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情花開 第三章
    憶如是被喧嘩聲吵醒的。她無法聽得十分真確,但大約可以猜出有相對的兩方在為自己支持的對象加油助陣。她試著坐起來,覺得全身虛軟無力,但已經比昨天好些了。

    她用小木盆如廁,用水沖淨了倒出窗外後,慢慢回想起昨夜發生的事。回憶並不清晰。自開船後她就暈得連連嘔吐,昏昏沉沉。最難過的時候,她以為她快死了,她會把心、肝、肺全吐出來。

    模糊的片斷記憶中,有個男人逼她吃有肉味的稀飯,她吐到他身上,他好像沒有生她的氣。後來他又逼她吃清粥,她勉強吃了,是他餵她吃的。她記得她困得不得了,她好想睡覺,他卻一再吵她,用濕布巾搗她的額頭,還灌她喝熱熱的湯。她聞到自己嘴巴裡殘餘的姜味,對了!是他灌她喝薑湯,她今天才會感覺舒服些。

    他就是竭力反對她上船、堅持說他的船不載女人的耿船長。剛被他發現她喬裝上船時,她抱著最壞的打算,以為他要不是會把她扔進海裡,就是會趕她回岸上。結果他把她軟禁在艙房裡。只要他肯載她去日本,她並不介意在艙房裡待上十天。

    只是她做夢也沒想到,她會暈船暈得那麼痛苦,難過得要命。好在現在船行挺平穩的,不像昨天那樣搖晃,她雖然還是感覺不適,但至少可以忍受。

    她照了照釘在牆上的一面只比巴掌大了點的銅鏡,發現自己臉上畫上去的麻子都不見了。是耿烈把她的臉擦乾淨昀嗎?

    她記得除了他之外,還有另一個男人進來過這間艙房,是個瘦巴巴的小伙子,來給她送飯的。那時她難過得半死,連他的長相都沒看清楚。

    她決定繼續喬裝成矮麻子,以免再給耿船長添麻煩。她從行李袋裡拿出畫筆和顏料,對著銅鏡往臉上畫麻子。井大娘幫她買了些胭脂水粉,但她平常都脂粉不施,沒想到難得往自己臉上添顏色,竟是這般光景。

    畫好了,才剛收好顏料,就聽到叩門聲。她忙不迭的躺回床上,心撲通撲通的跳,不知該如何面對耿船長。如果她的記憶沒錯的話,昨晚她曾窩在他懷裡讓他餵食呢。噢!她怎會神智不清到任那種事情發生?

    門開了。她的呼吸為之一頓!

    進來的是那個瘦小子。

    她的呼吸恢愎順暢。

    瘦小了捧著個托盤,圓盤上是兩個湯碗。

    「江師傅,你醒了。」他把托盤放到桌上。「船長吩咐我請廚師給您煮素菜粥送來。另一碗是加了蔥和紫蘇、陳皮的薑湯。廚師說船上沒別的藥材,只能給您熬這碗薑湯,讓您發汗退火去風邪。」

    「謝謝你,小哥。」憶如壓低嗓音說話。「也請你幫我謝謝船長和廚師。」

    「您能下床吃飯了嗎?」

    「可以。」憶如把雙腳挪下床。「我已經比昨晚好多了。請問,甲板上發生什麼事了?」

    他笑著說:「他們好吵,是不是?簡直可以把死人吵醒。今天順風,浪又不大,船走得滿平穩的,牛老大就邀船長比相撲。平常他們比賽,十次有八、九次都是船長贏,但牛老大從來不肯認輸。他們三兄弟都在船上,閒著沒事時就湊在一起練習,同心協力想贏船長。大夥兒也都樂於下注,因為船長的贏面較大,所以賭船長贏的彩金較少,賭牛老大贏的彩金較多。平常船長都樂於和牛老大比賽,今天他不知道怎麼了,看起來沒什麼精神,說他不想比。大夥兒都起哄叫船長別掃大家的興,船長還沒答應,兩邊的支持者就吵起來了。江師傅,你慢慢吃吧,我要去看熱鬧了。」

    瘦小子出去後,憶如一邊慢慢吃素菜粥,一邊回想他的話。

    她聽說過日本人喜歡玩相撲,她對這種競力的活動並不瞭解,心裡有點好奇。

    瘦小子說船長今天看起來沒什麼精神,為什麼?是她的關係嗎?是他昨晚照顧她,因而犧牲部份睡眠?

