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柳壬卿受傷之後,巧兒為了讓他能盡速痊癒的安心休養,不再纏著他東奔西跑,而湊巧得很,接連幾天,大雪下個不停,柳府裡大大小小懶得走動,倒讓梅居清靜不少,所以大部份時間裡,他們便待在梅居對奕、品茗,撫琴、論畫。
這天一大早,好不容易雪勢稍緩,巧兒興匆匆地一邊囑咐春風張羅早膳、茶點,稍後送到梅居,一邊先行往梅居而去。
由花影閣前的梅林小徑出來,正是通往梅居和其他各處的轉口,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她眼睛一亮,開心叫著,「容晴姊姊。」
害柳壬卿受傷惹得她不開心,針對此事,她心裡一直覺得過意不去。
容晴乍見她,先是一愣,繼而輕聲道。「不敢,巧兒小姐還是直呼我的名字即可,」她本欲交代府裡的丫鬟們,準備些酒釀讓老夫人暖暖身子,怎知會在這岔路口遇見她。
聽見她生疏的口吻,巧兒皺皺眉頭,「容晴姊姊太客氣了,莫非還在生我的氣?」
若說容晴早忘了這事,那可真是睜眼說瞎話,但她心裡可從來沒有故意為難或是想和她作對的念頭,剛才的回答,純粹只是恪守主僕問的本份規矩而已。
「你誤會啦!」容晴加上笑容,語氣添些熱絡地說,「你是柳家的表小姐,而我只不過是柳家的丫鬟,只要叫我名字即可,喊我姊姊,我反而擔當不起。」
她可親的態度,總算讓巧兒釋懷。而既然只是些個禮俗規矩,那便好辦了,反正她從不是個循規蹈矩之人。
「我從來沒個兄弟姊妹相伴,好不容易和容晴姊姊投緣。」巧兒一邊說話,一邊撒嬌似地輕拉著她的衣袖,「好啦!你就做我的姊姊嘛,這樣,巧兒便多個人疼啦。」
她撒嬌的本領實在令人雞皮疙瘩掉滿地,但這招委實打動容晴的心,就是想擺起臉孔拒絕,也裝不出來了。
「巧兒姑娘別再扯了。」容晴輕拉下她的手臂,忍不住搖頭笑道:「再扯下去,我這件衣衫就毀了。」
「那麼姊姊是答應嘍!」也不管人家究竟有無承諾,巧兒逕自下了結論,還討好地說:「像容晴姊姊這等善良又能幹的人,將來一定能嫁個如意郎君。」
女兒家的心事,最讓人難為情,容晴聞言,也難掩羞赧,低垂蠔首掩飾羞紅的雙頰,「這事不是由我就可以決定的。」說完她速速離開,以免場面尷尬羞人。
巧兒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心裡頭高興得不得了,這下真如自己所願多了個姊姊,最重要的是她並沒有生她的氣,她心中的一塊大石,總算落了下來。
一轉身,她開心地朝梅居而去。
辰時已過,還不見巧兒蹤影,柳壬卿開始想念起她來,小知她又讓什麼新奇的事給絆著了。
窗外雪勢已停,卻仍是白茫茫一片,柳壬卿獨自坐在梅居等著,目光隨意梭巡著四周,看到一幅捲起的畫軸,含笑起身拿起卷軸賞看,畫裡正是昔日所繪的夢中佳人。
翠柳葉眉,一雙秋水無塵杏眸,唇似丹朱、蓮臉生波,桃腮帶靨。那神情容顏無一不是巧兒的寫照。只是畫中主人有著幾分朦朧婉約的羞澀,巧兒卻多了一股朝氣活現,因此神情中有著不同的風采。
想著,他臉上的笑意逐漸擴大。他一直認為,倘若不是那夜一時興起繪下此圖,她便不會出現在他的生活裡……
他兀自沉醉在思緒裡,殊不知身後已悄悄地出現了一個人影。
「猜猜我是誰?」巧兒輕手輕腳的從後靠近,頑皮地用雙手摀住他的雙眼,跟他玩著小孩們才玩的遊戲。
他先是一愣,繼而嘴角微揚,不著痕跡地捲起手中的畫之後,才緩緩拉下覆在眼前的柔荑,
「都這麼大的人了,還這般淘氣,」柳壬卿笑斥,順手把畫放回了原處。
「好玩嘛!」巧兒撒嬌著,一邊跟在他身後,有一下、沒一下的撥了撥筒子裡的畫軸。
柳壬卿先是沒留意她的舉動,後來才發現她的動作,不禁皺了下眉頭,猜測著她是否看穿了自己方纔的心思。
當瞧見她隨意拿起一幅畫準備欣賞之時,他忙按住她的手,將畫放了回去。
「巧兒,你來瞧瞧這畫。」他失了平日穩重神色,匆忙將她帶離那可能洩漏自個兒心事的範圍,心裡頭則不忘盤算著,得找個機會把那幅圖藏起來才是。
巧兒任由他拉離原處,看著他從另一處拿出一幅畫攤在桌上,對他這番異常的舉動感到詫異,正打算探個究竟,卻讓桌上攤開的畫轉移了注意力。
「這是什麼畫?為何只有零落幾朵梅瓣?這樣不會顯得太過冷清、乏味嗎?」
柳壬卿含笑點點頭,「這叫九九消寒圖。」他細心地為她解說著。「是一幅以梅花為主體的消寒圖。每年冬至,我習慣畫上九九八十一瓣的素梅圖一幅,每天再以紅筆染上一朵梅瓣,細細品味白梅全都變成紅梅,冬盡春來的意境。」
巧兒聚精會神地望著,有感而發地幽幽說道:「日子過得好快,這圖,已染上二十來瓣的紅梅了。」說著,她纖細的手指在畫上緩緩移動著,似乎是數著紅梅,眼神也變得異常憂鬱起來。
他對她此番突如其來的多愁善感頗覺訝異,她應該是無憂無慮,不識愁滋味的呀!
