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敲響了。
佟童雙手支在桌上,拖著下巴,臉上帶著一抹微笑,神情專注地盯著講台上的人,無視於同學們因鐘響而躁動起來。
「下禮拜就是這學期最後一堂課了,請同學告訴同學,翹了一學期的課無所謂,至少得記得來考試。」
同學哄然大笑。
有何好笑?佟童依舊是昂著臉凝望台上的身影。
戚傅言是G大最受同學歡迎的教授,講課輕鬆而不失深度,別說不來考試,就是大學生習以為常的缺課情形,到他的課堂上,也就不再平常了。
因為,他是戚傅言。在G大廣受同學愛戴的客座教授,生於廣州,長於台灣,留學加州,專任傳播學,年輕學子視他為良師益友,更有不少外校生慕名而來旁聽他的課,就像佟童。
一如往常,才宣佈下課,一大票同學立即圍攻上去,魚貫似的伴著他走出教室,舉凡失戀、打工、人際之事,無論悲喜,他們都喜歡和他分享。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佟童才回神,帶著微笑卻掩不住落寞地開始收拾書本。能看見他真好,但她不喜歡混進人群去跟眾人分享他的關注。
「佟童,準備好了沒?」
她聞聲側過頭。
方楹站在窗口朝她揮手。
一抹燦爛綻放臉龐,佟童抱起書本奔出去。「想想呢?」挽著方楹問。
「她呀,先到冰店去打工了,連半小時的工錢也不放過。」
「不是說好了一起K書嗎?為了賺錢被當不值得吧?」佟童皺起眉頭,期末考快到了,想想不會沒這點警覺吧?
「放心,錢想想是何許人也,凡是跟數字相關的事件她都很會拿捏,錢和分數一樣不例外,何況臨時抱佛腳這種小投資大回收的事,她可在行了,她說了半小時後到圖書館跟我們會合,然後再K兩個小時的書,依照計劃晚上一起吃飯。」
方楹體貼地分擔了佟童手上的課本,輕鬆愉快地邁開步伐。
方楹念社福,想想唸經濟,佟童念新聞,三個同屆不同系、個性迥異的女孩,卻能成為莫逆之交,也許是人們常言之緣分,她們同樣珍惜著這分得來不易的友誼。
佟童暗笑自己瞎操心。什麼嘛,自己竟然替想想擔心,想想那點小聰明她還不清楚嗎?從大一到大四光為打工賺錢就不知翹了多少堂課,但她就是有辦法低空越過,像她說的「生平無大志,只求六十分」。倒是佟童自己,不夠用功,臨陣磨槍也難免失利,大一英文還被連當,勉強可取的是她從不翹課,即使坐在台下早失了魂,她還是很給老師面子地瞪著大眼睛讓人以為她認真聽講,沒辦法嘍,誰教她天生容易神遊。至於方楹呢,該玩的時候玩,該唸書的時候唸書,要她「凸槌』比登天還難。
「你剛才在教室發什麼愣?」方楹睨她一眼。
這學期,方楹每週都得到G大的圖書館待上兩小時,因為得陪佟童來旁聽戚傅言的課,她就不懂那戚傅言有何魅力,她寧可到圖書館吹冷氣。
「我呀在想一個會疼我一輩子的人。」佟童貝齒輕咬著下唇,無法抑住唇邊甜甜的笑。
天啊!又發作了。認識佟童快四年了,方楹知道她暗戀過的對象有:大她幾歲的博士班學長、某家餐館笑起來有魚尾紋的法國廚師、學校附近那家診所年近四十的醫生。以上是方楹熟知的,不知的嘛……也許擦肩而過的歐吉桑她都能談場想像的戀情。而這會兒方楹根據經驗法則,此次讓佟童築夢暗戀的對象,九成九和戚傅言有關,而且不只是遙望愛慕那麼簡單了。
方楹覺得,佟童的愛情似乎發生得容易,只要稍微對她表示一點關心,稱得上是長輩的,她便自以為愛上對方了。極度荒謬的,她喜歡的往往不是某個人,而是對方給她的距離感。然而,她竟不自覺。
方楹沉吟著說:「你知不知道阮玲玉怎麼死的?」
佟童側過頭,望著她的側影,眼底有一抹困惑。
「自殺?」誰不曉得啊,期末會考嗎?
