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靠岸 第一章
    台北的週末夜晚,總是熱鬧的。

    太陽下山後,人們頭頂上的那片天,像是讓一塊不透光的黑絨布給慢慢拉上了幕,只剩清冷的月光及幾顆淡淡星子懸在天際,散發出微弱而寂寥的光芒。

    然而反觀入夜後的街景,卻比白晝時絢麗多了。沿著街邊,變幻閃爍的點點霓虹盤據在每個角落裡,在整片黑色的佈景前痛快炫耀滿身的亮麗;在黑夜的襯托下,那光彩竟顯得比鑽石還要更加璀璨耀眼,紅的、綠的、藍的、紫的、金黃的,五彩光影,張狂地壟斷了街道上的主要光源。

    紅磚道上,人們摩肩接踵,熙來攘往,偌大的空間裡,充斥著盡情交談、喧嘩以及笑鬧的聲音,混合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汽車引擎聲、喇叭聲,在鋼筋水泥的叢林裡,反而交織彰顯出了都市所獨有的氣息——一種違反光合作用,不因黑暗而休眠,反而益發活動的生命力。

    夜愈深,氣溫便升得愈高,一個個充滿活力的身影,聚集在光圈之下,或是扯開嗓子放聲高歌,或是擠在人群裡隨著震耳欲聾的音樂擺動身軀,管他歌聲是否荒腔走板,舞姿是否彆扭笨拙,就像是要掏空身體裡所有精力般地揮霍,只求能歡喜盡興,自娛娛人。空氣中因瀰漫著一股放肆的味道,人人陶醉在熱烈的氣氛裡,似醉似瘋,似狂似顛。

    身處於滿溢著狂歡氣氛的環境裡,就在那最熱鬧的聚點當中,穿著侍者制服,站在櫃檯後方的安奉巖,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他很努力地要張大眼睛,振作精神,但是倦意卻猶如十二級的浪潮般陣陣襲來,和他的理智展開一場艱苦的拉鋸戰。

    儘管服務客人是他的主要工作,所有來到KTV消費的客人都是他的衣食父母,但是現在,在眼前來去的晃動人影,卻再也引不起他的任何注意,反倒像是心理醫師用來催眠病人的鐘擺,看得久了,他的神識愈來愈沉,活像是扛了個鉛塊,緩慢但無可抗拒地,逐漸往那個模糊不清的境界裡層層墜落下去。

    不知不覺地,終於,四周的熱鬧和他再也沒有任何關係,在沒有人注意的時候,安奉巖低垂著臉龐,在櫃檯後方,化身為一尊雕像。

    睡意最後還是戰勝了。

    和安奉巖同時應徵進入這家大型連鎖KTV的楊誠,這時正和他一起當差。長相頗為性格的楊誠,是個熱心的大男生,不經意地一瞥眼間,突然發現了安奉巖沉靜而與世隔絕的神態,一愣之後,急忙好心地推他一把——

    「安仔,醒醒!客人進來了!」

    客人進來了?

    這句話仿若有石破天驚的威力,安奉巖耳旁忽然迴響起店長的獅子吼:在客人面前打盹?嚴重影響本店的形象,扣薪水!

    想到「扣薪水」三個字,安奉巖突然全身寒毛直豎、背脊一涼,頓時從混沌裡驚醒過來,急忙撐開半閉的眼皮,黑亮的眼眸立即又顯得神采奕奕,鵝蛋臉上再度出現陽光般的笑容,清朗優質的嗓音適時地和楊誠略顯低沉的音調同時發聲:

    「歡迎光臨!」

    話聲剛落,一群男男女女的身形立即映入眼簾。安奉巖放眼望去,只見這群年輕人個個穿著時髦亮麗,瞧臉蛋神態差不多都是二十出頭的年紀,說笑之間,青春活力自然洋溢。走在最前面的男人長相斯文,打扮光鮮的貴氣,邊走邊大聲對朋友們說:

