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在星河裡 第一章
    是個艷陽高照的好天氣。

    水藍佇立陽台,雙手撫著欄杆,閉上眼深吸進一口早晨的清新空氣,面龐展露歡愉的笑靨。

    這是棟五樓公寓;水藍的住處位居三樓,房子不大,大約二十多坪左右,卻佈置得溫馨簡樸、安逸舒適。這公寓還有個極其雅致的名字——「風停閣」!當初,她就是被這雅致的名字所吸引,未見房子便決定了租契。

    而今,她住進風停閣也逾一年半,亦早已明瞭為何稱此處為「風停閣」了!夏天,一陣陣涼風翩然吹至屋內,流連不散,正好似風停留在這樓閣之中,流連不捨離去。

    因為遠離市區,故推窗所見景色舉目淨是青山隱隱、彩霞追繞,眾鳥啾啼婉轉低回。夜晚,她站在陽台上,抬頸仰望萬點繁星的夜空,任星海淹沒了她;白日,駐足在此,昂首凝視朵朵浮雲悠遊的漫天翱翔。

    這一天,太陽明朗的高掛天上,天際是一片廣瀚無邊的澄藍,陽光鮮明亮眼地照射大地,朵朵白雲自由自在的飄蕩在天際,瀟灑自在的勁兒叫人看了好生羨慕!從容不迫的自得樣連帶感染她沾上一股懶洋洋的閒適。心田流蕩的喜悅盛滿她胸臆,使她暫時忘卻了好多不屬於她年紀——二十三歲的煩惱,甚至……是屬於失業階段的目前。在這麼美好的晨日,這麼愉悅的一天,晴空萬里,雲彩飛騰,她什麼都不願去想、去苦惱,深藏她內心的困擾已經太多了,暫時把它們都拋到一旁吧!她要好好放鬆一下心靈,享受這和煦的陽光,享受初夏薰風的輕撩吹拂,享受——她個人的青春年華。

    風飄飄的吹舞她衣袂,寬大的袖子在風的戲耍下鼓脹得像要飛揚出塵,正像她此時快樂的心境一般。她輕輕撩撥被風吹亂的髮絲,眼光仍停留在潔若白絮的彩雲間,笑顏燦爛而可人,一如懸掛晴空那朵飄逸的白雲,載溢風情無限。

    「媽媽!媽媽!」一位年約五歲的小女孩穿著一套粉紅色短袖洋裝,左手揚著緞帶,右手握著梳子,翩盈的向水藍飛奔而來,像一隻粉色的小蝴蝶。

    「水柔髮發亂,媽媽梳梳!」小女孩睜著一對明亮的大眼,細聲細氣的說,那軟軟的童音聽來真像她的名字——水柔。

    「好,跟媽媽進來,媽媽幫你梳。」水藍接過女兒手上的髮梳,牽起她的小手,領她走進客廳,細心的將她長髮紮成兩束髮辮,繫上緞帶。

    「好了,水柔又漂漂了,是媽媽的漂漂女兒。」小小的水柔說話時總喜歡兩個字連用,以致水藍也模仿她的童言童語說。

    「媽媽,水柔漂漂嗎?」她反身投入母親懷中,小手臂抱著水藍的腰,小臉蛋仰起頭面對她,長長的睫毛一上一下的眨動著,黑眼珠瑩瑩的發亮。

    水藍柔婉的溫和淺笑,揉揉她頭髮,拍拍她臉頰,將她的小腦袋攬在胸前,擁緊這甜美的小可愛。

    「當然咯!」水藍用臉頰摩娑水柔細細的髮絲。「水柔從小嬰兒開始,就是個漂漂又美美的小女孩,進醫院的護士阿姨都說水柔是她們見過最迷人的小貝比,媽媽怎會騙你!」

    剛出生時的水柔面龐白晰滑嫩,白裡透紅的兩頰,像塗上了天然的胭脂般美麗。那時水藍抱著她,叫她「紅萍果兒」,又因為她總睜著一雙水汪汪的黑眸望著水藍,因此,她順理成章把女兒名字取為水柔。而水柔,也一直恰如其名,是個似水溫柔的小女孩兒。每當她疲憊地工作歸來,能恢復她一天工作疲勞的就是她無邪的純稚姣顏,和正如此際一串串發自水柔口中,清脆似風鈴的叮噹笑語,迴盪耳畔。

    「真的嗎?媽媽?」水柔尋求保證的。她最愛膩在水藍懷裡,嗅著她衣上飄傳的淡淡幽香,和母愛的溫暖。

    「媽媽自然是真的,媽媽還有假的嗎?」水藍逗弄她。

    「呵——」水柔笑得更開心了,臉直埋入她衣服,在她胸前揉弄著,嬌柔的笑聲撒遍室內,像天使歌誦的詩章。「媽媽呀!你真可愛,是水柔最可愛的媽媽!」一面往水藍懷裡鑽,一面快活的笑著。

