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我的頭是光光的嗎?」瑪麗安稚氣俏皮的抬頭詢問正在替她換藥的時御天。
時御天著實愣了一下,低首對視那張展現甜美笑容的小臉。
「你的頭髮以後會再長出來,留長了就可以遮住傷口。」他以為她是在乎頭上那條長疤。
「我可以碰碰自己的光光頭嗎?」伸起手,她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的臉色。
時御天握著她的手,讓她觸碰自己剔光頭髮的頭皮。
「現在我是光光的小光頭對不對?」她以極其俏皮逗趣的語氣詢問一臉正經的時御天。
身旁的護士與實習醫生紛紛掩嘴偷笑。
這位小病人的堅強讓他們印象深刻。她從不因痛楚而哭鬧,總是乖巧柔順地黏在時醫生身邊。不知為何?她呼喚時醫生為天使。在醫院中,人人皆知這位被時醫生領養的小孤女。
「只有你可以叫我小光光喔!因為你是我的天使。」輕輕地將前額靠在時御天的身上,她撒嬌的語氣中滿是依賴與信任。
時御天有些無措,扶正她,繼續替她換藥。
看著天使的笑容,她感到驕傲與滿足,她逗她的天使笑了,而且,那笑容是專屬於她的笑容。
* * *
「瑪麗安,你想吃什麼?」看顧的護土詢問的語氣充滿笑意,看著眼前對著鏡子作出各種可愛鬼臉的小女孩發笑。每個輪流看顧她的護士都愛極了她俏皮可愛的小模樣。
「護士姐姐,我還不餓,我想等天使來了再跟他一起吃。」瑪麗安轉頭朝護士一笑。
「時醫生今天上午出席研討會,可能下午才會有空,你先吃一點好不好?」
瑪麗安臉上閃過失望,最近天使離開她的時間愈來愈長,她覺得好寂寞。
但隨即,她露出甜美笑容對護士有禮地說道:「好吧,護土姐姐,我想吃肉鬆和稀飯。謝謝你。」
「好。」護士起身離去。
一瞬間,瑪麗安的臉色頓時黯然,小臉望著病房門口,殷殷期盼她的天使快來陪她。
她開始覺得她的天使好像離她愈來愈遠了。可她只能躺在病床上,一雙眼癡癡地等待她的天使來看她。
終於,有個身穿醫生服的人進來了,她一顆心興奮地狂跳抬頭一看,但……不是天使,而是一群與天使穿著一樣服飾的醫生魚貫走入,圍在她身邊,然後,她看見她的天使走在最後頭。
他們以她不喜歡的眼光看著她,說著她聽不懂的話,內容交雜著神父與修女交談時偶爾會說的奇怪語言。
她非常不喜歡這種感覺,眼睛求助地望向天使;可他的臉上沒有表情,連看她的眼神都變得跟圍繞在她身邊的醫生一樣,令她不舒服。
緊張令她的頭又開始發疼,她多想趕走這些人,只留下天使,她要他抱住她,替她消除許久沒有出現的痛痛。
她眼睛求救地直望著沒有看她的天使,不解為什麼又痛痛了?腦袋裡的壞東東不是被天使拿出來了嗎?
疼痛的腦袋和許多疑問令她心跳加速。
呼吸開始變得急促,她的眼前出現一片白霧,她要上天堂了嗎?上天堂之後,她的天使還會跟她在一起嗎?
眼前的白霧開始轉暗,耳邊是一片奇怪的寧靜,其中又隱隱有著雜亂的聲音。
「我好喜歡我的天使,上帝,我可不可以求你?只讓天使永遠跟我在一起,不要讓天使離開我。」最後的意識,她誠心地請求上帝。
* * *
睜開眼,罩在臉上的氧氣罩,讓瑪麗安知道自己又回到了加護病房。
天使!轉移視線搜尋著身邊,她看見他了,他就站在病床旁邊。
他的表情有點嚇人,是怎麼了嗎?