    「……這一攤也算在我頭上!今天大夥兒不唱到倒嗓不准回家!……」

    聽這口氣,還有這身行頭,看來就是個含著金湯匙出生的闊家少爺。

    安奉巖偏過臉,就看到楊誠已經主動走向另外幾個十來歲、清純學校模樣的女孩們。

    如果和眼前這群有些驕氣的少爺小姐們相比,安奉巖其實比較樂意為小女生們服務。雖然那些純真不解世事的女孩們不懂給小費,但相對的,她們的臉皮薄,要求也不高,容易應付,至少以他目前精神不太集中的狀況,是個較安全的選擇。

    但是現在楊誠搶先了一步,所以安奉巖是別無選擇,只好打起精神,盡忠職守地朝那群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男女們迎了過去,朗聲說:

    「歡迎光臨!請往這邊走。」

    儘管安奉巖的語調彬彬有禮,但是在那群人中,沒有人多看他一眼,依舊忙著吱吱喳喳地交談,安奉巖這聲招呼,倒像是多餘且沒有意義了。

    不過在KTV裡工作一年來,這種情形安奉巖也見得不少了,轉個身就逕自走在前方,進行起帶位工作,對於這種幾乎是漠視的回應淡然處之。

    往好處想,少爺們在朋友面前,為了展現海派氣魄,通常小費都頗為可觀。

    分頭忙完帶位、解說設施、說明消費方式等等例行公事後,安奉巖和楊誠幾乎是同時回到櫃檯後方。在面朝前方、維持挺拔站姿之前,安奉巖從眼角瞄到楊誠臉上詭異的神情。

    兩人並肩而立,誰也不看誰,嘴裡卻開始交談起來。

    「昨天夜裡操勞過度啊?」楊誠連音調裡都有著濃濃的曖昧意味。「看你就是一副快被搾乾的樣子。」

    「是啊,我快被學校的畢業考給搾乾了。」安奉巖不理會他語意中的弦外之音,只是無奈地歎口氣。動動嘴巴比較能有效地驅散瞌睡蟲。「為了能夠順利畢業,我已經三天沒睡覺了。」

    「有必要這麼拚命嗎?」楊誠嘻嘻一笑。「就算考不過,延畢一年,也沒什麼大不了啊。」

    安奉巖隨口說:「其實,我還想快點去服兵役。」

    楊誠聽了,不禁瞪大眼,斜睨安奉巖。

    「喂,安仔,你是不是讀書讀壞腦筋啦?大伙逃避兵役都來不及了,怎麼會有人急著想去當兵?」

    看楊誠的反應這麼激烈,安奉巖不自覺地揚起嘴角,似笑非笑地。「你現在就遇到一個啦。」

    「啊……」因為安奉巖肯定的答案,楊誠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再張,像只因為離水的魚。愣了好幾秒,轉頭看看安奉巖臉上莫測高深的神色,忽然腦海中靈光乍現,一切的不合理有了邏輯可尋:「可憐的安仔,一定是一邊讀書、一邊工作的壓力太大,才會有這逃避的想法。」

    既然楊誠沒有看出當中的蹊蹺,安奉巖也無意多作解釋,聽到他的註解,只是微微一笑。

    「可能吧。」

    雖然只是簡單的一句話,然而安奉巖不反駁,楊誠還真以為自己抓到了問題的核心,又高興起來,用力拍一下安奉巖的肩膀,咧嘴笑得毫無心機。

    「唉,早說嘛,有我在,你不用擔心!等會有什麼事我就罩著你一些!拿學位雖然重要,身體也要顧好嘛,把頭腦念壞了多不值得!」

    這番話一入耳,安奉巖不由得也回睨楊誠一眼。只見他猶帶稚氣的臉上,此刻正寫滿了願為朋友兩肋插刀的豪爽。

    想不到今天才二十出頭,比自己還小上兩歲的楊誠,竟然會用老大哥的語氣對自己說話,而且還說得理所當然、當仁不讓,好像他很需要別人照顧似的。安奉巖愈想愈覺得滑稽有趣,不禁笑了起來。

