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破曉。清晨那層透明白紗似的薄霧還沒散盡,小寒已經迫不及待地來找紀塵揚了。
站在寢房的窗口邊,她喚了幾聲,不見回應便推門進房,這才發現揚哥根本不在床上,而書桌上留有一封寫給她的信。
「揚哥,揚哥——」她發瘋般的四處尋找,卻不見他的人影。一個念頭閃過,她猜想揚哥或許是去雲山上。
小寒手上拿著信,騎在馬背上從寒月山莊狂奔而出,一口氣來到了風弄蝶谷,她一遍又一遍地喊著揚哥。
「揚哥——揚哥——揚哥——」 迴盪在山谷的是她的回音,一聲聲、一串串……
「揚哥你快給我出來!」但哪有揚哥的人影?
任憑她喊破了喉嚨,氣狠狠地咒罵了揚哥千遍萬遍,紀塵揚還是不見人影。
「你怎麼可以這樣一走了之?怎麼可以這樣?」
小寒在山谷狂奔了一陣,心存奢望,還以為揚哥會突然出現在她身邊,向她求饒賠罪,不料這人真的沒出現。
「你不應該,你太不應該,我要把你跺成八大塊,把你的肉炸成排骨來吃!」她氣憤地破口大罵。一張捏在手上的字條,被她撕得粉碎。
撕成碎片的字條飄在空中,像從樹上飄落的樹葉,被風輕緩地捲起,然後又慢慢地墜落在地。一陣山谷的風又吹來,把碎紙片襲向山谷。
紙片寫著——
小寒:
恕我不告而別。
不管我離去多久,我一定會回來。
揚哥
「你騙人,你只會騙人……我討厭你!就算你回來,我再也不理了……」
伊小寒自小全家都寵著她,就算是常「教訓」她的真木也是讓她三分,從來沒受過委屈的她,想起紀塵揚就這樣走了,彷彿自己是個被遺棄的孤女,不禁悲從中來。
「好端端地幹嗎走,要走為什麼還要惹我?」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眶。小寒覺得自己被紀塵揚背叛了,心中難過,幾欲掉下眼淚。然個性倔強的她,強忍著不讓淚水流出來。
「我才不會像蝶兒一樣傻,為了一個不回家的男人,跳谷自殺……」她低聲自語著。
一會兒,她又大聲地對著那道銀白瀑布吶喊著:「從今以後,我不再想念你,你在我心中已經死了,我不再愛,永遠不再愛你——」
水花濺濕了她的眼、她的手、她的衣服,她渾然不覺,還不停地怒罵著……
她怎能不愛他呢?罵他是在出氣,她心裡明白。
昨夜,她已經把自己許給了紀塵揚,這生這世,她不可能再愛上別人……就算是,她打算從此不再記掛揚哥的一切。
然而,不記掛並不代表她就願意讓他遺棄得不明不白。至少,在死心以前,總要明白——為什麼,他就這樣離她而去?
「我發誓,一定要找你回來,剝你的皮、喝你的血……」
在狠狠對著山谷咒罵紀塵揚一頓後,小寒知道,生氣、傷心、難過、憤恨都是無助於事。
現在惟一要做的事,就是——把那人給找回來。
念頭閃過心上,她翻身上了那匹揚哥為她留下的白馬,雙腿一挾,那馬疾竄向前,轉瞬間奔出了風弄蝶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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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過一夜時而狂暴時而停歇的雨後,草葉上滾動著滴滴晶瑩剔透的露珠,空氣中充滿了青草的清新香味。
黑衣女起床已久,她悄聲地繞過書房,出了書房,來到庭前。
踩踏著濕潤的草地,步入小亭子,獨倚亭欄,沒來由的,她的心泛起了一絲不解的情思和惆悵。她想著昨夜的噩夢,還有在身邊為他不停拭汗的那個人。
為什麼他願意如此細心地照顧她呢?她不過是個陌生人……思忖間,忽地一支飛鑣,飛鑣穿著一張紙條,射進了小亭子的木欄上。她拔起飛鑣,跳出小亭子四處張望,見無人,黑衣女急忙地打開字條——
莫情:
這一切都交給你。
紀塵揚和魯伯已出發。
任務完成後,即刻會來接你。
小心己身的安全。你爹交代你,無論如何絕不能曝露身份,並且保護小寒。
大叔
莫情小心地把飛鑣藏在身上,踱下涼亭,隨意地在庭院裡走著,欣賞著滿園花樹。無意中看見了一叢長在草坡上的小白花,她蹲下身,低頭摘了一把。
驀然,伊真木的聲音從她的身後傳來:「姑娘,這麼早就起床?你還未痊癒,萬一著涼……」
如果是小寒,他一定會開口罵:「叫你躺著,你又起來,為什麼老是講不聽?」唉,為什麼自己總不能好好地同她說呢?
