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榆關那畔行,
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
聒碎鄉心夢不成,
故園無此聲。」
「人長大奔游在外,如果懷鄉情濃,隨便一草一景,便常讓人勾起無限的思量,尤其多愁善感、充滿詩人氣質的文人,更是容易感傷惘悵噓歎。納蘭性德運用簡單的音節重複,『山一程,水一程』,『風一更,雪一更』,正強調且深刻地勾出了那種羈旅思鄉的情懷。整闕詞力道很夠,而且氣勢蒼茫,把詞人那種孤涼思鄉的心情,發揮得淋漓盡致。
詞牌『長相思』。貴族出身,官至御前侍衛的納蘭性德,難得沾染了一身文人氣,可惜卻英年早逝。」三十一歲——合該是多英烈的年華,念詞的秋夢天,心中隱隱有股不忍、酸澀。堂上授課的先生呢?他心裡又是怎麼想?如何看待?
台上先生一襲白襯衫,鼠灰長褲,領口松敞著,領帶垂結,極是藝術家的不修邊幅,他靠著講桌,單腿跨坐。坐在後排的秋夢天遠遠望著,書本攤開,上頭滿坑滿谷原子筆線條交錯的「納蘭性德」,但凝神細看以後,「納蘭性德」寫到最後,字字卻已變跡成驚心動魄的「納西斯」。
「我看見了。」紀莎莉挨著她坐,眼光盯著前方,不動聲色地露出這句話。
秋夢天也盯著台上先生看,對紀莎莉的話充耳不聞。
「前天晚上,我看見了。」紀莎莉不死心又說。
秋夢天仍是動也不動,眼光追隨著台上的先生。
「你不用緊張,」紀莎莉說:「我不會說出去的,因為那只會對我不利。我告訴你,我喜歡他,他是我想要的那一型男人,我不會讓給你的。」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秋夢天撂下這句話,無動於衷。
「你懂,」紀莎莉微笑說,笑痕有刺。「你不承認也沒關係,反正你只要知道,我喜歡他,那就夠了。」
「你究竟在胡說什麼?」
「胡說?我?秋夢天,你太會裝糊塗了吧?看,你脖子上那是什麼?你也未免太大意了吧!」
秋夢天一驚,直覺反應地伸手搗住頸子。
紀莎莉咯咯笑了起來,前排同學紛紛回頭探看究竟。
靜了五分鐘,紀莎莉又接續剛剛的話題說:
「那上面什麼也沒有,我只不過略施小計,你自己就跳了進來,那表示你心虛。你喜歡他嗎?秋夢天,你也認為他很迷人嗎?」
「住口!紀莎莉,請你不要再在那裡胡說八道,無端生話,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誰。」秋夢天偏過臉,嚴厲斥責她。紀莎莉也將臉偏過正對秋夢天。
「納西斯。」她說:「前天晚上,藍灰色的天王星裡。怎麼樣?和他擁吻的滋味如何?是否如騰雲駕霧,飛在仙鄉?」
「你……」
「我說過,你不用緊張,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不過,我也要你知道,我喜歡他,我絕對會跟你競爭到底。」
「哦?」秋夢天突然輕笑出來。
下課鈴聲適時響起,掩去了她的笑聲。大夥兒魚貫出了教室。秋夢天收拾好書本筆記正想離去,台上先生叫住了她。
「等一等,秋夢天!」
秋夢天訝異地回頭看他。
「有什麼事嗎?」她問,有一點竊喜,正巧可避開紀莎莉。
「是這樣的,」先生邊收拾東西邊說:「最近我在趕謄一篇論文,可是手邊雜務太多了,理不完。我是想問你有沒有空,可不可以幫我謄稿?當然,我會付你酬勞的。」
這倒是個好機會避開納西斯,她越來越怕和他獨處在同一屋簷下——其實,是怕自己迷惑了心。她想了想,然後問:
「什麼時候開始?」
「明天。可以嗎?」
「嗯,可以。」
「那好,你明天什麼時候上完課?」
「五點。」
「好,」兩人並肩走到了他的研究室門。「明天下午五點我來接你,我請你吃飯,先討論好該怎麼做,你著手會比較容易。」