「眾人只盼寒冬早些過去,好迎接春暖花開之日,可是我看你的神情卻帶著愁緒,難道你不開心?」他心疼地問道。
她搖搖頭,「春天來了,梅花海便將凋零。隆冬的梅花和皚皚白雪的絕配美景,又得再過一年才得以復見。」雖是回話,巧兒卻未看向他,拿起桌上的畫筆,沾了沾染料,逕自在圖上描繪起來。
柳壬卿靜靜看著她的動作,以為她不再說話了,但過了一會兒,她又開口。
「壬卿哥哥,倘若我是那寒冬裡的雪梅,一年只能和你見上一面,那又如何?」
她說話的時候,邊低頭描染梅花花瓣,以致他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柳壬卿直覺她只是隨口說說的玩笑話。
「你又淘氣了。」他搖搖頭,有些無奈的笑著,「只聞牛郎織女七夕鵲橋相會,才是一年見一次面,可沒聽說什麼梅花仙子會情郎的故事。」
知道他並未真正明白她的意思,於是開口又:「若這花兒能終年陪著我們,豈不是更好。」
原來她是為此而愁。他笑了,笑她的癡、她的傻,面對花謝花開,他有不同的見解。
「巧兒,你可聽說過一句話?有梅無雪不精神,這梅若不在寒冬裡綻放,就少了它的精神、失了它的珍貴,這倒是……」言至此,柳壬卿方將目光深情地移向她,「落英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花雖凋零,精神永在,來年我們才得以再看到這般燦爛美景。」
巧兒聞言皺了皺眉頭,明白他說的話頗有道理,但不知為什麼她心裡卻有股惆悵?這是她不曾有過的感覺啊。
亂了,她也厘不清,說不出感覺了。
她緩緩將目光轉向窗外,靜靜凝視著大片的梅林,只見地上積雪未退,梅梢上覆蓋著一層淨白似棉的白雪,只有些許梅瓣露出淡淡粉紅,為這白茫茫的一片景象,增添些許色彩。
她一臉的若有所思,又彷彿和株株梅樹、朵朵寒梅訴說著無人能懂的心事。
他看呆了,驚訝地發現她淘氣之外的另一面。
「一模一樣,完全一模一樣。」他震驚的無法相信眼睛所見。他一直知道她與畫中人相像,但此刻的神韻以及氣質卻是真真實實、完完全全地一模一樣,只差巧兒被他的喃喃自語引起了注意力,迅速地轉過身望向他,一臉疑惑的想要發問。
「別動。」柳壬卿制止了她想要開口的意圖。
他快速地拿起剛才她擱下的畫筆,動作極細膩地沾染了些許墨色,然後在她額頭上輕點了幾筆。
「這就對了,完全吻合。」他放下筆墨,以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眼神凝睇著她。
她望進他深情的眼眸,久久不能自己,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一抹紅暈已悄悄爬上臉頰。
「壬卿哥哥究竟在我額上畫了什麼,可以讓你看得如此出神?」她又回復到先前那個調皮活潑的模樣笑問著。
說話之時,也順道移動蓮步來到銅鏡前,準備瞧個仔細,當她看見自己額頭上那清雅古典的梅花時,剎時間也愣住了。
「好看嗎?」柳壬卿來到她身後,一同盯著鏡中的俏人兒,
巧兒點點頭,「好看極了,壬卿哥哥所書的梅花有獨到之處,只怕日後我自個兒畫個出這般的梅花。」在到人界之時,她已將額間梅花消去,以免引人注目,沒想到他畫的竟一模一樣。
「你既然喜歡,那又有何難?」他朗笑道,「你若喜歡,以後我可以天天幫你。」
她睜大了眼睛,心裡猜測著他說這話的認真成份有多大,開口問:「此話若真,壬卿哥哥可否再允諾我一事?」
「你又有什麼鬼點子了?」他臉上笑意未減。
她嬌羞地回應他的笑容,低垂著螓首輕語,「今生今世能否只為巧兒一人點梅?」
這……他的確只想為她一人畫點梅花,但若說幫人額前點梅,應是那畫中人為先。
猶豫了一會兒,他回道:「一言為定。此生只為你一人畫點梅花。」
巧兒聞言,無言以對,只能用感動的目光凝睇著他。
更令她震驚的是,她心中頭一回興起了不想回幻界的念頭,只願從此與他常伴左右。
天啊!她究竟是怎麼了?
