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騰的煙霧,從溫熱的水面不斷冒出。
在寒冷的北方,能夠浸泡在自然湧出的熱泉中,不啻是一大享受。
夜吟霄赤裸著身子,走進那方偌大的浴池中。
他閉上雙眼,健碩的身軀躺靠在池邊,整個人一放松,思緒就開始不受控制地任意游走。
回想起棠漣漪將夏艷紅趕走的舉動,他的心裡不禁感到一絲好奇。
那個小女人想做什麼?維護她女主人的地位與威儀嗎?
一想到她說自己是他的妻子、是這裡的女主人時,那一臉認真而驕傲的神情,他的嘴角就驀然勾起一抹微笑,俊臉也掠過一抹不自覺的溫柔。
或許是此刻只有他自己一個人,也或許是熱水讓他的精神放松,他心裡的恨意不再那麼強烈,反而是她那張甜美的容顏清晰地浮現腦海。
自從兩年前她刺殺他之後逃逸無蹤,原本他以為這輩子再不會見到她了,豈料命運之神竟有另外的安排,讓她再次來到了他的面前。
倘若不是他們的命運注定要一輩子糾纏在一起,該怎麼解釋兩個離開江南的人,會在遙遠的北方再度相會呢?
棠漣漪——這個讓他愛極卻又恨極的小女人,有時候,他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拿她怎麼辦?
如果他八是想要報復地當年的背叛,那就應該毫無顧忌地傷害她、折磨她,可他卻偏又狠不下那個心。
想不到這兩年來在眾人眼中冷情絕愛、嚴峻冷酷的他,一遇上棠漣漪,就仿佛變了個人似的……
夜吟霄有些無奈地長吁了口氣,努力揮開腦中那張甜美的容顏,暫時不去想那些愛恨糾纏、復雜難解的心緒。
正當他在溫熱的浴池中全然放松之際,忽然聽見一陣輕巧的腳步聲悄悄地朝自己靠近。
他的眉心一皺,低喝道:「我不是說過了嗎?不需要你的服侍,出去!」
話才剛說完,他才驀然想到夏艷紅已經在今天上午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到總管幫她安排的住處去了。
既然來的不是夏艷紅,那會是誰?
夜吟霄驀然轉頭,就見棠漣漪那娉婷的身影佇立在一旁。
「是你?」
「不然你以為是誰?那個姓夏的女人?」棠漣漪噘著嘴兒,悶悶地問。
聽他剛才的話,很顯然那個女人也曾經在他沐浴的時候進來,一想到那個情景,她的心裡就不禁冒起了嫉妒的泡泡。
不過,既然他會說「我不是說過了嗎?不需要你的服侍,出去!」,就表示他將那個女人趕了出去,這又不禁讓她暗暗竊喜。
唉,愛可真是折磨人的東西!讓她一下子悲傷、一下子歡喜,如此的磨人,卻又讓人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夜吟霄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皺眉問道:「你到這裡來干什麼?」
「我想要服侍你。」棠漣漪的俏臉微微泛紅,不知是因為羞澀,還是被氤氳的熱氣給蒸紅的。
「你想要服侍我?」夜吟霄有些詫異地挑起眉梢。
那個每每在他的親吻逗弄下不知所措地嬌喘顫抖的小女人,竟然也會主動想要來服侍他沐浴?
「是啊!你是我的夫君,服侍你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棠漣漪壓抑著心裡的羞怯,鼓起勇氣說著。
聽見她喊他「夫君」,夜吟霄的心底驀然掀起一陣悸動,但他很快地揮開那股異樣的感受,拒絕受到不該有的情緒所左右。
「好啊!既然你這麼想要服侍我,那就來吧!」
他倒想看看,她到底要玩什麼把戲?