小心翼翼地伸手捉住他的衣角,這次,她決定不要再放手了。
時御天俯下身,檢視她的狀況。
她拉下臉上的氧氣罩,伸出雙手環住天使的頸項,緊緊地不放開他。
「我不喜歡那些人?」她低聲地告訴天使她的感覺。
「嗯。」時御天抱起她小小的身軀,坐上病床,撫著她的背。
「天使,你不要我了嗎?」楚楚可憐的嗓音顯示她正在哭泣。
聽著她嚶嚶啜泣的聲音,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的問題?更不知該如何面對她過度依賴的狀況?
「是我不夠乖嗎?」她哀戚無助地問。
她小小的心靈只能猜測,是否是她不夠乖,表現得不夠好,所以天使不想再理她了?
「你沒有錯。」其實是他不知該如何對待她。他是她的監護人,但並不是她的父親,無法明確地知道該如何與她相處?
她自責的聲音讓他開始正視這個問題,他該如何對待這個他領養的養女?
「不要丟下我。」滿是哭腔地細聲請求。
「我不會丟下你。」平穩的聲音承諾。
「你會愛我對不對?」他是上帝派來愛她的,她一直這麼相信著。
她的問句令他身體一僵。
「是上帝派你來愛我的,對嗎?」
修女總是告訴他們,沒有父母疼愛的小孩還有上帝疼愛,上帝的愛比父母的愛還強大。但是,她渴望的並不是強大的愛,而是看的到、摸的到的愛,就像現在天使抱著她、哄著她,她可以感覺到自己不孤單,有人正以行動在愛她。
「天使……」歎息地呢喃,她安心地睡去。
時御天眼神幽遠,耳邊彷彿響起水仙柔聲的話語
「御天,如果我下輩子長得很醜,你不能不愛我。」
「御天,你不會變心,下輩子你還是會愛我對不對?」
* * *
時御天不再讓任何陌生人出現在瑪麗安面前,她極為脆弱的精神與身體容易緊張,他只安排了一位護士在他不在時看護她。
她復原的狀況非常良好。
「這樣可不可愛?」瑪麗安作著可愛的動作,問著前方拿拍立得替她照相的護士。
護士按下快門,走近瑪麗安身邊,兩人一起等著相片影像顯現。
「哇,好好玩!」看著照片中頂著小光頭的自己,瑪麗安興奮大叫,站起身在床上跳上跳下。
「瑪麗安!不能跳。」護土緊張地抱住她,深怕她情緒太過激動。
「喔,對不起,我不乖。」她即刻道歉,乖乖地坐回床上,數著平鋪在床上她大作鬼臉的相片:「護士姐姐,你想天使看了我的照片會不會笑?」
「當然會,瑪麗安最可愛了。」護士寵溺地拍拍她的小粉頰。瑪麗安是她見過最討喜的小病人了,乖巧、逗趣,從不鬧情緒,她甚至比大人還懂事。
「天使!」發現天使出現在門邊的身影,她的眼睛陡然睜大,閃著興奮的光芒。
「時醫生。」點個頭,護士隨即出去休息。
「天使,你快來看!」拿起照片,她獻寶地送到他眼前。
時御天接過照片,看著照片裡努嘴弄眼、大擺逗趣動作的光頭小女孩,露出陽光般燦爛的笑容。
看著天使的微笑令她心滿意足,她爬進天使懷裡,眼尖地發現天使拿進來的書本。
「這是什麼?」
「給你的書。」她早已是學齡兒童,他準備讓她開始接觸書本,為進入正常學製作準備。
「給我的?!」驚喜地捧著圖畫書,瑪麗安迫不及待地打開來看。
一張張美麗的圖案和文字的比對,傳達簡單的字詞意思。
「謝謝你。」她從來沒有擁有過屬於個人的圖畫書。孤兒院裡漂亮的圖畫書都是大家的,要看大家一起看。
欣喜翻閱中,她看到了一張喜愛的圖片,萬里無雲的天空湛藍得好漂亮,注音寫著:晴天。
「我喜歡晴天!」望向窗外,有朵朵白雲的天空對照著書本的圖片,她的笑顏大大的綻放。