「好,就這樣說定。我在文學院第十三教室。」
「第十三教室?我知道了。謝謝,明天見!」
「再見。」秋夢天微微一頷首,轉過身,沒有再回頭。
剛走出文學院大樓,紀莎莉就迎了上來,來勢洶洶,咄咄逼人,她陰聲問:
「你剛剛那笑是什麼意思?」
秋夢天看她一眼,腳步沒停,繼續往前走,回她說:
「紀莎莉,你未免對自己太有自信了吧?你憑哪點肯定你看到的人是我?那天我比你們早退席,你忘了?我走的時候,他不是還跟著你們同桌用餐有說有笑的?再說,對象是納西斯,如果你說你看到的人是中文西施,再世王薔,或者那朵奇葩,那還有點說服力。沒事別扯上我,我不想-這場渾水。」
「這………」聽秋夢天這麼說,紀莎莉的信心動搖了。那日月色偷懶,路燈罷工,霓虹七彩又閃爍得刺人眼波,她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看清了車裡那女孩的臉容,只覺得氣韻真像秋夢天,如此而已。
她咬了咬唇,嘟聲說:「這麼說,不是你?」
「你看錯了。」
秋夢天輕描淡寫地回答。
紀莎莉仍懷疑地看著秋夢天,敵意卻已不再那麼濃,眼看著一場風波就要消弭於無形,納西斯偏偏出現在小徑的對頭。
「真巧,你們兩人興致真好,在聊些什麼?」
「你。」紀莎莉搶著說。
「我?」納西斯笑了。「那可真榮幸,聊我什麼?」
「聊你和秋夢天。」紀莎莉狡黠地笑說:「納西斯老師,那天晚上,我看見了。你和秋夢天,藍灰色天王星……可是她不承認……」
「紀莎莉,你夠了沒有,你看錯人了!請不要生些不必要的是非!」秋夢天惱怒極了。
紀莎莉不理她,依然狡繪地笑,問納西斯說:
「是這樣嗎?納西斯老師,真的是我看錯了嗎?」
納西斯笑笑地,玩味地看著她。他說:
「不,你沒有看錯,那的確是我們。」
「你……」秋夢天大驚。他是什麼意思,唯恐天下不亂?
納西斯也不理她,富有魅力的微笑,朵朵開向紀莎莉。
「怎麼樣?你叫什麼名字?紀莎莉?哦!怎麼樣?如果你有興趣的話,今晚我也可以送你回家——當然,也請你吃飯!」
紀莎莉眼睛亮了起來。
「真的?」她驚喜的問。
「絕不食言!」
「太好了!我一直等你邀請我,你總算注意到我了。」紀莎莉伸手攬住納西斯,說出更駭人的話。「我喜歡你,納西斯,你是我想要的那種典型。」
「是嗎?」納西斯微笑的眼睛卻飄向秋夢天。這世上,他想吃的只有一個。
秋夢天在一旁聽得很不是滋味,拋下他們,便想先行離開。
「等等!」納西斯喊住她。「你一起去嗎?」
可惡!秋夢天抬頭怒瞪他一眼。紀莎莉已趕緊上前,嬌笑數聲說:
「她很忙的呢!是不是,秋夢天?」
秋夢天微笑回頭,接受紀莎莉那一副勝利者示威的姿態,含笑回答:
「是的,我很忙,你們好好享受,我不打擾了,」
納西斯瞇起了眼。秋夢天無動於衷的態度很傳神,好像她真的完全什麼都不在乎似的。他像是思索到了什麼,嘴角泛起一抹殘忍的笑容。
秋夢天走出小徑外,眼角的淚,蓄積得太滿,一直想乘機奪眶而下。可惡!這惡魔。她不知道納西斯真正的用意是什麼,可是她知道,她感覺得出來,納西斯是故意的。他故意在她面前和形形色色的美女一副親密甜膩的模樣,難道他想挑起她嫉妒、不滿與醋意?不可能,納西斯沒有理由這樣做,他並不在意她……
她摸摸頸子,他的吻痕猶殘存在她的脖頸。如果是戀人,這吻痕,當屬信約;但納西斯對她,只是作弄。她沒有撒嬌的特權,因為那是戀人才有的殊寵,而他們,什麼也不是。她,秋夢天,只是寄居在納西斯屋簷下,百般刁弄的一介寄生蟲。現在,她想插翅飛走的意圖,已被納西斯窺破,只怕未來的日子,不會再那樣平靜無波了。
她刻意在外頭遊蕩了好久,回家以後,果然納西斯還不見蹤影。天哪!她究竟在期待什麼?討厭!討厭!討厭!她討厭這種心情。她恨他,害怕他,害怕和他獨處在同一居室之中,然而此刻,她究竟又在期待什麼?