方楹步伐堅定,直視著前方。
「你呢?我看你也用不著自殺,光是那些口水和你自己一大缸的眼淚就先淹死你了。」
「我!?」
方楹側頭,直視她澄澈的眼,堅定地吐出一句:「人言可畏。」
想成為輿論的主角很容易,能無視閒言的殺傷力卻不可能。總是異想天開的佟童能瞭解嗎?方楹真替她擔心。
※※※
東北角海岸
海水湛藍,夕陽餘暉中,他們對望著。
「傻瓜,你知不知道我比你大許多?」戚傅言無奈地回應佟童的表白。
工作上,他是有專業領域、受年輕學子歡迎的傳道、授業、解惑者;婚姻上,他有個人人稱羨、知性十足,卻和他分隔兩地的美麗妻子;在靈魂底層,他是個受不了束縛、想望自由的男人。在這女孩面前,他是不願停泊、稍不慎便將面臨驚濤駭浪襲擊的舵手。
美麗的浪花因衝擊而成。然而,這短暫的美麗卻常要人們付出極大的代價,不只是決心,更須有玉石俱焚的準備。唯有經過生命的某種歷程才能體會這點,因而,不能輕忽。
「我不在乎。」她執拗口吻帶著孩子氣。
「我結婚了,有小孩了,你也不在乎?」
他渴望航駛平靜無涯的大海,自由而安全。
年輕時,他也有過馳騁刺激駭浪的冒險精神,而今,有的只是不該的眷戀。
一個男人,走到了某個既定階段,終將發現生命其實沒所謂的塵埃落定,日復一日的生活模式,讓他不再需要耗費過多精力追尋理想,期待的喜悅漸漸少了,連受傷似乎也不再容易,稍不慎就會讓自己如擺鐘過活,如此過下去。若有目的地,大概是人類一致的死亡。
佟童強行要侵擾他已成制式的生活,理智不容他越軌,但,習慣了關心每個支持他的學生,要戚傅言無視她對自己的衝擊是不可能。
她燦爛的笑顏會是許多人人生途中一處賞心悅目的風景,對他而言,是眷戀無限,擁有太難。
「是的,我不在乎。」她語氣篤定,繼而眸中掃過一抹遲疑。「你不愛她,對不對?」
「你相信我會和一個我所不愛的人結婚嗎?」
「我……」她嘴唇微顫。儘管想自欺,卻很難。看見她蒙上霧氣的眼眸,他的心不由動搖了,喟歎一聲,除非自己的心先死了吧,否則怎能狠心地要她死心。
他伸出手,將她攬到自己的胸口上來。
「為什麼不去喜歡那些和你同年紀的男孩?」他心疼她的癡。
「我也想啊,但我做不到,除了障叔,我就只喜歡老師。」
「那麼就去告訴他,告訴你的障叔叔你有多喜歡他,他比我有資格給你幸福。」
她靠在他胸膛上望著大海,幽幽地說:「我曾聽一個人說過:『我不是基督徒,但我相信聖經上說的——請不要驚擾了你所愛的人』。只要他過的幸福,我也就滿足了,郁茹是他想要的幸福,我……」她鼻音濃重。
你卻已經驚擾了我。他想,怎麼會有這麼傻的女孩?
「老師,你不喜歡我嗎?」如果他要她放手,她就放,然後帶著愛慕守候一旁,不再打擾他。
「我怎會不喜歡你呢?」他會選擇教職的原因,絕大半是他喜歡和那些大孩子相處,他也曾有過彷徨的年少,深感到年輕的生命需要有經驗的人給子鼓勵,因而,他樂於分享他們的喜悅和哀愁,但,他沒想過和佟童衍生出不倫的情感。
「你知不知道,喜歡和愛有不同的定義,也有不同的類型?」她對他的情感是何時開始的?
一開始,她和那些為情彷徨的年輕孩子似乎無異,不同的是,她總獨來獨去,帶點惹人憐的羞澀,說起她的障叔,眉宇之間總會流露出一抹不適合她的黯然,他以為年輕就該無憂地揮灑青春色彩,為抹去她臉上的憂愁,他著實費了點心思,直到最後,他來不及阻止她變質的傾慕。
「不管是哪一種,我不在乎,就算是同情、憐憫都好。」她仰起小臉。
「我下個月就要去東京了,你也要畢業了,以後……」趁現在還來得及。
「老師要去日本?旅行嗎?」她扯住他的雙臂,驚問。
「師母在日本是個小有名氣的服裝設計師,你應該聽說過吧?」就此斷了吧。
「你要去和她團聚?」她不願相信。他說過他們理念不合的,他熱愛台灣,所以對她的催促向來置之不理。
「是的。」何蘋是個有企圖心的女人,他們夫妻分隔兩地也有四、五年了,現在兩人只剩下一紙證書的關係,若非共有一個十歲的女兒,他還真懷疑他們是否相愛過。看見佟童,他就想到跟著祖父母住在南部的女兒。對她,也許存在著某種移情作用吧!