再翻頁,畫著四張小臉,分別是喜、怒、哀、樂。
小手撫著畫著「喜」的小臉,她抬頭望向時御天,露出相同的表情:「我好高興,就跟他一樣!」
時御天看著她泛著紅潤的健康小臉,陪著她一塊兒看圖畫書,臉上是多年不曾出現的輕鬆表情。
她就像晴天與喜悅,似乎也把這樣的情緒帶給他。
* * *
「聽說你領養了一個罹患腦瘤的小孤女?」時母的聲音從遙遠的加拿大透過電話傳進時御天的耳裡。
「嗯。」
時母沉默,以無奈的語氣勸道:「她不會是水仙投胎轉世,御天,你不要再執著了。八年了,你該忘了水仙。」
時御天沒有應聲,只微微皺起眉頭。
時母似乎知道白口己說了兒子的禁忌,隨即轉移話題:「你一個單身男人怎麼照顧小孩?而且還是個小女孩。她才十歲不是嗎?」
「嗯。」再度以單音回應母親。
時母思索片刻,決定道:「把她交給我,就當媽替你行善養個孫女。」
時御天視線瞥到縮在門邊,冒出頭戴粉紅小帽的小腦袋上,看著她對他笑的小臉。
從她步步走向他的過程中,他首度仔細衡量關於她成長過程的現實考量。她看來比一般十歲孩童小,也因動過大手術,生活必須規律正常,在各方條件配合下,才能讓她健康成長如一般孩童。
而他,有能力給與她身心方面健全的環境嗎?他單身、獨居、工作忙碌,無法全心照顧她,配合一個孩子應有的生活作息時間。
是否,他該將她交由母親照顧?
「天使。」在終於抱住他之後,瑪麗安靠在他胸前,甜膩的聲音輕聲呼喚。
習慣性地伸手抱起她,放她在大腿上,任她捉著他的手把玩。
「過一陣子,我會帶她過去。」時御天抱著她輕盈的小身軀,下了決定。
靠在他懷中,她開始小睡,她習慣找到他,賴在他身上,才進入睡眠狀態。
她是個需要人悉心照料的小女孩,他必須為她設想。
* * *
「我不喜歡下雨天。」瑪麗安嘟著嘴,望向窗外陰雨綿綿的灰色天空。「我喜歡晴天,你呢?」她拿著那本時御天送她的第一本圖畫書,翻到「晴天」的那一頁,問著正在填寫資料的時御天。
「嗯。」填寫到名字那一欄,時御天的手停了下來,他還沒幫他的養女取名字呢。
「天使,你呢?」搖搖他的手,企圖喚起他的注意力。
時御天抬起頭,面對她的小臉,問道:「你喜歡什麼名字?」他決定由她自己命名。
「嗄?」一雙小眼不明所以。
「由你決定自己的名字。」伸手撫著她的短髮。
小臉依舊寫滿困惑。
他拿起她最鍾愛的一本圖畫書:
「你喜歡什麼字?我們就以它為你的名字。」他抱她在大腿上,一同觀看。
翻到晴天的那一頁,她按住他的手,指著「晴天」道:「我喜歡晴天!」然後自動翻到畫著「喜、怒、哀、樂」的那一面,指著「喜」字,抬起頭告訴他:「我也喜歡這個字!」
時御天在紙上寫下由她決定的名字,告訴她:「晴喜,這就是你的名字。」
看著天使寫下她最喜歡的兩個字,並且告訴她這就是她的名字,她感到無限歡欣。
天使呼喚她的名字為「晴喜」,她最愛的兩個字呢!
* * *
「我們要去哪裡?」興奮地坐上天使開的車子離開醫院到外面的世界,晴喜的心情只能用無限的欣喜與快樂來形容。
「帶你坐飛機。」她已經完全復原,他決定送她到母親那裡,讓她能在良好的環境中成長。
「飛機!真的嗎?!」
晴喜的小臉上寫滿興奮,仰頭望天,不敢相信天使要帶她坐飛機呢!「哇!我們真的會飛在天空中嗎?」她的聲音有著毫不隱藏的激動。
晴喜的興奮一直持續到她真的從窗外看見雲海,雲朵好像就在腳下,他們真的飛上了天空!
小臉趴在窗邊,努力地往上看,想知道天堂是否在上面?