自從秋夢天進入大學後,納西斯的態度變了許多。以前不大笑,神情總是透著冷漠,不太搭理人。現在,卻處處一副情聖的風流,總見他摟擁著不同美人的細腰美眉出現在公共場合。
她第一次在黃昏校園的小徑撞見他和「中文西施」擁吻時,難過了一整個晚上。當時她並不明白為什麼,只是覺得心緒特別煩亂。後來又在另一處林間小徑撞見他和「王薔再世」的纏綿時,她才明白了一些她內心那種宛如世界末日般的痛傷。
二次的「不巧」,她知道納西斯也看到她了。她甚至疑懷過納西斯是故意挑那些地方好讓她撞見,因為那是她喜歡流連的地方。
可是她猜不透納西斯的意圖,因此不敢洩露自己的心事。她慢慢察覺到自己心中某些叛亂的情感傾向了納西斯。她害怕這個發現,卻又無可奈何,只有冷漠偽裝自己,表面上一副毫不在乎的冷淡。
只是,狡猾的納西斯覺察到一些什麼了嗎?否則,他為何如此撩弄她,讓她痛苦、嫉妒,禁不住想撕下所有的面具!難道這是他的目的?他要她先裸露自己的心事,臣服於他?
不,她不想再如此臆測下去,再想下去,真的會使有所有的「堅強」都剝落在地!
她草草沖了澡,早早入了夢。更深露濃,半夜一股寒意,冷醒了她的意識。
「納西斯!」
納西斯躺在她身旁,睜著妖異的黑眼睛向她投射。他以手肘支撐,半起了身,撩開秋夢天披散在枕頭的黑絲。
「你愛我嗎?」
這邪魔!
秋夢天困難地吞嚥口水,口腔澀澀的。
「你的約會如何?玩得開心吧?」她不懂,納西斯為什麼總是要這樣撩撥作弄她,擊潰她的脆弱。
「很開心。你愛我嗎?」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回來不久。你想不想跟我在一起?」
「你該回房睡覺了。」
「我還不睏。我吻你好嗎?」
「夠了你!」秋夢天終於忍不住大吼:「不要再跟我開這種無聊的玩笑,玩這種低級的遊戲,作弄我很好玩是嗎?可惡!你到底有沒有一點道德感?你是我的監護人——是的,我吃你的,住你的,只不過是你的負擔,不過,如果你肯高抬貴手,我真的很樂意立刻離開這裡,解除你的負荷。所以,請你不要再跟我說這些無聊、噁心的話……」
「少用這種道德力量來壓我。」納西斯露出一絲殘忍、撒旦的笑。「沒有用的,夢天,用這種道德力量來騙人,是沒有用的,監護人又如何?你我心知肚明,我絕對不准你離開我——你沒忘記你高中時那一回事吧?除了我,我不准你接近其他的人,否則……你知道的,我會不擇手段,讓所有的人造成一種印象。你罵我陰險也好,卑鄙也行,記住我的話!」
「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跟你有仇嗎?你說你是我父親的故舊——說謊,你到底是誰?秋元介當初怎麼會答應讓你監護我!」
「呵呵,問得好,夢天,我是納西斯,沒有我辦不到的事。你愛我嗎?我會讓你愛我的。」
「你……惡魔!」秋夢打從齒縫蹦擠出這一句憤怒。此刻的納西斯令人毛骨悚然,猙獰得就像夜魔。
納西斯落身枕在她身旁,嘴巴湊近她的耳鬢,用喉音夾雜鼻息,在她耳旁吹著氣說:
「是的,我是惡魔;而你,夢天,你是惡魔的新娘。」
「什……」
「這是誰給你的信物?」納西斯伸手將秋夢天掛在頸項的星墜撩出胸口。