    「感謝你喔!」

    楊誠沒有去理會他笑中的含意,點點頭。

    「不用客氣!」

    看著楊誠神色儼然的面孔,安奉巖難得的輕鬆心情突然被凍住了。

    這麼天真的自信,覺得自己一雙肩頭扛得起世界的心情,看在眼裡,竟是如此眼熟,卻又恍如隔世。

    笑意頓時自安奉巖唇畔隱去。

    像是企圖要掩飾些什麼,他立刻迅速別過臉去,不再看向楊誠;儘管如此,一股無法抑遏的感慨情緒,卻還是一古腦兒地翻上心頭。

    曾經,至少在一年前,他也是用著和楊誠現在相同的心態,過著同樣的打工生活的啊!然而現在,他和楊誠卻像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裡。這麼簡單輕鬆的看待世情,此時看來,竟像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安奉巖抿著唇角,將目光放向遠方。不知道是不是腦中殘存的昏睡因子作祟模糊了理智,加上情緒的刺激,他的腦海裡開始不受控制地,浮現一些不堪回首的畫面。

    只是一個夜晚;一個晚上,就能讓他和過去的輕鬆生活說再見。

    因為在那個夜裡,他徹底失去了父親。

    還記得那天寒流來襲。夜很深,風很狂,寒冷的氣流撼動了家中每一扇窗。喀啦喀啦地重複著單調的聲音。二十來坪的屋內,只有他和母親、弟弟三個人,誰都沒有睡,各自穿上厚重的毛衣,圍在客廳裡父親正在微笑的相片之前,他和弟弟默默在邊折紙錢,邊陪伴著淚流不止的母親。

    就在那時,當整個屋裡瀰漫著極度悲傷的氣氛中,安奉巖偶一抬眼,望向平日以為天地的母親,以及正在讀高中、嗓音尚未褪盡青澀的弟弟,心底一種原本還是懵懵懂懂的感覺,忽然以細胞分裂的速度增生,清清楚楚地滿溢出胸口。

    那一刻,他完全瞭解到,自己即將承繼父親遺留下來的、對於這個家的責任及使命,盡他所能,來扛起這個家;同時,達成父親對自己的期許:從一流的大學裡畢業。

    在學業方面,母親儘管傷悲,卻與他有這層共識,只是數十年的家庭主婦生活,讓本就較為內向柔順的她難以謀職,曾經也堅持讓大兒子不必插手經濟問題,卻在告貸無門後,終究不得不讓步。一般青少年眼中只夠塞牙縫的薪水,竟成了安家的收入之一。

    儘管兼顧賺錢與課業,幾乎要壓垮了安奉巖挺拔的雙肩,他也從不叫苦、從不讓人知。他總是告訴自己:再也沒有時間沉浸在哀悼傷痛的情緒中,他將所有清醒的時間用來重新規劃精簡人生。

    他要讓父親在天上對自己微笑。

    所以現在他還拖著疲倦已極的身軀,堅忍不拔地站在這裡。

    太多的回憶,其實只會讓人心裡不好過。安奉巖也不願意讓自己陷溺在過去的記憶裡,但是有時回憶就像山洪爆發那樣,滔滔滾滾而來,特別是在這時,看著週遭無憂無慮、快樂開心的青年男女們,會讓喟然的情緒更加無法控制。

    人,總不能老是往後看啊!

    安奉巖試了幾次,卻都無法使心情恢復平靜,只有無奈地吐出一口長氣。雖然現在睡意並不濃,但他還是趁著沒有人注意的時候,索性合上了雙眼,企圖藉著這個小動作來集中精神。

    什麼人世景物都不看,將觸發情緒的因子暫時抽離,再來默數計數,或許就可以將心境拉回真空的狀態了吧?

    正當安奉巖很努力地在和自己非理性的潛意識對抗時,緊閉雙眼的神情,卻又落入身旁最靠近他的楊誠眼裡。

    沒有多想楊誠就認定安奉巖又沉沉睡去了。熱心的大男生,當下心裡只想著:這麼恍惚的狀態,怎麼能夠獨自當差呢?

