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的豹類喜歡單打獨斗,不習慣群體行動。它們在鎖定獵物後,會立刻施以襲擊,沒什麼閒情逸致玩捉迷藏的游戲,但這些最基本的常識,在這座森林中都被推翻了,因為顯然他們的對手是一批受過特殊訓練的豹子。
雜杳的圍剿步伐擾亂了他們逃跑的方向,失去一路往上攀爬時做的記號,沒有任何輔助工具的他們只能憑直覺前進。
羅伊敏銳的感覺彌漫在空氣中的殺意,並藉此度量彼此的距離,這些虎視耽的野獸並不急於將他們拆吃入腹,反而有意驅趕他們,彷佛在等待他們筋疲力竭的時刻,將他們殘忍的撕裂。
莫逐日喘著氣,努力跟上羅伊矯健而沉穩的步伐。在潮濕泥濘、籐蔓橫生的濕滑土地上狂奔是一件極耗費體力的事,當她試圖加快速度攀越一株倒下的樹時,巨木上滿布的青苔卻狠狠的將她摔進羊齒叢中。
“逐日!”羅伊輕的地躍過一父錯推擠的樹枝將她扶起,一雙眼眸掩不住焦慮的上下檢視她,“有傷到哪裡嗎?”
“我沒事,我們得快點,已經快入夜了。”別開眼,她怕他會看出她的軟弱。
在地神的鍛鏈下,她的身手、體力不算差,但是打從折返逃亡起,她就充滿了挫敗感,同樣都受傷,羅伊卻游刃有余的穿梭在密林中,他披荊斬棘的姿態彷佛那些高大的款冬不過是一些一踢就倒的路障。
反觀她卻是有如掉進流沙中的旅人般無助,越想奮力掙脫窒礙難行的困境,卻越是被那些因土沙崩落而裸露的樹根絆倒。
拉開他的手,她顛了幾步,某種痛楚讓她疲憊的身軀幾乎倒下,但卻仍逞強的率先走開。
羅伊攫住她的上臂,看穿她掩飾太平的真相,“你的右腳,是在合之嶼受的傷嗎?”他陰沉的目光讓她感覺在他面前撒謊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她連站都站不穩了,卻罔顧痛楚的隨他跋涉千裡,喊也不喊一聲,就這麼不信任他嗎?他更生氣的是自己,居然沒發覺她有異狀。
“讓我看看。”他按著她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卷起她的褲管,果然看見淤青的腳踝腫成饅頭大。
“不過是小傷。”莫逐日拉下褲管站起,阻止他的診斷,生怕自己的無用會拖累他,拍拍身上的泥沙,忍著痛,她堅決的看向他,“我們得加快腳步,要不然等太陽西沉,就真的只能坐以待斃了。”
“加快腳步?”他低沉的嗓音變得危險。
她對於傷口的輕忽以及對他的不信任激怒了羅伊,他長腿一伸忽地掃過她的下盤,莫逐日下意識的跳躍閃躲,卻因為拉扯到受傷的部位而失去重心。
羅伊長臂攬住她的腰,阻止了下滑的身子,將她卷進他的懷中,在陰暗的樹蔭底下,仔細凝視著她。那張俏顏經過幾日的餐風露宿顯得有些憔悴,再加上身上負傷未愈及體力耗盡,她的臉色略微慘白。
“你這樣要怎麼加快腳步?”他拭去她發鬢上的汗水,唇邊勾起一抹淡淡嘲“。
“放開我,這裡並不安全。”莫逐日抓著他的手臂,微弱的主張連自己也聽不清楚,她內心不甘示弱,卻太遲的發現早已依賴他太多。
“你太逞強了。”他責難的眼中有著足以融化她的溫柔,手指穿梭在她發間,像是安撫的梳理著,別擔心,休息一下,它們和我們一樣會疲累。”
豎起耳朵傾聽,當他們停下的那刻,壓抑在風中的呼吸聲同樣也屏息住,可見那些野獸很聰明,懂得靜觀其變。這很不妙,如果是現在,他還有把握能兩敗俱傷,讓她一個人脫身,但以她的情況看來只會越來越糟,如果她跑不動了、如果她被追上了……
心髒一陣緊縮,他對自己發誓,永遠也沒有如果!泥地上已然干涸的足印,讓他的眼眸閃過銳利精光。
