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張仲名突然推推張仲仁的胳膊,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示意他向前看。
張仲仁淡淡望過去。遠遠地,長廊盡頭站著一個年輕女孩,雖然僅是側面,他還是立即認出那個窈窕身影。
她已經換上職業套裝,雖然還是不經世事的青嫩模樣,但畢竟多了幾絲成熟的氣質。如雲的黑髮梳成光滑的髮髻,極有韻致地盤在腦後。
他一步一步走近,而她一直盯著手中的文件俯首沉思,全然不知道他沉黑的眼睛如何無聲地攫住她。
「嘿!」仲名也是目不轉睛,走到跟前輕輕招呼。
她抬起頭,清亮的黑眸裡有著片刻的茫然,顯然還深深沉浸于思索中。但是很快,當她看清面前的兩個人後,臉色明顯一振,變得緊張拘束,「張總,你好!」
張仲仁微微點頭,凝視小溪的眼睛沒有什麼表情。
彷彿她是一棵普通的樹,或者一個平淡無奇的雕塑,純粹是因為她撞入他的視線,他才注意到她,無動於衷地打量兩眼,轉身後便會忘得一乾二淨。小溪這樣想,有點失落。
一邊的仲名不依了,吵吵嚷嚷:「那我呢?我呢?」
他?小溪看看他,迷茫地眨眨眼睛,這個人是誰?
「你忘記我了嗎?」仲名的五官因為失望而扭曲了。奇恥大辱啊!他張仲名自從成人,有哪個長眼睛的女人忽視過他?「你那天和你的張總吵完架後還衝我瞪眼睛呢!」
「啊……」想起來了,那個直勾勾盯著她看的男孩。可是——小溪臉漲得通紅,飛快地瞥一眼張仲仁,窘得不知如何是好。雖然已經過去好幾天了,她還在一直很努力地試著忘記這件糗事。
雖然工作才幾天,她已經體會到張仲仁的地位非同小可,等於是「嘉城」的實際領導。那次發火簡直是她不知死活在老虎嘴邊拔毛!
她不好意思地看仲名,更不敢看張仲仁。訥訥了半天說不出話,最後乾脆頭一低,快步跑走了。
仲名當場笑彎了腰。
「哈哈!笑死我了!老哥呀,想不到你還有這種異能,這張冰塊臉把人家小女孩都嚇跑了!我今晚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的照片貼到我房間門上,一定還可以驅魔避邪!」仲名笑得直拍兄長的肩膀,一邊誇張地抹去眼角的淚水。
「臭小子,幹活去!」張仲仁沒有理會弟弟的取笑,敲敲他的頭把他趕走,省得總愛在他的身邊轉來轉去,嘰裡呱啦鬧得人心煩。
張仲仁走進電梯,上到九樓,穿過走廊,對一路上問好的員工點頭致意。然後推開經理室的門,對迅速起身致意的秘書點點頭,直到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坐在熟悉的皮椅裡,她那羞窘嫣紅的臉還久久、深深地留在他的腦海裡。
小溪一直跑到拐角,在那兩雙眼睛無法拐彎的地方才停下腳步,微微有些氣喘,一顆心還在「撲通撲通」地跳著,長久不能平靜。好久好久沒有看見他了,自從那天面試後,他們還是首次碰面,她沒有一點心理準備。
她下意識地抬手摸摸頭髮。剛才頭髮有沒有亂?臉色有沒有很難看?
