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來就是面無表情的,像一座冰清玉潔的雕像,除了敷衍的微笑外,就是死板板地。但他今天卻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她非常地火大、惱怒、生氣與不悅。
「花灑開——」
「水已經澆好了!」被她搶白一頓。
「施肥——」
「才剛灑過魚精開花肥!」乾脆利落,冷硬無情的口氣。
「至於葉片——」
「檢查過,沒有異常!」
「那雜草——」
「已經『斬草除根』了!」語氣特別加重,似乎在暗示什麼似的。
夜蝶冷冷地瞥過一眼,看得梅翎心裡直發毛。
這妮子今天是怎麼了?火氣特別大,一字一句都夾槍帶棍兒地掃過來,讓一向在女人面前很吃得開的他,也不禁有些狼狽。
他難得小心翼翼地問:「你今天是哪裡不舒服嗎?」
夜蝶冷冷地望著他,慢條斯理地說道:「全身!昨天我『一個人』做了那麼多事,會「全身酸痛」也是很正常的,梅先生您這是白問!」
看她這個態度,丁日蝶八成是告訴她兩人約會的事了。
她生氣?她居然會生氣?
她不是很討厭自己嗎?居然會因為他和丁日蝶約會而生氣?
他嘴角勾出一個大大的弧度。「原來你在吃醋!」
夜蝶倏地瞪大眼睛,口氣甚惡地咆哮:「誰在吃醋啊!你這傢伙不要往臉上貼金,我可沒閒情逸致在意無聊事。」
她憤憤地握緊拳頭,生氣地說:「我不知道你究竟想怎樣?已經一個月了,你只會要我鋤草、施肥、澆花,一點制香的動作都沒有,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回事,存心耍我嗎?好啦!就算我以前得罪過你,那也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你一定要記恨這麼久嗎?」
梅翎皺著眉,一聲不吭,任她發洩心中的不滿。
「我什麼也不要求,只求你快點調出香水,結束這紙合約!如此一來,我就可以回到我的工作崗位上,好好繼續我的事業,而不是待在這裡種花!」
她愈說愈氣,最後忍不住掉下淚來!
好傻喔!她究竟在幹什麼?居然開始吃起姐姐的醋來。
可——沒錯!她就是吃醋!
原以為他是不一樣的,他狂放、他瀟灑,他看透自己內心的空虛,蓄意接近自己。
她原先以為,他是有一點點喜歡自己的,否則他不會吻她、不會故意將她帶在身邊。沒想到到了最後,他還是跟別的男人一樣,只喜歡日蝶。
她希望日蝶快樂,但她仍然希望得到幸福,這兩件事是不衝突的。雖然說,跟著梅翎也沒啥幸福可言,可她真的好渴望談一場戀愛。
而他,明明存心接近她,卻在她動心之後,又將目標轉向日蝶。
永遠都是這樣,日蝶日蝶日蝶——
「我早就忘記那件事了。」梅翎突然冒出這句話。
看她一臉茫然的模樣,梅翎重複。「我說,我早就不將那件事放在心上了。」
他聳聳肩。「當時大家都是小孩子,你也不是故意推我入水;而演奏會上,誠如你所說,我因為指尖受傷,所以沒有表現出應有的水準,這是事實,我不會受不了批評。」
「你……」夜蝶詫異。
「只有你,才一直將整件事放在心上。」梅翎神情嚴肅地說:「你太封閉、太自我中心,所以你朋友少、快樂也少;你不像日蝶,成日吃喝玩樂,大腦從不裝其他。你總是將自己收得緊緊地,無論是愉快或痛苦。」
「你懂什麼?你又認識我多久?憑什麼自以為是的評論我!」她對他吼道,氣自己為什麼如此容易被他看穿。
「承認吧!」他冷靜地說:「承認你喜歡我,承認我撩動你從未動過的心,這很困難嗎?面對感情是不需要害羞的。」
「你住嘴!」夜蝶氣得滲出淚水。「我不想和你這豬 說話!」
梅翎氣結。早知道她不好應付,固執任性又難搞,可他就是偏偏看上她;要說嘗鮮也好,挑戰也罷,至少自個兒現在挺喜歡她,他不要她不開心。
「過來!」他拉她。
「別碰我!」她想扭開梅翎的手,可他的手像鐵箍一樣,緊緊圈住她不放。
「喂!放開!」
「看到那黃色的花嗎?」他指著不遠處,一叢叢開得鮮艷的黃色大花。
「哼!」
「這花名叫『軟枝黃蟬』,它有個傳說……」
夜蝶粗魯地打斷他。「我對花的傳說沒興趣,我也不知道調香師還得負責說故事……」
「住口!」這回輪到他咆哮了。
夜蝶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又閉上。
「傳說,在好幾百年前……」對於中國歷史地並不熟悉,只能就記憶中的來述說。
「有位女子嫁給一個商賈,她丈夫經年累月在外做生意,難得才回家一次。第一年,她生了個兒子,取名招人,意思就是希望丈夫能夠趕快回家,好安慰她的寂寞之情;然而,丈夫新婚後卻只回來一次。第二年,她又生了兒子,名叫喚人,但是丈夫卻沒有增加回鄉的次數——」
「然後呢?」雖然他敘述的蠻拙劣,不是說故事的好手,但這個癡心的古代女子,卻引起了她的同情之心。
招人?喚人?多麼可悲而令人心酸啊!