“按聲音與足跡來判斷,追趕我們的並不是屬於小型的獵豹,而是較大型的豹類,基本上應該無法攀爬上這樣筆直的樹。”他思忖道:“平地不安全,但若是那裡”。
抬頭仰望,羅伊打量著張開雙臂還無法合抱的大樹上有躲藏的空間。
“你想做什麼?”順著他的目光——莫逐日不解的問。
如果兩個人都躲在樹上,那群野獸只要輕松的在樹下守株待兔,張大口等著他們體力不支掉下來當現成的食物,他們將哪裡也去不得,只能等死。
她皺眉,羅伊應該不會打這種作繭自縛的算盤。
“我想到了個好辦法。”他忽地松開她,大掌撫上濁白色的粗大樹干,使力搖動,像是准備埋藏寶藏的守財奴,小心確認藏寶的地方是否牢固。
看著他專往慎重的舉動,她全然無法理解他的考量。
爾後,羅伊的視線落在她身上,並朝她伸出手,“來,腳還能動嗎?我幫你爬上去。”
莫逐日一愣,電光石火間,她忽然明了。兩個人不行,但若只有一個人躲藏,情況便大不相同!
她倏地看向羅伊。他打算讓她躲在樹上,自己當誘餌引開那些野獸嗎?這個猜測讓她心中浮現驚慌,超過先前面對追剿時的緊繃。
見她遲疑,羅伊以為她擔心重量無法被負荷,他緊握她的手,無形給她支持的力旦裡。
“別害怕,那層濃蔭足以支撐你。”他拉著處在怔仲的她,踏上一顆較高的大石,指著光禿的樹枝叮囑,“從這裡爬上去,我會在下面頂住你的腳,小心點。”
“你想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裡嗎?”她反抓住他的手,緊張的質問,“你要一個人去應付那群野獸對不對?”
羅伊愣住,她那幾乎接近恐懼的惶恐,讓他的心狠狠一震。
從來她給他的只有鄙夷、憤怒與逃避,他總無法碰觸她的內心,無論是永夜或風魔,任何圍繞在她身邊的人、事都比他重要,對她而言,他只是一個可恨的敵人、一個令人憎惡的存在,每一次的擁抱、輕吻,不過是更加深他的確定,可悲的是,他永遠也無法制止自己的貪求,成為引鴆止渴的毒犯。
然而,曾幾何時,她願意用如此驚惶失措的眼神望著他,只因為他要離去。當她纖柔的手指與他緊扣時,他甚至以為她對他是有所依戀的,不單只是生死存亡關頭的患難,而是很單純的,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愛戀。
“我會回來找你的。”他保證似的說道,雙眸與她交纏,但莫逐日卻從那裡看見了他有誓死保全她的決心。
“不。”她搖頭,捉住他的手更加收緊,“我不要。”
“這是唯一的方法了。”他堅決的望著她,想要說服她,“我來引開它們,要不然,我們都活不了。”
周遭的低咆聲此起彼落,在接近黃昏的時刻宛如警訊的響鈐,漸漸沉澱為黑夜的夢魘,漫天樹枝綿長伸展,交雜纏繞,抽象的枝牙在昏暗與明亮的轉換時刻,竟彷佛魔鬼的指爪,不知下一個要勾走誰的魂魄。
莫逐日不停的搖頭,“我不要,我要跟著你,我的腳沒事,我還能走。”她跳下石頭,主動的環抱住他,她的臉頰貼在他汗濕的背上,壓抑激動的聲音回蕩至他體內,戰栗的貫穿他,“讓我跟著你,要死,就死在一起。”
羅伊閉上眼,發出心滿意足的喟歎。
直到此刻,他終於能肯定,不是他的癡心妄想,在這場拉距了三年的狂情纏戀中,陷入愛與迷惑的,不只有他。
“別推遠我,刺你那刀已經是極限了,再來一次,我會受不了的。”她呢喃,從沒有像此刻般貼近他,赤裸的坦承她所有的心情。
夠了……羅伊的喉嚨干澀得像是有火在燃燒。卑微的人不配擁有太多,他沒那資格,能夠聽見她這麼說,他還要奢求什麼呢?