她慢慢走回企劃部,可是剛才那意外的一幕一直在心底反覆地播放著。
一進門,氣氛頓時大變,緊張而壓抑,像蟻巢裡不能休息的工蟻,到處是忙碌的身影。小溪惟一能做的,就是立即馬上迅速地投入這種工作氛圍中。
工作很重,壓力也不小,小溪常常覺得好累。不過身體的疲倦還不算什麼,最難以適應的是和老職員的交往。
可能很多人都有倚老賣老的心理,對於初進公司的菜鳥,總愛以過來人的身份指導指示指揮一番,雖然其中也有好意的因素,可是眾口難調,一上午下來,小溪就暈頭轉向了。趁著口渴的機會,她躲進休息室喘口氣。
休息室裡沒有人,她疲憊地坐在沙發裡,端著水杯,俯首垂眸,不由自主幽幽地歎了口氣。
「累了?」
突然的聲音嚇她一跳,匆忙抬起眼眸,一張非常親切的笑臉在她的身旁坐下。
「還好。」她趕緊回以微笑,同時記起這個女人姓吳名蓉。
「也難怪你覺得累,新人都這樣,等以後熟了就會好很多。
小溪將杯子放在膝頭,笑一笑算是回答。
「有沒有覺得困難的地方?儘管和我說,只要我能幫上忙的,我都盡力!有不高興的事也只管跟我訴苦,不用和我客氣!」
她的笑容非常有親和力,紅紅的嘴唇在笑,唇裡的白牙也在笑,連彎彎的卷髮都飛舞著友好的笑意,給人十分的好感。
「謝謝,我會的。」雖然她也很喜歡她的爽快,可是她畢竟和她還很陌生,言語當然不能無所顧忌,只能禮貌地謙遜一句。
「你看你這個孩子,不用跟我客氣了嘛!有委屈就說出來。我知道你今天上午受了氣,心裡很難受,對不對?」
一道陰影掠過她的眼睛,小溪沉默了,黯然垂下眼簾。今天早上剛上班,主管就給她一份文件讓她立即輸入電腦,可是後來副主管又催她去七樓的公關部取資料。一來二去耽誤了時間,挨了主管狠狠的批評,而且當著所有同事的面。
「這點小事你都沒有辦好,以後你還能幹什麼——別跟我解釋,我不需要理由!沒有完成就是沒有完成!」
當時難堪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委屈的浪潮霎時又翻滾上心頭,她雙手捧著杯子,眼眶有些刺痛。沒有經歷過的人,無法體會出那種不留情面的屈辱,尤其小溪是這樣有著強烈自尊的女孩。
吳蓉窺伺著她的臉色,「很委屈吧?淑姐也是,太不分青紅皂白了!你又不是故意的,每個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嘛——話說回來,事情都已經這樣了,你也別放在心上了,啊?」
她先是憤憤地替她打抱不平,接著又用體貼入微的口吻安慰小溪,彷彿一個慈母。
自從進入公司,這樣溫柔而又善解人意的話語幾乎都在耳邊絕跡了。訓練有素、講究效率的老職員對笨手笨腳、盡耽誤時間的新人實在沒有多少好臉色。
「嗯!」小溪用力點點頭,感激地露出一個燦爛的笑靨。
公司的福利確實很好,午餐時間是綽綽有餘的兩個小時。這裡地處黃金地段,附近有很多寫字樓,各種檔次的飯店也不少,環境和飯菜的質量都挺好。
小溪稍稍來遲,這最近的一家自助餐廳幾乎都坐滿了人。好不容易看到角落有一張桌子空出來,她才能鬆口氣放下餐盤,安心坐下來。
「我可以坐在這裡嗎?」
正要舉箸,一個有點熟悉的聲音恰在耳邊響起。她吃驚地抬頭,望進一雙盈滿笑意的眼睛,這是一張年輕好看的臉,而且不會再忘記的臉。
「當然可以。」小溪見到他總有點窘。
男孩坐下來,說話前先習慣笑一笑,露出一口健康的白牙,顯得很開朗。
「我叫張仲名,你可以叫我仲名。對,我是張仲仁的弟弟。」針對小溪臉上泛起的狐疑,他笑著補充,「長這麼大,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敢和我大哥吵架呢!」
碰到仲名眼中綻放的調皮笑花,小溪的臉又火辣辣地熱起來。
「我知道你姓田名小溪,我可以叫你小溪嗎?」小溪只好點頭,張仲名笑得更燦爛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答應的。第一眼我就看出來你是個很善良的女孩,現在這樣的女孩不多了,所以我很想交你這個朋友。」
幾句話奉承得小溪面紅耳赤,很不好意思。不好搖頭否認,更不能點頭肯定,只好用微笑掩飾自己容易害羞的性格。
仲名歪著頭看了她一會兒,脫口而出:「你真容易臉紅,不過我喜歡。」
他喜歡?女生特有的防備心理讓小溪不由臉色一變,這個男孩東扯西拉的,是不是對她有所企圖?
