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佟童有記憶以來,最快樂的一個夏天,因為障叔和她的約定。
一直到多年後,她才恍然,原來那年夏天帶給她的生命轉折,並非只是美麗的夢想。如果她的生命能直接跳過那年夏天,或許,她的故事也將改寫,會是她希望的單純幸福。
十七歲,是寂寞的嗎?
至少,十八歲的我,仍寂寞著呢。
他們說,爸爸是豪爽而人緣極佳的好人。但,我對他的印象卻只剩了我三歲以前、他三十歲以前留下的照片。最近,我常在想,若不是豪爽的爸爸結識了郁茹的爸爸,我大概就不會如此清楚失敗的滋味了吧?
我在怨爸爸嗎?不不,我只是沮喪,沮喪自己的處處失敗正對照著郁茹的事事成功。其實,我該滿足的,雖然爸爸早就離開了我們,但我知道他愛我,還有媽媽、哥哥、障叔,好多好多人,他們都愛我,所以我是幸福的,個人的失敗算得了什麼呢!
——給我親愛健哥哥
「佟童?這丫頭又躲哪去了?」
佟童停下在鍵盤上飛舞的手指,是媽媽在樓下揚聲。
今晚,佟家來了許多親友。
佟家雖是單親家庭,但並沒一般人以為的淒苦、相反的。他們家有著滿滿的愛和永遠不變的熱鬧氣氛。
這天,佟家有三件喜事,一是在中部小學任教近三十年的佟母,將在新學期接任校長職務;次為佟家老二佟恩從英國留學歸來;三是慶祝佟童和寄居佟家十年的黎郁茹雙雙考上大學。
「媽咪,我幫你上去看看她。」
多麼善解人意的聲音啊!
「還是郁茹最乖了。」
佟童想像著媽媽臉上疼愛讚賞郁茹的神情。
她關閉螢幕,視線調向窗外,默數著:四、三、二、一、果然!
身後「蹦」地一聲,房門被撞開來。「哎呀,大小姐,你還在發癡啊?」
如果是她不敲門闖進郁茹的房間,郁茹會有何反應……佟童回想著。
「你真沒家教耶!」那是一張陰測的臉,冷冷地睨著她。「你媽沒教你嗎?進別人房間要先敲門。」
我媽?不就是你親熱叫喚的媽咪嗎?佟童猶記自己像小媳婦犯了錯的惶惑心情。只要郁茹那雙美麗的眸子一掃化為凌厲,她就得提心吊膽地接受她教訓,那是十年前就開始的事了。郁茹來她家的第二年,佟童漸漸感覺她對自己的異常態度。
兩人獨處時,郁茹嘲諷的話語教她難堪,冷厲的神色也總讓她不寒而慄;然而,她還是懷疑,是自己太敏感了吧,郁茹怎麼會針對她呢?佟童不相信討長輩們歡喜、被認定為乖巧善良的郁茹會特別討厭她!除非,是自己得罪了她。
黎郁茹的父母死於飛機失事意外,當時她八歲。
而佟母是除了教學外,便將生活重心放在兒女身上的好母親。由於經濟許可,加上佟父和黎父生前如弟兄的交情,向來待人熱心的佟母,義不容辭地收養了當時將被送往孤兒院的郁茹,並認她作乾女兒。
佟童記得,是那年的八月,她七歲的夏天。
從此,長佟童一年的郁茹被安排和她一起入學、一起生活,理所當然地分享佟童所擁有的一切,包括家人的關愛。
「郁茹,我好喜歡你喔。」和郁茹第一次獨處時,佟童由衷表現出友善,她希望所有人都開心。
佟童從不因為少了父愛而難過,因為有疼她的母親,兩個寵她的哥哥,還有許多視她如寶的叔伯阿姨,她很滿足。
「你喜歡我什麼?」郁茹臉上沒有笑容。
「我喜歡你的漂亮、你的聰明,也喜歡你當我姐姐。」佟童心無城府地說。郁茹有張瓜子臉,一雙靈活眼眸,長睫毛、挺鼻子、薄唇,八歲的她已是惹人注目的小美女。
「我不喜歡輕易說喜歡的人。」郁茹露出不屬於那年紀的老成。
佟童笑容猶在,微歪著小腦袋,小圓臉上一雙澄澈的大眼閃著困惑。
「不懂啊?」郁茹似有若無地冷笑。「我,不喜歡你。不管你的善良是真心的,還是裝的,我就是不喜歡。」她加重語氣,瞇起眼,銳利如劍的眸光無情掃射。
佟童微張詫異的嘴,眼裡滿溢善良的疑惑,郁茹不喜歡她?疑問之外,她小小的心靈第一次感到受傷。
一直到十年後的今天,佟童仍不明白:究竟郁茹不喜歡的是她的善良,還是不喜歡善良的她?
