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一聲巨響,一張青竹製成的茶几被震得碎裂,大廳裡一片死寂,每個僕人臉上都帶著大難臨頭的慘白表情。
「他失蹤了一整天,而你們現在才發現?」聲音並不嚴厲,但誰都可以聽得出那仿若無所謂的聲音下,是極力壓抑的憤怒。
「大老爺……少爺說他想自己靜一靜,好好唸書,不許我們打擾,所以奴才們才……」一個膽子較大的傭人開口說道,卻在邢天放嚴厲的注視下,將話又吞回肚中。
「你們的心眼我還不清楚嗎?」邢天放冷哼一聲,嚇得傭人雙腿一軟,砰地跪在地上。
他十分清楚,自己冷落兒女的模樣,全落人這班奴才的眼中。
奴才是最勢利眼的,誰受寵,便盡了心去討好,若對方是冷宮常客,他們是連理都不予理會的。
自己對這一子一女,向來是極少關心的,除了忙於生意之外,加強海外貿易、擴張自己產業的領土,也佔去他所有的精神與時間。
他承認,自己是沒有盡到作父親的責任,可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給他們更好的生活。
不錯!朝廷是重農輕商,無論在稅收或生活上,都極力壓制商人而看重農人,但此風已然形成,就算朝廷再怎麼抑制,商人的財富依舊是累積最快的。
他如此辛苦地經營,還不都是為了這雙兒女?
尤其是他的女兒……
「大老爺……」
突如其來的聲響打亂了邢天放的思緒,他濃眉一凜,鷹眸不悅地盯著來人。
來人砰地一聲跪倒在地,邊喘氣說道:「知道少爺的下落了。」
邢天放揚起一道眉。平時雖漠然不關心,可到了緊要關頭,為人父的本性還是會顯露出來。
「在哪?」
來人唯唯諾諾地說道:「有人見到一個女人,將少爺帶進平康裡了。」
甚麼?!
鷹眸倏地瞇緊,拳頭不自覺地收緊,平康裡?女人?
哪裡來的大膽女子,竟敢將他邢天放的兒子誘拐進去?
真好樣的,梅緣今年才十二歲,竟然也學那些風流才子流連花叢?
雖然極少接觸,但邢天放心裡明白自己兒子是什麼樣的脾性,能引動他的,想必非尋常女子。
他倒想見識見識,究竟是哪個狐媚子,能拐到梅緣這拗性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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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眼前香艷旖旎的庭台樓閣、水榭風光,邢梅緣有一剎那的錯愕。
觸目所及的,全是身著各式軟紗羅裙、頭戴珠翠寶釵的鶯鶯燕燕,鼻端傳來若有似無的脂粉香味,望著這些成熟的女體,他不由得臉紅心跳。
「喂……幹甚麼帶我來這種地方!本少爺要回去了。」
久久沉吟。「也好,昨晚大夫來看過,你頭上的傷沒事兒了,不過拐傷了筋,得好好休養才成。」
「這不勞你費心,我自己會照顧自己。」
一想到昨天,自己竟然毫無防備地沉沉睡去,並且還在這小丫頭的閨房裡待了一晚,他就羞得面紅耳赤。
虧自己還讀過不少聖賢書,通曉禮義,卻因為一時大意,做出如此傷風敗德的行為。真是可恥啊!
看出他的心思,久久忍不住笑了。「你放心,昨晚什麼事都沒發生,我去和姊妹們擠了一晚,沒對你怎麼樣的。」
「笑……笑話,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我還怕了你不成。」邢梅緣回嘴道。
「是、是。」久久抿起唇,裝作很正經的模樣。
「那不知少爺是否滿意奴婢的安排?若是龍心大悅了,可否告訴奴婢貴府所在何方,奴婢好送少爺回府。」
這件事恰巧戳中了邢梅緣的痛處,他突然眼眶一紅,酸意冒上鼻端。
「我……我沒有家……」
想起爹的冷淡、傭人的譏諷,他不禁悲從中來。若說爹不喜歡妹妹,他還能理解為什麼,可他不明白,爹為何不愛他,若爹真這麼討厭自己,當初又為何要生下他?