羅伊轉身以雙臂圈住她,勾起唇角的微笑依然自信迷人,他輕柔的拭去她臉上的泥土,凝望她的目光深情雋永,“你的武器有帶在身上嗎?”
韌絲?她點點頭,“為什麼問這個?”
“沒什麼。”他聳聳肩,那輕松閒適的模樣就像她初次遇見他時那般,他挑眉說道:“我打算做個陷阱,可以借我一下嗎?”
莫逐日不疑有它,解下韌絲交到他手裡。
羅伊將那伸縮自如的韌絲延展出一段距離觀看,剛發現她的貼身武器和他一樣纏在腰間時,他有種巧合的驚訝。原來,他們都習慣甩鞭護身啊!他可悲的慶喜,至少,他有這麼一點是與她雷同的。
“羅伊?”她低喚他,害怕從他眼中看到令她恐懼的決定。
他如謎一般的微笑,倏地以韌絲纏繞住她的雙手,彎下腰,摔不及防的將她扛起,幾個迅速輕巧的跳躍與攀爬,他將她放在樹廊般的巨大枝節上,韌絲的另一端則捆在樹干上。
“不!”她瘋狂的掙扎,但他將她固定得很牢,她的掙扎只抖落了大樹上些許的樹葉,“羅伊,你不能這樣對待我!羅伊、羅伊……”
他凝望她,笑容滲進悲哀,那狂妄不可一世的金眸此時卻顯得黯淡無比,他用灼熱的目光溫習她的身影,反覆烙印在心底,最後回到她蒙上淚水的雙眸,心狠狠的抽痛。
“好好保護你自己。”他轉身說道——躍下大樹,頭也不回的奔進叢林中,耳邊傳來她的聲聲呼喊,卻越離越遠。
蒙朧的夜籠罩大地,風刮痛他一身,再多看她一眼都是心酸,所以他不回頭,他不配擁有太好的東西,但他至少能守護,而這也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了。
夜很深,尤其是叢林的夜,深得像是處處鬼魅匍匐,深得彷佛連一彎鉤月都要被黑暗吞噬。
莫逐日費力的用牙齒咬著纏繞在樹干上的韌絲,她的心瘋狂的叫嚷著。只要解開了這個結,她就能重獲自由,她就能去找他了。
過於激烈的掙扎讓陷在肌膚中的絲線劃出血痕,甚至在解結的時候,割傷了她的臉,但她毫無感覺,焦急與恐懼焚毀了她所有的理智與知覺,那些關於邪惡和正義的理論,距離她太遙遠,此刻,她只是一個為心愛男人的安危心急如焚的女人。
她喘著氣,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固定在樹干上的韌絲終於解了開,卷回她手腕,她顫抖得幾乎解不開捆綁住她的另一端。一片漆黑中,映入她眼簾的是他在合之嶼為她受了那一刀,鮮血如泉湧的畫面。
“不!”莫逐日閉眼嘶吼,腕上韌絲霎時全數解開,但因為她之前不停挪動身軀以方便解結,沒注意到已身屆樹廊邊緣,整個人忽然落空跌下。
幸而樹下鋪了層落葉,厚得像是松軟的地毯,減輕了她所受的傷害,”陣頭暈腦脹後,她扶著樹干爬起,要自己冷靜下來,唯有如此,她才能在這無盡的森林中找到他。
撕下褲管與襯衫邊緣,她艱難的做了個火把,梭巡他離去時的方向,沒走幾步,便發現數滴血跡,肺內的氧氣彷佛不夠用似的,她劇烈的喘息。
為了引開那全該死的野獸,他甚至以血相誘,冷意漫上背脊,她早已忘了腿傷的拔足奔進合黑林中,一心要尋到他的蹤影,全然沒想到橫在他們之間的,除了危險,還是危險。