思想單純,不夠靈敏的佟童無法悟透許多道理。基於人性的微妙複雜心理,不喜歡一個人可以是不需理由的,這點她大概永遠也不懂。
富有同情心的佟童友善所有的人,不管親近或陌生、漂亮或平凡,她都願意付出真誠的關愛。
「發什麼呆啊?」郁茹推她一把,不耐地撇嘴。
在聰明過人的郁苑眼中,佟童近乎是個智障,成天就只會做白日夢。哼!老天無限,竟然給她考上大學,郁茹恨恨地想著,她黎郁茹樣樣比佟童強,唯一輸她的就是沒愛她的至親,她不甘心,佟童的狗屎運讓她埋怨老天不公!
「噢!?」佟童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的神情,不知道她今天心情如何?是會待自己如姐妹?還是祝她如仇敵?
生活在同屋簷下的人若得不時拿捏著如何相處應對.真的很累。郁茹像刺蝟時,佟童就只能當縮頭烏龜了。
明知不易,但佟童仍癡心地希望和郁茹真誠、親愛地相處輕鬆自然地做好姐妹。
「你媽找你。」郁茹射出一箭。
在佟童面前用不著偽裝,她刻意在語句裡劃清關係,語氣強烈的不屑。
佟童猶記得,郁茹到佟家的首次晚餐,那個讓佟童首次有無容身處之感的夜晚。當時佟母讓小黎郁茹坐在自己身邊,餐桌上全心注意郁茹情緒的佟母,竟然將女兒忽視了,郁茹佔去的是佟童的位置。當佟母發現躲在牆角掉眼淚的佟童時,竟粗心地誤以為女兒是矯情、耍脾氣,性急之下說了她幾句:「怎麼這麼不懂事呢?動不動就哭,也沒人欺負你啊,你看人家郁茹……」
唯一清楚佟童委屈的,是和她年齡相近的郁茹,那瞬間,她感到莫名地振奮。佟童是家人的寶,那次佟母的責備是佟童有記憶以來最嚴厲的一次,佟母不知道她為何哭,為何在客人來訪時不肯像個乖小孩一樣懂事,郁茹卻知道。
從第一天進佟家她就知道了,搶走佟童所擁有的一切,看著佟童受委屈會帶給她興奮,並能撫平她心中的不滿。小小年紀的她看見了自己的目標:製造佟童的災難。借由佟童的難堪享受強烈的快感,便是她過去十年的成就。
可笑的是,佟童似乎明白她的居心,卻從不為自己爭取,從不反擊,唯一可能的反應是躲起來哭。這讓郁茹更加莫名地痛恨她,她費盡心思掠奪佟童的城堡,佟童卻只會流淚豎白旗,再不就是委屈自己成全她。她以為自己在幹嘛!?
因為她有本錢所以當大慈善家?可惡!面對不反擊的對手,佔據優勢又如何,可恨的感到勝之不武。
「障叔來了嗎?」佟童柔聲問。
對於弄不明白的事,佟童從不過分揣測,面對複雜的郁茹,她也只知道一個事實:想搞清楚郁茹的真意根本不可能。至於其它的真相,她亦不求瞭解,因為簡單的自己無法負荷。
「障叔沒告訴你嗎?」郁茹笑了,加重驚奇語氣。
「什麼?」
佟童傻愣愣的模樣,使她得意,又感到不痛快。
無知,是一種幸福。佟童就像對錯分明的是非題,單純得讓郁茹眼紅忌妒。
『他今晚不會過來了。」她斂起笑容。
「為什麼?」
「他既然沒告訴你,就是覺得不重要,是他的事情對你不重要呢,還是你對他不重要,你就自己想吧。」
好複雜的說法?!佟童微皺眉。
「嗨!兩位美麗的女主角,還有空瞎扯打屁?樓下滿屋的客人等著你們呢。」佟童和郁茹同時回頭,佟恩靠在門邊,一派悠閒。他咧嘴笑著,是和佟童同一模子印出的明朗笑容。
「二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郁茹驚喜揚聲,兩大步奔了過去,雙臂親暱地攀上俊逸挺拔的男孩脖上。
佟童的視線停住在郁茹的臉上,真是變化莫測啊!前一秒鐘還冷漠待她,怎麼現在……
「剛到,行李還在老哥車上呢。」
剛從英國學成歸國的佟恩,是佟家今晚的宴會主角之一。