夜過三更,巧兒在花影閣裡不停地踱著步,完全了無睡意、除了終日依附著柳壬卿,吸取他身上青龍玉的靈氣,因此感覺精神特別好之外,另一個原因是,瞌睡蟲全被白天的九九消寒圖嚇跑了。
白日,她在梅居裡的一番話語不是隨口說說,卻是有感而發。冬至之前她便來到柳府,倘若不是他拿出九九消寒圖,她壓根兒沒想到日子過得如此迅速,幻尊所給的百日期限很快就要到了。
「不不不!」巧兒用力搖著頭自言自語著,腦後滑亮柔順的烏黑青絲也跟著隨之搖擺舞動著,「我不能留在這兒,是該動手拿取青龍玉盡速回幻界才是。」
主意既定,她離開了花影閣,同上回初進柳府般,確定四下無人,又騰空施展起暗香疏影。
如此一來,府內所有大大小小的家眷僕役在一炷香的時刻裡,都將處於沉睡狀態。
她朝柳壬卿的朝陽居前進,綏緩推開房門,輕侈蓮步來到他的床榻旁,伸出纖纖玉手,在他胸前的衣襟裡摸索著。
「奇怪!」
巧兒兩道柳葉眉全皺在一塊兒,怎麼探了老半天,就旱沒見摸到青龍玉。一上回壬卿哥哥是從胸前拿出來的啊?」她不解地輕聲低喃著,
不死心,她索性整個人趴在他胸口上仔細摸個清楚,只是她才偎上那溫暖的胸膛,整個上身便被一雙手臂圈住。
「呀!」她驚叫失聲。難不成她的幻術又失手了,她可不敢想像接下來會是怎樣的景況。
但她的顧慮顯然是多餘的,只見他咕噥了一聲,像是陷入什麼夢境之中,並未醒來。
她人氣也不敢喘一聲,繼續靜靜觀望了一會兒,見柳壬卿毫無醒來的樣子,這才放心地吁了口氣。她一邊費力地想掙脫困住自己的兩隻大手,一邊則繼續尋找著青龍玉,那知他的雙臂就像鉗子一樣堅固,怎麼也擺脫不了,掙扎了半天,她撲但沒讓自己護得自由,反而身上那只臂膀越收越緊,最後她放棄了,乾脆就依靠在他的胸前尋找。
「有啦!」胡亂搜了一會見,巧兒終於自他衣襟裡掏出了青龍玉。
一如上回乍見此玉般,她仍是滿臉困惑與震驚的神情,為了證實自己的想法無誤,她從自個兒身上拿出初到青州城時,大街上賣古玩的老者相贈的那塊玉石。
她將兩塊玉台放在手中,透過窗外灑入的明亮皓月照射著,發現兩塊玉簡直一模一樣,就像是同一個模子打這出來的,若非一塊繫在他胸前,一塊在自己身上,此刻她也難分辨出何者為真,何者是假的了。
下天底下竟有這般奇特之事?」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明白為何昔日老者所贈的玉,竟和這青龍玉長得一般摸樣,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這世上有兩塊青龍玉?