    熱心助人的楊誠,於是便做了個決定。當電腦螢幕上,安奉巖責任範圍區內的包廂服務燈亮起時,他便主動對安奉巖說:

    「喂,安仔,三○二號包廂需要服務,乾脆我和你一起去吧。」

    安奉巖睜開眼來,不解地看著楊誠。三○二號包廂的容量只屬中等,這種中型包廂的服務,他向來都是一個人應付的。

    「為什麼?」

    楊誠哈哈一笑,又是用力地拍拍安奉巖肩膀,下巴微揚,果然很有大哥的架勢。

    「嘿,我楊誠可是向來說話算話的!剛才答應過要幫你,我就一定會幫到底,你儘管放心好了!」

    「但我自己就可以應付啊……」安奉巖只覺得莫名其妙。

    楊誠不等安奉巖說完,搭著他的肩膀就往包廂走去,笑嘻嘻地,一股熱情燒到最高點。

    「咱們老同事了,你對我這麼客氣做什麼?走啦走啦!咱們快點去服務,說不定客人很高興,就會多給咱倆一點小費哩。」

    「喔……」

    其實安奉巖還是有些迷惘,但是楊誠一徑推著他往包廂走,雖然一頭霧水,他也就沒有拒絕楊誠的跟隨;來到包廂前深吸一口氣,推開門便說:

    「請問有什麼需要為您服務的嗎?」

    等目光的焦距一校準,安奉巖立刻認出這包廂裡的客人,就是剛才自己帶位的那有錢少爺和他的朋友們。

    不過才一會兒的工夫,想不到這包廂裡已經是酒酣耳熱、觥籌交錯了。男男女女唱的唱、跳的跳、笑的笑,個個豪放大膽,神情醉態可掬,基本消費的飲料點心尚未送來,桌面上已經橫七豎八地攤滿了七、八個空酒瓶以及一些零食的空包裝袋。顯然他們的情緒都很高昂,安奉巖猜想,也許這群人之前已經在某處狂歡過一段時間了。

    只見那少爺模樣的男人襯衫開了兩顆扣子,前額垂著幾綹黑髮,狀似慵懶地斜倚在沙發上,戴了一枚起碼三克拉的鑽戒的右手正搭在右邊那位及肩棕髮女孩的肩頭,左手則在左邊那位長髮女郎的大腿上游移,看到安奉巖和楊誠出現,眉毛傲然地抬起,揚聲叫道:

    「喂!你們這裡是怎麼服務客人的?都進來這麼久了,我要的酒和冷盤,為什麼一樣也沒送來?」

    你們才進來多久,晚上客人又多,那些餐點哪能這麼快送到你手上啊!楊誠正有些鄙夷地想著,就看到站在前面的安奉巖已經熟練地在哈腰鞠躬了。

    「非常抱歉,今晚客人多,廚房裡忙不過來,請您再稍候一會,我們會立刻為您送到。」

    從男人的表情看來,似乎是不屑地哼了一聲。不過也許是左擁艷麗右抱俏美的關係,倒沒有再說什麼,視線移到棕髮女孩身上。

    安奉巖和楊誠見狀,也就十分識趣地,由安奉巖開口:

    「請再稍候一會,我們等會就將餐點送上。」

    安奉巖兩句話才剛剛說完,楊誠就急著掉頭往門外退去。多看闊少爺那副嘴臉一眼,心裡的不愉快算算還真是會加倍成長的。

    正當安奉巖握著門把,輕手輕腳地要帶上包廂門時,在震耳欲聾的歌聲及音樂伴奏聲中,他的耳朵裡忽然隱隱約地捕捉到一句話:

    「……喂,我有說可以走人了嗎?」

    聽來好像是皇帝老子下聖旨了。

    安奉巖趕緊重新推開門,動作匆促得連原本已經轉過身去,準備要離開的楊誠也察覺了,急忙轉回來跟在他身後。

    「是,有什麼需要請說。」

    男人撇撇嘴,左手終於離開長髮女郎的大腿,朝桌上一比。

    「你們懂不懂什麼叫服務啊?看到這麼多垃圾不會順便收拾一下嗎?」嗤了一聲:「真是!我家的菲傭服務得都比你們好。」

    什麼傢伙!竟拿他們和菲傭比!他們是服務生,又不是他家請的傭人!

