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後。
小鎮外三十里遠處的郊區,一輛簡單樸素的馬車緩緩地移動著,駕車的人無視於積雪執意趕路,淡漠的臉上找不到一絲一毫的情緒起伏,直到車廂內傳出細微的呻吟。
如釋重負地停下馬車,他掀起幃幕鑽入車廂,迎面而來的是濃重的血腥味和藥草味。
「羅煞?」
一開口,他叫出了封亦麒最討厭的名字。
「襲……風……」沙啞地低喚久未謀面的人,封亦麒吃力地環視自己身在何處,「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只記得自己一直跑、一直跑,不管傷口裂了或流血了,直到意識一片空白,記憶中只剩下殘滅的大雪紛飛。
「你的鷹在路上攔到我。」簡單的解釋,他拍拍蜷曲在一旁的蒼羽,「誰有本事把你傷成這樣?」
「……我。」自嘲的笑容綻開。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這幾天小心翼翼卻沒遇到任何狀況。
「你昏迷了四天。」也不在乎他的自殘,襲風淡淡地陳述。
「是……嗎?」不在乎地揚揚唇角,封亦麒又閉上眼,「襲風,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我們只會殺戮嗎?」他輕問。
「因為我們不是殺人便是被殺。」襲風想也沒想就回道。
「真是如此?」
不明白他話語中的絕望,襲風看向那雙缺乏生命力,又彷彿想確定什麼的雙眼。
「怎麼了?」為什麼曾經對什麼也不在乎的羅煞開始問這種奇怪的問題?
這是十幾年來用無數次的垂死學到的結論,根本勿庸置疑。
「因為有一個人……他會輕喚我的名……」封亦麒輕歎。
只要聽著那溫柔的聲音,他就會感到安心。
「……有雙手會輕輕的安撫我……」
彷彿那樣就可以撫平一切的傷痛……
每講一個字,傷口都在切痛,不斷提醒他心被撕成碎片的痛苦。
「羅煞?」
「是真的喔,襲風……就連這樣的我,也可以享受他溫柔的擁抱……」不知是在說服自己或是陳述給襲風聽的口氣有些淒絕的縹緲,「可是我卻親手粉碎了那個世界。」
「你該睡了,你還很虛弱。」完全摸不著頭緒的襲風決定把他的反常歸類在重傷後的失常,所以只是輕輕地說道。
「你可以不必理我的……」
那樣也許他可以在還記得師父的體溫和溫柔時死去。
他作鬼也想不到襲風會出手相助。
「要我現在把你丟出去?」他冷哼。
真不像話,他可是花了三天近乎不眠不休,又是用上等良藥給他外敷內服,又是用內力護住他心脈的,才好不容易把他的小命撿了回來,結果他竟然想死?
要死早說,他好一刀給他痛快,省得他麻煩!