「啊,你不要誤會!」仲名察言觀色,立即直搖手,「你比我還大兩個月呢!在我的眼裡,哪怕是比我大一天的女孩都和我媽一個輩分了。我只喜歡比我小的小女生,越小越好,我的朋友都說我是老牛吃嫩草。」
仲名想到就說,一副完全沒有心機的直爽樣子。小溪「噗嗤」一笑,低下頭吃飯。
接下來的聊天中,她發現他真的是一個很不錯的朋友,開朗又幽默,並不特別好笑的事情到了他的嘴巴裡,只需幾個形容詞,加上模仿,便能有聲有色,逗得人前仰後合。
「對了,說到植物園。」仲名剛才正和小溪炫耀他小時候和哥哥去植物園不聽話跑丟,害得哥哥不得不向植物園的工作人員尋求幫助,結果發現他正和一幫漂亮的大姐姐野餐的事,「我都好久沒有去過了。乾脆我們星期六去植物園吧!」
「我……」看著他閃閃發亮的眼睛,小溪真的不知道是該接受還是婉拒。她不否認她對這個活潑的男孩是有好感,可是他好像也過於熱情了,畢竟他們才剛剛認識。
「去吧、去吧!」仲名滿眼都是懇求,「我一個人去好沒意思,你就當幫我忙嘛!難道你不把我當朋友嗎?」
猶豫半天,小溪最終點頭,「好吧。」
她也好久沒有去植物園了。這個時節,湖裡的睡蓮花應該開放了吧?
「耶,太好了!」仲名稚氣未脫,開心地直歡呼,「那麼星期六下午一點,植物園門口的大榕樹下,不管地震冰雹還是火星人入侵地球,我都等你!」
昨夜下了小雨,早晨起床的時候,小溪還有些擔心,可是下床撩開窗紗望出去,天空藍藍的,樹葉碧綠如洗,隨著清風沙沙輕響,真是難得的好天氣。
吃過午飯,她乘車來到植物園。還在車上,便看見門口那株醒目的大榕樹,龐大的樹冠好似一把巨傘,汪洋恣肆地生長著。周圍三三兩兩厴⒆乓恍┤耍卻沒有仲名的身影?br 下了車,還是找不到人,她便在樹下一個乾淨的長木椅上坐下,掏出手機給他打電話。
電話那頭悅耳的鈴聲悠揚響起,小溪一本正經地等著接聽。可是聽了一會兒覺得不對勁,疑惑地回頭,果然仲名在身後躲著呢!手裡還攥著鈴聲大作的手機,帥氣的臉上強忍著呼之欲出的笑意。
被她發現,他終於開心地開懷大笑,「哈哈哈!我一直在車站那兒等你,結果你一下車,眼睛只知道看著大榕樹,還東張西望,就是沒有看背後,其實我一直跟在你後面,你都沒有發現!哎喲,笑死我了!」
他笑不可抑,扶著椅背深深彎下腰去,惹得路過的人都忍不住笑著看他。
被他狂笑的樣子逗樂,小溪也好笑地站起來。眼角不經意地掃到一個走近的人影,她無意地瞥一眼,全身的血立即都湧到了臉上。
天哪!是他!他怎麼也會來?怎麼會?
仲名已經直起腰來,注意到小溪突然僵硬的臉色,當即拍拍大哥的肩膀,「來,老哥,介紹一下,這是我最新結拜的乾姐,也就是你的乾妹妹,以後大家就是一家人了,所以你不要再擺出一張棺材臉嚇唬人家了。」
「……」她什麼時候成了他的結拜乾姐了?
仲名轉過身來,一臉溫柔地輕輕拍小溪的頭,「乾姐你不要害怕,我哥雖然是棺材臉,其實有著豆腐的心胸。本來呢,我是想就咱們兩人逛植物園的,可是考慮到我還年輕,孤男寡女有所不便,萬一給狗仔隊拍到,給我未來的夢中情人看見,會嚴重影響我娶老婆的。所以我只好邀請我哥出山,充當我的護花使者。」
仲名的獨角戲唱作俱佳,小溪忍不住笑。她假裝隨意地看了張仲仁一眼,他雖然沒有笑,可是看著仲名的表情卻很溫和,看來他很喜歡這個活潑的弟弟。
仲名買了票,三人通過植物園的大門。仲名和小溪走在前面,一路上,只聽仲名海闊天空地閒扯,張仲仁不聲不響地跟在後面。
雖然他沒有動靜,小溪卻無時無刻沒有感受他的存在。身為大企業的領導,他平日一定很忙,無暇休息。護花使者只是仲名的托辭,他的真正用意是想讓大哥輕鬆一下吧?