    「是嗎?」水藍環緊她,笑了。

    「媽媽可愛,那水柔呢?」

    「水柔漂漂,媽媽說的!」她一本正經的回答,很肯定。

    水藍讓她童稚的語氣逗弄開懷的一臉燦笑,一把摟緊孩子,和她額頭摩娑著額頭,鼻子摩娑著鼻子,母女倆樂陶陶的笑鬧著。

    「好了,水柔,媽媽不能再陪你玩了。來吃早餐,包奶奶還等著你呢!」

    她牽起女兒的手,水柔順從的跟著媽媽來到餐桌。坐上位子,卻遲遲不肯動手,媽媽遞給她塗抹著果醬的土司她也不肯接過,水藍不禁關切的低頭問:「怎麼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剛剛不還好好的?」她探探女兒額頭,溫度很正常,沒發燒啊!水柔不是個會鬧彆扭、亂發脾氣的小孩,一定是有原因。她抱起女兒坐在膝上,聆聽她的理由。

    「媽媽,」水柔低低的叫喚,微怯懦的揚睫看她。「我不去包奶奶家好不好?」

    「為什麼?包奶奶不是很疼愛你?」拂開她遮眼劉海,水藍溫婉輕問。

    「但我想留在媽媽身邊,我不想和媽媽分開!」水柔抓牢她,清澈的眼珠霎時便充溢盈盈淚水。「媽媽,不要帶水柔去包奶奶家好嗎?水柔想跟媽媽在一起,永遠永遠在一起!」她哭喊著埋進水藍懷抱。

    水藍擁著她,心裡一緊,她明白這孩子對她依戀仰賴的心理。因為經濟問題,也沒有能力供給水柔進幼稚園就讀,她一向缺乏同年齡的玩伴,唯一交往的範圍就是包奶奶及媽媽,難免比其他孩子依賴心更重些,更需要母愛的關懷,她能瞭解,亦能體會,奈何……

    「水柔,媽媽也不想和你分開,媽媽也很希望能與你永遠永遠在一起,但是媽媽需要去工作賺錢撫養你,你能懂的,是不是?」水藍拍哄她背脊地撫慰著。

    「媽媽工作的地方不能帶水柔去嗎?我會聽話,不吵不鬧也不哭,我會作個乖寶寶。媽媽,你帶我去,你帶我去好不好?」水柔淚眼汪汪的抬眼望著她,一臉的祈求。

    「對不起,水柔,」她只能愧疚地說抱歉。「媽媽工作的地方不能帶你去,否則別人就不會僱用媽媽了。」

    水柔不語,只是不停的掉著眼淚,令水藍更加心疼不已。

    「水柔,」她放緩了語調,委婉且溫和的安撫她。「媽媽何嘗願意與你分離、何嘗不想留在家照顧你,你是媽媽最愛的人,看你這樣,我也很難過、很捨不得!然而很多話媽媽說了你不一定聽得懂,你還太小,大人的世界你不會明瞭的。水柔,你始終是媽媽最聽話的乖孩子,是不是?你會聽媽媽的話,是不是?」

    「是……」水柔帶著淚眼,抽泣地點頭。

    水藍用雙手捧著她面頰,輕輕拭乾她的淚痕。

    「那麼,你也該曉得媽媽的難處,做一個乖孩子更應當體諒媽媽的,是不是?」

    「是。」水柔停止哭泣,點了點頭,垂下了眼睫。

    水藍憐惜的吻吻她額頭,許了個承諾。

    「水柔,媽媽答應你,以後再也不加班,假日一定在家陪你,好不好?」為了給女兒更好的物質生活享受,水藍連假日也不休息。她明白在忙碌的工作下,忽略了女兒寂寞的心境,趁還能補救時,她願盡力彌補,親情到底是金錢代替不了的,誰不需要父母的疼愛呢?水柔已失去父親,不能連「母親」也……她不是答應要好好照養水柔的嗎?怎能言而無信,愧對了……「她」的托負!

    「真的?」水柔開心的睜大黑眸,眼中猶有淚影閃動,瑩然發亮。

    「媽媽是不會騙人的!」

    「哇——」水柔果然歡騰的叫嚷開來,開心地拍手笑著,毫不掩飾內心喜悅。「太棒了,媽媽!我好愛你呀,媽媽!」她熱情的撲進水藍懷裡,小小的臂膀環繞著她,像小鳥般依人,嬌柔可愛。

    水藍攬著她,心裡十分喜悅,只要女兒能開心快活,她這做母親的又有何所求?環抱著她溫熱的身子,在這一刻,她所有的煩惱皆拋卻了,只願母女倆的生活能永遠如這般恬靜安祥……

    「水柔,媽媽已經答應你了,現在,你可以好好的吃早餐了吧?」水藍柔情的笑眼詢問。

    「哦,我還沒吃嗎?難怪我肚子好餓好餓呢!」水柔天真的揚著聲音叫,抓起片土司就直往口裡塞,幾度還因吃得太快而差點嗆到。

    瞧她握起小拳頭捶胸嘟唇的嬌俏模樣,水藍忍不住微笑了起來。自從有了水柔,她孤單的生命霎時添了許多歡樂笑聲,這都是水柔的功勞。水柔,她的——女兒!