「隨你的便……我不知道為什麼……」疲憊地再度合上眼,他又沉沉睡去。
「等一下,什麼為什麼?!」
襲風滿頭霧水地追問著不可能回答他的人,半晌才挫敗地歎了口氣。
「忘了問你的名字了。」他輕撫著蒼羽,「羅煞這小子是怎麼了?身上的藥瓶全是毒藥,連半顆護心丹都不剩。」
他並不知道封亦麒把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了柳煜揚,只記得封亦麒身上應有數不盡的藥。
嗶!蒼羽低鳴一聲。
「或許,下回他醒來得問清楚,最近武林很亂,還是避一下好。」
他載著羅煞一路走來,橫劈豎砍地起碼滅了三批人馬,還是正邪不分的亂像,就算他不怕事,也沒必要去惹事。
可是有時候,就是事情找上門,想送也送不走。
襲風揭開幃幕,看了眼前方擋路的山賊,冷漠的唇角露出一絲森冷的殺氣,為他們敲響死亡的喪鐘。
連著數日下來,意識昏昏沉沉的,時而清醒,時而昏睡。唯一不變的只有車輪軋軋行走的聲音。
昏暗的車廂內瀰漫著令他反胃的味道,讓他有種回到過去的感覺,彷彿一閉眼,十大惡人就會出手殺了他。
這天,隨著風吹來了一種令他懷念的味道。
吃力地爬起身,他撥開小窗子上的簾子。
「竹……」懷念的輕喚,他有種衝動想留在這裡,「襲風,停車。」
「怎麼?」以為發生什麼事,襲風飛快地閃入車廂,卻只瞧見他癡癡地望著外面。
「竹子。」
「我知道。」他看著羅煞總算有點生氣的雙瞳,瞭然的點頭:「想住這裡?」
「嗯,我想留下來。」
「為什麼?我記得你討厭竹葉聲。」
沙沙作響的,陰森森到令人厭惡的聲音,彷彿隨時都會有東西冒出。
「可是……竹子的香味很好聞。」總是可以令他回想起柳煜揚身上的氣息。
「是嗎?」
「對。」
從頭到尾,他的視線不曾離開過竹林。襲風先是盯著他瞧,然後開始皺眉。
「羅煞,你不要緊嗎?」
「啊?」
「你不要緊嗎?」他又問了一次。
「應該吧……」起碼他還活著。
不知道師父現在怎麼了?應該過得還好吧?有沒有為了他的事心煩呢?不要又為了助人忙的累壞了身子了……
應該才怪!襲風不以為然的想著。
「你知道你最近都在發呆嗎?」最好他是知道!
「嗯。」
「你的口氣完全不像羅煞。」平平板板的彷彿失了魂。
「是啊!」
「你讓我覺得自己撿了個麻煩。」真是自找罪受。
「嗯……」
完全沒改善的對話讓襲風覺得自己在對牛彈琴。他歎了一口氣,「你把心留在哪裡了?」
封亦麒震了一下,然後用細不可聞的聲音低喃道:「心……為什麼會痛呢……」
原以為不會再心痛了,所以他接受了柳煜揚的情感,修復了早已傷痕纍纍到麻痺的心,可是,等待他的還是心碎。
這次,是修不好了吧?!
「羅煞?」
「我還有心嗎?」
「不然你現在是在難過什麼?」
沒有心的人完全不會難過,就像是拋棄心的他和心已經毀滅的血魄,但決不會是情感纖細激烈的羅煞。
「那或許……我把心留在它想待的地方了。」他靜靜地訴說。
「那你想待在哪裡?」
總算抓住事情的重點了,這小子動了心也失了心。
「跟我的心一樣啊。」雙手搭在窗欞上,他出神地望著竹林,視線穿過竹子間,透過時空,回到了昔日的竹屋,又看到了柳煜揚溫柔的笑容。
「那為什麼要死?」
「因為我回不去了,再也……永遠無法回去了。所以,我把心留給了他。」封亦麒幽幽地笑了,空洞且毫無笑意的笑容,「我只在他身邊活過,心帶不走……」
「會不起?你知道沒有人擋得住我和你的聯手。」意思是他願意助他一臂之力。
「襲風,沒有敵人,唯一錯的人是我。」封亦麒苦澀在心。
「你到底想說什麼?」
「不懂嗎?」
「是不懂。」他這是在打什麼禪?
