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刻,冷星寒騎著駿馬帶水映月來到關外沙原,讓她欣賞西塞與江南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夕照風貌。
沙原遼闊,一望無垠,斜在西天的夕陽還十分燦爛,夕照下的綿綿黃沙,在大地鋪陳出一層亮麗的金黃,與天際的紅霞相互輝映,是一幅無與倫比的天下美景。
「好美喔!」側坐馬上,依偎在冷星寒胸前的水映月不禁歎道。
冷星寒調回遙望沙原遠處的目光,低頭看向胸前的可人兒。
她的雙眸如星曜般光采明亮,在顧盼之間有一種形容不出的撩人風情;她的櫻唇不點而朱,像盛開的紅艷玫瑰吸引著他想一親芳澤。
她的美足以讓他的眼光沉溺,更能教眼前的美景為之失色!
「真的好美!」冷星寒情不自禁地擁緊她,也發出了認同的讚歎。
「星,你也覺得很美麼?」水映月偏過頭,盈盈秋水笑睇著他。
「當然,我的娘子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冷星寒輕笑著在她耳畔低語。
「你在說什麼啊?人家是在說這沙原夕照的美景耶。」水映月這才發現夫婿的話根本是牛頭不對馬嘴,立刻不依地嬌嗔。
「好好好,都美、都美。景美、人也美,這樣可以了吧?」冷星寒趕緊哄著嬌妻。
噗哧!水映月不由被他逗笑出來。
嫁到冷家堡已經三個月了,夫婿對她的千般柔情、萬般寵愛,總讓她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看著她如春花般嬌美的笑容,冷星寒忍不住心中一動,俯頭親吻著她玉頰低問:「第一次騎馬,你還習慣麼,心裡會不會害怕?」
「不,我不怕。」水映月搖著螓首。
「呵,原來我的娘子是個勇敢的小美人呀!」冷星寒點點她小巧的瓊鼻。
「才不,我很膽小的,那是因為有你在身邊保護我,我才不怕的。」
「保護你?」冷星寒心中突然像被撞擊了一下。
「是呀,我知道你絕不會讓我摔下馬去的。今生今世你會永遠保護著我,不讓我受到一點傷害的,對不對?」水映月從夫婿懷中仰頭,笑顏燦燦地看著他。
這句話像一記響雷般打醒了冷星寒,讓他原本開朗的笑臉,霎時蒙上了一層烏雲。
老天!復仇戲碼的演出完全走樣了。
他原本的計畫,是打算在成親一個月後就展開報復,將卓平那老賊誘到酒泉郡誅殺,然後再給她一張休書逐出冷家堡,把這段仇恨做個了結的。
沒想到一晃眼,已過了三個月,而他卻遲遲未付諸行動。這些日子他竟貪戀著她的秀媚難以自拔,而將復仇之事一天拖過一天!
他如此拖延不決,究竟是為了什麼?難道真如她所說,是為了保護她,不忍她受到一點傷害麼?
不!絕非如此。這……太可笑了。
她是仇家之女,他絕不是怕傷害到她,他只是……只是一時耽溺於她的美色,暫且緩緩復仇的時間而已,他不會忘了這段血海深仇的。
「星,你怎麼了?」他驟然陰沉的臉色教水映月擔憂地瞧著他。
就在這一瞬間,冷星寒重拾往日的理智,他心中已斷然作出決定。
他告訴自己不能再沉迷下去,必須早日了結這段仇恨,否則如何對得起九泉之下冤死的父母及家人?