伊真木又不禁想起了小寒,這才覺得自己平日對小寒太凶了。難怪她不肯親近他,只願意找紀塵揚。所以,這怪得了誰?
黑衣女被伊真木嚇了一跳,手上的花落了滿地。
「伊大俠,你也這麼早起?」
「平常早起慣了。」他帶著歉意,把落在地上的花撿起遞給黑衣女,輕聲說:「對不起,害你受驚嚇了。」
黑衣女淺笑,搖搖頭。
伊真木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向她說些什麼,兩人呆呆地站立著。四周圍靜默得有點奇聞。
「伊大俠。」
「姑娘。」
兩人突然同時開口,四眼一望,又給止住了。
「你先說。」黑衣女打破沉默。
「不曉得姑娘該如何稱呼?」
「你可以叫我莫情。」
「莫情?」
怎生奇怪的名字,莫情代表什麼呢?
「我娘對我說,叫我莫情,是提醒我這一生不要對任何男人用情,也不要愛上任何一個男人。」莫情主動地解釋。
平常她很少開口說話,不曉得為什麼獨獨對眼前這位男子,話特別地多,彷彿有許多內心的事想和他分享。
伊真木聞言,只是點了下頭,表示瞭解。到底莫情的母親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否則為什麼會如此告誡她的女兒呢?
本來開口想問:「那你以為呢?」又覺太冒昧,於是改口說:「莫道無情似有情,你娘為你取的名字很美。」溫暖又貼心的口吻。
「伊大俠真的那麼以為?」
伊真木微笑不語。
兩人再度陷入沉默。
就在此時,不遠處傳來奶娘的叫喊聲。才一會兒的工夫,奶娘已氣喘吁吁地走入龍磐齋。
進了院子,她看見伊真木,快步迎向前:「大少爺……不好了,不好了……」
「慢慢說,別給嗆著了。」
伊真木已經從奶娘的表情猜得肯定是小寒又離家出走了。這件事,對他而言,早見怪不怪了。「大少爺,小寒不見了,她留下這張信。」奶娘急忙將信遞給伊真木。
留信?哼!這次還算有把他這個做大哥的看在眼裡。伊真本心裡罵著,面無表情地接過信。
大哥:
請原諒我再度離家出走。
這次我離家出走,不是去遊山玩水,而是要將紀塵揚找回來,好剝他的皮、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這一趟,可能會花很長的時間。你不用四處找我,我保證會活得好好地回到家。
請勿掛念
小寒妹妹 筆
「她什麼時候走的?」伊真木的雙眉緊蹙。
他生氣小寒的離家,更氣她出走竟然是為了紀塵揚。從小寒的信看來,紀塵揚已經不在寒月山莊,要走說也不說一聲,他的眼裡還有他這位大哥嗎?