天堂,在雲的上面。修女曾指著看來遙不可及的天空告訴她。她曾睜著眼,努力地想看看天堂到底在哪裡?
「天使,天堂就在上面嗎?」她尋問身旁這個從天堂而來的天使。
看著她堅信他應該知道的小臉,時御天不知該作何回答。
他該告訴她,沒有天堂,他更不是天使……但他頓覺,他沒資格毀滅她的信念,因為他也曾深信,自己深愛的女孩會投胎轉世回到他身邊,他會再度擁有她。
這個信念,支持他至今,他甚至一度以為,晴喜是水仙投胎轉世,他甚至是因為這個自欺的猜測而領養了她。
他如何有資格告訴她,沒有天堂、沒有天使?
只有一個事實,他清楚的知道,而且可以肯定地告訴她——
「我不是天使。」認真地看著她的臉,他傳達這個早該扭正的誤會。
晴喜的水靈雙眼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起身撲進他懷裡,極其信任、堅定地宣佈:「不,你是我的天使。」
他不知該如何導正她的信念,只能抱著她,已經習慣她身上專有、屬於小女孩獨特的甜蜜馨香。
他想,她會長大;很快,她終會明白他不是天使,而只是領養了她的父親。
* * *
「她看起來不像十歲。」時母打量著躲在兒子腳邊,個子嬌小、瘦弱得不像十歲的小女孩。
晴喜看著眼前坐在椅子上,穿著、打扮十分考究的婆婆。不知為何,她怕她,覺得這個年輕的婆婆好像很凶。她的笑,完全無法讓她覺得開心與溫柔。
「你叫晴喜嗎?來,讓奶奶看看。」時母伸出手道。
晴喜瑟縮得更厲害,求助地抬起臉拉拉時御天的手,小聲呼喚道:「天使。」
時母微微皺眉,問道:「御天,她叫你什麼?」
時御天彎身抱起她,走向母親:「她以為我是她的天使。」告訴的語氣中不是無奈,而是寵溺。
時母耳尖地聽出兒子語氣中的端倪,目光更加仔細打量兒子懷中的小女孩。
至從八年前兒子鍾愛的未婚妻孟水仙死後,她的兒子性情大變,冷靜過頭的性格難以親近,喜怒也幾乎不顯於外。能讓兒子再顯情感,可見這個小女孩在兒子心中的確有其重要性。
從她耳聞兒子領養這個小孤女的過程,她確信原因只有一個——這個小女孩讓他想到孟水仙。她猜測情感是由此而生。
「你為什麼以為他是天使?」時母露出和靄的微笑,問著晴喜。
轉頭望著天使,晴喜再調頭小聲回答:「是上帝派天使來救我的。」
「我不懂,御天為何會是上帝派遣的天使?」時母笑出聲。
晴喜環住天使的頸項,縮進他溫暖的頸窩,她不喜歡被嘲笑。
「她很黏你。」時母對兒子說的是肯定句。
「嗯。」拍著她的背安撫著她,他感覺得到她陌生與反感的情緒。
這對父女的動作再自然不過,時母將這一切都看進眼裡。
* * *
她開始喜歡這裡,原因只有一個——她的天使每分鐘都陪著她。
在這裡,他不是醫生,還要去看其他的病人,他是她一個人的,她喜歡這種感覺。
直到,他告訴她一個青天霹靂、天地變色的訊息——
「你以後就住在這裡,我有空會來看你。」時御天抱著她,認真地告訴她他即將離去的消息。
看著天使拿出行李箱,她知道情況不對了,天使要走,而且不準備帶她一起離開。
她開始覺得慌亂,大眼無助地盯著天使的臉,握住他衣服的小手緊握不放。
她鼓起勇氣,略帶哭腔地請求:「不要!我要跟你一起走。」
「你留在這裡有奶奶陪你,我很忙,不能照顧你。」她楚楚可憐的小臉讓他心疼。
「晴喜乖,御天太忙了,你留在這裡讀書,放假的時候御天會來看你,有空奶奶也會陪你搭飛機去找御天,好嗎?」時母在旁勸哄,幾日下來,她眼見這個小女孩過度黏膩御天的程度,她知道要讓她接受著實困難。
「不要!不要丟下我!」緊抱住天使,晴喜淒楚地哭泣哀求。
時御天歎了口氣,抱著她在她耳邊輕聲低語安撫,直到她哭累了沉沉睡去。但她勾住他的小手仍不放開。
「你放心把她留下回去工作吧,小孩子哭一哭就會過去了。」時母解開晴喜的小手,催促著兒子。
時御天放下晴喜,看了她許久,拿起皮箱起身離去時,仍擔心著她能否適應沒有他的生活?