至於她……冷星寒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割捨這段僅僅只是一時迷亂的感情的。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你出嫁已經三個月了,一定很想念岳父大人吧?」他開始撒下釣餌。
「我……」這一問,霎時撩起水映月濃濃的鄉愁。
冷星寒深邃的眼眸飛閃過一絲詭譎的星芒,他早料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因為他知道這些日子來,她一直記掛著蘇州的老父。
「月,如果你想念岳父大人,何不請他到這兒與我們同住,共享天倫之樂呢?」他熱心地提議。
「星,你是說真的?」水映月驚喜地看著夫婿。
「當然,女婿是半子,孝順他老人家也是應該的。就不知岳父是否放得下蘇州的事業,到酒泉郡來安享晚年?」
「我想爹會同意的,他先前就一直嚷著要退休,只是水家的事業後繼無人,只好繼續操勞下去。跟你訂親後,爹原本也有意將家業交由你這個半子管理,但又擔心冷家堡的事業龐大,已經夠教你忙的,所以才一直沒向你提起。」
「岳父太客氣了,就算再忙,岳家的事業我也得一肩承擔下來呀!誰教你是水家的獨生女,又是我最心愛的娘子呢!」
「星,謝謝你。」夫婿的體貼讓水映月甜在心頭,笑容更加燦爛了。「那我們趕快回堡,我急著想修書回蘇州,早些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爹爹。」
☆☆☆
兩個月後,步青雲進入冷星寒的書房。
「這是剛剛接到糧行送來的兩封書信,一封是水重生寫給大嫂的,另一封是萬奇給你的。」他遞上信函。
冷星寒放下手中書卷,接過信函後立即拆閱萬奇的那封書信,一抹得意的微笑,在他俊臉上逐漸泛漾開來。
「大哥,一定是好消息吧,瞧你樂的。」步青雲審視著冷星寒難得一見的愉悅笑容探問道。
「水重生把巧繡坊及水府房宅都交由萬奇暫為管理,不日就會動身起程到西北了;他還帶來所有房地店契,準備交給我這個半子繼承哩。哈!」冷星寒仰天大笑,笑聲中隱含著譏誚不屑。
「大哥,那你打算怎麼處置大嫂呢?」步青雲不禁對水映月未來的命運寄予同情。她是個溫柔善良的好女人,只是生錯了家門,何其無辜!
冷星寒的臉色倏地森冷下來。「我不會要她償命的,你擔心什麼?」
「如果你休了她,那只怕比殺了她更教她難過。」
「哼,你這麼關心她呀?」冷星寒口氣酸溜地瞪著步青雲。
步青雲心中不由歎息!
老大總說他對大嫂的溫柔體貼只是作戲而已,但看他經常在無意中表現出的醋意,根本就是已經玩真的了嘛!偏偏就有人當局者迷,老認不清自己心的歸屬,難道仇恨真能蒙蔽一個人的心智麼?
「大哥,我還是那句老話,冤有頭債有主,莫要遷怒於無辜。」步青雲只能盡人事地再試著勸勸老大。
「我也還是那句老話──父債女還,天經地義。」冷星寒態度依然強硬。
步青雲聳聳肩,無話可說了。
「咦,青雲,你也在這兒呀?」
這時,他背後一句柔美的聲音響起。
步青雲回頭一望,見水映月手端托盤,帶著陽光似的笑容,俏立在門口。
「大嫂,你又替大哥送補品來呀?」步青雲立即含笑招呼。
冷星寒則是不動聲色地將兩封書信收入袖袋中,他暫時還不想讓她知道水重生即將到來的消息,因此扣下了她的信件。
「嗯,你大哥太忙,經常看帳忙到深夜,總要補補身子照顧好元氣的。」水映月沒有察覺異狀,體貼入微地說道。
「大嫂這麼溫柔體貼,大哥真是好福氣,教小弟好生羨慕。」步青雲語帶深意,暗喻冷星寒人在福中不知福。
「青雲,」聽他這麼說,水映月不好意思地紅了臉。「不然,大嫂以後也替你準備一份補品。你幫忙星寒打點冷家堡事業,也是挺辛苦的,一樣不能累壞身子。」
「他想吃補品,就自己娶個老婆回來,我娘子可不伺候別的男人。」冷星寒心頭又冒出一股酸意,口氣不佳地沉下了臉。
「星?」水映月對他的不悅莫名所以。「怎麼了,你有什麼煩心事麼?」
「沒。」冷星寒猶是繃著臉悶聲回答。
步青雲看得直搖頭,明明就是打翻了醋罈子,偏偏還要死鴨子嘴硬!
☆☆☆
距離冷家堡約一里外有處黑森林,是到冷家堡必經之地。
今早有探子來報,水重生的馬車在入夜前就會抵達黑森林,冷星寒跟步青雲在這兒已經等上好一會兒了。
想到二十年前的大仇將報,可以告慰父母在天之靈,冷星寒心情難掩興奮。然而,同時在他胸口纏繞著的一縷不安情緒,卻又令他苦惱不已。
大仇是報了,但他必須付出的代價又會是什麼?