「沒關係,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清醒的時候想,睡著了做夢也想,但他還是不知道為什麼師父會那麼做。鐵定是他做錯了他吧,所以才會讓師父為難。
「因為不知道為什麼,所以我再也無法留在他身邊了。」
※※※
「師父,這草藥真那麼稀奇?」
「是啊,不過後山斷崖那兒有一株,大概誰也採不到,你想看的話,可以到那兒去瞧瞧。」
「瞧……」
「麒兒,快下來,你爬那麼高是想做什麼!?」
「師父,我摘花給你。」
「師父不要花,你快下來啊。」
「再一下就到了。」
「你、小心!」
「只是腳滑一下嘛!」
「別說話了,花丟掉不要緊,小心抓撈慢慢爬……」
「師父,花給你。」
「誰叫你冒險的?!」
「因為想送師父啊!」
「師父不要你冒險。」
「可是麒兒想看師父驚醒啊。」
「為師是驚嚇比較多。」
……
「你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名字。」
「那我幫你取一個名字好嗎?」
「又沒人會叫,取了浪費。」
「我會叫你。」
「……我只記得我爹姓封。」
「那叫你亦麒好嗎?我叫你麒兒。」
「麒兒?」
「不喜歡?」
「不,我喜歡……你會一直叫我嗎?」
「當然,我會一直叫你的。」
封亦麒,姓是他的原本的姓,卻是他命的名。
還記得每次他叫著麒兒,雖然麒兒嘴巴上不說,但眼中的滿足是騙不了人的。
那孩子喜歡他叫他的名。
「麒兒……」
輕輕低喃,他低頭看著桌上深入心扉的刻痕——
正邪難兩立,性難改,情難捨,空惹煩愁。
師溫柔,徒難懂,今朝一別,願吾師自此無憂。
一刀刀、一字字刻畫在心板上,儘是心碎。
「柳公子,我可以進來嗎?」
正當他看著桌上潦草的字發呆時,華山派小師妹吳曲恩頑皮地躲在門板後問道。
「當然,請進。」柳煜揚起身打開房門避嫌,溫文的笑容又掛回臉上。
「我打擾到你了嗎?」她有些擔心地問。
「沒有。」
「那……」她眼珠子靈活地轉了轉,「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事?」
「你心情不好嗎?」
「怎麼說?」柳煜揚淡淡一笑。
「因為我從見到你開始,你都好像有心事。」她率真地問。
被她這麼一說他才想到,她是在麒兒離開後的一周才到這裡和華山派的眾人會面的。也因此,她不知道麒兒的事。
「我沒事,你要吃點菜嗎?」他把筷子遞給吳曲恩,桌上是完全沒動過的菜餚。
「哇!醋溜黃魚、八寶鴨、梅干扣肉、芙蓉粉絲、還有杏仁豆腐,真的不錯耶,我可以吃嗎?」她興奮地道。
「可以啊。」
這些都是他愛吃的菜,那一天麒兒原本是想跟他一起吃的,結果卻發生了那些事。
後來白彥海跟他說了真相,麒兒是為了保護他的名譽才出手的。
不肯道歉,不願意道歉,只因為他根本不認為他有什麼錯。
他沒錯,錯的是被世俗人情壓力束縛的自己……
「師父,您吃吃看。」
「這是什麼?今天怎麼突然想做菜給師父嘗嘗?」
「沒什麼啊……」
「噢。」
「師父,您別笑我了,吃吃看嘛,好吃以後我煮飯。」
「師父做得不好吃?」
「因為……師父很忙,我什麼事都沒有……不好吃嗎?」
「謝謝,很好吃。」
「真的?」
「當然。」
「那我以後會做很多各地口味給師父吃。」
「麒兒,為什麼不想理白兄他們?白兄對你不錯啊。」
「我知道啊……」
「那為什麼不好好跟他們說話呢?」
「因為,我不習慣、跟別人好聲好氣地說話……」
「可是你對師父就很好啊。」
「因為師父是師父,不一樣的嘛!」
「為什麼師父不一樣?」