「你渴嗎?」走到半路上,仲名突然問小溪。
「不渴。」
「我渴了。」他宣佈。他一直在嘰裡呱啦廢話不停,不渴才怪呢。他回頭看著張仲仁,「哥,我去買水,你們不用在這裡等我,直接去碧波湖等我吧。」
「哎——」小溪慌了。
讓她單獨和張仲仁在一起?她都理不清此刻的感覺,好像很亂、很緊張,可是又有種說不清的心情在裡面。
「放心,我已經很大了,不會再迷路了!」不等小溪再有異議,仲名大咧咧地揮揮手,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
這下可是刀架在脖子上,不想在一起也得在一起了。她無奈地看一眼一直沒有說話的張仲仁,正巧他也在看她,默默打量的眼神,讓她的心一下亂起來,彷彿被風吹皺的水紋,慌慌張張地瀰漫開,不知要往何處去。
「走吧。」
他好像沒有不高興,或許他貴人事多,早已經忘了那天她出言不遜的事,所以並沒有生她的氣,也就不討厭她吧?小溪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我這個弟弟很調皮,很讓你頭痛吧?」出乎意料的,他第二次開口。
「不,哪裡,我覺得他很好。」她急忙回答,氣息因為慌亂而稍顯急促。
「你常來這裡嗎?」
「嗯。我很喜歡這裡,很美。」真搞不懂自己為什麼這樣緊張,聲音都在發抖。
他突然語出驚人:「我長得很醜嗎?」
完了!他這麼問,一定是她哪裡說錯話了!
小溪的第一感覺是血液凝固了,好半天才開始緩緩流動,她費力地吐出一個字:「不!」
「那你為什麼這麼緊張?我還以為是我醜得讓你喘不過氣來。」他的眼中閃過一抹嘲諷,卻蘊涵了善意。
「對不起。」小溪這才慢慢放下一直懸在喉嚨的心,緩緩鬆一口氣,鼓起勇氣迎視他的目光,微微一笑。
他的眼神好奇怪,凝視著她他好像在找尋著什麼。她迷惑不解,他卻移開視線,瞳孔底處凝結了些許陰鬱。
「你有點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他淡淡解釋。
「是嗎?」她的心動了一下。這是否就是她面試成功的原因?所以他一開始應該對她是有好感的嘍!她的腳步輕健不少。
少了吵鬧的仲名,氣氛冷清好多,可是小溪寧可如此。他們這樣,像不像那些在公園裡發展戀情的情侶呢?這個想法,令她的內心悄悄漫開絲絲的甜蜜。
雖然鮮花盛放的季節已過,園中的角角落落還是精心佈置了不少花壇。芳香可愛的玫瑰、風姿綽約的月季、五顏六色的三色堇、金黃嬌艷的大麗菊等等。明媚的陽光下,處處鳥語花香,蜜蜂蝴蝶翩翩起舞,一派快樂祥和的美好氛圍。
漸漸地她從最初的害怕和羞怯,到心裡不斷有溫暖、迷醉、快樂的東西湧出,差點把她淹沒了。
她略略落後半步,幸福地偷看他,眼神卻如同一隻受驚的小鹿,隨時準備逃跑,以免被他發現丟臉。
在他的身上,散發著一種令人難解的冷漠。不過,在很多人的眼裡,這樣的他反而更有一股說不出的魅力。他的嘴唇很好看,輪廓清晰,有一種堅定的神態。更美的是他的眼睛,聰敏、冷淡、無情,只有具備堅強意志的男人才會擁有這種眼神。
他惟一顯現的弱點,是眼中偶爾閃過的一絲疲倦神色。他應該很累吧?她在公司就聽說他是個工作狂,常常加班到深夜,雖然他根本不必這樣做。
他真的需要好好放鬆心情,可是他卻排斥著這個明媚的世界,無動於衷地打量著四周,彷彿一切與他無關。他是這個花香鳥語、日麗風和樂園的匆匆過客,不想涉入,只在柵欄外遠觀。
早就察覺有一道視線一直流連在自己身上,張仲仁突然側過頭去抓她的眼睛。小溪猝不及防,兩人的眼神撞到一起。
她慌忙垂下眼簾,失措的神色像是要從他的面前藏起什麼。張仲仁收回視線,有點詫異。