    楊誠差點沒有當場開罵,正在咬牙切齒時,卻見安奉巖沒有一點不悅的神情,答應一聲,就走上前去開始收拾桌上的杯盤狼籍,於是他只好吞下滿肚子的髒話,不甘不願地跟著過去幫忙收拾。

    安仔真是吃苦耐勞、任勞任怨啊,將來的成功人士中,恐怕少不了他一個。

    其實任何有尊嚴的人聽到那闊少爺這樣的語氣口吻,心頭很難舒服得起來。但想到店長向來強調「客人不會有錯」的觀念,以及考慮到這份薪水對家計的重要性,安奉巖還是咬牙忍了下來,不動聲色地在闊少爺苛刻鄙夷的目光監視下,進行他的工作。

    這位闊少爺的架子端得可比皇帝還要高,趕快將垃圾收一收,早點離開也就是了。

    安奉巖和楊誠心裡都是轉著這樣的念頭,所以兩人不約而同地,都在不著痕跡地設法將堆積如山的空酒瓶、果核殘渣以及硬紙盒一次收拾完畢,以求在送餐點進來之前,不需要再多跑一次這間包廂。

    然而當安奉巖和楊誠正在努力處理垃圾的同時,其他人卻是視他倆為無物,仍舊恣意地在這兩個陌生人面前又唱又跳、大聲說笑,甚至在兩人身邊來回走動,並且不閃不避,踩著有些踉蹌的步伐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

    工作上的老道經驗,讓安奉巖早看出這群人已經喝了不少酒。他知道在酒精作祟之下,這些人的行為都不能以常理來度測,因此只有凡事小心、自求多福,雙手捧著垃圾,還要一邊機伶地左躲右躲,活像在扮演遊戲中的超級馬利,工作得十分辛苦。

    就在他努力工作的時候,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就在他背後毫無顧忌地打情罵俏,男孩淨說些貧嘴的俏皮話逗那女孩,而女孩雖然聽得花枝亂顫,卻又忍不住大發嬌嗔:「……誰對你有拋媚眼了?胡說!」說著,嬌蠻地揚起手來,便要賞那男孩一個耳光。

    男孩反應十分敏捷,笑嘻嘻地向後猛退一步閃開,一邊還要耍嘴皮子逗那女孩:「哈哈,打不到吧?我看你就承認了吧——」風言風語,突然化為一聲驚呼:「啊!」

    意外就在這時發生了。就在男孩發現自己背後還堵著一個安奉巖時,已經來不及了!在他猛力的衝撞之下,安奉巖完全沒有防備,整個人頓時向前傾跌!他本能地以雙手撐住桌面,企圖穩住身體的平衡,豈知,就在這剎那,他手中提著的酒瓶,在劇烈的晃動之下,瓶中殘留的褐色液體立刻從瓶口噴濺出來,偏有那麼湊巧,就那麼不偏不倚地全數落在闊少爺那身高檔絲質襯衫的前胸上。

    全場氣氛倏地凍結了!連楊誠都停下手邊的工作,驚惶地瞪大了眼。

    安奉巖立刻知道大事不妙,急忙對闊少爺俯首認錯,儘管錯不在他。

    「對不起!」

    他不但萬分誠懇地道了歉,還試圖想去找些布條或紙巾等能夠吸水的物品來處理善後,不過就在此時,他看見闊少爺猛然從沙發中站起,筆直地朝自己走來。

    安奉巖注意到闊少爺臉色有些鐵青,心知有異,急忙再度道歉,試圖撫平闊少爺的熊熊怒火。

    「對不起,我會負責——」

    然而一句話還沒說完,他突然看到一隻緊握著的拳頭出現在自己眼前。

    安奉巖愣了愣,還沒有意會過來,接著,耳中就聽到了「砰」的一聲巨響,下巴登時劇痛,隨後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往後摔了出去。

    四周響起一片驚呼聲!楊誠慌慌張張地丟下手中的東西衝到安奉巖身旁。

    「你這蠢豬是在搞什麼?!」

    顯然這一拳還不足以洩憤,闊少爺又跨出幾步,面部肌肉緊繃,臉色猙獰,居高臨下,瞪視著跌在地上的安奉巖,厲聲斥罵:

    「你知道什麼!這可是GUCCI的襯衫!GUCCI你知道嗎?這種名牌貨你這種小弟負責得起?我呸!」辱罵間,又順便用他那BALLY皮鞋的鞋尖,踢了倒在地上的安奉巖一下。「連這麼簡單的工作都做不好,真是個窩囊廢!」

    可能是因為那一拳擊在頭部的緣故,安奉巖只覺得耳朵裡嗡嗡作響,一時頭昏眼花,根本無法回答;而楊誠驚惶地發現安奉巖的嘴唇上滿是鮮血——

    「安……安仔!你你你……流血了!」

    闊少爺聽見了,打鼻腔裡哼了一聲,惡意地又用腳去踢安奉巖。打從一進門來看到這傢伙笑得唇紅齒白的,活像個小白臉,他就看他不順眼了。

    「流點血算什麼?給我站起來!你以為倒在地上裝死,我就會饒了你嗎?」

    那個肇禍的男孩有點膽怯地走過來,想要阻止闊少爺的行為。他很清楚自己才是那個罪魁禍首,安奉巖不過是代罪羔羊。

    「老大,他他……他也不是故意的,你就別再計較了,好不好?」

    男孩愈是幫安奉巖說話,闊少爺就愈是火大。小白臉就只會討人同情!

    「不是故意的就要原諒他?那每個小弟都可以拿小菜往我身上砸,然後說他不是故意的,我就只能自認倒霉嗎?給我起來!今天非好好教會你什麼叫服務不可!」

    「你——」

    楊誠氣得要站起來和闊少爺理論,但是突然覺得手臂上一緊,他低頭看去,原來是安奉巖抓著自己的手,緊閉著雙眼,額際青筋隱隱浮現,顯得很痛苦的樣子。楊誠又緊張起來,忘了去和目中無人的闊少爺理論。

    「安仔,你還好嗎?」

    雖然嗡嗡聲依舊不絕於耳,但安奉巖還是依稀聽到了闊少爺的說話;那麼輕蔑的語氣,那麼鄙視的態度,當他是一隻令人厭惡的蟑螂般,那種尊嚴被踐踏在腳底的感覺,令安奉巖幾乎想要跳起來反擊了。

    但是他一轉念,就想到如果真的付諸行動,恐怕就不是給店長訓斥一頓便能了事;而且偏偏又快到領薪水的日子了,倘若這時被人開除,這份重要的薪水就沒有著落,那家裡下半個月的開銷怎麼辦?

    安奉巖咬緊了牙根,終究還是沒有跳起來。

    而肇禍的男孩見闊少爺非但沒有罷手的跡象,反而愈罵愈凶狠,還捏緊了兩個拳頭,像是要再海扁服務生一頓似的,不由得令他慌了手腳,也急忙回頭去討救兵:

    「小柴!你……你快過來勸勸老大呀!」真的嚇到了、急了,趕緊去拉救兵過來。

    安奉巖心裡並不認為有誰可以勸得住驕氣凌人的少爺,但是聽男孩這麼喊,他還是忍著氣、睜著眼來,一眼就看到那男孩正拉著那位原本坐在闊少爺旁邊的棕髮女孩的手臂;而那女孩在同伴的催促下,這才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姿態優雅地從沙發上站起身來。

    週遭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好像一點也沒有影響到她。

    安奉巖這才看清楚了,那位叫小柴的女孩穿著細肩帶的黑色短背心和暗紅色短裙,襯托出一雙筆直結實的美腿,和恰到好處的胸部線條;即使在黯淡的燈光下,安奉巖依舊可以感覺出她的清麗與脫谷;在她纖細的小麥色臉頰旁,兩顆鑽石耳環正隨著她挪動的步伐璀璨生輝。

    她渾身上下就是不自覺地散發出一種鎮定自若的氣息,不但安奉巖覺得訝異,連那闊少爺都暫時忘了要繼續咒罵,轉頭去看那張淡淡微笑的秀麗面龐。

    安奉巖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女孩走到闊少爺身旁,明亮的目光像是毫不在意地、很快地滑過他的臉後,視線隨即定在闊少爺的臉上,微微一笑,細長的手指輕輕劃過闊少爺臉前的污漬旁。