娘親是爹的元配,在難產生下妹妹後,便撒手人寰,留他倆在世上受苦。
接下來的兩個後娘,對他們更是不聞不問。所以即使她們不明不白地死了,他也沒有什麼感覺。
因為對他來說,那兩個女人根本什麼都不是!他不會為了不相干的陌生人傷心的。
但是爹的淡漠、疏遠,卻教他又氣又恨。可他是個倔脾氣的孩子,既然不能像妹妹一樣哭哭啼啼,他也只有擺出更冷漠的態度來保護自己。
父子關係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愈來愈僵持、疏遠。
傭人們見這少爺不受寵,膽子也就大了起來,言語之間不但毫無敬意,甚至快要騎到主子頭上去了。
這樣的少爺,簡直比高階奴才還不如!他再繼續待下去又有啥意思?不如乾脆出走算了!反正爹也不會擔心,說不定還因此鬆了一口氣。
只是可憐的妹妹……
想到心酸處,正待落下淚來,突然身子一暖,不知何時他已被人攬進懷中。
「不要傷心,有我在這兒。」
久久輕軟的聲音如絲般滑進他耳中,她憐惜地拍拍邢梅緣的小頭顱,小小聲地說:
「有什麼委屈就說出來吧!就算是孩子,也有自己的感情與困擾,是不是爹娘逼你唸書逼得太緊了?」
「才不是!」發覺自己竟然被一個陌生女人抱住,邢梅緣的臉燒得通紅,只差沒噴出火來。
這女人懂什麼!如果事情這麼簡單就好了。
邢梅緣尷尬地掙脫久久的懷抱,假裝氣憤實則羞愧地大嚷道:「所謂男女授受不親,你這女人好沒廉恥,竟敢隨意觸碰本少爺,果然是花娘出身的樣!」
話才出口就見久久變了臉色,她蒼白著臉,一臉受傷的模樣,大眼裡浮起滿眶淚水。
邢梅緣著實慌了,有點後悔自己的口不擇言。見她淚水愈積愈多,幾乎要落下來,他勉勉強強地開口道:「喂,我沒那個意思,你不要放在心上……」
久久不語,她低下小臉,肩膀一聳一聳地,似乎開始哭泣了,可憐的模樣,愈發加深邢梅緣心中的罪惡感。
「你別哭了,是我不好,不該說這種話,我……我道歉就是了。」
久久將頭放得更低了,纖細的頸子彷彿快斷掉似垂在胸口。
「喂喂……」邢梅緣咬住嘴唇,掙扎了好一會兒,才期期艾艾地囁嚅道:「我很抱歉……對不住……」
聽到他這句話,久久突然抬起頭來,一雙大眼清澄無瑕,哪裡有半副傷心的神色?
邢梅緣嚇了一跳,驚愕地張大了嘴。「你……」
「看!很容易是不?」久久無所謂地聳聳肩,接著笑了。
「認錯並不如想像中那麼難的嘛!雖然並非一定是你的問題,但念在你為人子女,大方點,去和你爹娘認錯,別再鬧脾氣了。」
「你!」被久久氣得說不出話,邢侮緣乾脆回過頭去,來個相應不理。
「別這樣倔,你對我這個花娘都可以低聲下氣的認錯了,為什麼就不能跟雙親低頭呢?」久久不明白。
「你不會懂的。」想起自己的「家」,邢梅緣黯然。
「我是不懂,我不懂為什麼你要跟自己過不去的離家出走,你難道不怕你爹娘擔心嗎?若是他們知道你失蹤了,不知要著急成什麼樣呢?」
「他們才不會為我擔心。」邢梅緣淒然一笑。「我娘早死了,我爹……根本不管我。」
「啊……」久久惻然。
和自己的情況一樣呢!娘早死,爹又被人騙,只恨自己生為女兒身,被無情的親爹賣來「迎客居」。
想到這裡,她不禁對這倔強的孩子多了幾分同情。
「不會的,說不定你爹現下正四處派人找你,只是你不知道罷了。」
「他才不會!」嘴巴裡雖這麼說,心裡卻浮出小小的期盼。爹真的會著急、派人出來找他嗎?
「相信我,一定會的。」久久肯定地說。
「他現在還沒尋來,一定是料不到你會待在這個地方,畢竟大人們再怎麼想,也想不到一個孩子會藏在平康裡。不如這麼吧!告訴我你住哪兒,你爹是何姓名,我去幫你探探消息。」
「不用了。」邢梅緣頹然,希望愈大、失望也會愈大。
若屆時發現邢府一如平常,完全沒因他的失蹤而大亂,那他真的會沒臉回去。不如就待在這裡,走一步算一步吧!