秋夢天伸手握住星墜。「這是我奶奶給我的——你怎麼知……」
「你奶奶?哦。」
納西斯的口氣,像是對一切完全瞭然於胸口。秋夢天歎了口氣,愣愣地望著黑暗裡薄弱微竄的光。
「我……我……」她幽幽說著:「其實我也不確定這星墜究竟怎麼會到我身上。我有記憶以來,它就跟我了,可是……」暗夜作怪,她突然熱烈地看著納西斯,好像他是唯一可信賴的人。「可是,你告訴我,這世間真的有鬼,或者有惡魔這種東西嗎?我一直作夢,夢見一個惡魔,他說,等我長大了,他就會來接我,要我當他的新娘……」她將臉埋入納西斯懷中,因為驚恐。「我怕,我真的怕!告訴我,納西斯,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納西斯臉上浮現一抹詭笑。秋夢天在迷亂中,呼喚了他的名字,將他當作傾吐的對象。這是她內心最大的秘密,她居然都告訴了他。
「別怕,有我在,不會有事的。」他體貼地安撫她。「不過,夢天,他喜歡你,要你當他的新娘,你為什麼不答應?好了,你只要跟著我,就不會有事。來,別怕!我在這裡,乖,別怕。」
「真的?你不會讓他將我帶走?」秋夢天不知是嚇迷糊了,還是長久以來的擔憂過度,此時她的內心,竟深信夜魔鬼魅這東西的存在,深信夢中昭示的一切,甚至相信他會來帶走她,當他的新娘。
夢裡的銀鬼!雖然依稀是納西斯的面容,但是鬼魅這東西,依然讓人不安——雖然秋夢天心中隱隱對那銀鬼其實有著熟悉感。
「嗯,我保證。」納西斯緊擁著她、哄著、騙著、承諾著。「我保證絕不會讓他將你帶走。不過,你要聽話、乖乖地跟著我,絕不許離開我!」
「嗯,我永遠都跟著你,一步也不離開,我會乖乖的聽話。不過,你也不許再和那些一女人來往,我討厭看到你跟她們親愛的模樣!」
秋夢天緊偎在納西斯胸懷,意識朦朧,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談些令她清醒後,赧顏後悔的夢話。
詭笑再度上了納西斯的臉。他望著懷中柔順地像綿羊,睡容純真無邪如嬰兒的秋夢天,深邃的黑瞳逐漸散射一種奇異的光。他伸出手,來回地在秋夢天的頸領上摩挲著,慢慢地,秋夢天頸上,浮現出一道星形印記,發出鬼火般銀色的磷光。
第二天清早,納西斯喊醒秋夢天起來吃早餐。秋夢天蹣跚地走入廳房,艱難地坐在餐椅上,立即趴在桌上,痛苦萬分,像是患低血壓般。
她依稀記得昨天晚上,納西斯好像到過她的房裡,後來如何了?該死,頭痛欲裂,她完全記不起來。只有一個意念特別清醒地深植在她腦海,不斷地對她洗腦,要跟隨納西斯,不許離開他。
天啊!她呻吟了數聲。
「怎麼了?頭痛?昨晚沒睡好嗎?來!吃顆阿斯匹林,比較不會那麼難過!」納西斯貓哭耗子,遞給她一杯開水和頭痛藥。
「唔……」秋夢天別無選擇,接過開水和藥,頭一仰,咕嚕地將藥吞入喉中。
納西斯神情愉快地綻開笑容,端了一盤食物和一杯牛奶到秋夢天桌前。
「來!吃一點,特別為你做的!」
特別為她做的?秋夢天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納西斯今天太反常了,該不會又有什麼事要發生?她靜靜地吃著,心頭忐忑不安。