一得到他的允許,棠漣漪像是得到了意外獎賞的女孩兒,揚起一抹欣喜的笑容,連忙邁開步伐走向他。
只不過,當她來到浴池邊,瞪著池水中那具赤裸陽剛的男性軀體時,整個人頓時手足無措了起來。
糟糕糟糕!她特地選在他沭浴的時候來找他,是心想浸泡在溫熱的池水中,應該是他最放松、最容易親近的時候,可卻忘了他裸著身子對她會有的影響。
她咬了咬唇,一雙眼睛左瞄右瞟的,就是不知到底該看哪邊好,更別說是要動手服侍他沐浴了。
夜吟霄瞥了她一眼,她那副手足無措的模樣讓他覺得有趣。
「你不是要來服侍我嗎?怎麼這會兒卻像只羞澀的小兔子?如果你後悔的話,隨時可以離開,我不會勉強你。」
「不,我才沒有後悔!我只是……我只是在想該從什麼地方開始?」她臉紅心跳地說。
「不如你先幫我刷背吧!」夜吟霄難得「好心」地給她建議。
「喔,好。」
有了他的指示之後,棠漣漪壓抑著羞怯的心情,拿起一旁的布巾,沾了水,在他寬闊的背脊上輕輕地擦拭。
「用力一點!你那麼點貓兒般的力氣,到底是想要服侍我沐浴,還是打算要挑逗我?」
「呃……當然……當然是想要服侍你……」不過,挑逗他好像也是個挺不賴的主意……
想歸想,棠漣漪終究沒有太多的勇氣敢真的挑逗他。她酡紅著雙頰,加重了些力道為他刷背。
夜吟霄舒服地哼了聲,閉上雙眼享受著她的服侍,感受她的小手在自己的肌膚上游走,他體內的欲望逐漸被喚醒。
他也不阻止她的舉動,任由她繼續忙碌著。她的小手刷完了整片寬闊的背脊之後,遲疑了片刻,轉而來到他的身前。
那雙柔軟的小手在赤裸的胸膛上搓弄,實在是太過磨人的挑逗,就在夜吟霄掙扎著究竟該要讓她繼續抑或是阻止她的時候,她的小手卻忽然頓住了。
「咦?這是……」
棠漣漪詫異地盯著他胸膛上的一道紅痕,一時間沒有意識到那是什麼。
夜吟霄睜開眼,發現了她視線停駐的地方,俊臉上的神情驀地轉冷,原先難得浮現的一絲柔情在瞬間蕩然無存。
他捉住她的手腕,在她的驚呼聲中將她使勁地拉進浴池中。
棠漣漪被他突如其來的怒氣和舉動給嚇住了,毫無心理准備的她,差點在浴池中滑倒。
「怎……怎麼了?」
夜吟霄的大掌把住她的後頸,略嫌粗暴地將她拉向自己,兩張臉近得幾乎鼻尖相貼。
「我胸口的傷正是拜你所賜,難道你全都忘得一干二淨了嗎?」他的黑瞳惡狠狠地鎖住她的眼。
棠漣漪一僵,低頭看著他胸膛上的傷痕,眼淚突然忍不住奪眶而出。
當初她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絕望地將手中的匕首刺入他的胸膛,此刻看來……那時他真的傷得很重。
「這傷……一定很痛吧……」
「廢話!」夜吟霄怒哼了聲。「那一刀幾乎要了我的命,你說痛不痛?要不要我也在你胸口剌上一刀,讓你實際感受一下那種痛楚?」
原本以為他這麼說之後,這個小女人肯定會嚇得求饒,不料她瞼上竟然毫無懼色,有的只是滿滿的愧疚與傷痛。
「如果讓你刺上一刀,可以讓你不再繼續活在仇恨中,可以讓你不再那麼冷酷,那麼我毫無怨言。」
「好一句毫無怨言!即便我真的殺了你,你也毫無怨言?」
「是的。」
「那好,我就成全你!」夜吟霄驀然出手掐住她纖細的頸子,才不相信她真的視死如歸!
剛才她的那番話,肯定只是故意說給他聽,想要騙取他的信任,只要他作勢真要殺她,她肯定會嚇得慌了手腳,立刻露出狐狸尾巴來。
夜吟霄的黑眸一瞇,修長的手指使勁收攏,阻斷了她的呼吸。
棠漣漪難受地蹙起眉心,咽喉傳來一陣烈火燒灼般的痛苦,但她卻沒有驚呼或是掙扎。
她的眼眸,始終深情款款地望著夜吟霄,心裡沒有半點恐懼或是怨恨。
倘若不能和夜哥哥廝守到老,倘若她的生命注定只能活到這一天,那麼能夠死在自己心愛男人的手中,或許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幸福吧……
夜吟霄瞪著她,不敢柏信這女人竟然完全不掙扎?!
她的頸子如此纖細,他只消更用力一些,就能輕易地扼斷,可她……難道真的願意死在他的手中?