「你有沒想我呀?」郁茹甜膩膩地追問。
「有。」佟恩拉下她的手,朝發愣的佟童走去。「早晚三炷香的想法,還想死了我最愛的麻辣臭豆腐,最最想念的是……我親愛的小妹妹。」
佟童這才從郁茹帶給她的驚愕中清醒,溢出滿懷的感動和喜悅。
「那是說,我是唯一比臭豆腐更教你想念的人嘍?」佟童噘嘴,皺起鼻子,孩子氣地瞅著面前的男子。
「那還用說。」佟恩學她噘起嘴,眨眨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眸。「因為你比臭豆腐還臭嘛。」
佟童跳起來在他胸口上輕捶一拳,眼底閃著淚光,她親愛的哥哥終於回來了,嘟濃著:「什麼臭豆腐嘛,原來呀牛牽到了英國也還是牛,讓你喝了洋墨水,竟然還是同樣的格調。」
「嘿,你這崇洋媚外的小鬼,告訴你,我啊就喜歡咱們國家的民俗風情,怎麼看都是台灣的月亮圓,尤其是台灣特有的路邊攤文化,噢!嘖嘖嘖!那可不是英國鄉野名萊、法國高級料理能比的咧!」佟恩誇張地嚥了一下口水,連聲讚歎道。
佟童抿嘴忍住笑,忍不住如湧泉的淚,又是抽鼻子,又是皺眉的一臉滑稽,她率真的哥哥一點也沒變。
「傻瓜!」佟思揉揉她的頭,憐愛的手足情溢於言表。「你怎麼還是這麼愛哭啊?」
「人家哪有愛哭嘛,都是你啦,每次都把人家弄哭。」
佟思揚眉,斂起玩笑神色,雙手捧著那張又哭又笑的娃娃臉,他仔細地端詳著妹妹的每個表情,連耍賴的樣子也沒變。
郁茹杵在門邊。
他們兄妹的友愛讓郁茹不爽到了極點,她瞇起閃爍不定的眼,向前跨一步,扯出一抹微笑。
「郁茹,你先下去,媽也許需要人幫忙,我剛才還聽見驥嬸在找你呢。」佟思眼神仍停駐在佟童臉上,卻對郁茹說。
郁茹站定,笑容在臉上,眼底閃過多疑和陰沉:想支開我,不准我介入嗎?
口口聲聲當我是一家人,其實是屁話!
「驥嬸找我?」
「怎麼不見障叔呢?驥嬸也問著。」他終於側過頭正視她。
「喔,障叔上台北找房子了,我們要住在一起呢。」
「我們?」佟童驚問。
「就我和障叔啊,我們要租間房子住一起,障叔在台北找到工作了,你不知道嗎?是知名公司的室內設計師喔,障叔很厲害吧?將來障叔還會自己當老闆,有自己的公司。」
「怎麼……我不知道?」佟童難掩落寞。
「哦?障叔沒告訴你呀?」
「郁茹,你先下樓,告訴媽我們等會兒就下去。」
佟童沒忽視郁茹翩然轉身前,眼中那抹得意神色。
佟恩展開雙臂,微笑地瞅著失魂落魄的佟童。
她又噘起嘴,想哭,向前跨一步,在眼淚掉下前投入面前的懷抱。
「唉,你根本是在嚇唬人嘛,老說自己考不上,原來是『惦惦吃三碗公』。」
「我自己也好意外。」佟童不好意思地笑了。「說不定是試卷改錯了,本來我真的做了落榜的心理準備呢。」
「說我佟恩的妹妹會落榜,怎麼可能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根本不是讀書的料,尤其跟郁茹一比就更遜了,她可是年年考第一,連大學都要進第一學府,哪像我是誤打誤撞,我永遠也趕不上她。」
佟恩推開她從真打量她的表情。「有人給你委屈受嗎?」
怎麼突然這麼問?佟童不解。
「喜歡的人不喜歡你?」佟恩正色問,不喜歡拐彎抹角。
「哥,你扯太遠了吧?」佟童一屁股坐下,哥哥發現她喜歡障叔了?
「我看啊是那個人不好。」佟恩斷定。
「才不呢,他好好,真的很好!」
「哦?承認了,真有喜歡的人。」佟恩捉了她的小辮子似的笑著。
「是我配不上他。」佟童沮喪,一語帶過,開啟電腦螢幕轉移注意。
「感情的事只有適不適合,沒有配不配。」
咦?她移動滑鼠。有新郵件!