    他的確對她太好了,好得令她感到不安、感到愧疚。打從他說他的船不載女人,拒絕讓她隨行去日本後,她就對他沒好印象,甚至對他產生些許敵意。沒想到他識破她矮麻子的喬裝,卻也沒為難她,甚至在她暈船暈得奄奄一息時還費心侍候她。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他早已經警告過她,這趟旅程並不輕鬆,是她自己不知死活硬要自討苦吃、自找罪受,他大可不理會她,讓她自生自滅,病死活該,可是,相反的,他在她病得神智迷離、昏沉無依時,竟待她如上賓,親侍湯藥。她如何承擔得起他的這份恩情?

    她依稀記得他說過,別在他船上出人命,別給他惹更大的麻煩。是嗎?他純粹是因為怕她死在船上不吉利,才那樣溫柔又耐心的照顧她嗎?

    雖然從小到大憶如一直都被爹和井大娘與師兄們保護著,習慣被人照顧,但她也不至於天真到以為陌生人照顧她是理所當然的。

    為了不再給耿船長惹麻煩,她乖乖的吃下素菜粥,保持體力;喝下薑湯,希望自己仍然烘熱的體溫能趕快恢復正常。

    把碗洗淨了,她閒閒的看著窗外的海面,聽甲板上傳來的喧囂聲。聽起來有兩方人馬在叫陣,比賽好像快開始了。忽然間,除了海浪之外,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了,接著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憶如側耳傾聽,仍聽不清楚,猜測那個聲音是在念比賽規則。然後她隱約聽到牛老三和另一個人的名字,沒聽到耿烈的名字,她就靜靜的坐在床上,聽其他船員們加油吶喊的聲音。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許多男人齊聲熱情、激烈的叫喊。她雖然沒有看到那場面,但也能想像那是個純粹的男人世界,與她平日生活環境中平靜的善寶齊與寧靜的寺院是截然不同的。

    她實在很好奇,很想去看看他們如何相撲。但是耿船長「命令」她要乖乖待在艙房裡,別出去給他惹麻煩,所以她只好打消步出艙房的念頭。

    這一組參賽者沒多久就比完了。嘈雜的聲浪中有欣喜、有失望、有歡呼、有唉歎。聲浪降低了一會兒又掀高了,顯然另一組比賽即將開始。

    憶如豎起了耳朵,仍然沒聽到耿烈的名字。他終究還是沒參賽吧?因為昨夜花時間照顧她而精神不濟吧?下次見到他時,應該好好謝謝他。

    師兄們都還好吧?咋天她自顧不暇,沒想到他們是否能適應風浪,他們也沒來探望她,想必和她一樣暈船暈得病歪歪的吧?幸好今天船行平穩了許多,她沒有作嘔之感,他們大概也會舒服多了。

    他們現在在哪裡?在甲板上看相撲嗎?以前她並不特別覺得做女人有何不便,現在她強烈的感受到:做男人自由多了,如果她是男兒身多好!

    突然,她聽到那個蒼老的聲音高聲叫耿烈的名字,她仍在發燒的身體似乎因而更熱。喔……呃……那是她剛喝下薑湯的關係吧?