此刻,森林一片靜謐,幽幽如太初以來就是這般。
鮮血淌下他的臂膀,雖然做了包扎,卻依然血流不止,這歸咎於太過激烈的搏斗,使得傷口非但不能愈合,反而擴大。
泥濘地上攤著不斷蔓延的血,一頭花豹橫在他跟前,從它身上冒出的血液染紅了羅伊全身,而他揚起的匕首成功的威脅住別一頭的兩只黑豹,它虎視眈眈的與他對持,仿佛一有漏洞,便會撲向前去。
羅伊從沒想過,他習得一身武藝,到頭來,居然要和這些只會吠叫的野獸決一生死。而更諷刺的是,他在西西裡的綽號,竟和這群畜生相同。
“來吧,我不會躲的,有本事,就把我撕裂吧。”踹開它們伙伴的屍體,他冷笑狂叫,兩頭黑豹像是聽懂了他的妄語,雙雙伏低背低咆。
羅伊喘息,隨著汨汨血液落塵沙中,他的體溫也漸漸流失,久戰不利,他揚起一抹危險的笑,隨即翻身向前,主動襲擊。
一頭黑豹受到血腥的刺激,著先迎擊,龐大的身軀將羅伊壓倒在地,露出尖銳的牙齒就往它頭頂咬去,他冒險單手架開它的血盆大口,以匕首刺傷它的一只眼。黑豹的利齒同時撕咬下他手臂上的一塊肉,咆哮聲震撼了樹林。
另一頭早已迫不及待的黑豹,就在此刻年向羅伊,接著未完成的任務,猙獰野蠻的牙,對准了羅伊,要他以血還血。
當莫逐日奔出重重密林趕到時,正好看到這驚心動魄的一幕。
龐大的身影凌過半空,黑亮的皮毛掩蓋了月的光芒,仿佛宣示死神的到來。
“羅伊!”她心神俱裂的嘶吼,想也不想的沖向前,刷的一聲,極細的韌絲趕在黑豹落地前環住它的頸項,她使勁了全力,將那頭瘋狂的野獸拖離羅伊。
瞎了一只黑豹閃躲那奪走它一個伙伴和利刃,狼狽的從羅伊身上躍下。失去一只眼的痛楚使它發出恐怖的哀嚎,當羅伊手上的刀刃再度閃過危險的光芒,它後退一步,轉身奔進漆黑的森林中。
危機解除,大量失血使得羅伊瀕臨昏厥,恍惚中,他看見了莫逐日--
方才那一捆,她的確壓制住黑豹的攻勢,但也將自身陷入危險之中。
受傷的黑豹頸上滲出大量的血,刺痛感使它的地上翻滾跳躍不休,試圖甩開牽制,它吃痛吼叫的同時,利齒也咬傷莫逐日身上數處,但她害怕它會對羅伊再次造成威脅,所以死命的不願放手。
突然,一直壓迫著她的重量不再劇烈掙扎,沉沉的倒在她身上,濃稠的液體沾濕她的雙手,羅伊將匕首從黑豹的咽喉處拔出,一腳踢開屍體,他望著倒躺在地上發絲散亂,滿身泥塵的她,恍如隔世。
“你到底在想什麼?我不是說過,要照顧好你自己的嗎?”藏著深深的恐懼,那低沉的嗓音幾乎不成調,羅伊顫抖的跪在她身旁,望著她一身的傷與血,恨不得那是受在他身上。
“我也跟你說過,要死,就死在一起。”干澀的喉嚨幾乎無法發出聲音,她使力想坐起,好看清楚他受了多嚴重的傷—但手臂才剛撐起,倏地即被他擁入懷中。
“不值得的,我不值得你這麼做。”他在她耳邊輕輕呢喃,但禁錮她疼痛得快壓碎肋骨的擁抱,卻洩漏他最激烈的情緒。
“值不值得是我的事,如果你依然執著自尋死路,那麼我就陪你下地獄。”她啞著嗓子,撕下同樣染血的衣袖,包扎他的手臂和腰腹間的傷口。