「那怎麼成,難道你就不回去了?」久久勸他。「你不會是想在這裡住下來,作一輩子小廝吧?」
在妓院當一輩子小廝?!
想到這兒邢梅緣不寒而慄,連忙說:「我住在宣義坊,我爹是邢天放——」
邢天放?!
一個悶雷在久久頭頂響起,好大一聲,差點震昏了她。
那個冷酷無情、心狠手辣、連殺三妻、可怕至極、恐怖駭人的邢天放?!
完蛋了,久久腦中一片空白,要是他知道,自己將他的兒子帶入迎客居,他會怎麼對付她?
正當久久還兀自發愣、害怕得不知該怎麼辦時,耳旁突然傳來冷淡而不帶感情的聲音。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把我的兒子誘拐到這種地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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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不是故意要犯下這種蠢行,若自個兒早知道小緣是那個殺人狂……不,是京城首富的兒子,就算違反宵禁,她也定會將孩子送回邢府。
現在可好了,無緣無故得罪了這個可怕的男人,她還有好日子過嗎?幸好自己非自由之身,有鴇母庇護著,否則她一定會橫屍街頭。
心裡七上八下,久久站在院子裡,不安地十指交握。他和鴇母進花廳已經談了一段時間,也該有個結果了吧!
想怎麼罰她都沒關係,只要別讓那個男人吃了她就行!先別提他的名聲有多嚇人,光看他的長相,就足以讓人拔腿飛奔。
並非說他模樣不好,相反的,邢天放深邃的輪廓與眉宇,猛然一看還不差——說猛然一看,那是因為她沒有足夠的勇氣,將眼光停留在他臉上。
可是他渾身散發的氣勢與森冷,卻教人不由自主地想逃,尤其是那對鷹眸,犀利而深沉,像兩道利劍似地讓人膽寒。
難怪小緣會離家出走,有這樣的父親確實讓人不好受。更何況他很有可能是殺死小緣母親的兇手。
可是……想起那天他倆相遇的情景,久久的心有些動搖了。
那天的他,和今天不一樣,是很溫柔、很和善,沒有一絲一毫駭人的地方,而且,讓人有種想要親近的感覺。
手指不自覺的撫向腰際的汗巾子——這是他給她擦眼淚的。當時的他,雖然沒說半句話,但這個舉動卻給了她無聲的安慰。
正當久久胡思亂想之際,門「吱呀」一聲地開了,鴇母帶著半惋惜半欣喜的神色踏出門檻。在久久還來不及答話,便一把將久久攬入懷中。
「這可好了,我終於幫你找到一個好歸宿了。」她欣慰地說。
好歸宿?久久怔忡。「我不明白……」
「也難怪你會疑惑,連我都很意外呢!」鴇母轉頭,望向才從花廳跨步而出的邢天放。
「久久,自從你第一天來這兒,我就感覺和你特別投緣,若非有個無良的爹,你一個飽讀詩書的才女,怎會落到這等煙花之地來受苦?」鴇母感歎。
邢天放聞言揚起一道眉。「你識字?」
聽到他和自己說話,久久嚇一跳,嗓音卡在喉嚨裡,掙扎了老半天,才勉勉強強擠出來。
「懂……懂一些……」
邢天放斂斂眉頭,不語。
「唉!這孩子恁地命苦,原本也是好人家出身,若非家道中落,親爹又重男輕女,久久又何須如此?」
想到這裡,似乎觸動她的傷心事。她眨眨鳳眼,不著痕跡地抹去淚水,接著正色說道:
「所以邢大爺,久久的終身就托付給您了,您要好好待久久,別讓她受委屈。若讓我知道久久過得不好,就算拚著一口氣,我也會跟您沒完沒了。」
「你放心,我邢天放從不虧待女人。」
但是會殺女人啊!久久心驚。
等等!她是不是漏聽了什麼話?
久久的終身就托付給您了——
您要好好待久久,別讓她受委屈——
等……等一下,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嬤嬤……」久久被嚇得口齒不清,小臉慘白地。「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
「對噢!都忘了告訴你這好消息,瞧我樂的。」鴇母拍拍自己的額頭,笑道:「刑大爺打算為你贖身,帶回府裡服侍他呢!」
服侍他?!一聲悶雷在耳邊響起,她在作夢嗎?
久久用力拉拉自己的臉,卻疼得滲出了淚水。
不是夢?