水映月柔美的臉龐浮上腦海,攪亂了冷星寒整個思緒!他不由煩躁地攏緊眉頭。
「大哥,你當真不肯饒恕水重生麼?」步青雲做最後的努力。
冷星寒用力一甩頭,揮去佔據在腦海中的倩影。
「血債血還。」他語氣森寒地回答。
「一旦水重生償了命,你跟大嫂之間也就完了。」步青雲提醒他。
「無所謂,她不過是我復仇計畫中的一顆棋子罷了。」冷星寒咬牙應道。
真是這樣嗎?步青雲無聲問在心裡,只有搖頭歎氣的份了。
有人就是不見棺材不流淚!步青雲知道多說無益,只好沉靜地陪在老大身側,一起瞪著黑森林的入口通道。
約莫又過一盅茶時間,入口通道有了動靜,一輛馬車出現在兩人眼前。
冷星寒全身肌肉繃起,眼中寒芒乍露。親手-敵、快意恩仇,他等這一刻整整二十年了。
轆轆的車輪聲漸行漸近,見到兩名俊偉的男人擋道,車伕停下馬車。
「你們是?」車伕詫問。
「裡頭坐的可是水重生員外?」冷星寒哂然一笑,冷聲道。
車裡的水重生聽見有人喊自己姓名,掀開車簾探出頭來。
「水員外,好久不見。」站在冷星寒身後的步青雲跨步出來招呼道。
「你……不是步二當家麼?」稍事回想,水重生也憶起當日代冷星寒到水府娶親的步青雲,不由露出愉快的笑容。
他是來迎他入堡的吧?那站在他身邊,一臉冷傲的男人又是誰呢?看他的氣度不凡,該不會是……
「是呀,水員外好記性。容在下引見一下,這位就是冷家堡的主兒,也是員外的……」
「我是冷星寒。」冷星寒打斷步青雲接下來即將出口的「女婿」二字。
「啊,原來是賢婿。」果然不出所料,這名傲氣男子就是自己的女婿,水重生歡喜地步下馬車,仔細打量起眼前卓爾不群的男子。
確是好人品哪,雖然態度冰冷不可親近了些,不過傳言中的冷家堡大當家就是這副脾性,因此水重生倒也見怪不怪。女兒信中極力讚揚夫婿對她的千般好,這就夠了。
「賢婿?」冷星寒唇角泛起一絲譏諷的冷笑。「那我又該如何稱呼你呢?」
「這……」水重生愕住,這時才察覺女婿似乎不太友善。
「是該稱你水員外呢?還是……卓員外?」冷星寒目光如劍,銳利地瞪視著水重生。
水重生心中一凜,「賢婿是什麼意思?」他吃驚地問。
「卓平,再裝就不是好漢了。」冷星寒乾脆把話撂明。
「你……你說什麼?」水重生心頭大駭,蹬蹬後退了數步。
隱姓埋名二十年,這個名字他自己都快忘了,為何女婿會知道他的底細?一股不祥的預兆頓時籠罩住水重生心頭。
「二十年前血洗山西平遙冷家大院的事,你該沒忘吧?」
「你……你是?」水重生驚得張口結舌。
「冷氏唯一倖存的遺孤。」
嚇!水重生臉色倏地翻白,冷汗自兩頰泌泌冒出。
二十年前他誤交損友步入歧途,跟著四名匪徒燒殺擄掠,幹了不少傷天害理的壞事。而令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就是在山西平遙冷家大院作案的那回。
當時他們五人彷彿來自地獄的惡魔,見人就砍簡直是殺紅了眼,還輪暴了美麗的女主人,逼得她撞柱自盡。最後,他們更侵入冷家庫房,將裡面收藏的金銀財寶搜括一空後才揚長而去。
事後,為了躲避官府的追查,五人平均分贓後,立即分道揚鑣,各自找地方藏匿去了。後來卓平遇見了映月的娘,她的美麗善良感化了良知未泯的他,令他頓悟前非,於是帶著妻子改名換姓遷到蘇州落腳,重新開創了一個不一樣的人生。
水重生深悔以往的種種惡行,因此二十年來一直行善濟貧,希冀能稍贖昔日的罪孽,沒想到終究還是難逃報應!
「當年……你是怎麼逃過那一場大劫的?」他不由閉目長歎。
為了永絕後患,當時他們狠下心斬草除根,原以為冷家大院無人倖免,都成了刀下冤魂,沒想到還是有漏網之魚,這一切都是天意吧!