她替他止血,看著那些從他體內流出的液體,眼角無聲的流下一滴淚珠。幸好、幸好她趕到了,要是再晚一秒,此刻,擁抱她的將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然而,她執著的話語、愛憐關懷的舉動,比那足以致死的傷口還要壓迫著羅伊的心,她不懂他的掙扎,她不懂那一點點的光線,都會置他於萬劫不復之地。
“那麼永夜呢?風魔呢?”羅伊痛苦的低喊著。她可以為此刻的感動說出任何不負責任的誓言,但他不能,他會當真,而現實終將狠狠敲碎他的夢幻。
他撥開她紊亂的發絲,以他的手為她拭去白析曰臉龐上的血跡,冷月下,他再度為她不沾風塵的美,悲哀的揚起一抹淡淡的笑。
“逐日,你不能的,你忘了你的夢想嗎?雖然我曾嘲笑那是虛偽的正義,但它畢竟是美好的,就是因為太過美好,所以永遠也不會屬於我。”
他笑容中的無奈與悲傷刺痛了莫逐日的心,她反手環住他,卻發現連自己也無法暖和他不斷下降的體溫,閃著自嘲的金眸埋藏了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秘密,而那些秘密終將他揮發成一個滿身罪孽的惡魔。
“羅伊……”她輕覆的撫上那只金色的眼眸,滿腔的呼吸,為了這個名字而痛楚,“難道你真的沒有辦法回頭了嗎?”
羅伊從胸中發出低沉的笑,笑中融合了苦與愁,就是找不到快樂。
他撫摸著她的發,意外在血腥與塵沙中,依舊嗅聞到她淡淡的發香,這讓他更加昏眩,迷醉的知覺將思緒逼到遙遠的過去。
他恍惚的開口,“你知道暗隱嗎?”提起這個年代久遠的名號,連他自己都有些陌生,“在我八歲生日那夭,我的父母忽然宣布他們是彼此毫無感情的殺手,之後,我美滿的家庭一夕破滅,父母成了教官,兄弟是對手,而新身分是暗隱的培育殺手。”
莫逐日的身子有片刻的僵硬,當初剿滅暗隱的是地神和天王,但他們絕口不提關於暗隱的任何事情,而她沒想到,那居然是這麼一個慘無人道的組織。
羅伊陷入他從不回想的記憶中,唇邊揚起有趣的微笑,“初次比斗時,我嚇得嚎啕大哭,若非寧槐出手,我早死了,那些人嘲笑我的懦弱,我卻連提刀阻止他們的勇氣都沒有,太過弱小的人,在暗隱是注定淒慘的,尤其寧槐不在時,那些可以輕易動手殺人的大孩子,簡直把我當成他們的玩具。”
聽著他低啞的笑聲,莫逐日在他臉上看到了麻痺。他不痛恨那段過去,卻也不能原諒那個軟弱的人是自己,所以,連他都嘲笑著自己。
“後來呢?”像是要阻止他自虐的笑,她問道,喚回他渙散的心神。
後來?金色的眼眸閃爍著詭異的火光,羅伊目光熠熠的望著她,好像准備敘述一件值得興奮的事。“有一次,我受不了了,忽然,就殺掉一個地位甚至比寧槐還高的人,之後,我每殺掉一個笑過我懦弱的人,眼淚就少流一點,到最後,我不再哭了,也沒人再笑過我懦弱,就這樣,我殺光了我的懦弱。”
他殺掉的並不只是懦弱,同時也殺掉了那個純善溫和的羅伊,比起寧槐為任務殺人不眨眼,羅伊的內心腐敗得更徹底,已經腐朽的部位,又有什麼方法可以康復呢?
