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前往崆峒派,楊澈馬不停蹄地趕著路。
這一日,他來到一條清澈的小溪邊,愉悅地下馬汲水洗臉,順便也讓辛勞的馬兒喘口氣。
然而,前方傳來的談話內容,卻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蹙起眉,骨子裡好管閒事的血液又沸騰起來。
「嘖,她那身段還真是銷魂,只可惜了那張臉……」樹叢裡隱匿著的三人之一,悄聲說著。
「看到那張臉,就讓人興致缺缺!不對,根本是讓人作嘔。」另一名男子不屑地啐道。
「那有什麼問題?把那張臉遮住不就得了?」原先說話的男子揚了揚手中的麻布袋,邪佞地笑著。
「原來你早有了打算。」第三人喊笑地拍了拍那男子的背脊,顯然頗為欣賞他的才智。
楊澈順著三人的眼光望去,只見溪邊蹲著一名女子,那名女子正握著木杵拍擊著衣物,一望即知那是個少女的背影。從那身段看來……嗯!也難怪這三名男子膽大包天,竟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見不得人的勾當。
「可若是被村人知道我們……」第二名男子有些遲疑地道:「平日欺負她也就罷了,可這種事……」
第一名男子低笑道:「這麻布袋一蓋,嘖,她怎會知道我們是誰?」
第三人則曖昧地說:「就是。尤其是你,說話很好認,待會幾千萬別出聲,這樣她就說什麼也不會知道我們是誰了。」說完,又是習慣性地一掌朝別人背上拍下去。
「那就動……」第一人的話才出口,身子卻硬生生地僵住了。
楊澈在瞬間點住了三人的穴道,鄙夷地說:「我非要好好教訓你們不可!」說完,他便要動手給他們一陣排頭。但轉念一想,又認為自己有義務先去提醒那個險遭欺凌的女子,讓她知道壞人的存在,以後別落單,教人有機可乘!
「砰、砰、砰!」連三踹,楊澈一腳一個將三個登徒子踢出樹叢,朗聲道:「姑娘,你得小心點,這三個人心有歹念,不可不防!」
始終背著身的女子聞言停下動作,頭也不回地道:「多謝公子出手相救。」她必須克制自己的一舉一動,才能隱藏內心的震撼。
那聲音……她毋需回頭,腦海中便已浮現楊澈朗笑的面容,她記得他的聲音!只是,他怎麼到這兒來了?居然那麼巧?她微微失了神。
楊澈挑了挑眉,「你知道我救了你?」
「是的。」舒明心繼續著拍擊衣物的動作,仍是不回頭。她告訴自己,他不可能認出她的,不必過於擔憂。
楊澈好奇地又道:「怎麼知道的?難道你聽見了?」
舒明心並不回答,只是淡然地重複她的話,「多謝公子相救,以後我會小心。」
「你能如何小心?」他不以為然地撤了撇唇,「在這荒山野地裡,若真出了差池,神仙也救不了。」
她輕輕搖頭,「與其指望仙人相救,倒不如自救。」
「自救?」他審視著她的背影,只覺她神秘得很。「如何自救?你看起來不過是個弱女子。」
「娘教了我一些自保的功夫,應當是足夠了。」她的話語聲夾雜著木杵的敲擊聲,不甚清晰地傳人楊澈耳中。
「你與人說話,都不看著人的嗎?」楊澈忍不住問了。他覺得這個女子欠缺禮貌,自始至終都背對著他。
「我以為這樣好些。」
「我可不認為這樣好些。」楊澈攢起眉,表露了他的無法苟同。
「我的容貌恐怕會驚嚇到公子。」舒明心平淡的語調中並無任何惆悵感傷,像是早已習慣了。
「你生得……很難看嗎?」他莫名地對這名女子感到好奇。
「是的。」舒明心自嘲地扯唇一笑。
楊澈兩手一拍,驚喜地道:「你真特別!在下楊澈,若你不嫌棄,我想交你這個朋友。」
她一怔,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口氣淡漠,「我並不想交你這個朋友。」
楊澈感到錯愕,「為什麼?」彷彿有盆冷水自他頭上淋下,他無法接受她的拒絕。
