轉告?這許多年的心酸苦澀若能有個人陪伴她共同分擔傾訴,她還會這麼愁損翠眉,無處話淒涼嗎?轉告,向誰傾訴啊?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