「當你們殺進我父母的寢室前,他們早一步將我推到床鋪底下躲著,因此我也眼睜睜看著你們殘殺我的父親,並且凌辱逼死了我母親。幸好蒼天有眼,你們走後,有一位準備遁世的武林高人適巧路過冷家大院,聞到了血腥味入內察看,才救出藏身床底下,已經嚇得說不出話的我。」冷星寒恨聲道。
當年也幸好他嚇得出不了聲,才躲過了那場浩劫。後來那位高人收他為徒,帶著他隱居山谷。
冷星寒猶記得自己足足自閉了一整年,才能再度開口說話。而親眼目睹雙親遇害的慘狀,更像烙鐵般在他心頭烙下難以磨滅的傷痕。
「你又是怎麼查到我們這伙作案的人?其他的人呢?」
「十年拜師學藝,十七歲我就出道江湖,回到已經殘破的冷家大院,找出幼年時父親曾交代過我,藏在橫樑內的藏寶圖。於是我利用挖出的寶藏開創了冷家堡的事業,有了雄厚的財勢,天底下還有什麼查不出來的事呢?更何況當年我躲在床下,你們談話之間互叫彼此姓名,事後追查起來就更加容易了。當年犯案的五名兇手,有四人早已被我親手誅殺,倒是你狡詐改了姓名,讓你多逍遙了好些年。」冷星寒道出了當年劫後餘生的一番際遇。
「你是娶了映月後,才查出我真實身份的麼?」水重生猶抱著一絲希望問。
「錯!」冷星寒冷酷地笑著。「我是先查出你底細才去提親的。」
水重生全身冷汗直流,至此,他已能猜出冷星寒的用意。
「冷堡主,當年是我不對,水某早有悔悟之心。殺人償命,我這條命你儘管拿去,但小女無辜,求你大人大量,切莫遷怒於她。」他沮喪地求情。
他願意為自己當年的獸行付出代價,但最放心不下的卻是愛女今後的處境。
「要我放過仇家之女,那是絕不可能的。」冷星寒厲聲峻拒。
「你想殺了映月?」水重生臉色大變,憂心如焚。
「我不會殺她,畢竟當年雙手血腥的劊子手並不是她,這點你倒可以放心。」
「那你想怎麼處置她?」
「呵呵,死罪雖可免,活罪卻難逃,要她受些折磨是免不了的。」
「冷堡主,」水重生突然雙膝跪地,哀聲求告:「水某萬死不足惜,只求你慈悲饒恕小女吧,她自出娘胎可沒吃過一天苦,你千萬別折磨她呀!」
「你死的確不足惜,卻太便宜了你,所以我還要從你女兒身上,討回我娘被你凌辱的這筆債。等我玩膩了她,自會給她一張休書,將她逐出冷家堡,饒她不死算是對她最大的恩惠了。」冷星寒冷酷無情地說道。
「冷堡主……」水重生心涼了一半再也說不出話來、
☆☆☆
冷星寒鐵青著臉,踏進寒星樓。
正在房內把玩剛剛完成的繡荷包的水映月,聽見腳步聲抬頭一望,見是夫婿歸來,不由綻露甜美的笑靨。
「星,你回來了。」她欣喜地迎上前,纖手遞上那只繡工精美的荷包。「喏,你瞧這只荷包,是我做給你的,喜歡麼?」
看著她開懷的笑顏,怒氣未消的冷星寒只覺刺眼,突地伸手打掉那只繡荷包,怒聲道:「我一個大男人,要這種娘娘腔的玩意兒幹嘛?」
成親以來,冷星寒一直是溫文有禮的,從未見他動過氣的水映月,不由被夫婿粗暴的舉動驚退一步,顫聲問:「星,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麼?」
「沒事,離我遠一點,少來煩我。」冷星寒一甩袖,冰寒著臉喝斥她。
「星……」水映月心一慟,難過得紅了眼眶。
他從來不曾這樣大聲斥責過她呀!難道她做錯了什麼事嗎?
該死!看她蒼白著小臉,咬唇忍淚的委屈模樣,冷星寒的心竟抽疼起來。
「出去,我要靜一靜。」他背轉過身,努力克服心中那抹不捨的情緒。
水映月不再作聲,深凝夫婿一眼後,才心情沉重地步出了房外。
他想要安靜,那她是絕對不會吵他的,這是做妻子的人該有的體貼,等他氣消了,再進來關心他不遲。
直到聽不見她的腳步聲後,冷星寒才回過身,兩眼盯著她離去的那扇房門,臉上露出掙扎神色。
他頹然地坐進扶椅內,憤恨地握拳重擊著桌面,心中懊惱著適才發生在黑森林的那一幕。
他萬萬沒料到水重生竟然會自碎天靈蓋以死謝罪!由於變生倉促,他根本來不及阻止,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氣絕身亡。
無法親手了結仇敵性命替雙親復仇,冷星寒心中的遺憾可想而知。他氣惱得留下步青雲處理善後,就恨恨地先行離開黑森林了。
二十年來,他等的就是手刃仇敵這一刻,這個多年的心願卻因水重生的自戕而破滅。
這奸詐的老賊,以為這麼做,他就會放過他女兒嗎?不,這只會更激怒他,既然無法手刃讎敵,那這股怨氣只好加倍報復在他女兒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