「我一發現,就馬上過來向大少爺報告了。」
「魯伯呢?」
「他不在練武場。八成他是帶著紀塵揚一起走的。」奶娘這麼說,不是沒道理。
平常,天一亮,就可以看見魯伯和紀塵揚在練武場練劍,但方纔她經過練武場,卻沒見到半個人影。因此,她一口咬定是魯伯帶走了紀塵揚。
「馬上吩咐下去,叫每一個人,把寒月山莊尋一遍!」伊真木又交代:「還有,封鎖他們出走的消息,一點風聲都別走漏,以免發生意外。」
「我馬上去。」奶娘擔憂地說。自從老爺過世後,她好久沒看見大少爺發這麼大的脾氣。看來,這次小寒真的把事情惹大了。不管了,還是快走,免得被央及。
「奶娘。」完了,這下又有什麼倒霉事?才走兩步的奶娘,被伊真木這麼一叫,不安地在原地站住腳。
「叫馬僮備馬。」說完,即跨步往前走,離開了龍磐齋。伊真木完全忘了身邊的黑衣女。
看著他的背影漸行離去,莫情發現這位原本高俊偉岸又溫柔體貼的男子和剛剛怒容滿面、脾氣暴躁的男人簡直是天壤之別。
赤腳神醫——伊真木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霎時,她對這一個月來,暗地在各處觀察他的結果,感到迷惑不解……到底這個人值不值得和他做朋友呢?她彷徨了。
除了這外,她對小寒妹妹也很好奇。到底她是個怎樣的女子?她又真的需要她的保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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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集街道上暖洋洋的,小販雲集,兜售著各式貨品,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相當熱鬧。
「婆婆,那麼一小塊的翠玉要賣多少錢?」看著攤上的那塊雕鏤成玉兔模樣的小翠玉,小寒忍不住在心裡發出讚歎。
她忘了來此是要找人,此時她眼睛看的心底盤算的,都是要用最少的銀兩,將那塊翠玉買下來。
「姑娘真識貨,這塊可不是普通的翠玉,這可是宋朝那位寫《釵頭鳳》的有名詞人,叫什麼來著?」婆婆搔搔頭,她實在想不出來。
「陸游。」小寒最喜歡這位詞人所寫的詞,陸游的每一首詞,她都可以背得滾瓜爛熟。
好不容易可以表現一下,她豈能放掉這個機會?於是,她搖頭晃腦,吟起釵頭鳳來了。
「對對對,這塊翠玉就是他買來送給表妹的,可惜兩個人因老夫人的阻撓不能在一起。這個老頑固,好端端地幹嗎拆散年輕人?」老婆婆說得太投入了,還真生起氣來了。
「這是真的嗎?」 小寒很懷疑,她讀遍陸游的詞和所有寫他的書冊,從沒讀過這一段。然不管這是不是真的,她真的好喜歡這塊玉。
「我能不能看看?」
「當然可以。」賣玉飾的婆婆把翠玉放在她的掌心中。
「婆婆,這塊玉你要賣多少?」
「這個嘛……」婆婆用生意人的精明打量著眼前的姑娘,才決定要開價多少。
「小寒!」吼聲從她背後響起。
「匡」的一聲,翠玉落地。
小寒一轉頭,迎她而來的是一雙會嚇得她手腳發軟的冷眼,她惴惴不安地噤聲不語,心驚膽跳地看著她生命的剋星。
「小心啊,我的玉——」老婆婆急忙忙地撿起了地上的玉。不愧是好玉,別說沒斷,連裂痕都沒有。
「少爺,姑娘很喜歡這塊翠玉,婆婆收你十兩銀,你就買下來送給她好了。」婆婆笑咪咪地說。這塊玉本錢一兩賣它十兩,轉眼間就可以賺個九兩,真是太痛快了。
婆婆在心裡打著如意算盤,哪知眼前這位大爺連理都不理她。只見他對著姑娘喊:「上馬!」
「我有馬,我去牽。」為了逛市集方便,小寒適才把馬繫在神社前。她暗想,就趁著牽馬的機會,趕忙溜之大吉。
伊真木怎會不知她這小把戲,遂說:「馬留在那,等會我自會派人來騎走。」不由小寒多說,伊真木雙手一撐,就把小寒推上了馬背上。
縱使百般個不願意,小寒知道反抗沒用,只好認命地隨他去。但她卻在心裡不停地嘀咕著。真是冤家路窄啊!
人才到市集一會兒的工夫,就被真木大哥給逮著了。怎麼會那麼倒霉,難道她現在正走霉運不成?不然,怎麼會讓揚哥給溜了,然後她出來找人,卻不到半天光景,又被臭哥撞見了。
適才,經過市集,她想到市集晃晃,看能不能找到揚哥的身影,好押他回家。誰會曉得,一不小心,就被賣玉飾攤子上的一隻翠玉所吸引。
才和婆婆聊了幾句,就教臭哥發現了。真是不幸啊!