她撫著他的發鬢,心痛的垂下眼睫。除了為他感到悲哀外,她發現再多的辯解或開脫都是廢話。不曾經歷過那種苦的人,有什麼資格妄下勸阻呢?
他觸感柔軟的發絲彷佛上好的毛料,而他的心卻早已腐化成一攤惡水,困住了自己,也困住了她。
“既然寧槐救過你,你為何要跟永夜對立呢?”莫逐日提出心中最深的疑問。
“是出賣吧。”他替她吐出那個傷人的字眼,並對她說出,他從沒向任何人做過的解釋。“我只是想提醒他,不要以為從一個漩渦跳到另一個漩渦就算解脫了,他和單耘疾那個公子哥都太過天真,如果依舊干著殺人的勾當,那和暗隱有何不同呢?”
這所有的一切並不是巧合,永夜的轉變的確肇始於羅伊的別有用心,而他將罪過一肩背起,任憑寧槐誤會他。
“為什麼?”她抬眼,月光下望著他晦黯不明的臉孔,“為什麼你不說?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傷害你自己?”
“殺手不需要朋友。”他語調裡帶著絕望,諷刺的笑著,“寧槐、追風—他們太過重視朋友,本來就不應該當殺手,而我呢?該死千百次的人”他的唇被她的手搗住。
“別輕易的說出死亡,你還活著,不是嗎?”她祈求上帝,要他記得心跳的旋律,不要總是讓他喪失當人的知覺—而最終真變成了鬼。
羅伊用一個很輕的吻,印在她的手心,而她的雙眸刻畫著他的臉龐,小手不禁也隨之游移。
“可是,我終究是失策了。”他歎息,舒服的享受她的撫摸,冰冷魔性的金眸只有在望向她時,會呈現意外的溫柔。
“什麼?”她困惑的拉近彼此的距離,他說得太小聲了。
“不過,我很滿意。”羅伊微笑,輕聲呢喃的聲音越來越低,“上天讓我遇見了你,讓我看見那些美好,雖然我做出了些愚蠢的事,但是……”
他龐大的身軀忽然失去支撐力,整個人往後倒下。
莫逐日害怕的發出驚呼,“羅伊!”
淌倒在滿地血泊中,他的雙眸尚未閉上,緩慢的眨了眨,“沒關系,我只是累了……”他握住她纖細的手指,放在唇邊輕輕呵氣,雙眼無法聚焦的看著她,眸色逐漸迷蒙,“我真的……真的很羨慕風魔……”
他依舊喘息,但眼皮沉重得像是快要闔上。
莫逐日很害怕,不斷的搖晃他,“不可以,羅伊,站起來,你不可以休息。”
她勉強的扶起他—然而,她受傷的右腳連支撐自己都很困難,更何況是他。兩人站直沒多久便搖晃著摔倒,她吃痛呻吟,而羅伊也清醒多了。
“天快亮了……”他仰頭望向天空,一手緊緊的挽著她的臂彎,視線轉到身旁的她,“你還可以走嗎?”
她點了點頭,羅伊拆下一根樹枝當拐杖,兩人相互扶持,蹣跚的離開充滿血腥與殺戮的戰場,他們並沒有察覺,在滿是陰影的暗處,有一只嗜血的眼從頭到尾緊盯著。
島嶼的東方淺淺升起晨曦之幕,這一對衣衫襤縷的戀人正走進連他們自己也無法預測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