    吃完早餐,整理完家務,水柔懷抱個洋娃娃,溫順的跟從媽媽鎖上大門,拾級下樓。水藍牽著她,對她這種安安靜靜的順從有一股不捨的心疼。自她懂事起,對媽媽任何的決定不不曾持過相反意見,正像她的名字一般,永遠只有溫柔的依從,沒有倔強的反抗,哪怕不是出於自願,她也從不惹媽媽生氣。良好的教養、體貼的心意也一直是水藍最感窩心的,但看她這樣強忍心酸,委屈的壓抑真實情感,又好叫她心疼,有時倒矛盾地希望她不是這麼的聽話,這麼的依順,能像普通孩子一般吵鬧、調皮!

    到了樓下,她按響了包家門鈴。包太太出來應門,見到水藍母女,立即展開笑臉迎接她倆進屋裡去。

    「包太太,不好意思,水柔又要來麻煩你了!」

    「別這麼說,我還要感謝你呢!讓水柔來跟我作伴,否則我一個人就太寂寞無聊了!」

    包太太住在「風停閣」的一樓,是位孀居的婦人,兩個女兒幾年前分別嫁到香港,唯一的兒子也在國外攻讀碩士學位,偌大的房子剩她孤伶伶的獨守,以致當水藍搬至此地,瞭解她欲托保母照顧女兒後,她便主動接下了這任務。一來她和水柔投緣,初見面就喜愛上這聰明伶俐的小女孩;二來多個人陪她說笑談天,又可解解寂寥。

    「不,其實是你幫了我好大的忙,」她衷心感激,誠懇地訴說:「水柔出生後,我在經濟上加重了很多負擔,我要上班,孩子又需要人照料,再加上那時水柔體質弱,常常三天兩頭往醫院跑,生活費、保母費、醫療費……壓得我喘不過氣,除了兼職加班賺錢別無他法!搬到這裡後,幸好有包太太你肯幫我照料水柔,並且不收取分毫金錢,我在經濟上才能稍寬鬆些,有餘力為水柔添購她所欠缺的東西。今天,該說感謝的人是我。我身為母親,卻無法克盡責任的教養她,我心裡一直有份歉疚,對女兒,也對你——包太太。」

    包太太感慨的歎了口氣。水柔望著母親,似懂非懂的張著一雙清瑩的黑瞳,默不作響。

    「水藍,你不要這麼說,你對水柔的用心之深我都看在眼裡,我相信她也能瞭解你這媽媽的辛苦。」包太太勸解的安慰著她。雖然關於水柔為何只有母親不見父親,她又為何沒有任何親人可依靠,這些她都不盡明瞭也不便過問,但是她知曉,水藍必有其苦衷在!」至於我,你更不需有半分愧疚,倘使代你看顧水柔需付酬勞幫助,你還跟我客套什麼?不是真這麼見外吧?」包太太慈祥的勸慰著她。

    「你待我們母女那麼好,就是想見外,也見外不起來啊!是不是啊,水柔?」她詢問女兒。

    水柔雖聽不懂她的話,但既然媽媽問她,她也一本正經的點下頭,認真的回答「是」!惹得兩個大人互視的歡顏一笑。

    「包太太,水柔在府上,沒給你添麻煩、打擾到你吧?」

    包太太微笑地搖頭。

    「水柔她乖巧得很,不像一些和她年紀相仿的小孩,活潑好動得教人頭痛。況且她在這兒,大大小小的事也幫了我不少忙,院子裡的盆栽花卉全靠她悉心灌溉才能生長得茂盛茁壯,水柔對這方面是很有天分的!」她讚不絕口,細數著水柔不少優點。

    「聽你這麼講我就放心了,包太太。」水藍舒懷的轉向女兒。「水柔,你很喜歡種植花草嗎?」

    「嗯。」她仰起臉,清亮的雙瞳看著媽媽。「包奶奶教了我好多除蟲施肥的方法,還要我天天喂花喝水,不然花會渴,它們就不會開漂漂花了!」

    水藍輕點了點頭,心底卻掠過一抹傷感,飄絮般的低聲歎息。她對水柔的瞭解太少了,連她愛花愛草的個性都不清楚,虧她還是她的「媽媽」,帶了她五年的「媽媽」!她傷懷的攬緊女兒,把面頰抵住水柔額頭,心疼的擁著她。

    「水藍,你也不必太難過,到底你每天和她相處的時間有限,能做到這地步已經很難得了,你不用過分自責。」包太勸解的撫慰她。單親家庭更有許多不為外人明瞭的苦,父兼母職、母兼父職都絕非容易的事,不是嗎?