奇異的是,他竟也不捨離開她。她是如此地纏著他,他卻從來不覺得煩,他必須承認,他對她也有了感情。
* * *
她的世界一瞬間毀了!
她的天使不要她了!
慌亂無助的她卻不敢哭出聲,冷著臉的奶奶讓她怕極了。
「不要哭了,御天沒時間照顧你,你乖乖留在這裡。」時母感到心煩不已,她已經哭了一整天。
「來,吃點東西。」勤姐端出小小姐最愛的肉鬆稀飯,放在她眼前。
晴喜視若無睹,繼續扭轉被鎖住的門把,徒勞無功地想出去追拋下她而去的天使。
最終,她累極了趴在門板上睡著了。
「勤姐,抱她上樓,等她起來強迫她吃點東西,不要讓她餓到了。」時母平板地說完,起身上樓睡覺。
對這個無親無故的孫女,她拿不出一點耐性。她只不過是兒子一時移情作用救下一條小命的孤兒,幸運的她與八年前孟水仙的病況一樣,才讓御天領養了她。
她會把她養大,就當作御天領養了一個義女,她替兒子成就一樁善事積德。
她很快會學著知道時家對她的莫大恩惠,學著懂事,感恩被這個背景雄厚的家庭領養,使她一生得以順利無慮。
* * *
要一個十歲的孩子懂事有多快?尤其是經歷生死關頭,某部分心智已較一般同齡小孩成熟的孩子。
短短一年,晴喜從一個理解能力不足十歲的孩子,成長到超越同齡小孩。她學到的是很多人一生中可能都不識的世間冷暖,嘗到的是最孤單的無助。
一年前,她醒了哭、哭累了睡,哭啞了聲音、哭得雙眼紅腫發炎,就這樣過了一星期,直到體力不支昏倒送醫;甚至,她曾在大雨裡逃跑去找她的天使而染上肺炎,一度有生命之危。
但她的天使始終沒有出現,也沒有人同情、幫助她。周圍都是說著她不懂的語言,只有時奶奶和勤姐的話她聽得懂,而她能聽懂的話,又都是她無法理解的無情話語。
「你這個孩子怎麼這麼不聽話?!要是你不小心死了,要我怎麼跟御天交代?你只是他同情而領養的孤兒,不是他的女兒,不是時家的嫡孫女,時家養你,你要懂得感恩呀!」時母氣極了,一時忘了眼前只是個十歲的孩子,氣憤的話就這麼說出口。
時母不會相信,她的話一字一句被一個十歲的孩子牢牢記住,並且誓言終有一日會明白。
她思索著,天使不要她了,難道是因為她不乖?她不聽話?
……她小小的腦袋思考著各種可能,而時奶奶只給她一個答案——
就是她不懂感恩。
「感恩」是什麼?她始終不明白。
她想問,可這個說著她聽不懂的語言的世界,她求助無門,只能白自己解釋。
她不言不語、不吃不喝,直到時奶奶打了她一巴掌,她昏了,醒來後就只有懼怕,她懼怕著時奶奶。
她肯定時奶奶不愛她,她討厭她。
沒有人可以讓她依靠,她只有她自己,連天使、上帝,都好像拋棄她了,她覺得現在的世界比她腦裡有壞東西隨時會死亡時都還要可怕;因為,連天使都不理她、棄她而去,她想,她不會再見到上帝了。
不會有人愛她了。
絕望,若出現在小孩的心裡,所造成的後果是無法想像的。
她想死,但死後呢?她又該何去何從?上不了天堂,她會下地獄,地獄很可伯的,但……會有現在可怕嗎?