「第三年,她又生了一個兒子,名喚盼人。但是,這次丈夫卻再也沒有回來。女子含辛茹苦地將三個兒子養大,兒子們也爭氣,不但取得功名返鄉,大兒子更高中狀元。」沒有被繞牙繞口的名詞給擊倒,梅翎仍然繼續說下去。
「日子一天天地過了,女子從青春年少,逐漸老去,最後終於成為一個老太婆!」
夜蝶瞪他一眼。不成為老太婆,難道變成男人嗎?
「朝廷為表揚她,便賜她貞節牌坊,以彰顯她的婦德流芳。」
什麼跟什麼啊!夜蝶火大。
「幾年之後,她去世了,兒子便在城東外選了一塊吉地,將她葬在那兒。隔沒多久,她的墓地上長出了一株植物。它像是有自己意識似的,不停地長大,接著開出了朵朵鮮艷的黃花,黃花的香味極濃,引得狂蜂浪蝶爭相追逐。」
夜蝶怔怔地聽完,心中五味雜陳,有種說不出的複雜感受。
她知道梅翎說這故事是有特殊意義的,只是她現在不懂,但心中的怒火,卻奇異地似消失了。
或許是女子悲慘的命運感染了她,夜蝶陷在一種哀傷的情緒中。
梅翎見她模樣呆怔,知道她還不明白,不禁搖搖頭。
看來她還真不怎麼聰明!這妮子在工作上頗為出色,但遇上了其他事情,便懵懵懂懂,一竅不通。
算了!「你已經不耐煩再繼續種花了嗎?」他問。
夜蝶臉一紅。這些日子下來,在梅翎的帶領下,她已經深深愛上這種簡單、而充滿馨香的生活,對植物也開始有興趣了。
剛才會發脾氣,不過是遷怒罷了,其實她並沒有那個意思。
梅翎走入花叢,用剪刀剪下兩枝玫瑰,遞到她面前。
「閉上眼睛,不看花的形狀與顏色,你能分辨這是哪兩種玫瑰嗎?」
夜蝶闔上眼、接過花朵,靠在鼻端深深地吸了一下。
「嗯……」她努力分辨兩種花的不同。「左邊的花香味淡雅,在淺淺餘味中還帶有一抹清新,應該是『天使之顏』;右邊這朵,香氣濃郁、並混著甜香,我想是『迪奧』。」
梅翎拍拍夜蝶的頭,算是對她的稱讚。「很可惜,只猜對了一半。」
他示意她睜開眼,為她解說錯誤的地方。
「『迪奧』是對的,但另一朵應該是『瑪嘉蒂』,『瑪嘉蒂』的味道和『天使之顏』很像,只不過它還多了一股較強的青草味。來!」
他剪下一朵淡色玫瑰,放到夜蝶鼻端。「再聞聞,是不是有點不同?」
夜蝶噘著小鼻頭,努力地嗅著花香。對她來說,這兩種味道非常像,根本分辨不出來。
「這就是調香師的本領,必須能夠分辨三千多種香味,且在相似的香味中,還要分出其中的細微差異。」夜蝶忍不住讚歎。
雖然之前瞧不起梅翎,總把他當成輕佻的大色狼,但在親身體驗後,夜蝶不得不承認,他是很有天才的。
調香師不是普通人就能夠做的,他必須要有靈敏的嗅覺、過人的記憶、出眾的藝術細胞,與活躍的靈感,才能夠調出受大眾喜愛的香水。
想到這裡,他微勾的嘴角變得性感,稍尖的臉龐也帥氣起來,原本週身那揮之不去的邪佞之氣,也突然自動轉成藝術家的氣質。
人的偏見,真是可怕啊
心頭突突亂跳,她也不知道自己臉紅個什麼勁兒。總而言之,現在的梅翎在她眼中,地位突然崇高起來。
心慌意亂間,指尖忽然傳來一陣刺痛,夜蝶定神一看,才發現自己被玫瑰給刺傷了。
「啊!好痛喔。」她叫起來。
然而梅翎卻沒啥紳士風度,他眉頭一皺,責怪地說:「都幫忙那麼久了還會被刺傷,你真是迷糊。」
聽他說出如此不體貼的話,夜蝶心口一窒,正打算罵罵他時,沒想到指尖突地一熱,卻是被他含入了口中。
指頭傳來暖洋洋的感覺,帶著點濕潤與灼熱,夜蝶兩頰熱烘烘地,一時之間,竟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這是她二十五年來,頭一次與某個異性如此親近,尤其是這樣一個男人。
她感到自己的心輕顫了起來;像春天的花瓣碰上微風,涓涓細流融入大海——這樣算不算戀愛呢?