「為什麼——」她帶著哭音問道。
「因為我覺得你適合。」在鴇母尚未答話前,邢天放已先開了口,聲音仍是冷淡而沒有溫度的。「適合作我邢天放的妻子。」
「不不不,我一點都不適合……」久久慌亂地說:「我很笨,不會女紅、不會砍柴、挑水又很慢,也不敢殺雞宰魚,見血會昏倒……總而言之我一無是處。」
「我也不需要你做那些,你只要負責把我那雙兒女照顧好就行。」邢天放的聲音並不特別嚴厲,但自有一種讓人不能抗拒的威嚴存在。
他挑挑眉,眼光飄出窗外,像是在談一件生意般稀鬆平常,而非終身大事。
反正對他來說,情情愛愛不過是奢侈品,他不需要、也不想在這上面花腦筋。
他只需要一個盡責的女人,幫他把府裡的事管好就成,而府裡最大的「事」,就是梅緣和他小妹梅歆。
梅歆……是個很特別的孩子,她需要很多的關懷與照顧。而這個女人,有辦法在短短的時間內,叫一向執拗的梅緣聽話,這幾乎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選她當妻子,應該會是個不錯的主意。
無視於她嚇得慘白的小臉,與抖如篩糠的小身軀,邢天放微一勾唇,說出令久久更魂飛魄散的話。
「你準備準備,今晚就入邢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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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迎聘納采、沒有大紅花轎,深夜的邢府只開了一道側門,就將主子的新婚妻子給迎進府中。
窗外傳來隱隱約約的騷動人聲,似乎有什麼事情發生,紅燭在夜色中燃燒,風吹過時才偶爾一晃動,如同床上人兒不安的心情。
久久僵直著身子,小手緊張地扭動著,一方面小心諦聽著窗外的一舉一動,一方面忙著發抖。
不明白,太不明白了!她不懂,自己究竟是燒了什麼「好香」,竟然會讓京城首富看上自己?
照理說,像他那樣的男人,是不愁沒妻子的。為何會對她有興趣?
久久從前並不妄自菲薄,家裡環境雖不寬裕,但她活得自信充實,每天種菜、挑水,閒暇時教授弟妹讀書、識字,日子不是不快活的。
直到爹被友人騙去財產,不得已將她賣入青樓後,她的人生有了重大的轉變。自良民降為奴婢,受盡眾人的白眼、譏諷,即使久久再樂觀、再堅強,也不得不被現實環境給打倒了。
幸而鴇母對她甚是疼愛,因此在「迎客居」的日子並不算苦,但卑賤的身份卻再也無法改變了。
自入青樓之後,她早已斷了嫁人的念頭,原以為自己就這麼在「迎客居」一輩子終老了。沒想到竟會發生這麼曲折離奇的轉變——
自己竟會嫁給京城首富、傳說中的可怕人物!
對於自己這樣寒傖的入門,久久並不怨恨,她非常清楚自己的地位,說是買來當妻子,事實上不過只是「侍妾」罷了。
誰教自己只是個「妓」、是個「賤民」呢?
邢天放願意收自己為妾,就已經是天大的恩德了,哪敢遑論其他?說穿了,自己不過是他的財產、所有物,就算他要將自己殺了,她也無法怨誰。
這就是他選上自己的原因嗎?
冷颼颼的寒意自腳底升起,小身軀再度顫抖起來,已經是三更時分了,窗外依舊一片寂靜。
他還沒來?是在想如何對付自己嗎?那天她對他大聲咆哮、任意指使他,還強迫他把貂皮領巾給流浪兒,他是否會懷恨在心?
心裡的恐懼愈來愈大、愈來愈多。還是逃吧!久久想。
雖然日子過得不是挺愉快,但她還想活命啊!她可不願意死得不明不白。
打定主意之後,久久拉下頭上的紅巾子,躡手躡腳走到門邊,側耳傾聽外面的動靜。
之前持續不斷的人聲已平息下來,現在的邢府可以說是一、片、死、寂!連一隻蒼蠅飛過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就逃吧!雖然很對不起鴇母,還有小緣,不過命要緊啊!相信他們會諒解的。
久久提起裙擺,小心翼翼地將門拉開一道小縫,接著提氣準備往外衝!
眼前突然一黑,接著身子一輕,久久整個人被突然而來的衝力,給撞得向後跌去。
還來不及反應過來,門口那滿身是血、渾身散發著恐怖氣息的高大身影,已清晰地映入她的眼簾之中——