他的濃眉緊皺,驀然松了手,而她的身子一陣虛軟,若不是他及時抓住了她,只怕她沒被掐死,也要跌入池水中溺死了。
「你真的不怕死?」他難以相信地盯著她。
棠漣漪難受地喘著氣,強忍著咽喉的痛楚,虛弱地回答。「我……我說過了……死在你的手裡……我毫無怨言……只求你能相信……當初我真的不是真心想刺殺你……我是……身不由己呀……」
見她說得如此情真意切、深情不悔的模樣,夜吟霄有一瞬間的猶豫。
到底他該不該相信她的話?
猶豫間,他的黑眸不經意地瞥見她那一身被池水浸得濕透而緊貼著身軀的衣裳,隨著她每一次急促的喘息……
「夜哥哥……我的夫君……我愛你……」
聽見她動情時的呼喊,夜吟霄有些動容。
望著她那歡愛過後顯得疲倦而滿足的神情,他的心情霎時變得復雜極了。
到底他該不該相信她呢?倘若她真是個騙子,難道在這種激情時刻,她還能夠保持理智地說謊?
夜吟霄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她那美麗的容顏,自從與她重逢以來,他第一次真心希望她所說的話全都是真的。
一個微風徐徐的午後,夜吟霄在交代總管一些該辦的事情之後,主僕倆難得悠閒地聊了幾句。
「主子最近好像心情不壞?」總管察言觀色地說。
「我?怎麼了嗎?」夜吟霄有些訝異地反問,不明白總管為什麼會突然冒出這句話來。
「主子,有些話一直擱在我心裡,雖然想說……可又不知道該不該說?」
「你有話直說吧!」
「是。」得到他的許可之後,總管便說道:「屬下覺得……自從夫人來了之後,主子就愈來愈不像從前那麼嚴峻冷酷,整個人顯得和善親切多了。」
和善親切?夜吟霄詫異地愣了愣,一時間很難相信這樣的形容詞句會套用在自己身上。
「有嗎?」
「有,而且還很明顯呢!」
聽著總管肯定的語氣,夜吟霄的濃眉不禁皺了起來。
他仔細地想想,似乎還真有那麼一回事,尤其最近棠漣漪努力地討好他、盡心地服侍他,更讓他那張冷峻嚴酷的面孔逐漸地出現裂痕。
總管見他沒有否認,便又繼續說:「當初,主子突然帶回夫人的時候,其實咱們底下的人是既訝異、又懷疑,暗暗猜想夫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經過這段時間之後,大伙兒都發現夫人不只是美麗,而且還善良極了。」
「善良?」夜吟霄不以為然地哼了聲。
倘若他們知道那女人當年一刀剌入他的胸口,害他險些喪命,不知道還會不會認為她善良?
「是真的。前些天,夫人見到外頭跑來一只髒兮兮的瘸狗,不僅沒有厭惡地要人將狗兒趕走,甚至還主動上前探視它的傷勢,一點兒也不在乎自己的衣裳被狗兒給弄髒。」
「是嗎?」夜吟霄挑起眉梢,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是啊!不僅如此,夫人還親自照料那只狗兒,倘若不是心地善良,又怎麼會如此善待一頭畜牲?」
夜吟霄斜睨著總管,問道:「她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這樣替她說話?」
「主子誤會了,夫人根本沒有要屬下為她說話。」
「那你說這些話是想干什麼?」
「呃……」總管小心翼翼地瞥了夜吟霄一眼,見他沒有發怒的跡象,便大著膽子說道:「是屬下覺得主子和夫人很登對、很相配,替主子感到高興。而且……屬下也看得出來,主子是深愛著夫人的,屬下由衷地希望主子和夫人能一輩子幸福恩愛——」
「夠了,你不用再說了!」夜吟霄打斷了總管的話,不想再聽下去。
他深愛著棠漣漪?不可否認,他的心底深處始終無法斷絕對她的愛意,但……該死的!怎麼竟連下人們都看出來了?