「今天早點回來,我弄晚餐給你吃。」
「唔……」秋夢天不置可否,想不領受他的好意,卻又不敢拒絕。末了,還是讓她找到了理由來搪塞。「你今天不是有約會嗎?那個紀莎莉?還是那個波姬小絲?或者,中文西施……」
「不要管那些人,」納西斯揮揮手。「今天晚上只有我們兩人單獨度過。」
「你究竟又在玩些什麼把戲?」秋夢天不禁糾結起眉頭。
「我要讓你愛我,讓你想跟我在一起。」納西斯漫不經心,態度隨便地說。
「什……什……」秋夢天口吃了。「老……老天!昨……昨天,晚……晚……上,我是……是不……不是跟……跟你說……什……什……」她頹然趴回桌上。「該死,我什麼也想不起來!你說,昨天晚上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我記得你好像……好像……到過我房裡……後來呢?」她突然抬起頭,驚恐地看著納西斯。「後來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我一點也想不起來,我是不是說了些什麼莫名其妙的話?或是……或是……」她掩住臉,羞於再說下去。
「沒有,你什麼也沒說。」納西斯微笑地看著她,笑得好溫和。「別擔心!你什麼也沒亂說,你只是抱著我又親又吻,不肯讓我走,說你作惡夢了。我只好陪你躺著,哄你入睡,你還說,不許我離開你。」
「噢……我……老天!」秋夢天蒙住眼,又頹然垂下頭。納西斯仍然在微笑,看來咒術真發生效用,她什麼也不記得。
現在,他知道他所作的一切都有效用,秋夢天嫉妒、吃醋,討厭看到他和別的女人親熱。她喜歡他,可是仍然猶豫不決,搖擺不定。她的心還不是完全向著他。此外,她內心有著午夜夢迴夜魔出現的陰影,她怕夜魔會來帶走她,怕當他的新娘。
現在,他只需再挑起她的妒意,一步一步使她的心向著他,一切就容易解決了。必須使她的心向著他,破除她的疑慮,讓她親口承認,然後……呵呵,她罵他是惡魔,納西斯詭笑地看著秋夢天,那麼,你,他在心裡微笑說,就注定是惡魔的新娘。
「不早了!我送你到學校。」納西斯丟下餐巾,起身離開餐桌說。
「不用了!我自己搭車去就可以。」秋夢天仍坐在座位上。「你趕時間就先走吧,我吃完後會將桌子收拾乾淨。」
「也好,我先走了。」他低下頭,親吻秋夢天,膩膩濃濃。「記住,晚上早點回來,我等你,嗯?」
等他開門離去,秋夢天再度頹倒在椅子上。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太反常了!納西斯這麼溫柔,一定有他的陰謀……哦,老天!昨天晚上她究竟意亂情迷胡說了些什麼?他又知道了些什麼?
她其實並不討厭他這種柔情,每當他這樣對她,她的心總是微微顫抖。她討厭自己有這種心情,但她更討厭看見納西斯和形形色色的女人親熱……
嫉妒?有嗎?秋夢天呻吟了一聲。她怎麼可以有這種荒謬的情結?可是她不得不承認——不!她討厭他!要離開他——不!你必須跟隨,你不許離開他!
誰?誰在說話?秋夢天驚慌地四處張望。四下悄然無聲。
沒有人!
她閉目凝神。那個聲音又出現了……
老天!