為了女兒,他願意給自己的婚姻一次機會,也希望佟童在他離去之後,視野自然會變大,但願這孩子能找到屬於她的幸福。
落寞之情溢於言表,佟童不懂,為什麼她喜歡的對象都無法接受她。
他轉身,面向大海。
她凝視著他的側影,心感淒惻。
步下講台的他,少了活力,多了滄桑,一個不再年輕、不算俊逸的平凡男子,她為之動心。今天的老師看起來好憂慮,不再是台上侃侃而談的博學者,也不再是被同學簇擁的咨詢師,哪個才是他真實的面貌?
落日即將消失在海的那邊,天將夜,最是黃昏時分,她別開頭,不忍看他模糊的身影,大海上有著帆只漂浮,是歸航嗎?
淒涼的氛圍,教她想哭。
也許,永遠也找不到屬於自己的港灣了。她想。
※※※
「唉,你上網看了沒?」
「噢!你說G大戚姓教授和T大新聞系四年級女學生的那件緋聞啊?」
「對啊對啊,我也上去看了,真想不到戚老師是那種人!」
校園裡到處是七嘴八舌地討論。
「我真佩服他們,師生戀又怎樣?婚外情又怎樣?愛情無罪。」
「無罪才有鬼咧!有種就不要縮頭縮尾的,他們敢公開戀情嗎?不敢。現在被揭發了,敢出面承認嗎?不敢。喝,聽說男主角還逃到日本去了。」也有這類的激辯。
「喂,你上網看了沒?」佟童考完畢業考,被拖到無人的教室,方楹脫口急問。
「連你也要八卦?」佟童白她一眼。
「我八卦?我關心你耶,雖然網上沒公佈緋聞女主角的名子,但很明顯,本校新聞系四年級佟姓女學生,還能指誰?」
「沒錯,就是我,我就是喜歡他,喜歡一個人有錯嗎?」
「小姐,你真執迷不悟耶,這不是對錯問題,而是嘴巴長在別人臉上,講出來的話有多難聽你知道嗎?」漫天飛的流言實在可怕。
「我只知道他走了,什麼也不說的就逃走了。」佟童眼裡閃著淚光。
「走了也好,現在只要你順利畢業就謝天謝地了。喂!你沒跟他怎樣吧?」
「還能怎樣?最壞也不過像他們所說的以身相許。」不能哭,她告訴過自己要尊重他決定的。
「不會吧?你……」方楹啞口無言,不禁翻翻白眼。難怪人家說雙魚座的女人總會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團糟!真受不了。
鳳凰花開的季節,佟童從深鎖的窗裡望向窗外模糊的世界。
※※※
「愛,就是要愛到心痛為止吧?」我不禁也要這麼問了。
望著他的背影,一股淒惻惶然的憂傷從我心底升起,而他只是靜靜地吹吐煙圈,煙頭在霧裡閃熠,繚繞的煙霧中,我的視眼模糊了。那天,我看到完全陌生的他,望著大海,深鎖眉頭,自由才是他想望的吧?一個射手座男子,我深愛的老師,別了。
——給我親愛的健哥哥
騏健穿著浴袍,拿著毛巾擦拭頭髮,順手按了電話答錄機的聽取鍵,悠閒地往電腦前的舒適大椅坐去。
你有五通留言:
「騏健,早就拿到碩士學位了,也該回……」是鄭連瓔,一個精明幹練的女人,他的母親。
他不耐地側身,伸長手按鍵跳過。
Antsy,IamSmiley.Wewillthrowacocktailpartydoyou……」無謂地應酬,他又按跳鍵,漫不經心地移動滑鼠。
「大醫生,忙什麼啊?我們快四年沒見了吧?」是佟恩?!騏健溢出微笑,留心傾聽著:
「本人我現在在台中的一所技術學院教電腦工程,原來啊,當夫子並不如想像得乏味,我可是我們學校最年輕的男老師喔,有不少女老師對小弟我傳達愛慕之意……」
佟恩就是那種帶點豪俠氣派的男孩。聽他興致勃勃的語氣,騏健猜想著他的性情八成未變,開朗活潑,騏健的笑意不自禁加深,他想念著佟恩溫煦的臉龐和明朗的性格。
第一次遇見他是在台灣留學生聚會裡,莫名的好感在騏健心裡滋生,他知道用「同是台灣人」並不足以解釋自己對佟恩的親切好感。他喜歡佟思朗俊的氣質,無心機的笑容,接近他時,總能讓人感到某種難得的幸福和快樂。
認識鄭騏健的人都曾約略感到,挺拔俊逸的他就像上帝精製的藝術品,即使是傲慢的歐美人也難免會因他的出現露出讚歎,帥氣且優秀的東方男子在白種人的印象中並不多見。翩翩風度的鄭騏健更是東方人的驕傲,人們會被他的氣質所吸引,喜歡上不吝惜表現友善的他,但縱使是與他再親近的友人,最後仍會感到他身上散發出的距離感;任誰都要懷疑,他和人們的親近究竟是形式上的禮儀,還是人們期待的真情。