「不為什麼。」舒明心繼續她的動作,「有很多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
「不,總會有一個理由。」他固執地道:「你若能讓我服氣,我就不交你這個朋友。」可他心裡想的卻是,不管她提出任何說法,他都交定她這個朋友了。
他認為交朋友得看緣分,而「投緣」是最重要的,他覺得她甚投他的緣;舒明心沉吟不語,再度停下動作,看起來像是凝望著遠方的某一點,她好半晌才道:「你又為何想交我這個朋友呢?今日萍水相逢,爾後毫無牽絆不是更好?交了朋友,就難免掛懷。」
她不想與他有任何交集啊……「你怎麼會這麼想呢?」楊澈大搖其頭,「人生在世,若無朋友,豈不苦悶極了?就算現在是一個人,但你知道有些人正關心著你,這感覺不是很好嗎?」
「我並不需要這樣的關心。」她打斷他的話,依然堅持著想法。
「你這人真固執。」他嘟嚷著。
「你不也挺固執?人各有想法,又何必強迫他人改變?」舒明心看似纖柔,性格卻也強硬。
楊澈愣了下,辯駁道:「我只是覺得交朋友是件好事,並不是要你改變什麼。」
「是好是壞,難以定論。更何況,對我而言,這就是一種改變。」她的唇角微微一勾,不過他看不見她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當真不願交我這個朋友?」楊澈不死心地道:「我絕對是個很好的朋友。」說著,他又綻開了笑,而她一樣沒瞧見。
舒明心默然片刻,最後才道:「你想交我這個朋友,無非是因為覺得我特別,因為我的談吐和想法不同於你往常所認識的人,要是……你見著了我的面目,只怕你會打消這樣的念頭。再說,一個人好不好,要由別人來說,而不是自己認定。」
楊澈無法接受她犀利的說法,忍不住激動起來,「我才不是那樣的人,以貌取人是最無恥的了。而且,我話一說出,就一定做到。君子重承諾!」
「是嗎?」她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但還是緩緩站起身說道:「你可有了心理準備?」
她心裡想,也好,就讓他死了心吧!
他嗤之以鼻,「根本不需要什麼準備。交朋友,貴在知心,外貌根本不重要。」
「但願你記得自己現在所說的。」舒明心說完轉過身,迎上他的視線。
「喝!」楊澈本能地瞪大了眼,未經思考就脫口道:「你真的……」
「很難看。」她定定地望入他眼裡,唇角微微上揚,雲淡風清地淺笑著。
楊澈審視著她臉上黝黑的肌膚及暗紅色的疙瘩,最後停留在她沉靜的眼眸與微勾的唇,「我沒有譏笑你的意思,我只是……」
「我知道。」她淡淡一笑,不以為意。
楊澈好生欣賞她的態度,幾乎脫口讚歎而出,他看得出來眼前的女子當真不在意,她坦然面對的淺淺笑容更讓他覺得在那一刻間她變得比任何女人都美麗。那樣的美,由內心發出,早已超越了天生的外貌。
「你很美。」他由衷地道。
舒明心傻了,斂起笑,一雙沉靜的目光筆直地望定他的,像要看穿他是口不對心,抑或心口一致,然而他眼裡認真的響應卻讓她始料未及,她的心莫名一抽。
「你別生氣,我無意冒犯,我只是覺得你能如此坦然面對自己的外貌,這樣很美。」楊澈著急地解釋。
舒明心點了下頭,「我知道。若是其他人這麼說,我無法接受,但你的讚美我收下了。謝謝。」
「那就好,我這個人總是過於莽撞,一不小心就會惹人生氣,我大哥總要我學著沉穩點,可我老是忘了。」他拍拍胸日,鬆了口氣,笑得像個孩子。
「你和你大哥真是大不相同。」她的語氣中不見嘲諷。
「大哥是我的師兄,我有三位師兄,性格皆不相同,有機會的話,你也可以見到他們的。」楊澈大方地說。事實上,他恨不得馬上帶她去見見北傲、西傲與南傲。
他喜歡她!喜歡她的獨特氣質,甚至不覺得她長得醜,反倒認為她的眼睛十分迷人,是一雙具有靈魂之美的眼瞳,他不曾見過如此深幽的眸子……
