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好比上天堂 第二章
    薛允翔拖著快麻掉的腿及酸痛的全身一步一步爬上樓。這陣子舒爸愈來愈嚴格,居然要他蹲馬步一個小時。他現在已經紅帶了耶,竟然還要他做這種初級者的訓練,害他剛才蹲完時差點站不起來。不但如此,還抓他來對打,舒爸可是國手級的身手耶,自己怎麼敵得過?當然是被「修理」得淒淒慘慘。

    為什麼說是修理?他直覺一定是哪裡得罪了舒爸,不然舒爸怎會故意這麼做?明知他一向不喜歡在學員面前跟人對打,好像被看猴戲似的。若是點到為止也就算了,反正身上穿著護具也沒有大礙,但舒爸似乎來真的;又高又壯的舒爸,長腳一伸就可以到他的頭及臉,今晚他被舒爸的後旋踢結結實實地在臉上賞了好幾個腳丫子,整張臉馬上紅腫起來,又麻又痛,讓他既難堪又憤怒。

    總有一天,他一定要打贏舒爸,為了這一天,他一定要趕快長高長壯,以雪今晚之恥。

    洗完熱水澡後,他摸黑走到客廳,打開冰箱找冰塊,找了半天找不到,只好隨手拿了罐冰可樂來冰敷雙頰。今天天氣這麼冷,他等會照例仍要去舒心房間,這樣子怎麼見她呢?

    「是阿翔嗎?」

    正猶豫不決的薛允翔驚跳起來,舒心仍是發現了他。

    「不要開燈!」他一個箭步跳到她前面,擋住她準備開燈的手。

    「怎麼了?」她正疑惑著,一伸手碰到他便低喊一聲:「啊!你的手怎麼這麼冰?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才不是,我正準備喝可樂,你要不要?」他故意拿可樂冰一下她的臉。

    「哇!好冰!」舒心迅速跳開。

    他立刻移轉話題:「又來找東西吃嗎?」

    「一直坐著看書愈來愈冷,所以我想泡熱茶暖暖身子。」她搓搓手呵氣道。

    「這麼晚還在唸書?明天要考試嗎?」

    「下個星期要期末考,我先念一部分。」她不是急就章的人,也不習慣臨時抱佛腳,所以總會有計劃的做考前複習。

    「你好用功喔,這一點我就比不上你。」薛允翔自覺慚愧,他都是考前一天才來猜考題唸書。反正他早早準備還是會忘記。

    「我是比較笨,」舒心真心道:「所以我要多念幾遍,這樣才會記得。」

    「舒爸又不會逼你考前三名,你幹嘛念得這麼拚命?」有時看她念到三更半夜,他會猜,是不是學校的升學壓力很大,她才會必須如此?

    「跟你說個秘密喔,我還沒告訴過我老爸呢。」她笑得神秘。

    「秘密?」她還有什麼事是他不知道的?他伸長了脖子等著聽。

    「我想念--台、大、法、律、系。」她悄聲卻堅定地道。

    「台大法律系?」他愕然地重複著。「你要念法律系?」

    她點點頭,柔柔笑著,繼續說道:「未來我想當公辯律師,為許多窮苦及不懂法律的人伸張正義,打抱不平。」

    他一直知道她是個很有正義感的女孩,但沒想到她居然會想當律師,律師給人的感覺好嚴肅也好強悍,舒心看起來一點也不像。

    他把這感覺告訴舒心。

    「那是電影裡才這樣演的。實際上,律師只要具備良好的專業能力及冷靜的頭腦,還有對人的熱誠,就可以成為一個好律師。」

    「你很早就打定主意?」

    「嗯。」她又搓搓手不斷呵氣,「以前……」

    「瞧你冷成這樣,出來也不多套件衣服!你先回去,等會我去你房間我們再聊吧。」他用另一隻沒拿可樂的手圈住她冰冷的雙手,略顯責備道。

    「你要來幫我暖嗎?」她眼睛一亮!

    「不然呢?今晚這麼冷……」

    她高興地跳起來摟住他的脖子笑道:「就知道阿翔最好了!」

    她突然貼近的身體及身上一股自然的馨香居然讓他馬上起了生理反應,他震驚得下意識將她推開一臂之遙。

    「你不是要泡茶嗎?我等會兒再過去。」他低下頭尷尬地說。還好黑暗中看不到他脹紅的臉及胯下丟臉的徵象。

    舒心也不疑有它。

    「我再二十分鐘就可以把書看完,你要快點來喔!」她一臉期待地笑道。

    待她回房後,他拿起冰可樂往自己臉上用力一冰!

    搞什麼呀,他剛才怎會有那種反應呢?