「不可能啊?」她自言自語著,「假若這世上真有兩塊青龍玉,幻尊便不會只囑咐我到青州城找柳壬卿取玉。」
她又仔細瞧了一遍,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的玉,圖形比較難懂,似龍又不像,反倒是他身上青龍玉的龍形,栩栩如生,這點異處,若不仔細比較對照,很容易被忽略。
「青龍玉乃是柳家傳家之寶,這麼看來,老者這塊一定是假的。」巧兒暗自下了結論。
此時,一個念頭倏地閃入她的腦海。倘若,她將這兩塊玉掉包,他就不會發現青龍玉失竊,她也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帶走真正的青龍玉了。為了不讓他傷心,這麼做是最好不過了。
原以為這是兩全其美之計,但在她準備取下他胸前之玉時,她卻猶豫了,停在半空中的小手落在他的面頰上,細細輕柔的撫觸每一個稜角。
由於相依相偎,她可以清楚感覺到他的氣息,頭一回如此親近細看他,她竟失了魂……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發現自己的失態,急忙掙開他的懷抱,這回,她輕而易舉便起了身。
巧兒終於明白,她竟然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他。
她不敢多想,匆忙離開朝陽居,殊不知床榻上的柳壬卿,正作著昔日常見的美夢,那原本看清容顏的清秀佳人,早已由她取代,一對佳偶,優遊漫步於絢麗花海
之中,渾然忘我。
幻尊和水柔悠閒踱步巡視幻界中的一花一草、一景一物,平常,他們夫婦兩人也藉此找尋可渡化者,以增加幻界個體數,但今日兩人的心思卻都不在原意上,只關切著仍在人界的巧兒。
打從巧兒到了人界,在她身邊所發生的事,都逃不過幻尊夫婦的耳目。
「有趣,當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幻尊開口。
與他心有靈犀的水柔明白夫君所指為何。
「人鬧雙胞也就罷了,沒想到這青龍玉還出現了贗品。」她說的人鬧雙胞,是指柳壬卿的夢中佳人和巧兒。
「所以我才道有趣啊!」幻尊不改笑意說道。
她以清澈的雙眸望向夫君,心裡則佩服他的定力。她這個夫婿呀,當真是泰山崩於前仍面不改色。
「我早該想到的。」她停在一株柳樹前,纖手緩緩順著垂柳而下。
「想到什麼?」他明白愛妻已知曉了某些事。
「十八年前,巧兒汲取青龍玉精華而幻化一事,絕非巧合,真正的關鍵應是柳壬卿,對吧?」話到最後兩字,她清麗面容已由垂柳轉向面對他。
「沒錯!」他回道。「你可還記得,當年是那男孩親了雪梅之後,才有花朵綻放及青龍現光等事陸續發生?說起來,是柳壬卿觸動了他和巧兒這段難解的情緣。」
「夫君原意是要巧兒踏入人界,了卻這段情緣,怎知她最後竟也愛上了他,」水柔接續道。
情況出乎意料,照理說應該讓人頭疼的,怎奈他仍是氣定神閒,一臉自得。
「情關難過呀!十八年來,巧兒與柳壬卿藉著青龍玉情系對方,兩人雖未曾謀面,卻早已在各自心中烙下影子,若是巧兒沒有因此愛上他,那她也算是人界與幻界中的一絕了,畢竟還沒有人可以如此輕易逃脫愛情所布下的天羅地網。」幻尊淡淡回道。
他原也想賭一賭,看看她是否能跳脫這注定好的情關,無奈天地萬物皆有情,巧兒硬是墜落萬丈紅塵、愛恨情仇之中,想來是怎樣也跳不出來了。
他雖然如此表明,但她深深明白,幻界乃自成一體的世界,甭說人和幻界諸物了,就是與仙界眾神也不能聯姻,他再怎麼疼愛巧兒,也不可能為她一人破例,但事到如今,事情這般發展,卻是讓人始料未及的,這下該要如何收拾?
水柔對大君接下來的打算相當好奇,「下一步呢,又該如何?」
幻尊仰望凝視正在天空中翱翔的飛隱久久不語,待飛鷹不見蹤影於蒼藍之後才反問妻子,「你覺得呢?」
她想了一會兒,並未作答。
「這事恐怕我也作不了主了,只能說,真正的關鍵在於青龍玉。巧兒和柳壬卿這對有情人是否能化解一切困難,端看青龍玉了,」見愛妻沒有回話,他直接回道。
她眼睛一亮,「莫非這就是夫君想要證明的事?」她猶記得他曾說過,除了讓巧兒到人界取回青龍玉之外,他還想證明一件事。
「正是。」他回得干跪。「我也想看看青龍玉究竟有何神秘力量。」
「哈哈哈!」她一反平日端莊風範,大笑出聲。「妙,真是妙極了!美其名無法作主,其實一切都在你的控制之下。」
她這話惹得他也笑了,學著巧兒孩子氣地說道:「愛妻高估了,我可沒那麼大本事呢!哈哈哈!」
夫妻兩人鶼鰈情深,笑語傳遍幻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