手裡抱著天使送給她的圖畫書,眼睛盯著上面的圖畫,她不再思考,只讓一面面的圖案出現在她空洞的眼中。有時,會落下幾滴淚,而她已不再擦去,因為,她已失去傷心的知覺。
就這樣過了幾個月,直到時奶奶幫她請了家庭教師,一個會說中文,要教她英文的老師。
她很凶,會抽走她的圖畫書強迫她開口說話。
她學會了一些句子,一些她願意說出口的句子,例如,她知道「天使」的英文是「angel」。
重要的是,她懂了「恩惠」的英文與意思,「give」——給與,就是別人給她的任何東西。可是,她還是不懂時奶奶所說的意思。
她不再笑,只懂得怕,怕時奶奶,怕所有的人;她也不再等待天使,她知道不會有人再愛她了,她不再期待。
她學會了勇敢不哭泣,因為哭泣不會有人幫助她;只有靜靜的聽出她必須做的事與動作,而且做對了,她才不必受責罰。
一年後的現在,她聽到了時奶奶接的一通電話——
時御天要來了!
是的,她知道時御天不是天使,他是她的爸爸,一個丟下她不管的爸爸,一個不愛她、領養了她、曾救了她的爸爸。
時奶奶命令她必須喚時御天為爸爸,他不是天使,他是領養了她的父親。
她的心有雀躍,但有更多的害怕。
爸爸來的那天,她看見他了,從二樓的窗戶。
爸爸沒有變,他看著她,眼神沒有變,但她不敢走近他。
她幾乎都快忘了,一年前,她是如何的想每一刻都要跟他在一起,還有,她以為他是天使的堅定信念。
時御天看著晴喜,她瘦小的模樣沒有變,他疑惑著這裡的良好生活環境為何沒有讓她看起來更健康?而令他憂慮的是,她的雙眼,不是他記憶中有神水靈的大眼,而是畏縮的眼神裡竟是寫滿陌生與懼怕。
她站得遠遠的,小臉上沒有表情、沒有笑意,他幾乎要懷疑那個令他想念的小女孩不是眼前的晴喜。
這一年來,他忙著承接各大腦部手術,他為晴喜動手術的拍攝過程受到醫界肯定,應接不暇的工作讓他抽不開身來看她,只能從電話裡聽到母親告訴他,她過得極好。但當他想聽她的聲音時,卻不巧的都在她已睡去,或去上學的時間。
他開始懷疑,這其中必有蹊蹺。
「晴喜,叫爸爸。」時母推她至兒子面前。
一年以來,時母一直騙兒子說晴喜適應的狀況極好,不讓兒子操心,知道這女孩只會惹麻煩,脾氣拗得不得不打她、責罰她才能讓她聽話。
「爸爸。」她順從的喚了聲。
時御天看著母親推晴喜時她瑟縮的動作,而她的叫喚是如此的平板與膽怯,一雙眼甚至沒有直視他。他難以置信,短短的一年對她的改變是這麼大。
她不是一年前那個開朗如陽光的小女孩,不是那個擁有聰明靈巧、甜美討喜性情的晴喜。
她的表現不是讓人放心的懂事,這讓他覺得很不對勁。
「她變了很多。」時御天的眼睛直視著母親,母親的表情讓他生疑,當看見母親心虛的神色及閃爍的眼神時,他幾乎可以肯定一個事實——
她在這裡,並沒有獲得好的待遇。
「你送她去哪間學校讀書?」他伸手準備抱她,卻得到她驚嚇瑟縮的反應。
時母頓了一下才回答:「我替她請家教,她的學習能力不是很好。」
她一直在家,他母親卻從來不讓她接電話!
在他的印象中,晴喜的學習能力並不差,手術後,她很快的學會他送她的圖畫書上所有的生字,她是個聰明的孩子。她所動的腦部手術並未對她造成任何的後遺症。
時御天抱起她,感受到她僵硬的身體、沒有變重的體重,走到室外的庭院。
「你在這裡過得好嗎?」語氣停頓,他改口問道:「晴喜,你快樂嗎?」
她的大眼望著他許久,低首默默搖頭。
只是一個小小的動作,她給他的答案足以令他自責、後悔。
「為什麼?」他很想知道,卻不知該如何問她。一個十一歲的孩子,能清楚告訴他這一年發生了什麼事嗎?