「以後再說吧。」她沒放在心上,「我還未將你當成朋友。」
「沒關係!只要你別拒絕就行了。未來的事,誰知道呢?對了,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姓楊,單名一個澈字,就是清澈的澈。」楊澈樂天地說。
「舒明心。」她瞧著他具有豐富表情的面容,問道:「你並不是村裡的人,我不曾見過你。」她說了謊。
「是啊!我只是路過,為了調查『崆峒四傑』遭殺害的事,正準備前往崆峒派。」他咧嘴一笑,心無城府地道。
「『崆峒四傑』……」舒明心挑起了眉,弧度並不大,卻恰好能顯示她心裡的訝異。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是為了追查此事而來。
「你可曾聽說過『崆峒四傑』?」他隨口問,並不以為意。
舒明心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沒聽說過。」她不慌不忙地撒著謊。
「太好了!」楊澈兩手一拍,「沒聽說過,就代表這兒與世無爭,若是住在這裡,一定什麼煩惱都沒有。」
「那也不一定,煩惱由心生,在哪兒都可能有煩惱。」她若有所思地說。
「那倒也是。」楊澈朗笑著,像個大孩子。
舒明心看著他真誠的笑容,有些失了神。他就真的這麼相信她說的?難道,沒想過她可能騙了他嗎?
他是個好看的男人,至少是她所見過最好看的男人了,尤其是他的笑容,更讓他多了幾分魅力。
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一身清爽的白衣,搭配一條藍帶繫於腰上,迎風而立時,總讓她想起玉樹臨風這個詞兒,而他的笑是那麼俊朗,彷彿世上沒有不開心的事。
不像她的笑,總是淡淡的,似有若無,不,或許該說,她鮮少笑,總是平靜地面對週遭的事物,淡然處之。
最重要的是,他有一雙誠摯的眼瞳,在他的目光注視下,向來平靜無波、堅定自持的她,竟然很難迎上他的視線。
「你在想什麼?」楊澈對上她的眼,好奇地問。
「你長得很好看。」她以純然欣賞的眼光平靜地陳述。
「真的?」他很驚訝,然後理所當然地咧嘴一笑,「大家都這麼說呢!」面對她時,他不自覺地顯露出大男孩的個性,連他自己也沒發覺。
他爽朗灑脫的性格讓她不自覺抿唇笑了。
一般說來,面對這樣的讚美,大部分人會不好意思月他卻一副受之無愧的模樣,不過倒是不讓人覺得驕矜,反而有種渾然天成的大將之風,這種感覺很好。她不自覺地卸下先前的疏離感。
好吧!她想,其實她並不那麼排斥他這個人,況且,瞧他的模樣便知他對她毫無懷疑,所以她也不用太過防備。
「不過……和三位師兄比起來,我就不算好看了。」他突然很想念目前身處異地的三位師兄。
「哦?」舒明心半信半疑地微微揚眉。難以想像還有比他更好看的人,而且四個人還是師兄弟。
「你可別不相信,等你見到他們,就知道我沒騙你了。」楊澈一臉保證絕不會讓她失望的表情。
「我倒沒想要見他們。」她若有所思地回身收拾好木材,再將衣衫扭干放回木桶中。
「為什麼?」楊澈率直一問後,旋即自己有了答案,「我知道了,你不愛交朋友的嘛!」
「嗯。」她輕應了聲,口氣仍是一貫的不冷不熱。
「你不覺得這樣的人生十分乏味嗎?就這麼待在同一個地方,面對著相同的人群。」
「有時候,單純也是種幸福。」舒明心抱起木桶,意欲離開。
楊澈怔了半晌,不停地咀嚼她話中的意思。
單純也是種幸福……
他突然覺得這句話說得真好,想起身處江湖中的自己,雖然為民除害是他的理想,但有時候還是難免會有疲累感……
單純,果真是種幸福吧?他有些茫然了。
「怎麼了?」她望著他迷惘的表情。
「沒什麼。」他笑了笑,隨即又道:「這三個人該怎麼辦?」
一提起那三人,舒明心眉頭微蹙。與楊澈的一番談活,教她幾乎忘了還有那三個人的存在!