他是那樣聰明,可能發覺了什麼。可是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更沒有像小溪暗暗擔心的那樣出言嘲諷。他依舊面無表情,和她並肩緩步朝前走去,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
接近湖心的地方浮著幾朵早開的白色睡蓮花,彷彿豆蔻年華的少女,含羞又驕傲地綻放於水面。繞著湖岸,稀疏有致地種植了一些水生植物。纖長的水草油光碧綠、水色十足,令人賞心悅目。
張仲仁遠遠地凝望著湖心,那兒有一隻灰色的小鳥,從平靜的水面掠過又飛起,劃出漣漪,一圈一圈地蕩漾開去。
很久很久沒有來這裡了,這個地方和以前相比,整齊了很多,可是大致的景觀還是沒有改變。記得最後一次來的那天,時令已是深秋,湖面飄零著幾片枯黃的落葉,天氣很冷很冷。那時他曾注視著寒碧的湖水,想著如果躺在這湖底,是否就會有了永恆的解脫……
他微微側頭看了小溪一眼。
靜靜坐在他身旁的她,沒有發現他心底的那些可怕活動,只是單純地欣賞著湖邊的風景。她的唇角含著一抹微笑,宛如那湖中的睡蓮一般安靜溫柔,有一種穿越古老的賢淑。
他突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感動,時間在她的身上放慢了腳步,在她純真淡然的眼中,煙塵世俗、滾滾紅塵都十分遙遠。由於對名利的看淡,即使失去,她也不會斤斤計較,一派雲淡風輕的恬然風情。這個認知令他非常新奇,卻有一種久違的輕鬆感覺。
注意到他的眼神,小溪迎著他的目光,溫柔地笑一笑,卻又在他一直的凝視下,羞怯地垂下頭。
是他發現什麼了嗎?為什麼他一直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光看著她?她的心裡像裝了一頭頑皮的小鹿,「咚咚」地蹦來跳去,又好像有十五隻吊桶,七上八下。
仲名到底去哪裡了?祈禱他快快回來。不然這樣的氣氛太尷尬了!
感到上衣中手機在震動,張仲仁不慌不忙地掏出接聽,沒有迴避小溪。
天空藍得透明,輕風徐來,湖水泛起粼粼波光,攪亂了水中白雲的影子,如同此刻她被撥亂得不知所措的心情。
「我們走吧。」張仲仁收起手機。
小溪乖乖地跟著他站起來,「不等仲名了嗎?」
「他讓我們去聽雨亭等他。」
「聽雨亭?」
聽雨亭在植物園西門的印月湖畔,他們現在的位置卻是東門,去那裡還得穿過山腳下的樹林。仲名到底在搞什麼鬼?小溪不由擰起長眉。
「他讓我們慢點過去,最好一兩個小時之後再和他會合。因為他現在正和一個『沉魚落雁』在一起,正如火如荼、如膠似漆,害怕我們去打攪。」張仲仁忠實地轉述弟弟的話。這是他和小溪單獨在一起以來,說得最長的一句話。
小溪無聲地笑笑,思緒還停留在剛才的疑問裡。
這個仲名,到底是怎麼回事?明明是他約的她,卻從一開始,就丟下她和張仲仁在一起,好像千方百計要撮合他倆似的。
不、不可能。她下意識地搖搖頭,像是要去除腦中這個荒謬的想法。怎麼可能呢?他這樣做實在沒有理由,畢竟他們才剛剛認識。而且,他和她,張仲仁與田小溪,怎麼看都像是兩個星球的人,現實的距離遙不可及。
她只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女孩,簡單又樸素。惟一可能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她比大多數的女孩更喜歡看書、言語更溫柔、舉止更安靜罷了。而這些,在有的朋友眼裡,還被認為是單調無趣。
在他的眼裡,她是否也是一個缺乏情調的女孩?從他的服飾品味就可以看出,他是個眼高於項的男人。他喜歡的女人,應該是那種身材高挑、氣質優雅、巧笑嫣然的高貴女子。
她突然覺得胸口發悶,一口氣堵上心頭,噎得她的眼淚都要掉出來。她緩緩、緩緩地吸一口長氣,強壓下那種如針刺般的心痛感覺。