    安奉巖敏銳地感覺到那闊少爺的身體似乎震動了一下。

    「這是GUCCI的襯衫呀?」

    女孩一開口,用柔柔細細的音調,竟說了句與勸和完全不相干的話;但安奉巖卻注意到闊少爺的臉色不自覺地緩和了,氣氛頓時降溫不少。

    「是啊。好好一件襯衫,卻被這冒失鬼給弄髒了!」少爺的火爆語氣裡摻進不少抱怨的感覺。看來那女孩在他心目中頗有份量。

    女孩笑盈盈地,目光一直停留在闊少爺臉上,彷彿在看一件珍愛的物品。

    「可是,不知怎地,我老覺得有個牌子的衣服比GUCCI更適合你呢。」

    闊少爺一愣,好奇心起,使得怒火再降了三分。

    「是嗎?是哪個牌子?」

    女孩抿嘴笑了。

    「其實,我覺得ARMANI更能襯托出你的氣質呢。」

    闊少爺眨眨眼。在這女孩面前,他彷彿成了好學的學生般。

    「怎麼說?」

    女孩側過臉,眼裡滿是笑意地上上下下打量闊少爺,雙眸晶亮。

    「這個啊……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啦!我就是覺得你穿ARMANI的衣服時,整個人看起來很特別、很有魅力,我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麼,大概是感覺對了吧,我就是覺得你穿著ARMANI的衣服的時候特別好看呢。」

    給女孩這麼一說,闊少爺先是有點錯愕,繼而開始覺得虛榮起來。原來在這漂亮女孩的眼裡,自己也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啊。

    「是嗎?」

    女孩笑著點頭。

    「是啊。ARMANI是服裝界的龍頭老大,他設計的衣服總是能帶動流行,不過我最喜歡的,是他的衣服裡總帶有那麼一點貴族的優雅氣息。想想,其實這點獨特的風味,還真的很適合你呢。我反而覺得GUCCI並不能完全襯托出你的特別呢。」頓了頓,忽然羞澀一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其實……你不能再穿這件GUCCI的襯衫,我一點也不心疼呢,我這麼想……是不是很壞啊?」

    給女孩那又輕又嗲的聲調,半撒嬌地說了這麼幾句後,闊少爺的火氣就像給關進冷凍庫裡,半絲也不剩了。

    「不會不會!你對衣服這麼有品味,怎麼會看錯呢?其實我就一直覺得自己不怎麼喜歡這件襯衫,真想不到咱們原來有相同的看法哩。」

    一旁的安奉巖簡直看呆了。

    「真的?」女孩聽闊少爺這麼說,顯得很高興,笑得十分燦爛,頓了頓,接著又柔聲地靠在他身邊說:「可是GUCCI的衣服也不差啊,弄髒了也很可惜……那麼,現在我們該怎麼呢?」

    闊少爺似乎連骨頭都酥了,本來蠻不講理的嘴臉,頓時變得豪氣干雲、魄力十足。

    「區區一萬元的襯衫,有什麼好可惜的!咱們現在就別唱歌了!這就去買幾件ARMANI的衣服好了!」

    女孩笑得很開心,神態天真無邪。

    「太好了!我陪你去!」

    闊少爺哈哈一笑,睨了女孩一眼,神態風流。

    「咱們一起挑,以後出來和我約會,你就和我一樣,穿ARMANI的衣服。」

    而女孩並不置可否,只是笑而不答。

    經過美人一番撒嬌,闊少爺志得意滿,再也沒有心情去理會安奉巖的事,隨手從皮夾裡抽出幾張千元鈔票,中氣十足地說:

    「我大人不記小人過,多的錢,就賞給你們吧!」

    說罷,隨手就將鈔票扔在桌上。

    安奉巖和楊誠這下子可真傻眼了。

    想不到一場劍拔弩張的意外,竟會是這樣的落幕,安奉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本來以為這下子即使運氣好些,也是非扣薪水不可了,沒想到事情竟然峰迴路轉,還意外多了一筆小費!這是真的嗎?還是自己被打昏了,正在大做好夢,不知厄運之將至?