不須懷疑的答案是:鄭騏健,他是不失中國傳統氣質的英國標準紳士。
「……聽說你上個月為世界展望會所辦的活動到非洲南部義診。學長,不夠意思喔,你的消息我竟然得透過第三者才能得知,而且是我那小麻煩妹妹……」
佟恩的聲浪模糊了,佟童傳來的e-mail轉移了他的注意,瞬間,世界只剩下了佟童的心情故事。
這個總是透過e-mail跟他傾吐心事的小女孩,就是佟恩口中的麻煩妹妹。
騏健笑笑,借由想像很難讓這兩兄妹有聯集的空間。獨自背著行囊遠赴英國的佟恩,幾乎是無憂的,別人口中會哀怨半天的難題與挫折,佟恩卻連抱怨也不曾,他總是很有主見而且樂觀地解決.困難。佟童呢?這小女孩似乎有不少的憂愁,許多煩惱還是莫名自找的。他比較容易把她和林黛玉聯想在一起。
也不知怎麼的,他極度在意佟童丟給他的問題,也時常因為她的心情故事而影響情緒。不只因為她是佟恩的妹妹,騏健常想,如果他也有個像佟童一樣的妹妹,會跟他傾訴心事,會讓他擔心,也或許會帶給他快樂,那麼,「家」對他的定義將會不一樣,他也就不會在英國一住多年了。
每次用她的語言走進她的世界,傳送給她一些想法時,他就會覺得世界又遼闊了一些,不再是他所熟悉的英國,不再是他記憶中的台灣,不再是他的理想醫學,屬於他自己的紛擾遙遠了,她的夢、她的癡、她的愁,甚至她的天真佔滿了他的思緒。
逐漸地,他們有了某種默契,在字裡行間熟悉了彼此。
聽過一個說法嗎?在很久很久以前,男人和女人本是一體,但上帝為了試煉人類的真情,於是將人體一分為二,這之後,大多數的世間男女有了某種本能,就是——尋覓自己曾經失落的另一半,找到了,生命也就完整了。沒有人能獲得提示,也沒有人能夠事先得知答案,子是,這過程裡,有不少人會左顧右盼,頻頻回首,又不住地往前遙望,一次次地問自己:是他(她)嗎?
你是否也曾這麼驚惶地自問?就怕錯過那個人。
相信我,冥冥之中有著一種力量,它會將你牽引到那人面前,這一路上的許多插曲,就當是上帝賞予你的美麗風景吧!會悸動、會懷念,但終究不屬於你,又何需心傷呢?我不知道愛一個人是不是非得愛至心痛,但我知道,能夠被一個自己所愛的人愛著,才會是幸福。
——給我可愛的童妹妹
幸福?能被健哥哥愛著的女人一定很幸福,因為他真的很善解人意,佟童想,而且哥哥說過,學長是個聰明、漂亮的男孩,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他呢。
如果有一天,我們在街頭相遇了,會不會認識披此呢?
我們在各自的想像中和實際的你我是相仿的嗎?我不急著揭曉答案。有天,在一個陌生的國度裡,我巧遇一個人,也許他會在與我擦肩後回眸、微笑,如果是你,請給我一個西式的擁抱,我將知道,眼前初見的人,是我相知已久的朋友。
等待和你相遇的人
「我就是佟小姐。」佟童疑惑地望著半夜按鈴的年輕人。
「我們是航空快遞人員,」男人遞上簽收單。「請你簽收。」
一個體型高大的男人從他身後竄出來,手上抱個幾乎和佟童一般大、藍色碎花布飾的可愛玩偶,大熊手上套著一隻精緻典雅的懷表。
「這是……」她好驚訝。
恭喜你終於畢業了,今後可要好好加油喔!
雖然我長年住在國外,但感謝你那可愛的哥哥,在英國期間帶來許多國內歌手的CD,所以對台灣一些動人的歌曲並不教我陌生。送上了一個替身,下次感到委屈時,看著它,就當是我跟你唱著一首歌:「想哭就到懷裡哭」。即使不知彼此的長相,但只要你戴著這只懷表,若巧遇了,我便知是你。
不希望你憂傷的人
佟童含淚笑看著騏健親筆寫的卡片,勁捷風雅的筆跡。她取下懷表,那是未經轉換的英國時間。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是有耐心地開導她,佟童感動得無法自己,健哥哥就是有辦法教她忘了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