將她擄來,原本是要報復、折磨她的,可結果不但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甚至還讓自己埋藏在心底深處的情感再度被撩撥了起來。
總管見他雖然制止了自己的話,俊臉上卻沒有太多的怒氣:心裡不禁暗暗地猜想,或許大伙兒很快就能看見主子和夫人甜甜蜜蜜地在一起,甚至是生幾個白白胖胖的娃兒了。
「那屬下不多嘴,去辦主子剛才吩咐的差事去了。」
「嗯,快去吧!」
總管離開之後,夜吟霄心情復雜地獨自在庭園裡踱步,思緒不由自主地飛到那個小女人身上。
想著總管的話,想著她含淚深情的解釋,這些天來一直存在於他心底的猶豫愈來愈強烈了。
或許,他應該選擇相信她的話,不要再苦苦抗拒著她的溫柔與深情,好好地和那個甜蜜的可人兒相處一輩子。
夜吟霄猶豫了許久,終於決定要拋開先前的懷疑與恨意,決定要相信那個口口聲聲說愛他的女人。
忽然間,一股想要立刻看見她那張甜美容顏的渴望湧上心頭,他不再遲疑地邁開步伐,來到她的房間。
棠漣漪被他推開房門的聲音嚇了一大跳,很顯然壓根兒就沒料到他會突然過來找她。
這幾天以來,都是她主動設法去親近夜吟霄的,有時候是親自為他煲湯,有時候是親手替他沏茶,雖然他總是不給她半點溫柔的笑容,也沒給她什麼好臉色看,可至少他的態度已不再那麼的冰冷嚴峻。
能夠有這樣的進步,對棠漣漪來說不啻是種鼓勵,讓她在暗自高興之時,更堅定了要繼續努力的決心。
「你在做什麼?」夜吟霄瞥了桌面一眼,看見了幾張紙。
「啊!我……我正在寫信……」棠漣漪一邊說著,一邊將剛寫好的信摺起來,等著要放進一旁的信封中。
「寫信?寫給什麼人?」
「寫給……我娘。」棠漣漪說了謊,其實這封信是寫給孟玉書的。
她並不是存心想騙他,而且這封信的內容其實也沒什麼,她只是純粹對孟玉書表達她的歉意,並將她和夜吟霄之間的恩怨情仇大致描述了一遍。
在信裡,她甚至還坦承自己深愛著夜吟霄,打算一輩子和他在一起。
她之所以沒有坦白告訴夜吟霄實話,不是因為她的心裡有鬼,而是不希望他們好不容易才有了些許進展的關系,因為一封信而功虧一簣。
「你寫信給你娘?」
「是……是啊……」棠漣漪不習慣說謊,因此在他的目光下,她心虛得結巴了起來。
她不自然的反應,引起了夜吟霄的懷疑,他走上前去,在她還來不及阻止之前,一把將信奪了過來。
他將信打開來一看,開頭的那兩個字,立刻讓他的黑眸危險地瞇起。
「玉書?你娘什麼時候改名叫玉書了?」他森冷的質問,從齒縫間進出。
該死!虧他才決定要相信她,結果呢?回報他的竟是又一次的欺騙!
夠了!他已經徹底看透這個女人,也對她失望透頂了!
棠漣漪的臉色一白,望著他比先前還要更冷冽陰騖的神情,她的心也仿佛在瞬間凍結成冰。
「夜哥哥,你聽我解釋……我不是故意要騙你……」
「是啊!」夜吟霄咬牙切齒地說:「等到被我發現了真相,你才不得不辯稱自己不是故意欺騙,要是我沒有發現,你大概永遠也不會說實話,對吧?」
「我……夜哥哥,你先別生氣……我可以解釋的……」棠漣漪急著想要解釋清楚,卻被夜吟霄打斷了。
「夠了!我不要聽你解釋!我已經受夠了!像你這樣的女人,根本就不配當我的妻子!」
棠漣漪倒抽了一口氣,整個人顫巍巍地踉艙了幾步,一顆芳心被他這番話給深深剌傷了。
「來人哪!」夜吟霄揚聲一喊,不一會兒便有幾名家僕奔了過來。
「主子有何吩咐?」
「你們把這個女人給我關到柴房去!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許去探望或是私自放她出來!」
「這……可是夫人……」
「閉嘴!」夜吟霄狂怒地叱喝。「以後誰也不許喊她夫人!這女人沒資格當這裡的女主人!」
他沖天的怒氣震懾住了家僕,他們連忙噤聲,不敢再多吭半個字。
「你們還愣在那裡干什麼?還不快把她給我關到柴房去!」
「是。」家僕們轉頭望著棠漣漪,神情為難地輕聲對她說:「那……得罪了,請隨我們來吧!」
棠漣漪輕輕地點了點頭,已沒有太大的情緒反應。早在剛才夜吟霄說她沒有資格當他妻子的時候,她的心魂仿佛就被狠狠地撕裂,再也拼湊不回來了。
她毫不抗拒地隨著家僕們離去,宛如一抹失了心的游魂,不在乎自己要去哪裡,也不在乎自己的下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