那竟然是她自己的大腦在對她自己洗腦!太荒謬了!秋夢天又低低呻吟了一聲。
時間滴答九響以後,她才收拾出門。一整天,她都恍恍惚惚,心神不寧。最後一堂課結束,納蘭性德擋住她的路時,她還愕然了好一會兒。
「怎麼?你忘記了?」看她迷惑的眼神,納蘭性德不由得搖頭微笑說。
納蘭性德原名齊容若,名字和清初詞人納蘭性德字同,又有一種古典淡雅的文人與藝術家氣質,遂有不少學生戲稱他作納蘭性德。
可是納蘭性德華年早夭,不能和心愛的人白首以終。而他現年三十一歲,不過,他想要一樁美滿的姻緣。
「你真的忘記了?」他微笑注視秋夢天。
「啊!」秋夢天微張口。她真的把這件事完全給忘了。怎麼辦?她承諾過納蘭性德,可是納西斯交代她早點回家……她真不敢想像納西斯等不到她時那生氣的模樣。算了!也許他只是說說,他不是和紀莎莉約好了嗎?瞧她剛才課堂上看她時的那種勝利得意的驕傲——她決定撇下納西斯。
「沒有,我沒有忘記。」她撒了謊。「我只是沒想到,你這麼準時。」
「沒有就好。」他接過她手上的東西,不想拆穿她。
「走,先吃飯去,再慢慢討論。」
這是一張小小的橫幅。天空的顏色很奇怪,非常黯淡,像是一張要哭的臉。底下一對戀人,暗影處理,命運的驚歎號交叉成一條分歧的路,樹影幢幢,整個版面沒有光,新月彎若死神的鐮刀,鉤在林梢。
銀色的月亮。
「這是你畫的?」
秋夢天立在橫幅的下方,仰著頭。納蘭性德坐在書桌的後頭,埋首整理文稿。謄稿的工作已接近尾聲,再作最後一次的校閱,一切就大功告成。
「不是。」納蘭性德抬頭。找秋夢天幫忙原只是借口,沒想到她認真起來,神情更加肅漠。將近一星期的相處並沒有使他們更加熟絡,秋夢天還是一如堂上的冷漠,除非必要,她總是不肯開口。
「買的?」秋夢天又問,仍站在橫幅的下頭。
納蘭性德走過來,自然地站在她身後。
「不完全是。」他說:「這是一位朋友珍藏的,臨離開時,送給我,卻要了我另一幅字帖交換。你喜歡嗎?」
秋夢天仍然仰頭,不動。這張小小的橫幅,深深地吸引住她。
「這用色很奇怪。」她說。
「的確如此。」納蘭性德移到她身旁。「你看!天空好像是張哭泣的臉,那對暗影,雖然不見神情輪廓,卻那麼清楚地讓人感受到那種別離的心碎哀慟。」
「天天這樣望著,你心情不會難過嗎?」
「那就得靠移情作用?」納蘭性德檔住橫幅,身形橫亙在秋夢天前頭。「你,這一星期以來,讀出了我的心意了嗎?」
秋夢天搖頭。「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那麼……」納蘭性德後退,靠向橫幅。「我希望你懂。」
「不,我不想懂。」秋夢天跟著後退,遠離橫幅。
「為什麼?」
不,她不能告訴任何人,有關她和納西斯的事。絕對不能!