    「我曉得的,謝謝你,包太太。」水藍虛弱的笑笑,身心俱疲。

    「媽媽,你來看我種的花好不好?它們都像水柔一樣漂漂!媽媽,你來看看好不好,好不好?」水柔欣喜的扯著媽媽,興奮的嚷著。

    不忍掃女兒興致,水藍站起身,讓她拖著走出了客廳,來到院子。包太太隨後跟了出來。

    那是個不算小的院子,在角落有一處規劃開闢的花圃地,裡面種滿了各式花卉,在空中迎風招展。

    「媽媽,漂漂嗎?」水柔急切的問,拽著水藍裙擺。

    「漂漂,真的像水柔一樣漂漂!」水藍撫摸她的頭髮,稱揚的道:「跟媽媽說,這些是什麼花?」賞花,她懂;花名,她就一竅不通了。

    水柔牽著她,環顧滿園群花,一一指著,陸續介紹說:

    「這是艽蘭,是一種紫色的花;這是蔦蘿,草名菟絲子,又稱桑寄生,開的是紅花;這是荼蘼,它的花潔白而清香。媽媽,你聞看看,它是不是好香好香呢?」

    水藍俯身輕嗅,真的傳來一股淡淡的芬郁香味,直撲入鼻。她直起腰,看著一簇花色呈淺紫,葉片似絨氈呈心形狀,花瓣如綴酒金粉、淡淡銀亮的花朵,疑惑的問:

    「水柔,這又是什麼花?鹿蔥?」

    「才不是呢!媽媽!」水柔好開心的呵呵笑著,「那是非洲堇,四季開花,而且一片葉開一瓣花,很可愛吧?」在她幼小的心靈裡,這世界萬物都是可愛美好的,恰若碧空白雲,潔不染塵。

    水藍驚歎的,用一種新奇的眼光去看待她的小女兒。包太太走了過來,笑嘻嘻的說:

    「我早覺得水柔在園藝上是極有天分的,每回我向她講解各類花期的時日長短,該播種施肥開花的月分,她都聽得十分用心,問得很詳細,幾小時下來也不感到厭倦,這孩子的學習能力很強!怎樣?看她對植物的認識,不像是一個才五歲的小女孩吧?水藍,你這女兒確實是不簡單,你要好好栽培她、教導她啊!」

    水藍點頭微笑,她對花草的濃厚興趣莫非是遺傳自……

    「媽媽,」水柔扯扯她,水藍彎身傾聽她說話。「我教你認識這些花,你比水柔聰明,一定能很快記住的。媽媽,你要學嗎?」

    「水柔,」水藍輕觸她紅頰,歉意的說:「媽媽很想跟你一樣學種花的學問,不過今天不行,媽媽還有事要辦,我們等下次好嗎?」

    水柔難掩失望的垂低下了頭,兩個大人對望一眼,包太太俯下身,握住她兩隻纖瘦的胳膊,慈藹的說:

    「水柔,媽媽上班後,還有包奶奶陪著你,你並不孤單呀,比包奶奶以前好很多了,想說話都沒聊天的伴。昨天我特地去買了本『百花大集』,待會兒我再教你看圖認花好不好?」

    「好。」水柔勉強點著頭,抬眼望向媽媽。

    「包太太,我去找工作了,今天應該能早些回來。那——水柔就拜託你了!」

    「沒問題,交給我吧!倒是你自己也別找太辛苦的工作,身體要緊!」

    「我會的。」她知悉包太太對她的關心。「水柔,媽媽要走了,你要乖乖聽話,等媽媽回來接你,懂嗎?」

    「懂。」水柔靈巧的應聲,和包奶奶一齊到門口送媽媽。

    「再見。」

    「再見。」水藍再看女兒一眼,轉身走了出去。水柔忍住眼眶淚水,沒有哭鬧撒野的不准媽媽離去。

    水藍在巷口停下腳步回過身,見到水柔流連不捨的朝她揮揮手,臉上掛著依戀的表情,她有股衝動,想立刻衝上前把女兒擁抱入懷,抹去她童顏的寸寸哀傷;但隨即,她平復了衝動的情緒,反身不捨地走出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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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了半天工作,依舊毫無所獲。水藍揉弄著報紙,幾乎要失望了!可她並沒有氣餒,家計的重擔不容她有停下來喘息的餘地。她不怕苦,苦,咬著牙就撐過去了,她確信自己吃得了苦,也熬得起苦。