這段日子,可以說是夜蝶一生之中,最快樂的時光了。
每天起床,都帶著喜悅的心情;或許是太陽的滋潤,又或許是花香的關係,她的情緒放得很鬆,眉頭也紆解開來。
接觸大自然,果然非常有益身心啊!
但只有她心裡明白是怎麼回事兒。
她幾乎是蹦蹦跳跳地,來到梅翎家門口。才剛要伸手拉門,門卻自行打開了,門後出現的,是他清爽的臉。
「早安。」他神清氣爽地說。早晨的他,臉孔看起來特別清新宜人。「你今天來得挺早。」
「嗯!今天要除芽蟲,所以我想早點做準備。」
「今天不去花田,我要教你新功課。」梅翎示意她進來。「你種花也有一小段日子,也懂得分辨不同的香味,所以該是時候讓你學調香。」
「我可以嗎?」夜蝶興奮極了。不單是因為,自己終於能幫母親完成心願,更重要的是,她獲得了梅翎的肯定。
「理論上是不可以。」梅翎違她。「不過我覺得你行,你就行,跟我進來。」
他帶夜蝶走上二樓,穿過起居間與客廳,最後到達一扇門前。
「這裡就是我的調香室。」他拿出兩套白衣與夜蝶分別穿上,然後才打開門。
就夜蝶的觀念裡,調香師的工作室裡,一定像科學家一樣,充滿各式的瓶罐與機器;機器上冒著白煙,還有玻璃球滾動著各色的藥水。
可事實卻不然。
梅翎的調香室很簡單,幾個櫃子裡排著整齊的白瓷盅,長方形的桌子上,收拾得一塵不染,看起來非常的乾淨,清雅。
「我現在教你一些基本的香水常識。」
他帶著夜蝶走到櫃子前,一邊詳細地解說:「香水主要是由酒精、香精與水所構成,其中香精是最主要的關鍵。香精又分成兩種,一種是採集天然的動物,如:花、草、木、果,或是動物身上分泌的物質;另一種則是人工合成的香料。」
夜蝶專心地聽著,小臉上滿是認真的神情。
「而依酒精濃度的不同,又分成香精、香水,淡香水與古龍水。還有一種酒精最淡的,叫須後水,是男性刮鬍子後使用的。」
他拿下一瓶形狀奇特,類似酒瓶的罐子。「試試看——」
夜蝶湊過去聞了聞,一股淡淡的草香與松脂味,縈繞在鼻端前,清新中還含著一抹性感的餘味。
「這是你身上的味道嘛!」夜蝶笑逐顏開地說,臉上滿是得意的神情。「我說得對不對?」
梅翎別有深意地凝視她。「原來你那麼注意我,真是受寵若驚了。」他促狹地笑。
被戳破心事,夜蝶一瞬間漲紅了臉,說話也開始給巴:「我……才沒有……」
「這是我專用的須後水,須後水的特性,就是香味不持久,很容易就散去。你若不是特別接近我,不可能分辨得出這味道。」
他的態度曖昧、笑容也很可惡,彷彿探知到什麼秘密似的。
夜蝶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她癟起嘴、尷尬地別過臉去。「啊——我是猜的,它放在這裡,當然是你的 !」
「噢!同理可證,你現在站在這兒,那你也是我的?」梅翎揚起一道眉,笑得很壞地說:「既然你是我的,用一下也無妨吧!」
「胡說什麼?」夜蝶氣急敗壞地說:「我是人,怎麼讓你用?」
「像這樣!」他猝不及防地低下頭,含住了她溫軟香甜的唇瓣。
強烈的氣息自他身上、鑽入她的四肢百骸之中,他舌尖強橫地撬開她的貝齒,靈敏地探人口中,追逐她笨拙的嫩舌。
雖然已經是第三次被他強吻了,但感覺卻仍然如此新鮮、美好。夜蝶暈陶陶地想。
他的吻蠻橫中不失溫柔,淺啄纏綿,有如醇酒般地醉人。松脂與麝香的淡淡氣味,彷彿與他融為一體,一點一點地入侵她的意識。
「有沒有人說過,你像玫瑰般醉人?」他瘠啞地說。
夜蝶瞇上眼笑了,像一隻快睡去的貓咪。「有,好多好多人說過!」
他的眼神瞬間變黯,而後又透出晶亮的眸光。「既然如此,我得讓你染上我的味道,好教那些男人不敢靠近!」
語畢,熱吻如雨般,一下又一下地落在她的臉上、唇上與舌上。
夜蝶已經無暇去思考他的目的了。
她只知道,自己的心,已經淪陷在這教人迷惑的香味之中。
從來沒有看過她的神情,是如此地——陰鬱。
夜蝶不明白發生什麼事了!但她知道,日蝶此刻正非常地不開心。
「夜蝶!」她披散著長髮,臉上脂粉未施,清麗之中猶帶三分美艷,只是陰沉的臉龐掩蓋住亮眼的姿色。
夜蝶心裡一驚,她此刻的表情,多麼像鏡子裡的自己,這就是她不受異性歡迎的原因嗎?