    自從那一晚他作噩夢,她來陪他之後,知道她手腳會冷,多年來,他總會自動地去幫她暖被,兩人就窩在被窩裡天南地北的聊天,一直到睡著。

    他們睡在一起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當然,這是國小時候的事,升上國中以後,舒爸就因為課業的考量,不許他們再睡在一起;可是天氣一冷,他仍會偷偷過去幫她暖被,直到她睡著才離開。

    而這麼久以來他不曾像剛才那樣出糗,難道是因為一整個夏秋,他都沒有跟她睡在一起的原因嗎?他不知道,或許等一會就會知道答案。

    十五分鐘後。

    他故意打著阿欠走進她房間,藉著手掌掩住仍略顯腫脹的臉,而且立刻爬進被窩裡轉身背對著她。

    「等我背完這一段課文就好了。」舒心交代著,眼睛仍專注在書本上。

    五分鐘後,薛允翔聽到舒心收拾書本的聲音,他趕緊假裝閉上眼。

    不久,舒心便鑽進了被窩裡,而她的身體也習慣性地靠了過來。

    「阿翔的身體為什麼可以像暖爐一樣熱呼呼的呢?」她忍不住又靠近一些。

    「嗯。」他故意含糊回答,身體不自覺緊縮起來。

    「阿翔,你要睡啦?」她推推他的背,「你不是要跟我聊天?」

    「我想睡了。」好久之後他才開口。

    「喔……」口氣裡滿是濃濃的失望。

    寂靜延伸了好長的夜。

    只見舒心一下子翻過來,沒多久又翻過去,像塊煎魚一樣。

    「你睡不著啊?」他終於忍不住問道。

    「剛才喝了茶,現在還不睏。」她悄聲問:「吵到你啦?那你要不要先回房睡了?」

    他沉默了一分鐘,突然坐起身跳下床走向門口,就在舒心以為他要回去時,他倏地關了小夜燈又走回來。

    「我眼睛酸不想見光,我們在黑暗中聊天吧。」他躺回床上面對她,但仍和她保持一小段距離。

    「我看不見你的表情耶,好怪喔。」她一向喜歡看著他的眼睛說話。

    「這樣很有氣氛啊……」一說完話,他才發現自己語意曖昧,趕緊住了口。

    「好吧。」她下意識地靠他更近些。

    她的馨香瞬間傳進他的鼻間,他嚇得不敢亂動。

    「你是不是換了沐浴乳?味道不太一樣。」他隨口問。

    「你鼻子好厲害呦!我剛換薰衣草香的沐浴乳,連洗髮精也是耶,好聞嗎?」她順勢將頭靠過去,要他聞聞頭髮的香味。

    「很好聞。」他伸出手抵住她的肩膀,同時也感覺到自己身體再度起了變化。

    「你不是要告訴我怎麼會想當律師的嗎?」他趕緊找個安全的話題聊,身體也跟著慢慢往後退,好怕她發現他的反應。

    「這要說到我三歲時候的事。那時候我們家住台中,我們家附近有個姐姐,她年紀很輕,大概才二十出頭,長得很漂亮,白白淨淨的,而且人很友善,常拿糖果給我們小孩子吃,也常跟我們玩在一起,我們小孩子都很喜歡她,私下都叫她『白雪姐姐』,因為她像白雪公主一樣溫柔漂亮。有一天,我們家隔壁的林阿姨哭著跑來我們家,說她剛出生才幾天的小嬰孩不見了,拜託我爸媽幫她找一找。結果我爸媽馬上去白雪姐姐家,果真找到小嬰兒。」

    黑暗中聽著她清脆的說話聲,薛允翔第一次感覺她的聲音十分悅耳。

    「事後聽我爸媽說,這種事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在我剛出生沒幾天時,也曾突然不見,嚇壞了我爸媽,急得他們差點報警,最後是白雪姐姐的媽媽抱來還,這才知道是白雪姐姐偷抱走的。原來白雪姐姐有精神病,她平常都很正常,但一聽到小嬰兒的哭聲,她的精神病就會發作,會偷跑去別人家把小孩偷偷抱走。剛開始大家知道後都又害怕又生氣,要求她媽媽一定要把白雪姐姐送到精神病院,後來她媽媽哭著把白雪姐姐會發病的前後始末說給大家聽,大家聽了之後都覺得很難過,有的人還忍不住跟著掉眼淚,最後大家就不再堅持,頂多以後小嬰孩不見了,再去她們家找就好了;因為除了偷抱小孩這一點,她不曾做過任何會傷害別人的事。也因為如此,所以他們大人並不會特別禁止我們小孩子跟她玩在一起,她有精神病的事就成為大家心照不宣的公開秘密。」