    無論如何,她坐不住了,來回的在狹小的艙房裡走了幾趟,試著去摸門把,一拉就開了,沒有上鎖。

    她步出艙房,心兒蹦蹦跳。所有的船員一定都去觀賽了,沒有人會注意到她這個麻子的。她只去看一下,滿足好奇心,在散場前趕回來,誰也不會發現她曾離開艙房。

    她踮著腳尖,悄然無聲的上樓梯。其實她如果弄出很大的聲音,也沒有人會聽到。因為加油吶喊聲激烈得令她這個從沒聽過這種狂吼聲的土包子幾乎怯步。

    甲板邊上能站的地方都站滿了人。地藏王菩薩佛像的頭旁邊,和觀音菩薩佛像底座之間的地板上畫了一個圓圈。赤身露體只有腰部繫著一條寬圍帶,胯襠兜著一塊厚布的耿烈,和一個又高又胖的大漢正在互相推撞,他們企圖把對方撲出圈外,周邊的觀眾們如癡如狂的為他們加油吼叫。

    憶如臉紅心跳的看著耿烈,他的體格十分健壯,手臂的肌肉可能比她的腿還粗大。她雖然沒看過別的男人裸露的模樣,卻十分肯定別的男人都不如他精壯。現在使勁想絆倒他的那個漢子,看起來就是一團肥肉,不但不吸引人,而且挺噁心的。

    不知怎的,耿烈的目光突然射向她,她想躲已經來不及了。他錯愕的看著她,大感意外似的。她訕訕的想蒙住臉,莫名其妙的希望臉上畫出來的那些麻子,在這一剎那間消失不見,希望讓他看到的是她乾淨清秀的原貌。

    下一瞬,他的對手趁他不備時將他撲倒,他的肩膀壓到地上的白圈。那個耿烈介紹過的田叔舉起手來宣佈:「牛老大勝利!」

    四周爆起一大片歎息聲和少數的歡呼聲。

    憶如趕緊溜下甲板,惴惴不安的,幾乎是跌跌撞撞的回到艙房。關上了門,身體壓在門上,手撫著胸口,心裡頭那份不安不但沒減少反而增加。隱隱的,說不出來為什麼,她直覺的感到她的命運改觀了,她再也無法完全回到她原本安寧平和、井水無波般的世界。耿烈阻止過她,她不聽勸阻,硬要闖進他紛擾多變、波瀾動盪的世界,今後的她會有什麼際遇,她真的一點也無法預測。

    她隨即暗笑自己太多心了。她只是搭他的船去日本,他只是基於惻隱之心在她生病時照顧她。下了船到日本後,他繼續他的行船生涯,她繼續她的畫師工作,他們也許永遠不會再見面,又何必想太多?

    有人敲她的門,她的心狂跳起來,聽到松青哥叫喚她的聲音,她才鬆了一口氣,打開門來,和松青哥、柏青哥與饅頭打招呼。

    她請他們進狹窄的艙房,他們三人一排坐床上,她坐在椅子上,彼此問候。大家的臉色都沒有平時好,昨天一天都暈吐得叫苦連天。

    「姑姑,你不知道,統艙在下一層,比你這裡還晃得厲害。而且那裡不時都有人輪班在睡覺,人家常常嫌我們吐得臭兮兮的,叫我們去茅坑吐,可是芋坑更臭,不暈船聞了也會吐,我還以為我會吐出血來,吐死掉。」饅頭說。

    「的確苦不堪言。」原本就瘦的姚柏青兩頰好像又削瘦了一點。「幸好你能在這裡獨享一間艙房。」

    「我們得感謝耿船長願意把船長艙房讓給你。」姚松青說。「我聽送飯的阿冬說,所有的貨船都只有船長室是唯一的個人艙房,其餘能放置貨物的地方都堆滿了貨。為了防止海盜收刮走所有的東西,船艙裡設計了好幾道假牆。」

    一個人影出現在門口,他們一同看去,是耿船長。他板著臉,慍怒的目光掃過他們四個,再以頗不客氣的口吻說:「你們都在這裡最好,省得我重複說。在抵達日本之前,別再讓她——」他指向憶如。「離開艙房,否則後果如何,恕我不能負責。你們剛才看到了,牛家那三兄弟胖雖胖,個個都孔武有力,也都是出名的好色。其餘不出名的色鬼更是防不勝防。」

    說完他就走了,留下他們四個面面相覷。

    「你走出去過嗎?」松青問。

    憶如委屈的扁扁嘴。「人家好奇嘛!剛才只去甲板探個頭,看看那麼吵是怎麼回事,沒想到會被他看到。」他是因為看到她,一時失神而被對手撲倒,所以生氣了才來恐嚇她的吧?她已經把自己扮得這麼醜了,誰會發現她是女人?「耿船長也是一番好意,怕你出了差錯。」松青說。