真傻,她有什麼資格吃醋?她這樣普通的女孩,能夠和他靜靜地在一起,她就該心滿意足,別無所求了。
就這樣兩人在植物園裡悠悠漫步,沒有什麼話,簡直就像結婚多年的老夫老妻,一個眼神足矣。她發現當她的注意力被某棵花草強烈吸引而忘記挪動腳步時,他就靜候一邊,默默地看著她,並不催促,他其實也是很體貼的男人呀!她的血管裡湧動著一陣陣的快樂,第一次發現初夏陽光下的植物園,竟是如此之美。
突然前面響起喧天的激烈音樂,隨即一道發光的水柱拔地而起,潑潑灑灑直衝藍天,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美麗的瑩白光芒。周圍兩圈稍矮的水柱甘當舞台上的配角,隨著音樂微微擺動著。
很多人歡叫著衝進水裡打鬧嬉戲,有歡天喜地的小孩,也有玩心大起的成人,但還是以和小溪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居多,三五成群的朋友或是成雙結對的情侶在水裡尖叫嬉鬧著。
如果不是陪著他,小溪現在一定也是這裡面的一員吧?她畢竟還很年輕,舉止有時候還帶著孩子氣。
「你去玩吧,我在這裡等你。」
小溪微訝地看著他,他坐在音樂噴泉廣場的看台上,凝視著她。他的眼裡似乎有著很多說不清的東西。
「不。」她突然站起來。他的口氣像是一個年紀很大的長輩,或者他只是把她當成小孩子了?她不喜歡他這樣,「我們走吧。」
他發現無法拒絕她溫柔的語調,沒有異議地跟著她,將這個過於喧鬧的地方拋在身後。
花漸漸稀少,灌木開始隨處可見。穿過這片樹林,前面就是印月湖。越往前走,樹木愈加繁密,濃蔭的葉隙漏下斑斑點點的光圈,四周悄無人語,只有頭頂上偶爾會傳來鳥兒的鳴叫和扇動翅膀的聲音,如同夢幻之境。
地上鋪著柔軟細密的綠草,踩在腳下,猶如走在厚軟的地毯上。在下午特有的寧靜中無言地漫步,這片芳草萋萋的小山坡彷彿在靜悄悄地聆聽著他們的足音。她覺得她滾燙的腳步都能將腳下的碧草踩得焦黃。
「歇一下吧。」快要走出樹林的時候,張仲仁突然開口。
他注意到小溪的鼻尖已經沁出細小的汗珠,呼吸也開始喘急。雖然她盡力掩飾,還是露出疲憊的神色。他們已經連續步行一個小時了。
真是個倔強的小丫頭,明明累得快無法支撐,卻不肯主動開口請求片刻的休息。
「好啊。」小溪真的很累了,聞言求之不得。
兩人在草地上坐下,相距不遠。張仲仁很隨便地往後一倒,躺在草地上。她也慢慢仰躺在柔軟的草上,雙手枕著頭,偷偷看著他,他合著眼睛,像是打算小睡片刻。
看了一會兒,他的睫毛微微動了動,好似要睜開眼睛。小溪慌忙回過臉,假裝一直仰望著頭頂的天空。
風悠悠地浮在樹尖上,日光在雲間流淌,喜歡的人就在身邊,她的心頭繚繞著歡喜的甜蜜,放鬆心情的同時,一陣愜意的疲乏從雙足漫向全身,她的唇角揚起微笑,慢慢地合上眼眸。
張仲仁緩緩睜開雙瞳。
天氣很熱,這裡卻是如此清涼,如此寧靜。
樹木挺拔,寬大的樹葉在微風中輕輕擺動;樹隙間,深藍色的天空瑰麗而深遠,偶爾飄過幾朵美麗的潔白雲朵。
恍惚中,漫長的生活就像這藍天一般緩慢轉動。這種時刻,讓人輕易想到永遠。
永遠?他的心悚然一驚,他怎麼會突然想到這個詞?曾幾何時,他的字典裡就刪掉了這個虛偽的字眼,為什麼今天……
他慢慢轉過頭,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那張熟悉的臉龐挨著大地,熟睡的臉頰猶如溫香的薔薇,嘴角含著稚氣的笑意,那樣的滿足,彷彿擁有了整個世界。
凝視良久,他突然發覺自己竟然在微笑!好久好久沒有體會到這種放鬆的心情了。這幾年來,他一直像是戴著一個假面具,不得不掩飾著自己。然而在她面前,在這個純潔、天真的小女孩面前,他才發現這個面具竟是如此沉重,已經到了讓他疲憊不堪的地步!