    她悄聲歎息著,薛允翔知道她接下來要說的事,就是成為日後她決定要當律師的重大改變,於是他更專心凝神,但當不經意碰到舒心的手腳時,他嚇了一跳。

    「怎麼睡到現在,手腳還這麼冰?」他擰起眉心問道。

    她嘟起嘴小小聲道:「你睡得好遠哪,我碰不到你的手腳……」

    他只猶豫一秒,便整個人移靠近她。舒心很自然地向前,轉來轉去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窩在他的胸前,最後背緊靠著他,蜷縮著像只溫馴的小貓。

    「好溫暖喔。」她滿足的輕聲歎息。

    上了國中後,男女有別的觀念逐漸清楚,他也知道舒爸不許他們倆再睡在一起的真正原因,但他就是不忍心看著她手腳冰冷、輾轉難眠;他寧願先幫她暖床,再從溫暖的被窩裡爬回自己冰冷的床上,因為,只要看到她滿足的笑臉及睡容,他就能得到極大的喜樂,也管不了舒爸的禁令。

    女生為什麼總是香香的呢?而舒心的味道最讓他喜歡了,連練完跆拳道後全身滿是汗,他還是覺得她好好聞,沒有一個女生能比得上她。

    他伸手從背後緊緊攬住她,用大掌包住她冷冷的小手;很奇怪地,在這張床上,他碰觸她的任何舉動都十分自然,沒有任何退縮尷尬,但離開這張床,他連她的一根手指都不敢碰。

    「不是還要繼續說下去?」他的聲音吹在她耳後,希望她的說話聲可以轉移他腦中亂竄的遐想。

    她清了清喉嚨,再度把故事說完--

    「白雪姐姐還在念高一的時候,就被一家企業的小開看上;他追得很緊,後來白雪姐姐高中還沒畢業,十七歲就嫁給了他。原本以為從此以後會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沒想到,還不到三年,她老公就有了外遇,對方十分強勢,不但想盡辦法要登堂入室,還在她老公面前一直挑撥離間。不久,因為對方宣稱懷孕,所以她老公以要負責為由,硬逼她簽下離婚證書;在她要簽字的前一天,她也發現自己懷孕了,她很高興地跑去告訴她老公,沒想到她老公竟懷疑小孩不是他的,仍堅持離婚;於是她很傷心地回到娘家,後來她決定生下小孩,證實自己的清白。」說到此,她停了下來。

    「怎麼不說了?」

    「我常想,如果她不要這麼笨,一定非要生下孩子不可,是不是現在的她就不至於發瘋,也會有另一個不同的人生?」

    「也許她認為這樣做很值得。」他淡然說。

    「所以我才說她笨哪!」舒心很為她不值:「據說她生下小孩不到幾天,她前夫就到她家強行把小孩子抱走。」

    「為什麼強行抱走?」他問。

    「這就是他很可惡的地方!」舒心憤憤不平地說下去:「因為他們家要分遺產,有孩子的人,遺產可以多一倍;不巧的是,他的那個外遇剛好流產,孩子沒了,那男人馬上把主意打到白雪姐姐身上,硬要來認孩子。原本白雪姐姐認為既然他願意承認孩子,讓孩子認祖歸宗也是件好事,後來才知道他根本不是因為這孩子是他的而來,而是因為可以因此多分到遺產,所以白雪姐姐很生氣,不肯把小孩給他,結果他們就趁白雪姐姐疏忽的時候偷抱走小孩,白雪姐姐試了許多方法都要不回孩子,一氣之下就去法院告他;但因為那男人有錢,最後,法院竟然將孩子判給父親,白雪姐姐最後只好去求孩子的父親,還跪在他們家門前一整夜,但那男人根本不理她,還叫警察來趕她走。種種打擊之下,白雪姐姐大病一場後就發瘋了,在精神病院住了好幾年之後,好轉許多才接回家裡住。但是一遇到小嬰兒哭又會病發,以為那是她的孩子。」

    這樣堪憐的情節讓兩人唏噓不已,久久無語。

    「後來呢?」薛允翔先開口。

    她搖搖頭。

    「聽說那男人的老婆一知道白雪姐姐發瘋了,就叫那男人盡速搬家,所以後來也不知道那男人的去向;而白雪姐姐的家人也不想讓她知道這些事,這樣對她比較好,少再跟那種狼心狗肺的男人有任何瓜葛。」她歎口氣繼續說道:「這些事都是陸陸續續從我爸口中得知,因為我爸有空都會回去看看那些老鄰居,多少會聽到她的一些近況,我也會要求我爸轉述給我聽。這件事讓我感觸好深。為什麼做錯事的人得到法律的保護?為什麼有錢人就可以恣意妄為?沒有什麼方法可以幫助那一些不懂法律、也沒錢去對抗惡勢力的人嗎?於是我才興起當律師的念頭,我想幫助窮人,以及那些弱勢的無辜人們。」