她沒有回答他。
「我帶你走好嗎?」
她的眼睛不敢貿信地睜大,毫不考慮地立刻點頭,表情開始有了生氣。
她給他的訊息是,她迫切想要離開這個令她害怕的地方所湧現的激昂反應。時御天明白了一切。
* * *
「媽,我想帶晴喜回去。」晚餐時,時御天告訴母親他的決定。
時母震驚,起身道:「為什麼?她跟你說了什麼?」她直覺的想到是晴喜向御天告狀,眼神犀利地瞪向已經嚇得低下頭的晴喜。
母親的眼神與動作無異已經給了他答案,母親沒有善待她。
「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我覺得這裡不適合她,想帶她走。」看著母親,冷淡的口氣已經暗示了他的認知。
「她脾氣很拗,你根本不能應付她。」時母氣憤地大聲道。
「一年前,她的性格很柔順。」
「你是說,是我虐待她,讓她性格變得這麼壞?」她受不了兒子話裡的暗示。
「我想是她適應力不好。」他說的娓婉,不想與母親撕破臉。
「你一走,她就只會哭,不吃不喝,還在大雨天逃跑,差點……」時母一時語塞。
他聽懂了,是他錯了,錯以為她會接受沒有他的事實,而學習適應新環境。
他平靜道:「這些你該告訴我。」
時母氣得拍桌。「她只是一個被父母遺棄的野孩子,你領養她不就是為了要證明你能醫好她,因為她跟……」眼看兒子驟變的臉色,她不敢再說下去。
「我會負起照顧她的責任。」他抱起已經嚇得縮成一團的晴喜走上樓。
晴喜嚇得發抖,她好怕,奶奶瞪她的眼睛、爸爸的冷淡神情好像是在生氣,氣氛凍結令她緊張得抖個不停。
爸爸的表情好凝重,看起來像是氣極了,他……會打她嗎?這個猜測令她怕得幾乎不敢看他。
時御天發現她顫抖的身體,抱著她坐上床沿,伸手欲撫她的小臉。
她因他的動作嚇得幾乎跳離他的懷抱,那是驚懼的表情,恐懼他伸起的手是要打她。
時御天的手僵在半空中,他無限自責,她的表現已經告訴他,她所受到的待遇。
「我不會打你。」撫上她驚恐的小臉,他柔聲向她承諾。
抬起臉,晴喜直視他溫和的神情,慢慢不再懼怕。
「對不起,我不知道……」道歉的話語結,他不知該如何告訴她,他對她在這裡的生活不知情,然而他無法為自己的錯誤開脫。
晴喜望著這張她每晚都會想起的臉龐。每天夜半她只能躲著悄聲哭泣,渴望他會來救她,又明知他不要她的事實,只能傷心又痛苦的不斷想著過去美好的一切。
滿腔的委屈讓她紅了眼睛,她聽到剛才他們的談話,才知道他並不知道奶奶對她不好,他真的不知道。
可是,他來得好晚,讓她等了好久,使她哀傷又絕望。
她好傷心,但又有開心與釋然的感覺。她的天使不是不要她,天使只是不知道她很可憐,不知道她很需要他來救她。
可是,她還是好氣!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忍不住揚起小拳頭槌打他的胸膛,哭著指控:
「你不要我!不愛我!奶奶說你不是天使……嗚……我好怕……一直好怕……以為你不來了……我一直哭一直哭……又不敢讓奶奶聽見,她會罵我、還會打我……我好怕她……嗚……」她一古腦地將累積了太久的所有委屈哭訴出來。
「乖……對不起、對不起……」時御天任她盡情發洩,抱緊她嬌小的身軀,在她耳邊不斷輕喃安撫。
「天使……不要再丟下我,我永遠也不要跟你分開了。」她不要他是爸爸,她要他當她的天使,一個永遠愛她、保護她的天使。她只要他愛她、不離棄她。
全世界的人都可以不愛她,她只要他一個人愛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