他知道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仲名刻意的安排,意有所圖。一開始他確實很不悅,根本不想再見這個叫田小溪的女孩。可是相處不久,他就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有很多地方和別人不一樣,絲毫沒有心機、含蓄溫婉、清涼自然,不知不覺,空氣中都佈滿了濕潤和安心的味道。
自己被雙眼所蒙蔽忽略的事情,作為旁觀者的仲名卻在一開始就注意到了。
或許這真的是一個可以改變他的女孩,改變他過去枯燥乏味的生活,改變他長久以來單調、厭煩、倦怠、麻木還有絕望的心情。
何況事情會很好辦的,因為她喜歡他,不是嗎?他在商場風雲這麼多年,閱人無數,何況她這個青澀的嫩蘋果。
在他注視下她斂眸羞避的剎那,在她抬頭望著他盈盈一笑的瞬間,他就發現了,她的眼睛裡,埋藏著她對他不敢言說,不能言說的愛與溫柔。
朦朧中,覺得臉上好癢,小溪皺皺眉,眼睛也懶得睜,只順手在臉上抓一抓,繼續好睡。可是不一會兒,那癢癢的感覺又回來了,如此三番五次,小溪不得不睜開困乏的雙眸,張仲仁的身影頓時映入眼簾,手中還捏著一根草梗——怪不得一直這麼癢。
「再不起來,天就要黑了。」
小溪吃了一驚,慌忙轉頭看看四周,天色已近黃昏。她竟睡了那麼久嗎?為什麼他不叫醒她,而是放任她一直沉眠呢?而他,又這樣看了她多久?
「走吧。」張仲仁站起來,伸出一隻手,眼睛裡好像有了點不一樣的東西,微微揚起唇角,像在微笑。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對她笑的樣子吧?小溪竟被這不尋常的笑容所迷惑,不自覺伸出手,輕輕放進他的手心,一股輕微的麻酥酥的振蕩感立即從手指一直竄進了心裡。
他順手一拉,將她從地上拽起。
「我已經給仲名打過電話,他現在正在那邊等我們。」
「嗯。」她收回手,低頭拍拍身上看不見的塵土。
天!仲名會怎麼想她?和他大哥一起遊園,她居然失態地在草地上睡著了!而他呢?他又會如何看待她?
她鼓起勇氣抬頭瞥他一眼,他並沒有生氣,這是肯定的。因為他的眼中有股深意,微笑不語,臉上的表情難以捉摸。
初夏的黃昏,天邊的晚霞流光溢彩,地上濃蔭滿枝的樹木被夕陽塗抹得異常美麗。而那白天碧玉般的印月湖,此刻倒映著天空的流彩,奇詭而絢麗。湖邊種植了一大片五彩繽紛的玫瑰,紫紅、淺粉、雪白、深紅,都綻放著自信的笑臉,生機勃勃,讓人眼花繚亂。
他們就站在這玫瑰園中等待著又不知跑到哪裡的仲名。
玫瑰、愛情,愛情、玫瑰,為什麼這奔放的玫瑰卻像征著那謎一般難以捉摸的愛情呢?
小溪沉吟著,猛一抬頭,發現張仲仁正站在不遠處,目光越過花叢向她投來。頓覺心思被看穿,她的臉頰忽然熱辣了,幸而晚霞下燦爛的花色掩飾了她微紅的面色。
她羞怯地垂下眼眸,那一大片晃得人頭暈目眩的玫瑰花,燦然綻放,原來花朵的顏色也能醉人!
「喂!」仲名高聲招呼,飛一般從遠處奔過來,「不好意思,來遲了!」
小溪的臉還是紅彤彤的,嬌羞無比,害怕仲名看見奇怪追問,她掩飾地轉身先走一步。
眼尖的仲名卻早就注意到兩人之間微妙的氣氛,一臉壞笑,迫不及待地拉住張仲仁的胳膊低聲詢問:「如何?」
「什麼如何?」張仲仁反問。
仲名急了,「你少裝了,我是問你戰果如何!」
張仲仁沒有回答,但是他微笑著,好像在想著一件十分愉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