    「人家看到我這副醜模樣避之唯恐不及,根本不會懷疑我的身份。」

    「為了安全起見,還是防著點好。耿船長會有這樣的顧慮,一定有他的道理。」松青說。「萬一你有個閃失,我們如何對得起你爹?」

    柏青點著頭接口:「我看我們輪流守在億如的門口吧。」

    「那不是更引人起疑嗎?」她說。「我不再出艙房一步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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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的兩天,整天都在下雨,風浪挺大的,憶如又嘗到暈船的苦頭,不過情況沒有上船的第一天嚴重。也許是阿冬每餐除了給她送素菜粥之外,還附上一碗薑湯的關係。

    上船後的第五天,天晴了,風平浪靜,她覺得自已的病已經完全好了,精神舒爽。早上大哥和四哥他們來看過她之後,她無事可做,便拿出絹紙鋪在桌上,畫出她記憶中的相撲場面。

    耿烈從那天氣沖沖的警告她不得再離開艙房後,就沒有再露過面。他討厭她給他添麻煩嗎?他氣憤她擅自出艙房害他輸了相撲嗎?如果他真的討厭她,那天又怎麼會那麼關心她,親自餵她吃稀飯、喝薑湯,連她把粥吐到他身上也不介意?

    她一邊畫一邊歎氣,一邊勸自己別想太多。該想的是她到日本能不能找到娘。雖然希望很渺茫,她還是不肯放棄希望。

    她對娘毫無印象。從小爹就對她說娘死了,很少提起娘。等她長大一點,看到別人有娘,心裡總是羨慕得很。八歲那年,學堂裡一個壞男童笑她娘是日本婆,她回家去問爹,爹才告訴她,娘在她滿週歲後不久接到家書,說外婆大病,恐不久於人世,希望娘回日本國去探親。娘本想帶她一起回日本,但是爺爺不准,娘只好自己回日本。本以為她一、兩個月就會回來,誰知兩個月過去了,連一封報平安的信也沒托船寄回。等到爹耐不住、訂了船票,預備起程去日本找娘時,卻接到噩耗。娘的父親來信告知,娘所搭載的那艘日籍客船,在接近日本海濱時遇到強風,因而翻船。半數的乘客飄流到海邊被人救起,部份乘客的屍體稍後在海上被搜救的船隻尋獲,但少數人至今仍失蹤,恐已凶多吉少。她娘便是屬於失蹤的少數人。經過半個月的搜尋與等待,原本苟延殘喘、不見到女兒不願死的外婆灰心了,在悔恨她害死了女兒的自責中撒手人寰。外公已在外婆的墳旁設立了娘的衣冠塚。

    爹聞訊,本想立刻趕往日本尋找娘,但爺爺不准他丟下工作去找顯然已經葬身海底的娘,怕萬一他也遭遇意外,一去不返,那年幼的稚女要怎麼辦。爹只好含悲節哀,寄情於佛雕藝術的鑽研,將祖傳的技業發揚光大。

    去年弘海大師跨海來台向爹下訂單,勾起了爹對娘的思念。二十年前他沒能赴日尋妻,這一回他矢志要隨佛像渡海,去看看妻子的祖國。

    憶如淚眼朦朧的回想,爹在病後仍堅持,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他就要去日本,他要去看娘喪生的那片海域,也要去看娘對他形容過的山川城廓。

    一向很少提起娘的爹在他的病沉重到下不了床時,反倒常常把娘掛在嘴邊。有一陣子他了無生氣,大歎不如早點去和她在九泉之下的娘相會。但是接到弘海大師的信後,他又妄想她娘也許還沒死,他要去日本找她。

    憶如大感困惑,弘海大師不過是在信裡提到,他之所以會到善寶齋訂購佛像,是緣於羽代夫人的介紹。羽代夫人是長岡領主淺井大人的如夫人,篤信佛教,懂得中文。莫非爹病昏了頭,否則豈會錯將羽代夫人誤以為是她娘?