    愣愣地轉頭看看楊誠,只見他也是一臉驚喜,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他們倆面面相覷,有點呆滯的神色,讓闊少爺瞧在眼裡,內心更加得意。

    這些賤胚!才給這麼一點錢,就驚喜得一副不知身在何處的表情,真是沒見過世面!不過這樣也好,這樣才能顯出他慷慨大方的氣派,要是能夠因此而讓這個他垂涎已久的女孩對自己崇拜得什麼五體投地,歡歡喜喜地接受他的追求,那就更好了!

    於是闊少爺便摟著那女孩的肩膀,笑咪咪地步出了包廂。

    安奉巖恍惚間,忽然察覺到闊少爺一隻腳已跨出了包廂門檻,提醒他記起自己的工作。匆忙間,他甚至來不及擦去唇上的血漬,就急急忙忙從地上爬起來,搶到門邊去,顧不得嘴唇疼痛,朗聲說:

    「謝謝光臨!」但接下來那句「歡迎下次再來」倒是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而闊少爺只是隨意揮了揮手,便走了出去,剛才令他大發雷霆的事,似乎已不復存在於腦海裡。

    顯然他全部的注意力已經移轉到別件事上了。

    而即使金主都這麼表示了,其他男女孩們雖然有點不甘願,卻也不能如何,只得罷了,一個個拍拍屁股起身,跟著金主離開這間KTV。

    「哇!太棒了!」

    楊誠已經忘記剛才的恥辱,等包廂裡的人都走光了,就搶先跑到桌旁拾起桌上那幾張千元大鈔,對著它又是親吻又是哈哈大笑的;但是身為主角的安奉巖,卻兀自一臉渾渾噩噩,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腦子裡好像是一片空白,卻又像有數不清的紛亂思緒在轉動,心情複雜,難以言喻。

    就在包廂內的兩人,一個正欣喜若狂、一個卻癡癡呆呆,各有心思時,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個細碎的腳步聲正由遠而近,逐漸接近包廂門口。

    由於就站在門邊,所以安奉巖很快意識到有人來了,猛抬頭,就見到門口出現一張秀麗的臉蛋。

    安奉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是那個朋友叫她小柴的女孩。

    女孩對安奉巖的驚愕神情倒是不以為意,清澈的眸光在他臉上轉了一圈之後,低頭從身旁的小皮包內掏出一張紙巾,遞給安奉巖。

    「快點擦掉血漬吧。」

    安奉巖愣愣地接過紙巾,視線不自覺地定在女孩臉上。今天遇到的事都很怪異,而其中最怪異的是:這位女孩為什麼會折返回來這裡,還給他一張紙巾?

    「為什麼?」

    女孩微笑的神態成熟而體貼,和剛才嬌媚的模樣是截然不同的氣質。

    「這件事既然沒有鬧大,就別讓其他人看到一副發生事情的模樣。萬一被上司知道,你就有麻煩了。」

    聽了這幾句叮囑的話語,安奉巖原本冰涼的心情忽然開始升溫了。緩緩地,他感覺到溫熱的血液正逐漸流入他的心臟。

    女孩低聲說完,微一點頭示意他快點照辦後,便頭也不回地轉身走出去,窈窕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門外了。但是安奉巖的鼻端似乎還能嗅得著她身上淡淡的清雅花香味。

    安奉巖下意識地,將紙巾貼上尚未完全止住血的嘴唇。而楊誠看見了這個小插曲,就急忙多事地靠了過來,笑嘻嘻地,語氣十足的曖昧:

    「喂,安仔,那女孩是不是看上你啦?不然她為什麼不只替你解了圍,還這麼細心地偷偷回來提醒你收拾善後呢?」

    她不但替他解圍,還為他考慮得這麼周到。

    安奉巖沒有回答楊誠的話,想到那女孩的微笑及眼神,忽然覺得眼眶有些發熱,心情也不受控制地激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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