「因為師父是真心待我好,只有師父才是真心接納我。其他人如果我不是有這容貌、這武藝,想同我說話的人根本沒有。」
「怎麼會?麒兒是好孩子呢。」
「也只有您會這麼說。」
他應該更加注意麒兒眼中細微的警訊的。
總是隱約可察的、細細的擔憂他的每一個反應。對麒兒而言,他的每一個情緒都代表了一個示意,他非常在意他的想法,時時刻刻在戒慎恐懼。
就連麒兒怕死了竹林在夜風吹撫下的作響聲,都是他反覆推敲得知的。他根本無意讓他知道,總是自己一個人縮在角落忍耐著。
為什麼沒察覺呢?那最後的笑容中隱含的悲傷……
麒兒對他是失望還是感到背叛了?他比任何人都更應該站在麒兒那邊,而不是固守著什麼人情常規。
吳曲恩納悶地盯著出神的柳煜揚瞧,最後好奇地看著他擱在桌邊的古劍。
「碧泉劍?」她打量著一看就是非常名貴的寶劍,傳說它削鐵如泥、吹發可斷,不止一次救了柳公子的命。
好想碰碰看喔……任何一個習劍之人都會對這種神兵利器發出高度好奇心的。
「柳公子,我可以看看這把劍嗎?」
「這……我不是劍主……」
若要說對他失望,為何留下這碧泉劍給他,麒兒身受重傷,何不帶著它保命。
說不出來為什麼,他不是很願意讓他人觸碰師徒間唯一的聯繫。
「可是有什麼關係嘛,我看一下就好。」她嬌聲抗議,沒發現劉煜揚為難的微笑。
「師妹,別煩柳公子,我要替他上藥了。」白彥海適時出聲打斷小師妹的纏人功。
真是的,這節骨眼上大家都忙,沒空陪她,她就把目標轉向脾氣好到不會趕人的柳公子身上了。
「師兄,我可以幫忙的。」她不依的叫著。
「未出嫁的姑娘怎能看男子的身體,去找師娘,別說傻話。」白海彥輕拍她,也拿這個小師妹沒轍。
連拐帶騙的勸離了小丫頭,他坐到柳煜揚的身邊,把手中的白布和熱水放到桌上。
「白兄,別麻煩了。」柳煜揚輕道。
「傷口不淺,還在流血呢。」
指著雪白衣衫上的點點殷紅,白海彥歎了口氣。
「我拜託丐幫的兄弟們留意封亦麟的下落了,丐幫情報最廣了,是生是死一定能有個著落的,你就別再這麼掛心了。」
沒有人能料到封亦麟激烈的個性會自殘到那種地步;更沒有人知道他會在前一刻向柳煜揚撒嬌,下一刻便遠走高飛。
刻在桌上的話是如此無力,細心留下的全是關懷掛心,與其說是憤而出走倒不如說是絕望而退。
自從那天起,柳煜揚變了。
他也說不上是哪裡的不對勁,只知道儘管溫文有禮依舊,那雙淡泊的雙眼卻盛滿了輕愁,化不盡的哀傷隱約藏在他的眉宇間。
柳煜揚絕口不提封亦麒的事,卻又自己一個人看著桌上的刻字出神,不由自主的在人群中尋找封亦麒的身影,好幾次差點命喪黃泉,全賴碧泉劍的銳利殺出一條血路。
封亦麒走了是沒錯,卻也帶走了柳煜揚的魂……
師徒間的羈絆能牽扯到這種地步令他動容,更令他心痛。
若那一天他能不顧後果的說出真相,就不會變成這種地步了。
「有勞白兄了。」看了難掩自責的白彥海一眼,柳煜揚歎了口氣,「白兄,你沒做錯,是我把那孩子逼太緊了。」
很多時候,他不點破只是想給麒兒一個喘息的空間,未料他自以為是的體貼反而讓麒兒更加恐懼不安,生怕哪裡讓他不悅……
「為什麼,師父,我又沒錯!」他背叛了麒兒對他的信任。
「師父,我不要!」天知道那一瞬間他多想抹去那孩子眼中的悲傷。
「一人做事一人當,師父,犯不著連累您。」
「若五大世家還不滿意,儘管衝著我賴,若還想為難師父,我倒要看看封亦麒一個人能拖你們多少人下地獄!」
「我還欠多少說出來便是,不必再讓我師父難做人……」
可是就算被他傷透了心,麒兒做的一切仍是為了他。
「師父的人格,決不容許惡意中傷!」
應該是他保護麒兒的,結果卻是麒兒守護了他……
「錯的人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