    她站立街口,以手背微拭額上的汗珠,揚手當扇的扇了扇風,讓自己清涼片刻。仰頭凝視晴空,太陽灼的灑下萬道光芒,烘燒得人全身發熱,連柏油路都要跟著冒火似的燃燒起來了!白雲輕逸的任風吹著,舒適的在天空自在悠遊飄蕩。天藍得徹底,雲白得澄淨,陽光閃耀得炫目,這是充滿希望的陽光,有希望就可能成功,她怎麼能對自己這麼沒信心?!只要給她機會,任何工作她都願意嘗試,但為何……她連半點機會都找不到呢?

    路上行人匆匆來往,誰也沒空多瞧她一眼,為什麼他們看來是那麼從容自得,而她卻有那麼多惆悵煩惱?是由於身旁沒有可依靠的人嗎?她並不是一生下來就這麼孤獨的呀!曾經,她也有個幸福甜蜜的家庭,若非遭逢那場巨變,再加上……「他」的介入,那麼,至今她仍會享有家的可貴、親情的溫暖!都是他毀滅了這一切!她心裡是相當怨恨那個破壞者的!唉——往事不堪回首,越思越想越煩鬱,還是暫拋卻了吧,眼前找工作要緊!

    她攤平報紙,搜索著最後一家公司,作為今天應徵的終站,若再找不到,她也只能到此為止,等明日再繼續了。空出的時間可以做些家事,洗些衣服,當然,還能夠陪伴她最心愛的小女兒——水柔。她如是計劃,邊邁步前行,邊核對眼前這家公司是否與報上住址所刊屬實,確定無誤後,她舉步向前直奔,正欲推門進入時,冷不防和從另一邊衝來,與她同樣急躁的男士撞成一堆。

    這一下撞得的確不輕,水藍差點跪倒了下來,暈頭轉向的分不清方向。她揉揉肩膀,按按腦袋,稍回復知覺後立即拋下一句「對不起」!匆促的忙又要趕著進去。

    「站住!」

    一聲陰沉森冷的喝令自身後傳來,水藍耳朵正「嗡嗡」作響,因此她很自然將這吼聲歸類為耳鳴的正常反應,推開門,閃身要竄進了。

    「站住!」

    又一聲決斷命令的低喝聲乍響。水藍停頓半秒,她的耳鳴怎麼越來越嚴重了呢?待會兒得去醫院檢查耳朵才行!她開步又欲踏入……

    「我叫你站住,你沒聽見嗎?」

    比方才更嚴酷、更霜寒的叱責聲響自耳畔,同時握門的臂膀已被另一隻強健的手腕扣緊,她不再懷疑自己的聽覺,回轉頭對上一雙鋒利睿敏的眼睛,及冰凜緊繃的臉孔。她客客氣氣的問:

    「請問,你叫我有什麼事嗎?」

    「你自己做的事不會不明白吧?」生冷的嗓音,糾結的濃眉,男人惡狠狠的盯住她,扣住她的手又加重了力道。

    「我不懂你到底在說什麼,請你先放手好嗎?」她心中的反感在逐漸擴大。

    男人鬆開了她的手,垂手插入褲袋裡。

    「自己承認比較好,讓我說出來你就很丟臉了!」他嘲諷的上揚一邊唇角,脾睨的斜瞟著她。

    水藍微蹙眉宇。他究竟在說些什麼?怎麼她完全聽不懂?撞到人就算犯了何等罪大惡極的滔天大禍嗎?況且,這事難道他自己沒有錯?他不也像個失控的火車頭衝撞了她。反過身,她不想理他,預備走了。

    「撞到人就想跑了?」

    諷刺的聲調令人聽了十分生厭,但水藍依然慢條斯理的面對他,不慍不怒。

    「我記得我已經跟你說過『對不起』了。」她和善的提醒他。

    「我知道,我聽力沒問題!」他高傲的挑高眉,冷眼睇視她,很瞧不起人似的。

    「那幹嘛還不放我走呢?」

    「你又幹嘛急著走?」

    門內有人要出來,他不經她同意的擅自拉她退至一旁,像座山般的擋住她去路,把她困在牆角。

    「我有急事,刻不容緩。」水藍簡略地說,心中不悅。

    這算什麼?不過是陌路相逢的陌生人,他有何資格扣留她盤問東察問西的,這人——簡直只有四個字可奉送——莫名其妙!

    「急事?!刻不容緩?!你以為所有的『小人俞』都像你一樣聰明嗎?」

    水藍狐疑莫解。

    「『小人俞』?!什麼意思?」

    「你那麼聰明,不會把字組合一下,立見分曉了?」

    他單手支著牆壁,居高臨下的俯望她,黑眸炯亮精明,閃掠一抹她亦不明瞭的神色,似乎是——興趣?!