    爹有時候也否定他自己的想法,他相信她娘不會拋夫棄女再嫁;但有時他又假設娘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假稱失蹤而嫁給高官。

    爹在世的最後那十幾天裡便陷入那種無法得解的謎團中。爹鬥不過病魔,彌留之際仍頻頻交代憶如要去日本找答案。

    現在她已經上了前往日本的船,被耿船長軟禁在船長室裡,再怎麼暈船,再怎麼鬱悶,她也不會叫一聲苦,她想去探訪羽代夫人,想要解開困擾她爹的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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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過一天就要到日本了,天氣卻轉壞了。

    前一天還稀稀落落的雨,變成了傾盆大雨,風勢也逐漸增強。整個下午大雨不停的下,天色灰濛濛的,像老天爺不高興,往人間倒水發洩怒氣。

    憶如本以為自己已經不會暈船,沒想到又不舒服了。當海水濺進窗子,她才發現船搖得好厲害。而海水既然濺進了這一層的船艙,那麼下層的統艙豈不更嚴重!大哥四哥和饅頭會有危險嗎?

    她頓時恐慌起來!二十年前她娘搭的船也是遇到這種情況吧!人總以為人定勝天,有志者事竟成,殊不知大自然的力量大得教人不得不承認造化弄人,人命危淺,禍福無常。

    船身突然大幅度的傾斜,令她連桌子都抓不住,身體被拋去撞到牆。

    天哪!他們的船要翻了嗎?她要到海底和娘作伴了嗎?爹的遺願終究無法達成嗎?

    佛像!甲板上的佛像仍安然無恙嗎?那是爹畢生的心血,可不能受損受潮,甚至漂落海上!

    她顧不得肩膀可能已經撞得瘀青,打開房門,一路搖搖晃晃、跌跌撞撞的往甲板走去。

    上了甲板,她才真正意識到風雨有多大。她的全身一下子就淋濕了,整艘船像在魔浪上跳舞,忽上忽下,左蕩右擺的,要不是她死命抓著充當扶手的粗麻繩,身體恐怕己經飛出去了。

    強風暴雨打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睛,甲板上卻有許多船員不顧自身的安全在賣命的工作著,一些人奮力綁牢繩子鬆脫了的佛像;幾個人追著斷掉的半截桅桿跑;另一根桅桿上的望斗正搖搖欲墜;一張布帆顯然是被風扯破了,掉落在甲板上。布帆的一角被地藏王菩薩的禪杖勾住,當船被浪推高起來時,布帆就鼓了起來。

    耿船長張大嘴巴吼叫著在指揮船員,可是雨聲浪聲太大了,憶如根本聽不到他的聲音。她看到被粗麻繩扎捆了三圈的一桶顏料在鬆動。她高聲喊叫,想提醒船員們注意,可是沒人聽到她的聲音。一個大浪打上甲板,海水沖進她張著的嘴巴,她因此嗆到,要不是她一看到大浪打來,及時緊緊抱牢甲板上的一根柱子,現在可能隨著海水下船了。

    糟糕!一個顏料桶滑開了!她跑過去,叫喚著請船員來幫忙,可是沒人理她,因為剛才那個大浪把本來就搖搖欲墜的望斗打了下來,砸到兩個船員,大家都往那邊看去。

    憶如抱住滑開了的顏料桶,想把它推回原位綁好,可是另一個顏料桶又滑開了,她顧得了這桶,顧不了那桶。船身傾斜了一下,她顧不了的那個顏料桶直直滑到另一邊的船舷,發出碰撞的聲音。

    她看到耿烈循聲轉過身來,和她接觸的目光中有驚愕、有不解、有憤怒。他又生她的氣了,氣她擅自離開艙房。她張開嘴巴想為自己辯解,想叫他來幫忙綁顏料桶,可是還來不及發出聲音,一個巨浪就打了過來。隨著船身的晃動,她莫名其妙的飛了出去,所有的意識在剎那間停頓,不相信會發生這種事。下一瞬,她落進了冰涼的海裡,意識還沒完全恢復,浪自頭上壓下來,將她打入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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