可憐的、寂寞的人:
究竟何為失敗、何為成功,誰也無法找到標準答案。
唯有先肯定自己的價值,快樂才會跟著來。你的價值不在於和他人比較,而在於你是你,當你認定了獨一無二的自己,大家才會跟著認同你,或許,你便成功了。
記著,希望你幸福的我,會一直在遠方祝福你,所以你並不寂寞。
佟童臉上浮現的燦爛笑容令佟恩不解,他傾身。
「是健哥哥。」她說。
「唔,在國外的時候,我約他老回我沒空,呵,竟然有空跟你網上談心,這學長真不夠意思,連你的面都沒見過,就如此厚此薄彼。啐!他還寂寞!跟在他屁股後的妞兒一堆,真是……」
「真的嗎?好多女生追健哥哥嗎?是紅頭髮的、金頭髮的,還是黑頭髮的?」佟童興致激昂地連聲問道。
「是白頭髮的。」。
「真的嗎?連老婆婆也喜歡他?健哥哥要留在英國嗎?他會回來嗎?我好想見見他喔。」
那次,她寄e-mail給佟思,佟恩正被報告搞得頭大,隨口要求學長幫他解決這小麻煩的問題,沒想到,此後,佟童再也不寄e-mail給佟思了,倒是和素未謀面的學長說了一整年的心事。
「他啊,大概一輩子也不會回來了。」對於這個和他同齡,十多歲就越洋留學的學長,佟恩也有所不懂。何況,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故事,每個人有每個人要走的路,在他眼中還是小孩的妹妹又怎麼會懂。
「為什麼?」
佟恩聳聳肩。「唉,我們去看電影好不好?」他壓低聲音。
「什麼!?」
樓下滿堂客人,現在溜出去,好嗎?
「讓我想想,嗯……順便到夜市去。」
佟童噗哧笑了,家裡請來餐廳廚師料理的山珍海味他沒興趣,倒是心心念著路邊攤。佟童瞅著佟恩,從小就疼她帶她瘋的哥哥,經過兩年的留學生涯,性情倒是未變,真好笑,他的鬼主意還是那麼多。
「又要走後門?」她也壓低聲音,興奮地問。
「對啊,好久沒走咱們家的後門了。」
佟家童心未泯的可不只佟童,大哥二哥都一樣,這三兄妹有著同樣的清澈眼眸、燦爛笑容,和善良的心,這是佟母最感到驕傲的。這兩兄妹也清楚,縱使錯過了今晚的慶祝會,母親也不會怪他們,慶祝會是熱心的親友舉辦的,而佟家的孩子向來不是重場面,善於應酬、在意形式的人,佟母只要求他們快樂地忠於自己。
※※※
「他們竟然從後門溜出去了耶,真是不給媽咪面子。」郁茹挽著障然的手臂。
夜深了,他們剛吃完消夜回來。
障然笑笑,覺得有趣,佟家的寶貝會做這種事他一點也不意外。
郁茹觀察著障然的表情,他仍事事護著佟童嗎?
「房子找到了?」
「嗯,就在你學校附近,我可以搭捷運上下班,你一定會喜歡的。」
「佟童呢?她不和我們一起住?」
「唔,應該不會,我另外幫她找到了間套房,環境不錯,也挺安全的,我可以常去看她……」
障然知道佟童有意無意地避開郁茹,和他們住在一起她會有壓力吧?
「障叔,」她打斷他對佟童關愛的言語。「驥嬸好像不贊成我們住一起耶,她晚上找我說了好多話。」
「放心,我會跟大嫂解釋的。」長他將近二十歲的大嫂,他向來尊敬,但誰也無法阻擾他保護郁茹的決心。
靈敏的郁茹察覺到不遠處正嘻鬧朝他們而來的佟家兄妹。
「障叔,你上次說的是真的嗎?」她必須把握機會。拉住障然,站定在佟家門口。
「嗯?什麼事?」
「你說你會等我?等我長大。」
佟童興致勃勃地纏著佟恩追問英國的一切。「……有沒到鐵達尼當年出發的地方?英國風景很美喔!康橋呢?哥有沒帶喜歡的人去坐那種很浪漫的小船?就是徐志摩和林徽音……」
她突然地住了口,定住腳步,笑容凝結在臉上。
郁茹幾乎是整個人掛在障叔身上,她聽見障叔好溫柔的聲音在說:
「……我會等你長大,等你做我的新娘……」
佟童手上的提袋滑落,在地上發出聲響,是她幫障然買的消夜,灑了一地的麵線。
那親密的兩人同時側過頭。
障然放開郁茹,藏不住喜悅,大踏步朝佟家兄妹走去。
「佟恩,終於回來了!」他一拳擊上佟思的胸膛,好有力的歡迎。
佟恩也還以一拳。面前的「障叔」是論輩的稱謂,其實佟家兄弟不過小障然四、五歲,障然還是他們兒時的玩伴。久別重逢自然是歡喜,但他可不允許任何人讓他唯一的妹妹傷心。
「老傢伙,都快三十歲了,還一張娃娃臉,怎麼保養的?」佟恩調侃他。
能說什麼?喜悅勝過了一切。他沒注意到佟童失去血色的臉。
結束了嗎?十年之久的初戀。悲慘的夏天,快結束吧夏天,這是佟童唯一想要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