她回過身,沉吟了會才道:「讓他們走吧!」
「那怎麼行?他們常常欺負你不是嗎?「望著她的背影,他突然覺得心疼。她的外貌肯定成了他人取笑的把柄,他甚至無法想像這樣的事情持續多久了?
「我早已習慣了。」她的語氣中聽不出任何怒意,只有一貫的平淡。
「這種事怎麼能習慣?」楊澈根本無法忍受這樣的事,「你告訴我,他們欺負你多久了?」她表現得愈不在乎,他就愈心疼。
她輕輕搖首道:「那根本不重要……」
「怎麼不重要?我把他們的臉毀了,看他們以後還敢不敢欺負人!」他已經忍無可忍,生氣地打斷她的話。
「不要!」舒明心攔住楊澈。「他們也沒做錯什麼,人總是喜歡美好的事物,怪不得他們。」
「你……你就是這樣,他們才會欺負你的。」他瞪著她,見著她眼底那抹寬容,洩了氣地垂下肩。
「只要不在意,就不會認為那是欺負了。」舒明心垂下眼,只因她不想讓他看見眼中的感動。
她不曾有過朋友,自小以來飽受欺凌也無人仗義執言過,此刻,楊澈的個性溫暖了她,讓她動容,她突然有些明白了他的想法,擁有朋友或許真是一件很好的事。
只是,她還是不想交什麼朋友……
今日的萍水相逢,只是生命中的偶遇,她不會放在心上的,她在心裡告訴自己,畢竟,她本就不該擁有朋友,尤其是隱約猜到他的身份後,更該與他保持距離。
「總之,你可以原諒他們,但我可做不到。以後,我來保護你。」楊澈瞟了地上的三人一眼,冷冷地道。
「你……」她說不出話來,他簡單的一句話,卻讓她的心掀起濤天巨浪。
他要保護她?!他怎麼能輕易就許下承諾?他可知他漫不經心的一句話,會為她帶來多大的衝擊?更何況,她一丁點兒也不需要他的保護!
一連串複雜的心情讓她無法自制地脫口而出,「我並不需要任何人保護,你不必許下做不到的承諾,我們只是萍水相逢,分道揚鑣後,也許再也不會相見,我就當你只是一時口快。」舒明心臉上的冷漠更甚之前。
「我說到就能做到。」楊澈沒料到她竟變得有些咄咄逼人,甚至臉孔上罩上一層寒霜,凍得很。
舒明心冷冷地笑,輕搖了搖頭,不想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別提了,這並不重要。」
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突然生起氣來?轉念一想,他其實也是好意,她又何必太過苛責呢?再者,她並不討厭他,更沒有理由擺臉色嚇他。於是,她的心情再度回復平靜。
「這怎麼不重要?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楊澈拗了起來,無法忍受有人懷疑他說的話。
她凝視著他,他也看著她,好半晌,兩人只是這樣望著對方,誰也沒開口。
終於,楊澈別開眼,走向那三人,像是發洩心頭不悅似地伸手在他們臉上分別摑了兩掌,「以後誰敢欺負她,就不會只是這兩巴掌了!」舒明心皺起眉,無奈地搖了搖頭。他不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脾氣,這一點將成為他的致命傷……
「我們走。」楊澈大步一邁,不理會地上臉頰紅腫的三人。
「你不解開他們的穴道?」舒明心腳步移動,緩緩跟上他。
「時辰一到,自會解開。」他拋下一句,「若遇上野獸吞了他們,倒也令人痛快。」聞言,舒明心不再開口,只是沉默地朝前走去。
哼!她敢不相信他,以後他會證明自己的承諾,現在就先不跟她爭辯。楊澈在心底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