    停了半晌,他問:「怎樣?想到了沒?」

    「沒有。」她老實回答,根本懶得動腦筋。

    「沒有?!」他不信任的。

    「真抱歉,你若有空,另找人陪你玩文字遊戲吧!」水藍彎下腰,從他撐壁的手臂下鑽了出去。

    「那麼急著走做什麼?急著脫罪?」他轉身注視她的背影,肩膀斜倚靠牆,率性瀟灑的站著。

    「你講話一定要這麼難聽嗎?」她按捺住性子,面色已不太好看了。

    「難看的事都做了,還怕聽難聽的話?」他攤了攤手,仍是一臉倨傲。

    「先生,我實在弄不懂你說這番話背後的真正目的,你能解釋它嗎?」她好脾氣的壓制情緒,耐心詢問。

    「好吧!」他直起身,走到她面前,寬大的聳聳肩,降低音量說:「我不想拆穿你的真面目,你只要把到手的東西還給我便成了。」

    水藍的眉皺得好緊,怔怔的望著他,眼裡全是疑惑。

    「到手的東西?什麼東西?」

    「你還要跟我裝蒜,小人俞——小偷!」他終於公佈了正確解答。

    她驚訝得瞪大眼珠,久久不能回神。這太污辱人了,他竟指稱她是小偷!天知道她清白一世的過日子,他卻用這字眼侮蔑她,太……過分了!她錯愕得不能成言,他卻誤以為她是心虛膽怯,被人識破而惶措無語,神情也就愈猖狂,驕傲得無與倫比了。

    「自動交出,還是要我找警察?」他沾沾自喜,自認抓到了她的把柄,意氣風發得很。

    「請便!」她僅丟給他這簡短兩個字。

    笑容瞬時凍結在他臉上,顯然沒料到她會有這招。

    「你不怕……」

    「我看是你怕吧!」

    「我有何好怕的?做賊的又不是我!」他神氣十足,不屑的表情又浮現他臉龐,滿眼都是輕藐狂妄的光彩。

    「哦?」她奇疑的。「我又是哪點讓你看來像個賊?」

    他雙手抱胸的上下打量她,不放過她身上任何一寸,由腳一直往上移,最後回到她臉部,嘖嘖有聲的批評:

    「外表看來——不像。但知人知面不知心,憑你這樣的外貌正好可以欺瞞所有人,也是一種掩蔽的保護色嘛!你們的集團算是派對人選了!」他讚賞有加,連連點頭誇獎她行竊的高級手段、絕佳容貌。

    水藍憋氣吞聲的不予計較,也倣傚他的行徑,兩手交疊,上下梭巡的審視他,目光冷淡而清亮,唇瓣含笑的冷漠開口,說:

    「你這樣瞭解竊盜集團,敢情閣下恰好是其中一員,甚且是箇中高手?或許,這招正巧是你擅於操控的伎倆,目的在引開人注意,才不致對你起疑,我猜中了嗎?」她伶俐且機智,聰慧的反唇相稽。

    嘲諷的神態從他的嘴角慢慢褪去,他的臉罩上了一副陰鷙冷倨的面具,面孔僵硬的板著,背脊繃緊的挺直,眉頭攏蹙,臉色霎時變得鐵青,在他兇惡逼人的注視下,水藍不禁撇開頭去,以防讓他冒火的烈焰噴到,無辜受害。

    「你最好在我耐性用盡前,趁早從實招來!」聲音冷冽的如金石鏗鏘撞擊,慍怒而極其冰寒。

    「你或許是位法官,但我並不是你手底下的犯人,沒有接受你審問的必要;即使你是,我也沒犯法,用不著怕你!」她昂首挺立,目光直視他,不畏不懼,傲骨十足。

    他唇角擠出一抹冷笑,難掩諷刺嘲謔。他逼近前,再一次仔細審慎的衡量著她,端詳著她,甚至是帶點慎思的研判著她。怎麼?他相當好奇啊!對一個陌生人有興致去研究她的一舉一動,不嫌無聊嗎?水藍百般無趣的任自身於他的視線下品評論賞,不吭一聲;但她有種錯覺,好像她是位重病的患者,正等待醫生詳細檢查後告知她得的病因。在他X光眼神的透視下,她感到自己隱藏的心事秘密,似全不保留的讓他看透了,無所遁形!他有這麼大的本事嗎?水藍不安的鼓鼓唇瞪著眼,先發制人的叫:

    「你沒見過女人嗎?」這樣盯著女人看,不覺太失禮了!」

    他無所謂的攤攤手,挑挑眉,滿不在乎的漠然答腔:

    「嫌我失禮?那讓你看個夠本好了,多久都隨你,省得污賴我佔你便宜!」

    好像還是她自作多情呢!這男人,真不該用何類字眼形容他才適當。

    「這出鬧劇可以結束了吧?」

    「當然,下檔的時間由你決定,你什麼時候交出我的東西,我們就什麼時候宣告謝幕!」他狀似民主的寬宏大量。

    「我根本沒拿你的東西!」她理直氣壯地。

    「我不想把事情鬧大,你最好識相點!一個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尤其是我這麼急性子的人!」他沉聲警告,惡語逼迫。

    「你口口聲聲說我拿了你的東西,請問我究竟從你身上取走了什麼?」她心不虧、理不屈的惑問。

    「作賊的還會偷什麼呢?當然是錢羅!」他大方的點醒她。她頓時恍悟,伸出了雙手。

    「這是做什麼?」他不解。十指到是挺纖細修長,白皙柔嫩的。「要我看手相?我又不是算命師!」

    她氣得跺跺腳,木頭人!今天是什麼日子,出門就碰到這不可理喻的傢伙!

    「我是要讓你看清楚,我手裡沒任何東西!」她直接表明。

    「嗯。」他順勢握住她手,水藍一驚,迅速要縮回來。「幹嘛?你不是要讓我檢查嗎?動什麼動?」他逗弄的朝她眨眨眼。

    多狡猾的男人!他竟敢佔她便宜!太囂張、太令人氣憤了!水藍不再示弱,惱怒的瞠目瞪視、厲聲喝令說:

    「你再不放開我的手,我就要你好看!」

    他瞟瞟她,全不當她的威脅是一回事。

    「我倒很想知道,你會用什麼方法叫我好看!」他漠不在乎的瞅她,對這脅迫似乎很感興趣。

    「這世上有種職業叫警察的,你該沒忘記吧?」她掙扎地要抽出被他緊抓的手來。

    「哦——」他拖長音,有恃無恐地頷首道:「原來『惡人先告狀』這句成語是專門為你這類人發明的!好,你有膽就叫啊!看我們誰怕誰!」他料到她沒這膽子,不過虛張聲勢罷了,他就不相信她——

    「警——」

    才尖聲喊一字,他已機警的摀住她的嘴,同時緊張的向四方望了望。幸好沒人留意她的呼救,否則這場混亂的局勢更不知要如何收拾才好!

    「你真敢叫——」

    「為什麼不敢叫?」水藍一把扯下他捂口的手,稍喘口氣,瞪瞪他說:「為何又不准我叫了?是不是你害怕了?」

    「我是為你著想!一個人進了牢就有了前科,我可不願你因我而沾上污點,你還不懂我的用心良苦嗎?」他急著低喊,這年頭,好心都沒好報了?!

    「照你這麼說,我還該感謝你的慈悲為懷、菩薩心腸咯!」

    「本來就是!」他大言不慚,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她憤怒的調開眼,盡力壓抑滿心的怒火。

    「現在你已經看過我手上沒有你的東西,可以安心的放我走了吧?」

    「手上沒有,是不是藏到衣服口袋了呢?」他依舊不放過的緊迫逼人。

    「我這套衣服沒有口袋!你何不先查查錢是否仍留在你身上,再來霸氣辱人也還不遲!」

    「好,就讓你心服口服的認罪!」他掏空褲袋,又摸索西裝外套衣內的夾層,陡地停住了。

    「怎麼了?」她以為他找到了,心急的追問。

    他舉目瞅著她,肩膀垮了下來,手也無力的垂至身側,額前一綹黑髮掉落的遮住他眉峰斂聚的刻痕,眼皮愧疚的掩蓋灼亮的瞳眸。水藍有些不能適應,這是剛才那個嗜以譏諷人抬高身價的自大狂嗎?

    「如果我現在說抱歉,你能接受嗎?」他垂頭低問。

    「你是在對我說話嗎?」水藍不確信的指指自己。

    「我面前只有你,除了你之外,這還有第三人在場嗎?」一瞬間,那倨傲的特質又流回他體內,謙卑屈就的因子復從他口氣中退出,他又是個自負驕狂的年輕男人,全世界都不放在眼底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耽擱這許久,她的耐性已快磨光了。

    「我突然想起來,今早我換穿了套西裝,但我的皮夾留在第一件西裝外套內。」他解說完畢,手交叉的環至胸前,無半毫乞諒的態度抬眼補充:「我的道歉說完了,你是接受不接受,快點告訴我!」

    換作別人,恐怕早就暴跳如雷的出口辱罵他了!可他相當幸運,碰到的女孩是水藍,她只冷冷的瞅望他,淡淡的開口:

    「你活到這把年紀,大概從未曾向人認過錯、低過頭吧?」

    男人歡怡的揚高眉毛,唇角一抹笑意的附應:

    「你答對了!在我家族中,我一直是最獲寵溺的兒子,我奶奶更是疼得我無法無天!向來只有別人向我賠罪的份,沒有我向別人道歉的理由。你還是破天荒的第一個。」

    「這就難怪了,也能解釋你為何眼高於頂,心高氣傲得如此離譜!不過——奉勸你一句,別把自己抬得太高,當心走路栽了個大觔斗,可就丟大臉、出盡洋相了。」她扭身欲走。

    「慢著!」他口氣不自覺的就有份威嚴在,命令她留下。「你是哪個部門的?」

    「什麼?」

    「這家公司啊!」他不耐的往門內比。

    水藍的目光隨著他的手指望了過去,「華亞」企業的招牌高嵌入大門的牆上,她可能在這謀得一職半位嗎?

    「我不是,我今天是來這應徵的。」她誠實答覆。

    「應徵?」他喃喃自語,始注意她夾在腋下的報紙。「我相信你機率很大!」

    「為什麼?」

    「因為你遇到了我!」他這麼回答。

    「你這麼有把握?」她懷疑。

    「不信你可以進去試試看啊!」他建議。

    「我早就要進去了,若不是你一直攔下我,譭謗我崇高的人格自尊!」她沒好氣抱怨。

    「我記得,我也說過抱歉了。」他模仿她最初的口吻。「交換一下姓名吧?好歹陌路相『撞』也算有緣!」他調侃的,幽默打趣。

    「你有習慣對一位初見面的陌生女子問她的名字嗎?」她眼裡滿是好奇。「反正你也記不住,不如不問算了。」

    「還沒說怎曉得我一定記不住呢?我頭腦很好,保證下回再見必定能叫出你的名字,信任我一次好嗎?」他幾乎要合掌祈求了。

    他以為還會有下次再見的可能嗎?天真的男人!水藍暗自搖頭輕笑。

    「怎麼?不肯說?你的名字是不可告人的?」他技巧的催逼。

    「不,是你太不禮貌了。」她淡淡地說,淡淡看他。

    「問名字是件不禮貌的事?」

    「或者,是太唐突了。」

    「唐突我承認,不過,問人的貴姓大名還要讓你有所準備和能應對嗎?你活到這把歲數,名字不是用來裝飾你的人,應該沒有實質作用的吧?」譏刺實在不是人與人溝通的良好橋樑,偏偏他總以此為臉上唯一表情,高傲得難叫人親近。

    「你對幾個女孩當街問過她們的名字?」

    「沒有,你是第一個。這答案你滿意,能稍稍彌補你女性虛榮心了吧?」他昂首挺胸,自認已看穿她思維。

    水藍倒不在意的淡然淺笑。

    「既從未有此舉動,還是保留它,期待下一位有緣人吧?不然,你保持的紀錄就沒有意義了。」

    「何妨?」他更不在意的抖肩擠眉,率性得很。「我既已為你開了先例,就不在乎由你再刷新第二項紀錄!何況,要獲知你的名字並不困難,端賴我有沒有興趣!」他嘲諷的雙眼直瞅視她,似乎擄獲她秘密、調查她身家還得配合他心情,迎合他胃口呢!真是,孤高得頗不自慚謙虛。

    「是嗎?我想你應該不是這麼無聊的人吧?」她新奇的重新審視他,眼中含笑。

    「那就要看你的表現」咯!」

    我無不無聊由你決定。」他將判決權交由她定奪。「但我先告訴你我的名字——雷遠!因為你日後總會聽到的,預先熟悉了也好!」他設想周到,事先通知。「怎樣?我很夠誠意吧,你呢?不會真這麼吝嗇吧?」

    她想了想,反覆思忖,琢磨再三,抬眼望了望天空,忽然靈機一動的溜轉了轉眼珠,笑容可掬的聰敏俏皮說:

    「好,我只說一遍,記不記得由你!」

    他泰若自得的點頭接招,記一個名字還難得倒他嗎?未免太小看他了,笑話!

    「請說。」他示意她可以開始了。

    她惡作劇的欣悅一笑,輕輕念出:

    「薰風乍起花落水,倒映天邊一抹藍!」她把名字暗藏其中,任他去破解。「好了,接下來的任務就丟給你了。下回『不』見,陌生人!」她翩盈的揮手,像飛雁般旋身就走,留下錯愕驚愣在原地的他。

    雷遠傻眼了!從沒聽過有十四個字的名字,還要他去解謎!目送她輕盈的背影,他好勝的接下了這張挑戰貼,他發誓必將解析出她暗藏的芳名,屆時再出其不意的嚇她一跳,嗯,他就是這個主意!他輕笑的繼她之後走進了「華亞」企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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