「我得走了,」秋夢天重拾情緒,冷靜地說:「剩下校閱的工作,我想你自己就可以做。謝謝你的指導,再見。」
「等等,」納蘭性德叫住她,手伸入褲袋,拿出皮夾。「我說過要付你酬勞的。手伸出來吧!」
秋夢天愣住了,竟然真的呆呆地伸出手,隱約中她又覺得自己這個動作實在笨拙得可以,這種小孩伸手向長輩討零用錢的動作,是這麼陌生,這麼溫馨,又這麼可笑。這當口,她實在是縮手也不是,任手掌攤在半空也不是。
納蘭性德輕輕一笑,解除了她的尷尬。他雙掌合住她的手,捧到心口,然後小心翼翼地離開她的手指,騰出一隻手,取出皮夾裡的鈔票。
一張、二張、三張、四張、五張。他抽出五張大鈔放在她的手心上。
「這樣夠嗎?」他含笑問。
秋夢天傻傻地看著自己的手,呆呆地說:
「這麼多?」
納蘭性德又笑了。他果然沒看錯,秋夢天冷藏在面具下的,根本是不解柴米油鹽的天真。他再笑說:
「如果你覺得我給得太多,於心不安,可以請我吃頓飯,或者看場電影什麼的。」
「這麼麻煩,那你少給一點不就行了?」
「那可不行!」納蘭性德忍俊不禁,止不住地想笑。「這是你該得的,我們初說好的不是嗎?不過,說真的,付了你這些酬勞後,到月底,我都得靠干飯泡鹽水過活了。」
「真的?那還你。」秋夢天手伸得筆直,將錢遞還給納蘭性德。
「不,我不能收,這是你的。」納蘭性德將秋夢天的手往回推。「這樣吧!如果你真的可憐我,到月底這些日子,都由你請我吃晚飯,如何?」
這是個陷阱,納蘭性德笑容可掬的臉這麼說。秋夢天明白他的用意,想了想,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地心引力作用的關係,她竟然點了頭。
「真的?說定了,不許黃牛!」
納蘭性德華年早夭,不能和心愛的人相守以終。他,齊容若,現年三十一歲,想要有一樁美滿的姻緣。
「我真的得走了。」
「我送你。」
「不!不用了!」她絕不能讓他知道她和納西斯同住在一個屋簷下。
「至少送你上車。這麼晚了,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好吧,」秋夢天不再堅持。
戶外,水色的天空不再透明,蒙上了一層墨。納蘭性德將外套披在秋夢天身上遮寒;第一次感受到這種溫柔的秋夢天,不禁有些迷惘疑惑。她看著他,吶吶地說:
「謝謝,你……不冷嗎?」
納蘭性德抬頭,感性地又舊話重提:
「現在,你願意懂嗎?」
「我……」
「還是不願?」
「……」
車子來了,秋夢天飛快地逃上車。她不是不願意懂,而是不能去懂。納西斯鬼魅轉形的身影,始終橫亙在她心中。為了她自己好,也為了納蘭性德好,他們之間的友好關係,最好還是早點夭折。
屋裡只有五燭光微亮。納西斯還沒有回來嗎?秋夢天心不在焉地打開門,廳房沙發上兩身交疊的人影,驚怵了她的神經。
「紀莎莉!」秋夢天倒抽了一口冷氣。
「秋夢天,你怎麼會來這裡?」紀莎莉衣衫凌亂地坐了起身,指著秋夢天興師問罪。
「我……」秋夢天一時語塞。她從來沒有想過,會撞見這樣尷尬的場面。
「我邀請她來的。」納西斯遠遠坐過去沙發另一頭,欣賞地看著困窘狼狽的秋夢天。
紀莎莉撲到他懷裡,撒嬌不依的說:
「你邀請她來的?為什麼?討厭!你這個人真壞,帶我來,同時又邀請了別的女孩!」
納西斯伸手環住紀莎莉,低頭輕聲呢喃解釋。兩人嬉笑調情,儼然一對熱戀中的男女。
看不下去了,她再也看不下去了,秋夢天站在門口,覺得心疼如刀割,無助地想落淚。
「對不起,打擾了。」她低聲說,趕在淚珠滴落以前,奪門而出。
「你可以回去了。」
秋夢天一跑出去,納西斯立刻變了臉,他推開紀莎莉,又是一朵詭譎的笑容浮上了臉。他看到秋夢天凝在眸裡滑轉的淚,看到她自制不住的顫慄發抖,看到她垂眉低頭的沮喪難過——太好了!他的目的就是這樣。他要她傷心,要她難過,要她嫉妒,要她受折磨。
紀莎莉莫名其妙地愣在那裡,覺得羞辱,卻又不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納西斯冷漠地看她一眼,又重覆先前的話。「你可以回去了。」他說。紀莎莉突然瞭解自己被利用了,她問納西斯,他和秋夢天到底是什麼關係,「你想知道?」納西斯浮起一抹冷笑。「我和夢天住在一起。你說,我們是什麼關係?」
「你……」
「你可以走了。」納西斯打斷她。
紀莎莉狠狠地一跺腳,說:「我不會放過你們的。」迅即整理衣衫,憤怒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