「怎麼了,你有心事?」夜蝶放下手中的提袋,袋裡是一些瓶瓶罐罐,有香精、花水和一些粉末,都是用來調香的材料。
日蝶看了她手袋一眼,鎮定地說:「夜蝶,我戀愛了。」
戀愛?!夜蝶放下高懸的心。「那是好事,應該高興才對,你怎麼反倒看起來悶悶不樂的。」
日蝶幽幽地歎息。「可我不知道,他心裡有沒有我?」
怎麼可能?日蝶一向人見人愛,只要她看上的男人,哪一個不乖乖臣眼於她?何須她如此傷神。但奇怪的是,日蝶看起來卻不怎麼好,雙眼黯淡、長髮散亂,連唇色也淡了一些。
「你這麼可愛,對方一定會喜歡你的,別退縮,勇敢去追!」這可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鼓勵活潑的日蝶。
「是嗎?」日蝶別有深意地望她一眼,便接著說道:「那麼,你替我跟梅翎說一聲。」
梅翎?!夜蝶震驚,差點握不住手袋。
「就是他。」日蝶說:「我愛上他了!」
「怎麼可能?」夜蝶心慌意亂。「你跟他才見沒幾次,怎麼可能會愛上他?」
雖然早知日蝶對他有好感,不過只要是平頭齊臉、稍微有點吸引力的男人,日蝶都有興趣。
說愛?未免太嚴重了。
「這和見面次數多寡無關,當我第一眼見到他,我就愛上他了。」日蝶憂鬱,眉心糾結得緊緊地。「他的狂放、灑脫,還有迷人的笑容——」
夠了!夜蝶頭痛地撫住額頭,腦子裡亂哄哄地。
姐妹倆喜歡上同一個男人,太荒謬了!
日蝶含羞帶怨地瞟她一眼。「夜蝶,據說你已經一個多月沒去上班了。」
夜蝶心裡一驚。依照現在的狀況,她絕不能說自己跟梅翎一起工作,否則日蝶一定很不高興。「呃……有啊!我怎麼可能沒上班,」她做賊心虛地乾笑。「如你所說,我可是個工作狂,不能一日不工作的。」
「你別瞞我了,其實你和梅翎在一起,對不對?」日蝶語氣裡帶著質問。
「我……」夜蝶知道事情曝了光,只得說實話。「若不是因為媽媽,我根本不會找梅翎幫忙。」
「媽媽?」日蝶揚揚眉頭。「你還真信她那些胡言亂語?」
和夜蝶不同,日蝶是有些以自己母親為恥的。
父親在商場上是何等人物?男人在外應酬多少難免,母親既然嫁給他,就應該有所自覺才是,怎能借口寂寞和別的男人勾搭?
而且對方,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調香師。
一顆心落了地,日蝶神情稍微輕鬆一些。「你的意思是,你接近梅翎,完全是為了媽媽?」
「是的。」夜蝶困難地點點頭。
她承認,這是一開始的目的,不過……現在似乎變樣了。
「這一個月來,你們倆究竟在做什麼?」日蝶仍然不放鬆地追問。
「種花、鋤草、施肥,還有學習調香。」她終於能夠進入梅翎的調香室中。
「這樣啊!」日蝶露出一抹算計的微笑。她突然間放軟了聲音,挨上夜蝶的身軀。「夜蝶,你願意幫我嗎?」
夜蝶靜默,只拿一雙大眼瞧著她。
「好殘酷,姐姐難得碰上真正的愛情,你做妹妹的竟置之不理!」日蝶紅著眼眶,滿臉都是委屈的神色。
夜蝶無奈地歎息。「我能夠幫你什麼?」
聽到妹妹這麼說,日蝶立刻興奮地跳起來,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
「你真的願意幫我?那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