「你以為你這樣一走,我就找不到你了嗎?」押她回家的路上,伊真木氣得對小寒破口大罵。這女人,真是他的麻煩。
也不曉得上輩子欠她什麼債,這輩子要受她如此折磨。
「我又不要你找我,是你自己……」
「再說!」伊真木大喝一聲,瞪起眼來。
「我又沒錯,為什麼你不讓我去找揚哥。他不在,你最高興,誰不知道?」小寒不甘示弱地頂了回去:「今天算我倒霉,被你抓回來。告訴你,你也別得意,我明天還會再逃——」
聽她這麼一說,伊真木一雙本來就充滿氣惱的眼睛,霎時覆蓋炙焰。
他滿腔怒火,眼看就要傾瀉而出。「你……」
他咬緊牙忍耐著,怕這一出氣,會不小心將她的脖子扭斷。
不能在她身上出氣,只好發洩在馬兒身上。「刷」的一聲,馬鞭從半空中抽下來,虛晃地鞭了一下。
「快跑」這一下虛鞭,嚇得那馬蹄翻飛,發足向前狂奔。
馬兒飛也似的速度,嚇得小寒臉色發綠,只好緊緊地抱住伊真木的腰,整張臉藏在他的背後,像被火燒到屁股般的一路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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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書房裡傳出小寒聲聲的咒罵:」你們憑什麼把我關在這裡,簡直是欺負我沒爹沒娘沒哥哥和姐姐。」
奶娘和莫情坐在廳堂上閒話家常,一點都不理會這個不聽話的小姐所發出的連聲咒罵。
「伊真木,別以為揚哥不在,就想欺負我,我絕對沒那麼容易被你這般蹂躪的……」又是一串咒罵。
蹂躪?! 真嚇人啊!
小寒妹妹怎麼會把這個莫須有的罪加在伊大俠的身上呢?若這話讓下人傳了出去,不是破壞了他的名聲嗎?
莫情緊張地問奶娘:「為什麼小姐會說伊大俠蹂躪她呢?這話很難聽,伊大俠又沒……」
「別管她,她向來如此,有口無心……」奶娘已經被小寒的叫聲吵得太陽穴隱隱作痛。她揉了揉頭額,直歎了口氣。
早上,伊真木把她帶回來後,就下令奶娘不准她回明月軒,為了防止她再偷跑,伊真木作了決定,把她押到龍磐齋的書房,罰她用毛筆寫一百遍——我錯了,我再也不離家出走。
「寫完後,讓我檢查,再放你出來……」伊真木對她這麼說。
天曉得,她到底寫了沒?現在都要到用晚膳的時間了,她還在那邊像瘋狗一樣亂吠。
「奶娘,小寒平常都那麼嬌縱嗎?她好像一點都不怕伊大俠。」從剛才聽見小寒大罵伊真木臭哥不下十多次,莫情不禁替伊真木叫屈。
伊真木替她那麼操心,又這麼關愛她,小寒妹妹怎麼不知道珍惜呢?真是太不懂事了。
「她被大家寵壞了,寒月山莊沒人治得了她,只有紀塵揚,從小,她就只聽他的話。」
「哦?紀塵揚很凶嗎?」
「一點都不,他也可憐哪,從小就沒爹沒娘,如果不是讓老爺給撿了回來,他現在一定當乞丐了。」
莫情不語。
關於紀塵揚的身世,她比誰都清楚,還有小寒妹妹,她也都明白。
「姑娘,你說你是在半路上被大少爺給救回來的,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奶娘對這點很好奇。她心裡猜疑——這姑娘會不會和小寒一樣,經常離家出走?
「我是個窮人家的女兒,娘很早就過世,我和爹相依為命,從小就和他到處走唱。但在幾天前,爹在一家酒館表演時,被一群地頭流氓打傷而死,其中有一位強行要把我帶回家,我拚命反抗,跑了出來?在半途上,被他們用毒針所射,若不是遇見大哥,或許我已死了。」
這是莫情要進寒月山莊前就想好的身世,她的故事教奶娘熱淚盈眶。
「可憐的孩子,今後你可有什麼打算?」奶娘關心地問。
「我也不知道,或許就到處流浪……」莫情說得好悲傷。
「那怎麼成?你一個姑娘家沒爹沒娘又沒家,能去哪裡?我看你不如就留在寒月山莊。」
「可以嗎?」
「當然行,我跟大少爺說去,我雖只是一名奶娘,但說話還有幾分份量。你就留下來陪小寒做伴,大少爺不會不答應的。」
「奶娘,你說的是真的嗎?我真的可以留下來嗎?」
「沒問題,你儘管安心住下,這事交給奶娘。」奶娘胸有成竹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