    她發光的眼神在黑夜中看起來特別明亮,也特別動人,薛允翔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瞧。

    自從她把他從家裡那個小角落救出來後,在他心裡,她一直有著別人無法取代的特別地位;他不再畏縮怯懦,也不再噩夢頻頻,這一切,全是她的功勞。

    「阿翔,」她轉過身面對他,「你覺得我適合嗎?」

    「你從以前就充滿了正義感,我相信以後你一定也會是個很棒的律師。」他由衷說道。

    「真的?」她就知道阿翔一定會贊同她的想法。「我也這麼覺得耶!阿翔,那你有沒有什麼夢想?」

    「我?沒。」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怎會沒有!你文章寫得很好,你上次參加全國國中作文比賽,不是得到第二名嗎?我覺得你可以朝這方面發展,以後說不定是個大作家喔。」

    「作家?沒興趣。」偶爾寫寫文章怡情可以,真要作為一生志向,他覺得太悶了。

    「你將來一定會發掘出自己的真正興趣,我相信阿翔一定也會全力以赴。」說著,她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薛允翔看著她逐漸浮上睡意的倦容,明知該讓她睡覺,但他捨不得這難得的親密時光,還想再跟她聊下去。

    「為什麼你還沒告訴舒爸?」於是他又找了個話題。

    「我想等考上了之後,再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我想爸應該很高興我的選擇。」她爸也是嫉惡如仇的人。「你要幫我保密喔。」

    「好,我會保密,讓你親自告訴他。」

    「嗯。」睡意漸漸襲上她的腦袋,她的眼皮變得好重。

    他靜靜凝望著她的睡顏,黑暗中,雖然他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她有對大而黑白分明的溫暖雙眼;而此刻正被長而捲翹的睫毛覆蓋著;她的鼻子鋌而翹,淺淺的鼻息此刻正輕緩吐納著;像菱角般的唇總是呈現粉紅色,此刻正微微噘起,馨香的口氣也正從那兒飄散出。

    他忍不住用力一吸,想將她所有味道一絲不漏地吸進自己的身體裡。

    「阿翔,你睡了嗎?」

    她的喃喃囈語讓他頓時閉氣。

    「快了。」她會不會發現他的詭異舉動?

    「如果……」

    「如果怎樣?」見她開了頭沒下去,他忍不住問道。

    「如果有一天我也像白雪姐姐那樣,你會怎樣?」她睡意濃濃地半睜開眼,彷彿要把這重要問題問完才能睡。

    這是什麼爛問題?薛允翔縮緊眉頭。

    「阿翔,你睡了啊?怎麼不說話?」等了好久都沒聽到他的回答,她又開口。

    「你不會!」他重重撂下一句話。

    「什麼我不會?我是問如果我像白雪姐姐那樣……」

    「你不會像白雪姐姐那樣!」他突然打岔,截斷她後面的話。

    「我是說如果嘛。」他怎麼聽不懂她的問話呢?

    「沒有這種如果!」他語氣悶悶地說:「你快點睡啦,不要問這些無聊的問題。」

    她靜默片刻又開口:

    「如果你遇見白雪姐姐,看到那樣一個溫柔美麗的美人兒這樣被人糟蹋,你會不會幫她伸張正義?」

    「看看吧。」他撇撇唇,與他何關?

    「一定會!任何一個有正義感、心腸軟的人知道這種事,一定會替她叫屈,甚至想幫助她的。」舒心堅持地:「你也會,對不對?」

    「若我有能力也有空,也許會幫她。」

    「為什麼?你不覺得白雪姐姐很可憐嗎?」

    「世界上可憐的人很多,又不止她一個。」他事不關己樣。

    「如果是我呢?」她不死心又問。

    他盯著她的臉好久。

    「我不會幫你。」他僵硬地回答。

    「喔。」她聲音裡滿是濃濃的失望。「問完了,我要睡了。」然後她沉默地轉過身背對他,真的不再問話。

    好片刻。

    他低下頭靠在她肩頭,在她耳邊輕聲細語。說完後,便輕緩地離開溫暖的被窩下了床;不一會兒,聽到了輕微的掩門聲。

    依舊姿勢不變的舒心,緊緊揪住了被子,臉忍不住埋進被窩裡。

    此刻她的臉比被窩裡還熱而且燒辣辣的。

    他剛說的話,一字一句像火般烙進她的耳裡,以及她的心裡--

    「我不會幫你是因為--我死也不會讓任何男生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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